今年夏天特別酷熱,無事可做,取舊稿整理,皆是近一年中所寫,共有二十一篇,約八萬余字,可以成一冊書,遂編為一集,即名之曰《苦口甘口》。重閱一過之后,照例是不滿意,如數年前所說過的話,又是寫了些無用也無味的正經話。難道我的儒家氣真是這樣的深重而難以湔除么。我想起顧亭林致黃梨洲的書中有云:“炎武自中年以前,不過從諸文士之后,注蟲魚,吟風月而已,積以歲月,窮探古今,然后知后海先河,為山覆蕢,而于圣賢六經之旨,國家治亂之原,生民根本之計,漸有所窺?!卑复藭锻ち治募肺摧d,見于《梨洲思舊錄》中,時在清康熙丙辰,為讀《明夷待訪錄》后之復書,亭林年已六十四,梨洲則六十七矣。黃顧二君的學識我們何敢妄攀,但是在大處態(tài)度有相同者,亦可無庸掩藏。鄙人本非文士,與文壇中人全屬隔教,平常所欲窺知者,乃在于國家治亂之原,生民根本之計,但所取材亦并不廢蟲魚風月,則或由于時代之異也。此種傾向之思想大抵可歸于唯理派,雖合理而難得勢,平時已然,何況如日本俗語所云,無理通行,則道理縮入,這一類的文章出來,結果是毫無用處,其實這還是最好的,如前年寫了一篇關于中國思想問題文章,曾被人評為反動,則又大有禍從口出之懼矣。我于文集自序中屢次表示過同樣的意見,對于在自己文章中所有道德的或是政治的意義很是不滿,可是說過了也仍不能改,這回還是如此。近時寫《我的雜學》,因為覺得寫不好,草率了事,卻已有二十節(jié),寫了之后乃益了解,自己歷來所寫的文章里面所有的就只是這一點東西,假如把這些思想抽了去,剩下的便只有空虛的文字與詞句,毫無價值了。我一直不相信自己能寫好文章,如或偶有可取,那么所可取者也當在于思想而不是文章。總之我是不會做所謂純文學的,我寫文章總是有所為,于是不免于積極,這個毛病大約有點近于吸大煙的癮,雖力想戒除面甚不容易,但想戒的心也常是存在的。去年九月以后我動手翻譯日本坂本文泉子的《如夢記》,每月譯一章,現(xiàn)在已經完畢,這是近來的一件快意的事。我還有《希臘神話》的注釋未曾寫了,這個工作也是極重大的,這五六年來時時想到,趕做注釋,難道不比亂寫無用無味的文章更有價值么?我很怕被人家稱為文人,近來更甚,所以很想說明自己不是寫文章而是講道理的人,希望可以幸免,但是昔者管寧謂邴原曰,潛尤以不見成德,言非其時,皆取禍之道,則亦不甚妥當。天下多好思想好文章,何必盡由己出,鳩摩羅什不自著論,而一部《大智度論》,不特譯時想見躊躇滿志,即在后世讀者亦已可充分了解什師之偉大矣。假如可以被免許文人歇業(yè),有如吾鄉(xiāng)墮貧之得解放,雖執(zhí)鞭吾亦為之,只是目下尚無切實的著落處,故未能確說,若欣求脫離之心則極堅固,如是譯者可不以文人論,則固愿立刻蓋下手印,即日轉業(yè)者也。民國甲申,七月廿日,知堂記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