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斷:最后,還要看一看我國研究外國文學的情況:成績很大,這為主;但也還有不少不足之處,這是其次者。即使我們現(xiàn)在暫且不談2000年前對印度文學的介紹,我們近代介紹外國文學的歷史已將近100年了。在這期間,我國的先進的學者把大量的外國文學介紹到中國來。最初當然是篳路藍縷,慘淡經營。一個不懂外文的林琴南竟然同別人合作譯出了大量歐美文學作品,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到了魯迅時代,他以驚人的毅力畢生鍥而不舍地介紹外國文學,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可能是在他的影響下,20年代30年代出現(xiàn)過光輝燦爛的局面。解放后,我們介紹外國文學的成績更是遠邁前修。質量與數(shù)量都決非解放前能夠比肩的。看不到這一點是不對的。但僅僅看到這一點,也無助于進步。倘若把過去的將近100年的歷史做一個回顧與總結,就會發(fā)現(xiàn),我們的介紹,無論從國別方面,還是從一個國家的作家作品方面,都有不平衡之處,片面之處。我們從來很少制訂什么介紹計劃,即使有了計劃也由于某一些原因未能完全實現(xiàn),有這樣的結果是必然的。把上面說到的幾點歸納起來,我們就會覺得,我們再在錦上添一點花,好像還是很有必要的。我們怎樣來在錦上添花呢?我們覺得至少有以下幾個方面:第一,補直罅隙過去的翻譯和介紹,既然還有點不夠全面,我們今天的任務就是要把這些不全面或者缺陷彌補起來。這種例子多得很,簡直是不勝枚舉。我只舉一個我們比較熟悉的國家——印度。有一次我碰到一個年輕的印度文學愛好者。在談話中,他認為一部印度文學史就是這樣的:古代有兩部大史詩(連這兩史詩也只是聽到名字),中間有一個迦梨陀娑,他的名著是《沙恭達羅》,近代有一個泰戈爾和一個普列姆昌德,如此而已。我聽了簡直大吃一驚,啼笑皆非:難道印度文學就是這個樣子嗎?繼而一想,造成這種情況的不就是我們自己嗎?我們從事印度文學研究的人,沒有全面地介紹印度文學。就連那兩部蜚聲世界的兩部大史詩《摩訶婆羅多》和《羅摩衍那》過去也沒有認真介紹過。造成這種惡果的就是我們自己。其他國家情況也差不多。連英國、法國、德國、俄國、日本,也都有類似的情況。這種情況,過去沒有注意到。今天既然知道了,當然要加以改正。一般說起來,我們對歐洲中世紀一直到古典主義這一段的文學介紹得比較少,其他國家的中世紀或與中世紀相當?shù)奈膶W也介紹得很不夠。一提到中世紀就想到黑暗時代?,F(xiàn)在已經有人發(fā)現(xiàn),那個時代也并非完全黑暗。當然我們也決不能說,那個時期的文學特別繁榮,特別優(yōu)異,這是不符合實際情況的。那個時期的為數(shù)不多的文學作品有其特點,我們也應當適當?shù)丶右越榻B。至于一些小國家,一些大國家的小的語種,往往為我們所忽略。一些國家的古代文學,比如伊朗和埃及,介紹得幾乎等于零。過去我們介紹外國文學,往往有一陣風的情況,說是泰戈爾,那就大家都瞅著泰戈爾。說是巴爾扎克、高爾基,那就大家都瞅著巴爾扎克、高爾基,一涌而起。不是說這些偉大作家不應該介紹,而是說要有計劃地全面地使用力量。我們過去沒能做到這一步,現(xiàn)在都要加以彌補。后記:后記在人的一生中,思想感情的變化總是難免的。連壽命比較短的人都無不如此,何況像我這樣壽登耄重的老人!我們舞筆弄墨的所謂“文人”,這種變化必然表現(xiàn)在文章中。到了老年,如果想出文集的話,怎樣來處理這樣一些思想感情前后有矛盾,甚至天翻地覆的矛盾的文章呢?這里就有兩種辦法。在過去,有一些文人,悔其少作,竭力掩蓋自己幼年掛屁股簾的形象,盡量刪削年輕時的文章,使自己成為一個一生一貫正確,思想感情總是前后一致的人。我個人不贊成這種做法,認為這有點作偽的嫌疑。我主張,一個人一生是什么樣子,年輕時怎樣,中年怎樣,老年又怎樣,都應該如實地表達出來。在某一階段上,自己的思想感情有了偏頗,甚至錯誤,決不應加以掩飾,而應該堂堂正正地承認。這樣的文章決不應任意刪削或者干脆抽掉,而應該完整地加以保留,以存真相。在我的散文和雜文中,我的思想感情前后矛盾的現(xiàn)象,是頗能找出一些來的。比如對中國社會某一個階段的歌頌,對某一個人的崇拜與歌頌,在寫作的當時,我是真誠的;后來感到一點失望,我也是真誠的。這些文章,我都毫不加以刪改,統(tǒng)統(tǒng)保留下來。不管現(xiàn)在看起來是多么幼稚,甚至多么荒謬,我都不加掩飾,目的仍然是存真。像我這樣性格的一個人,我是頗有點自知之明的。我離開一個社會活動家,是有相當大的距離的。我本來希望像我的老師陳寅恪先生那樣,淡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不求聞達,畢生從事學術研究,又決不是不關心國家大事,決不是不愛國,那不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傳統(tǒng)。然而陰差陽錯,我成了現(xiàn)在這樣一個人。應景文章不能不寫,寫序也推脫不掉,“春花秋月何時了,開會知多少”,會也不得不開。事與愿違,塵根難斷,自己已垂垂老矣,改弦更張,只有俟諸來生了。這與我寫一些文章有關。因寫“后記”,觸發(fā)了我的感慨,所以就加了這樣一條尾巴。1995年3月18日本書前言《東方研究》(歷史專號)前言《東方研究》曾出過一期東方文學,現(xiàn)在再出版一期歷史。同文學一樣,我們對東方國家的歷史的研究工作,雖然已經進行了很長的時間,但是只如蜻蜓點水,認真嚴肅開展工作,現(xiàn)在才只能說是開始。文學的那一只報春的燕子已經飛出去了,現(xiàn)在我們再放出一只歷史的春燕??偲饋砜?,我們國家研究東方各國歷史的基礎是相當薄弱的。我們北京大學東語系也不能例外。我們學習的任務還是非常艱巨的。這一點我們自己非常清楚。但是,在另一方面,我們國家研究東方史又有很多有利的條件:我國幾千年來保留下來了大量的史籍,其中有很多有關東方國家的記載,這些記載一般都是翔實可靠的。對許多國家來說,這些記載都是非常寶貴的。世界各國研究東方史的學者都可以利用這些資料。但是,“近水樓臺先得月”,我們國家研究東方史的學者利用起來會更容易,更方便,因而也就更有責任,把這些史料整理好、利用好,寫出價值比較高的著作。這是全世界東方史學家對我們的希望,也是我們義不容辭的責任。我們東語系從事歷史研究工作的同志們愿與大家共勉之。常言道:“一燕知春”。我們東語系力量很薄弱,只能算是“一燕”。但是我們卻不滿足于一燕。我們希望的是,在東方史研究的園地里飛燕滿天。1980年4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