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思想史工作中的考據(jù)問題——《兩漢思想史》卷三代序茲當《兩漢思想史》卷三刊行之際,對自己年來在思想史中所下的考據(jù)工夫,應作一解說,因為有朋友曾向我提到此一問題。我以遲暮之年,開始學術工作,主要是為了抗拒這一時代中許多知識分子過分為了一己名利之私,不惜對中國數(shù)千年文化,實質上采取自暴自棄的態(tài)度,因而感憤興起的。我既無實際權勢,也無學術地位,只有站在學術的堅強立足點上說出我的意見,才能支持我良心上的要求,接受歷史時間的考驗??紦?jù)不是以態(tài)度對態(tài)度,而是以證據(jù)對證據(jù)。這是取得堅強立足點的第一步,也是脫出“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的混亂之局的第一步。一談到考據(jù),大家會立刻聯(lián)想到乾嘉學派。以考據(jù)為專門之學,的確是出自乾嘉學派,但他們在以漢學打來學的自設陷阱中,不僅不了解宋學,且亦不了解漢學。更糟的是,他們因反宋學太過,結果反對了學術中的思想,既失掉考據(jù)應有的指歸,也失掉考據(jù)歷程中重要的憑借,使考據(jù)成為發(fā)揮主觀意氣的工具。這在本書附錄上的《清代漢學衡論》中已有較翔實的陳述。其中在訓沽??鄙献坑谐删偷模侄级虩袅闼?,距離思想的層次很遠。此種風氣,為現(xiàn)代學人所傳承,更向古典真?zhèn)螁栴}上發(fā)展,應當是好現(xiàn)象。但發(fā)生影響最大的“古史辨”派,鹵莽滅裂,更從文獻上增加了中國傳統(tǒng)學問的困擾。要從這種困擾中解脫出來,重新奠定學術工作起步的基礎,只能出之以更謹慎更精密的考據(jù),破除他們膚淺粗疏甚至是虛偽的考據(jù)。否則他們會斥抱有不同意見的人是“游談無根”,因而加以抹煞、訕笑。乾嘉學派,一直到今天還是一股有力的風氣。我留心到,治中國哲學的人,因為不曾在考據(jù)上用過一番工夫,遇到考據(jù)上已經提出的問題,必然會順隨時風眾勢,作自己立說的緣飾。例如熊師十力,以推倒一時豪杰的氣概,在中國學問上自辟新境。但他瞧不起乾嘉學派,而在骨子里又佩服乾嘉學派,所以他從來不從正面攖此派之鋒,而在歷史上文獻上常提出懸空的想像以作自己立論的根據(jù),成為他著作中最顯著的病累。其他因乘風借勢而顛倒中國思想發(fā)展之緒的,何可勝數(shù)。所以我從《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起,考據(jù)工作首先指向古典真?zhèn)螁栴}之上。關于兩漢思想,現(xiàn)時一般的說法:陸賈的《新語》、賈誼的《新書》、董仲舒的《春秋繁露》,都是不可信賴的文獻,《說苑》則系成書于劉向之前,并非劉向所著。諸如此類,我若不自己下一番考據(jù)工夫,要便是把這些著作,從兩漢思想中武斷地加以剔除,要便是不考慮異同之見,我行我素地加以闡述。這都不是真正負責的態(tài)度。自己下過一番工夫后,凡是他人在證據(jù)上可以成立的便心安理得地接受,用不著立異;凡是他人在證據(jù)上不能成立的,便心安理得地拋棄,無所謂權威。我每一篇文章中,幾乎都作了這種不同程度的努力。對較有關鍵性的一詞一語、一事一物,亦必探索其來源、較量其時代。未曾無批判地接受過傳統(tǒng)的說法,也未曾無批判地否定過時人的說法。在證據(jù)的打擂臺上所得出的結論,這才是可資信賴的結論。若由后起的堅強證據(jù)將已得出的結論推翻,這是學術上的進步,我由衷地期待這種進步。在治思想史中言考據(jù),必然地向另外三個層面擴展。一是知人論世的層面,思想史的工作,是把古人的思想,向今人、后人作一種解釋的工作。我深深體悟到,解釋和解釋者的人格常密切相關,這在當前的中國表現(xiàn)得最為突出,不必—一舉例。由此可以斷言,古人的思想,必然與古人的品格、個性、家世、遭遇等有密切關系,我更深深體悟到,在二十余年的工作中,證明了克羅齊(Cro’ce,1866——1952)“只有現(xiàn)代史”的說法。沒有五十年代臺灣反中國文化的壓力,我可能便找不到了解古人思想的鑰匙,甚至我不會作這種艱辛的嘗試。由此可以斷言,古人思想的形式,必然與古人所遭遇的時代,有密切關系。上面兩種關系總是糾纏在一起。把這種關系考據(jù)清楚,是解釋工作的第一步。我每篇文章中,都走了這樣的第一步,卻走得并不夠。其次,是在歷史中探求思想發(fā)展演變之跡的層面。不僅思想的內容,都由發(fā)展演變而來,內容表現(xiàn)的方式,有時也有發(fā)展演變之跡可考。只有能把握到這種發(fā)展演變,才能盡到思想史之所謂“史”的責任,才能為每種思想作出公平正確的“定位”。我每篇文章中,在這方面的努力是非常顯然的。這是一種考據(jù),也是考據(jù)中的一種重要方法。第三是以歸納方法從全書中抽出結論的層面。在此一層面中,首先須細讀全書,這便把訓詁、??薄姹镜葐栴}概括在里面。我不信任沒有細讀全書所作的抽樣工作,更痛恨斷章取義、信口雌黃的時代風氣。仔細讀完一部書,加以條理,加以分析,加以摘抄,加以前后貫通、左右比較,尚且不一定能把握得周到、真切,則隨便抽幾句話來作演繹的前提,盡量演繹下去,這只能表現(xiàn)個人思辨之功,大概不能算是為學術做了奠基工作。我最多的工夫,常常是花費在這一層面上,這是古人所易,卻為今人所難的。雖然如此,我的著作,便可全資信賴嗎?決不敢這樣講。所以我總是希望讀者能由我的文章引起親讀原典的興趣。但要得到可信賴的結論,我所提出的考據(jù)工作總是值得參考的。一九七九年七月于九龍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