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慧明的處女作《骨》(1993)的出版很快獲得成功,這清楚地表明美國讀者又一次接受華裔美國小說,而幾年前是譚恩美、任璧蓮和李健孫使華裔美國小說在美國獲得接受和流行?!豆恰返墓适掳l(fā)生在舊金山唐人街,故事情節(jié)圍繞梁家展開:媽和利昂以及三個已經長大成人的女兒萊拉、安娜和尼娜。同其他許多華裔美國小說或其他許多移民作品一樣,《骨》關注中國第一代移民與他們生在美國的后代之間的矛盾與和解:一方面要求承認他們生活在其中的美國文化,另一方面要求承認他們的中國文化傳統。不過,伍慧明回避了兩者必居其一的選擇,而是采取對兩者的包容,盡管很難保持平衡。小說的中心事件是二女兒安娜的自殺,這當然是全家的創(chuàng)傷,但也使家庭的許多磨擦公開化:利昂與媽之間關系緊張,尼娜遠走紐約,安娜因為和奧斯瓦爾多戀愛與父母產生矛盾,萊拉處于照顧家庭和對自己未來選擇的猶豫不決之間。萊拉不僅是維持家庭成員之間感情交流的主角,而且作為故事的敘述者,是試圖努力解決家庭糾紛的小說關注中心。這不僅涉及面對安娜自殺的整個家庭,而且涉及曾使家庭成員不和的各種因素,而這基本上是由于華人移民與他們的下一代不同的看法和要求導致的。這些要求可以簡化成對中國還是美國作出選擇,雖然認識到事實上不會作這樣的選擇是重要的。第二代子女生長在美國,盡管異于主流社會,卻把自己視為美國人,從來沒有看到過中國,也不希望回到那里。移民父母也不再幻想回到中國,但需要保持中國人的感知力,維護中國傳統。唐人街起著保持中國性的飛地作用,但同時在美國社會這個大環(huán)境、少數民族在文化上受到歧視的背景下,中國性基本上被改變了。明顯的事實是,利昂這個人物和其他許多年老的男性移民是作為小說背景的人物出現的,都潦倒不堪,起不了作用。這些年老的移民的根從他們原來的文化土壤里被拔起來,卻沒有被允許深扎在新的國土里。這些男性移民被迫找一些低賤的活干,常常迫使自己隱現于家庭,破壞他們在社會和家庭里的傳統身價。媽也必須在服裝廠找受剝削的縫紉活做,因為是計件工資,下班后還要把活帶回家做。不過,《骨》的基調是,對唐人街,尤其對利昂,對他們的犧牲精神、破滅的夢想和吃苦耐勞深表同情和欽佩。作為小說里懷有清醒意識的人物,萊拉雖然最后還是離開了唐人街,但她必定到達了這樣的程度:了解唐人街的重要性及其代表的過去。小說基本的結構和主題是記憶,正如萊拉說:“記憶過去給現在以力量?!睌⑹鲋械囊恍┗靵y結構旨在擴大記憶中心及其與現在的聯系。小說以萊拉在去紐約的途中宣布最近與梅森結婚為故事的開頭,這是故事結尾時她離開母親的家和唐人街的原因。不過,故事的敘述是圍繞填充過去、導致萊拉目前的決定展開的。小說的第一頁提到安娜的自殺,逐漸探索和解釋她自殺的原因,圍繞她死亡的實際敘述只出現在小說的最后幾章里。當萊拉敘述她決定結婚和離開唐人街的背景時,她才能在記憶中面對妹妹自殺事件造成的創(chuàng)傷。她原來把她的婚事推遲了好幾年。萊拉通過回憶和復述,把她的生活和她的家庭生活無聯系的部分聯系起來了,也讓別人能了解了,所以在小說的結尾,她感到她可以離開唐人街,但保留了她原來在唐人街培養(yǎng)起來的感情:我看到的最后一件東西就是那塊藍色的舊門牌—“2—4—6號樓上(updaire)”。錯字“updaire”沒有人更正過,卻每年都會有人把它重新刷漆。就像老人們的照片一樣,利昂的證件和梁爺爺的遺骨都會時刻提醒我向后看,記住這一切。我重又有了信心。我知道藏在我心里的東西會指引我向前。所以,在汽車轉彎,把舊門牌、鮭魚巷、媽和利昂,還有一切的一切都留在那里的時候,我并沒有擔心。這個結尾表達了萊拉在向前的同時記住過去,“留在那里”的是她在唐人街的養(yǎng)育之地,在整個小說展開的過程中,她逐漸認識到她在唐人街接受的教養(yǎng)造就了現在的她,但這并不削弱她向前進的能力。萊拉的兩個妹妹代表“逃脫”唐人街的兩種不同方式,這正是她本人不能接受的方式。尼娜去了遠離舊金山的紐約,回避家庭的支使。安娜則采取了更極端的毀滅性方式。雖然安娜的自殺事件所造成的沉重氣氛籠罩了整個小說,但我們一直沒有得到確定的答案,不過,它強烈地暗示了這與苛求華裔美國人有關,是一種對不同文化期待所作的無能為力的回避。對安娜而言,這些問題集中在她與奧斯瓦爾多的戀愛關系上,奧斯瓦爾多的父親是她的父親利昂的洗衣店的合伙人,把利昂辛苦掙到的錢全部損失光了,失去了利昂的信任。安娜起初抵制父親利昂要她與奧斯瓦爾多斷絕關系的要求,同時維持與家庭的關系,盡做女兒的義務,但最后感到被迫屈從父親。我們從書中得知,安娜討厭計數,討厭把東西放整齊,這暗示她無法與對她這種難以解決的要求生活下去。而小說有意回避解決安娜自殺的迷團。最重要的暗示是過去和現在、中國和美國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這也是萊拉必須面對的矛盾。安娜自殺的最重要之處也許是家庭的每個成員如何對這個事件產生反應、最終接受損失和感到內疚。每個人都感到對此有責任,覺得自己也許會防止它發(fā)生。利昂和媽為安娜的自殺而自責,把它視為對自己過失的懲罰:就利昂而言,他沒有把祖父的骨灰送回中國安葬而違背了誓言;對媽而言,她與她的雇主通奸。在這種情況下,安娜的自殺成了顯露父母內疚、婚姻失敗、生活失意而必須面對的重大時刻。對這些移民來說,在美國新生活的希望結果被證明是失望,多年之后,利昂和媽感到深陷在失敗和厄運之中,最后造成了女兒死亡的悲劇。在他們看來,它不可避免地成了失敗和作為父母被拋棄的最終例證。媽與利昂的婚姻是由雙方感到便利促成的,經歷了驚濤駭浪和困境,大部分是由于外部對他們的壓力造成的。利昂常常不在家,長期在輪船上干體力活,這也成了他逃避他在美國生活中失敗的形式,大海本身就是迫使他在新世界漂泊無依、生活不穩(wěn)定的意象。媽的孤獨和缺少自尊(她的第一個丈夫,即萊拉的生父,在美國拋棄了她)導致她與人通奸。然而,萊拉最后覺察到媽和利昂的結合缺少愛的紐帶,如果他們發(fā)覺生活在一起不自在的話,他們卻依然互相關心,這種關心是由他們共同分擔和忍受困難生活養(yǎng)成的。評論《骨》的大多數評論家指出了安娜自殺的主要原因,但他們很少注意到,在很重要的方面,是利昂在小說的大部分篇幅中占了中心位置。在這方面,這本小說與湯亭亭《女勇士》和譚恩美《喜福會》強調母女關系顯然不同。在重要意義上講,萊拉為了了解和接受她的傳統,感到更需要和利昂相處。利昂是華裔美國小說中常常出現的典型:一個錯置在美國的不起眼的父親人物。利昂花了錢,以假身份進入美國,從此他開始處在沒有自我感的不穩(wěn)定境地。作為沒有正統社會支持(確保他的身份和作用)的非法移民,利昂不斷地調換工作。不過,伍慧明顯然試圖帶著同情心刻畫利昂。盡管他有許多缺點,萊拉感到需要照顧和幫助他,其理由是她認識到利昂首當其沖地受到華人移民在美國所受到的壓力。不管如何努力工作和有多大的能力,對利昂和像他一樣的其他年老的移民來說,美國夢已經證明是泡影。當萊拉打開裝有利昂的文件小提箱時,她發(fā)現了許多拒絕招工和拒絕租房的通知,證明這些是他必須面對的種族主義。如果利昂總是開始規(guī)劃而無法完成,或愛把東西拆開而很少把它們重新裝好的話,這就不是他的性格缺陷,而是他沒有獲得機會去圓不完整和破碎的夢想。當利昂真的想要做事的話,他完全有能力完成他開始干的事業(yè),如同媽的縫紉機,他把它拆開時,萊拉擔心他決不會裝好,但媽從香港回來時,他事實上把縫紉機裝配得好好的。根據傳統上衡量一個男子成功的所有標準,無論是美國還是中國標準,利昂看起來是一個失敗者,但萊拉逐漸認識到他生存的本領和對完全的痛苦拒絕自暴自棄,是一個十分通人情的人物,他努力工作,在困難的命運中找出最好的選擇。萊拉也逐漸認識到利昂代表整個唐人街苦樂參半的命運,她個人要離開唐人街了,但唐人街將永遠保留在她的內心里,如同老一代的移民在新世界仍然保留中國的某些傳統。當她的兩個妹妹各自采取不同方式逃避唐人街的矛盾時,萊拉成了這樣的一個人,在她混雜的傳統對她提出抵觸的要求方面,她對之協調的程度超過她接受的程度。萊拉用各種不同的方式扮演了一個調停者或翻譯者的角色:她作為社區(qū)教育咨詢員,協調學校與學生家長之間的關系和溝通,常常為不太懂英語的學生家長起到翻譯的作用,推而廣之,她協調她的家庭成員之間的關系,試圖使大家保持接觸。所有這一切與該小說的中心意識是一致的:努力兼收并蓄外界的不同方面而獲得力量,學會同世界各種矛盾相處,而不是像安娜那樣地感到被迫選擇美國生活方式而不是唐人街的生活方式。書名《骨》指這些持久的結構和聯系。當一個人死了,尸體腐爛了,但骨頭仍在。該小說中的骨沒有單一的意思,骨的意象在小說通篇不同的語境和意義里反復出現。利昂應當送回家鄉(xiāng)安葬的祖父遺骸代表與中國的聯系和萊拉的文化傳統,也代表利昂流落在美國而無法履行他的諾言。安娜從樓上跳下跌斷的骨頭表明她與家庭成員之間的脆弱關系,也許更多地表明了華裔美國人脆弱的經歷。但是,一般來說,骨的意象代表經久性,給一個人的身份感賦予整體性。在這種意義上講,在小說展開的過程中,萊拉在仔細檢查她的家庭遺骨,試圖了解它們的歷史,把它們拼湊完整。在某種意義上,萊拉是她這一家的骨干,因此,在小說的結尾,我們有一種感覺,這個家庭走出了安娜自殺造成的創(chuàng)傷境地:利昂和媽又開始思想交流;尼娜盡管堅持住在紐約獨自生活,至少保持了與家庭的某種交流;甚至已經去世的安娜將繼續(xù)活在家庭成員的記憶之中。最重要的是,萊拉已經懂得在她面前的選擇不是當華人還是當美國人,而是她可以帶著變化不定的混合傳統生活,它容納她的經歷和傳統的所有方面。杰夫·特威切爾-沃斯2003年4月于新加坡(張子清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