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悠悠往事盡管我經常隔著窗戶跟他搭腔,可是面對面接觸這還是第一次。楊遠的面皮很白凈,冷眼一看像個教師或者律師那樣的文明人。但仔細一看,我還是禁不住打了一個冷戰(zhàn)。他的面部輪廓如同斧劈刀削,眼像鷹,嘴像狼,一身“重裝備”越發(fā)顯得讓人不寒而栗。他的穿著也很奇特,下身是一條紅顏色的毛褲,上身穿一件灰色的圓領衫,因為圓領衫的領口很肥大,露出一大截胸脯。他的胸脯很結實,肌肉凸起老高,看樣子他在那上面下過一番工夫。我注意到,他胸脯上那個巨大的文身是一只飛翔的藍蝴蝶。我的心懸得老高,局促地站在門口打了聲招呼:“大哥,我來了?!睏钸h不看我,橫著脖子把戴手銬的雙手往上舉了舉,順勢沖我勾了勾手,好像是讓我靠近他。我偷偷瞄了他一眼,他的臉上看不出表情,肌肉松弛,像個久病初愈的人。看樣子我知道他不會打我,可我還是很害怕,遲遲不敢挪動腳步。那只蝴蝶可真漂亮啊,兩只翅膀上的花紋像眼鏡蛇。我知道有這么一種蝴蝶,它最善于偽裝自己,恐嚇敵人,借以保護自己。屋子里很沉悶,我?guī)缀醵寄苈犚娍諝饬鲃影l(fā)出的沙沙聲。楊遠并沒有繼續(xù)催我,他若有所思地抬起眼皮掃了我一眼,突然把雙手舉過頭頂,哈哈大笑:“哈哈哈!傻站在那里干什么?害怕我?小屁孩子,我能吃了你嗎?過來,兩個多月沒跟人好好說個話了,陪我好好嘮嘮。以前可是有很多兄弟喜歡聽我說話呢……小子,這要是在外面,你想跟我說話,我還不一定理你呢……媽的,憋死我了?!苯K于聽到他的聲音了……我發(fā)著懵,在門口找個空地放下鋪蓋,懸著心坐了上去:“大哥,你說,我聽著。”楊遠把身子往墻上靠了靠,戴著腳鐐的腿隨即伸了過來:“來,先給哥哥纏纏鐐子,我的手用不上勁兒?!焙闷恋暮?,我努力地回憶那些曾經在夢中出現(xiàn)過的蝴蝶,恍惚中很熟悉……我突然覺得他并不是一個很讓人恐懼的人。也許是因為他的腦子受了刺激才變得有些語無倫次。我挪過來,把他的腿放到我的膝蓋上,他的腳腕子已經被腳鐐磨得像一截烤地瓜。我用一塊破床單給他纏著腳鐐,他在那頭就嘟囔上了:“聽著啊小子,我這輩子,死了都沒說的。知道嗎?該死該活不由人啊。我可能就要死了,可這陣子我還活著不是?哈哈,人啊,活著的時候就應該轟轟烈烈,輪到死也不能唧唧歪歪。我還不是跟你吹,我干的那些事情,你聽都不一定聽說過……可是現(xiàn)在呢?還不是照樣進來跟你這種小毛賊呆在一塊兒?別緊張啊兄弟,知道我叫什么嗎?蝴蝶!多么文雅的外號啊?!笔前。愕耐馓柡芪难?,但是你的嘴巴可不怎么樣。我很討厭他這樣罵罵咧咧的,我懷疑,就這素質,在社會上是怎么當?shù)拇蟾纾克谖业念^頂上絮叨,我就在他的腳下納上悶了:這家伙是不是犯神經病了?你說我跟你不認不識的,你跟我說這么多干什么?想插句話又不大敢,干脆任由他說下去。他似乎不知道我對他的看法,兀自唾沫橫飛地說個不停。乖乖,他文在胸脯上的那只蝴蝶可真漂亮啊,我心不在焉地想,聽說蝴蝶的前身是很丑陋的,得經過蛻皮才能夠變得漂亮,才能夠從樹枝上飛到天空里面。楊遠好像是個“話癆”,他不停地說話,一直說到了開中午飯,才意猶未盡地打住了。我回憶了一下,他前面說的,跟我在這里聽來的那些“吹牛侃山”的故事差不多,無非就是他在外面多么的威猛,多么的有派之類,沒有什么新鮮玩意兒。所以,吃飯的時候我就故意裝做悶頭猛吃的樣子,不愿意聽他繼續(xù)嘮叨下去了。他好像并不介意我對他的不敬,隨手把送飯老頭多給他的那個饅頭丟給我,自己三兩口吃完了飯,嘆口氣,又在一旁絮叨上了,難啊兄弟,難啊,到了這般時候,我是什么也不想說了,前面什么都看不見,只能回憶回憶往事嘍。拿著他給我的饅頭,我很受感動,不錯啊,這才像個做大哥的樣子??丛谶@個饅頭的分上,我靜下心來,擺了個小學生聽課的姿勢,仔細聽他演講。這次,他不大吹了,時不時地問我對他的印象如何。我說,大哥挺猛的,聽說你在外面票子大大的,手下的弟兄和美女也不少。楊遠咧開嘴笑了:“這有個屁用?死了什么也沒有,像一陣風?!蓖饷婧孟裣掠炅耍諝庵杏幸还傻哪嗤廖兜?,這讓我的心情一下子變得很糟糕?!拔矣袀€當作家的朋友,他曾經根據(jù)我的外號,對蝴蝶發(fā)過一通議論,”楊遠清了清嗓子,臉色凝重起來,“聽著啊,我給你朗誦朗誦。蝴蝶——美麗而溫順,喜歡陽光。每當烈日臨空,在崎嶇的山路上,在清涼的小溪邊,你會看到它翩翩起舞的影子。它懼怕寒冷,早春或深秋的清晨,它會張開翅膀,面向太陽取暖。蝴蝶喜歡吸食花蜜,在尋覓不到花蜜的時候,它也可能吸食爛果或蛀樹滲出的汁液,以維持生命。峰巒之巔,是它的匯聚場所;山隘孔道,是它飛翔的必經之路。有一種蝴蝶,在受到驚擾時,能迅速張開翅膀,酷似攻擊前的眼鏡蛇,恐嚇敵人,借以自衛(wèi)。少頃,便騰空上飛,直沖云霄,逃之天天。哈,怎么樣?跟一首詩差不多吧?那可是個高人,不提他了……跟你說實話吧兄弟,我一直在拖著這條命呢。娘的,我全‘禿嚕,干凈了,立馬上路。我死了,有些人滿意了,可我呢?我還沒活痛快呢。呵,跟你說這些你也不懂,慢慢跟我呆著吧,呆長了你就知道我為什么要這么‘黏糊’(拖拉)了。唉,我這心里憋屈得慌啊……兄弟,我是個苦孩子出身。既然你喜歡聽,我就跟你好好聊聊。聊完了我也就快要死了,我死了以后你能經常跟你的朋友們念叨念叨我,我也就知足了。要知道,我從年初就進來了,到現(xiàn)在還沒真正跟人說過這些事兒呢。”“大哥你說,我聽著……也許我能跟你學到不少東西呢?!币环捖牭梦矣悬c兒難受,這話說得很是動情?!皠e著急,我先問問你,是哪里抓的你?”楊遠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還能有哪里?刑警大隊唄。”我很奇怪,他突然問這個干什么?“哦,”楊遠若有所思地點了一下頭,“是誰審問的你?”“預審員好像叫嚴盾,我看他的簽字知道的?!薄皣蓝埽俊睏钸h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奇怪的表情,突然笑了,“兄弟,咱們倆有緣分啊。”“不會是他也提審過你吧?”這也叫緣分?我想隨他笑,又沒敢?!笆前?,他不但提審過我,而且我們曾經有過很深的接觸。”“我覺得這個人還不錯,起碼他對我的態(tài)度不錯?!薄笆前。睏钸h的表情嚴肅起來,“他是個好人……我沒有聽他的話,所以才有今天的結局?!薄斑h哥,你這么一說,我好像想起來了,大家說你是聽了他的話才回來投案的?!薄昂?,你知道的不少嘛,”楊遠掃了我一眼,慢慢垂下頭來,“有些事情是解釋不清的?!薄斑h哥,咱們還是不要說這些了,你直接給我說剛才你想說的話多好?”“是啊,咱們還是說點兒實在的吧,”楊遠笑了笑,抬起手來拍了拍我的臉,冰涼的手銬蹭在我的肩膀上,有一種異樣的疼,“我沒有多少日子跟你說話了……兄弟,你的案子我也聽說了,搶劫是吧?我估計這事兒至少得判你三年,這三年可夠你受的。為什么?勞改呀,跟外面不一樣。我活了三十多歲,光在勞改隊就呆了七年,呆會兒我順便給你說說那里的事情。好好聽著吧,將來去了勞改隊不吃虧。”楊遠開始回憶往事的時候,天黑了,外面的雨也下大了,雨點打在窗臺上啪啪作響。鐵窗外的那輪月亮似乎并沒被雨絲遮擋,依舊圓潤瓦亮,這在我的記憶里,似乎從來沒有過。我從小生活在農村,是在那兒長大的。記事兒的時候我媽就去世了,所以我記不太清楚她的模樣,想象當中她好像戴一副很厚實的眼鏡,很有文化的樣子。我記得那時候我爹很英俊,是村里惟一的公辦教師,他跟我媽都是從城里下放到農村來的。我媽去世的時候,我爹大概有三十多歲的樣子,鄰居們說,看看楊老師吧,孩子他娘一走,他老了許多呢。那時候我倒沒覺得怎樣,就是心里有點兒空蕩蕩的,感覺失落得很,像斷了線的風箏那樣亂忽悠,總是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最孤獨的孩子——這樣的感覺讓我很沮喪,有時候會半夜哭著找我媽。我爹常常摟著我一歲大的弟弟呵斥我,哭啥哭?人家你弟弟都不哭呢……說著說著自己就流下了眼淚。我爹拉得一手好二胡,我經常在半夜聽見他用一種壓抑的聲音在拉二胡,像野貓叫。楊遠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幾乎是閉上的,我懷疑他是不是在自言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