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夕陽的余輝中,他晃動著遠去的身影,棄我們如棄敝屣。他對我們竟沒有一毫的留戀之意,讓我們世世代代為此難堪自慚。是的,老子出關而去是一件意義嚴重的事件,它表明,我們已經不配受哲學的引導;而我們自己由于迷醉與迷失于物質世界,也可恥地拋棄了哲學。一個絕頂?shù)恼苋?,不屑與他的同胞為伍,甚至不愿埋骨鄉(xiāng)梓,這難道不使他的同胞自信與自尊受挫嗎?我寫這篇文章時是真心感到了一種難以自掩的羞慚的。我的祖先怎么了?真的是墮落得萬劫不復了嗎?真的是不配這樣的一位哲人來教導嗎?老子的行蹤可以用這樣一個詞:神出鬼沒。令我們悚然。有人說他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在云端里半隱半顯——只是,他現(xiàn)在還在那里么?不過,就算他是飛鴻,偶然經過我們的時空,也還是留下了雪泥鴻爪,還是給我們留下了憐憫和慈悲。司馬遷不知有何依據(jù),斷言他是楚苦縣厲鄉(xiāng)曲仁里人。苦縣原屬陳,陳又為楚所滅,所以又屬楚了。當時南方北方的民風與學風已有較大不同,楚國也就以道家學派及由此而生成的文化傳統(tǒng),自豪地與齊魯大地的儒家、三晉大地的法家比肩而立鼎足而三。老子的著作是有名稱的,這和其他諸子著作統(tǒng)以作者姓氏加“子”命名者不同。他著作的名稱就叫《道德經》,或者,根據(jù)《德經》、《道經》之先后又叫PO2做《德道經》。何謂德?一物之所以為一物謂之德,用今天的話說,就是事物的本質屬性,特殊屬性;何為道?萬物運行之規(guī)律謂之道。所以,老子研究的,感興趣的,是較為純粹的哲學問題,是對客觀具象事物的抽象。他也是一位深諳歷史的學者,司馬遷說他是周守藏室之史,就是周王朝政府檔案館的館長。那時的政府檔案館中所保存的文獻,不外乎是史官們記事記言的歷史罷了。他整天關在陰冷的屋子里讀這些東西,能不“一篇讀罷頭飛白”?難怪他“生而發(fā)白”。他生在那么多既有的歷史之后,如歷史的一個晦氣重重的遺腹子般。是的,對于有些人來說,人類集體的經歷和創(chuàng)痛不外乎也就是他最個性的感性體驗,老子正是這類超常人中的一個,面對著“上疆場,彼此彎弓月,流遍了,郊原血”的歷史血河,他怎能不由美少年變?yōu)殡u皮“老子”,并在他額頭上深深淺淺密布的皺紋中,埋下與陰謀、與冷酷甚至與殘忍難分難解的智慧?班固說,道家出于史官,是有感而發(fā)吧。看多了罪惡,不是與世同濁,心腸隨之冷酷,便是脫胎換骨,超凡人化,蛻化出一顆大慈大悲的心靈。綜觀老子的遺著,好像他這兩者兼而有之,猶之乾坤始奠之前的混沌宇宙。不過我相信,當老子帶著滿頭風霜,一臉慈悲,走出守藏室時,他已洞穿人生的厚壁。在陽光下他瞇眼看人間,人間混亂而無道,正如一塌糊涂的歷史。他心如止水。一切把戲他都已了如指掌,各色人物他也都似曾相識,周朝的大廈將傾,山河將崩,九州幅裂,小小的守藏室亦將面臨一場浩劫,“金玉滿堂,莫之能守”。那些厚重的典籍守不住也藏不住了。他抬頭看看西天的晚云,去意滿懷,是的,該走了。不過,我們還算幸運。據(jù)司馬遷的記載以及后來神仙家的推衍,當老子騎著青牛要出關而去時,被關令尹喜擋住了。這位尹喜對老子說:“子將隱矣,強為我著書”——在你拋棄我們之前,能否勞神一下,為我們留下你的思想?P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