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熊克所著《皇朝中興紀事本末》(即《宋中興紀事本末》)又名《中興小歷》,是南宋高宗一朝的編年史,是一部頗受治宋史者重視的史學著述。但歷來僅以《中興小歷》為名著錄于目錄之書,置放于學者案頭,《紀事本末》之名反而不甚為人所知,以至作者姓名亦久佚無考?!吨信d小歷》雖有刻本流傳,然而自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宋史•藝文志》及明初《文淵閣書目》著錄之后,原本佚失,為世人所不睹,也已有六百余年。 目前流傳于世的《中興小歷》,只有一個四十卷的《四庫全書》本,是四庫館臣從《永樂大典》中輯錄出來的。但此本并不是一個好輯本,主要問題是:一、為了避清乾隆皇帝的名諱,把書名改為《中興小紀》;二、殘闕不全;三、館臣出于民族偏見,竄改原書。而根據(jù)四庫本的抄本印行的幾個傳本,如清廣雅書局光緒十七年(一八九一)刻本、商務印書館《叢書集成》排印本、福建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四年排印本,則不但上述問題得不到解決,反而由于所據(jù)底本「原文訛奪,不可卒讀」①,以及校點不善諸原因,錯誤較四庫本更多。 《中興小歷》需要整理才能更好地利用。最近幾年,我曾據(jù)宋人文獻增補校訂此書,雖有所獲,但終不能令人滿意。然而有幸的是,我在北京國家圖書館看到了清抄本《皇朝中興紀事本末》,經考察,我認為它就是熊克《中興小歷》最早印行而以「紀事本末」為名的一個本子。 《皇朝中興紀事本末》抄本現(xiàn)存二十冊,七十六卷,不著撰人姓名,每卷之下題署「學士院上進」五字。每葉十一行,行二十二字。其記事起于建炎元年(一一二七)五月「康王即皇帝位于南京」,迄紹興二十年(一一五○)十二月,相當于四庫本《中興小紀》卷一至卷三四的記事范圍,而高宗朝尚缺佚紹興二十一年至三十二年的記事,可見抄本已非完帙。這個本子是清雍正九年(一七三一)的抄本,據(jù)書后所附宋筠的跋語,知抄本所據(jù)的底本乃「宋槧精本」,這從抄本中遇宋帝名諱多以他字取代,如「魏征」改為「魏證」,「齊桓」改為「齊威」,「章惇」改為「章厚」等情形中得到了證實。另考朱彝尊《曝書亭集》卷四五《宋學士院中興紀事本末跋》,原書也只有七十六卷,知宋刻本流傳至清初,已有若干卷散佚②。 朱彝尊和宋筠都可稱得上飽學之士,然而他們都未對此書細加研考,推尋其作者并發(fā)現(xiàn)其與《中興小歷》之間的關系。查宋王應麟《玉?!肪硭钠咻d錄宋代史書時已明確記載:「熊克《中興紀事本末》,一名《中興小歷》?!雇鯌腚m不是熊克同時期人,但與熊克同時的記載既都歸于泯滅,則此記載尤為寶貴。而《中興紀事本末》卷一七于紹興元年五月江東大帥呂頤浩言韓世清可疑的一條記事后,有撰者所作的評述,其中說:「呂頤浩方招安張琪,而世清襲擊琪,破之。頤浩以世清壞其事,故不樂?;杖肆_汝楫在言路,嘗欲為世清辯白而未果。今敷文閣直學士程大昌亦徽人,知其事,嘗親與克言之?!埂赣H與克言之」正是撰者自及其名。上述這段話,同樣載于四庫本《中興小紀》的卷一○,可知兩書本一書異名,其撰作者本就是一個人。明代中期所編纂的《明一統(tǒng)志》卷七六《熊克傳》中也記載熊克「所著有《高宗紀事本末》及《九朝通略》」等書。另外,將此本與四庫本對校,又可以發(fā)現(xiàn)兩本實即一書。所有這些外證和內證,都有力地證明,由學士院上進的《中興紀事本末》與后來改換書名刊印的《中興小歷》,其撰作者正為熊克,應當是無可懷疑的。 熊克字子復,建陽人,宋高宗紹興二十七年(一一五七)進士,「博聞強記,自少至老,著述外無他嗜,尤淹習宋朝典故」③。宋孝宗淳熙九年(一一八二)七月以秘書郎兼直學士院④。其《中興紀事本末》撰寫于淳熙十四年(一一八八)前后。其書以「紀事本末」為名,是因為此書雖以編年為體,然而又注重把事件之起迄本末作綜合記述,多「聯(lián)書」之例,故初印時以此為名。而在有明一代和清代初年,這部《中興紀事本末》是和《中興小歷》并行不悖的⑤。 學術界歷來認為,《中興小歷》作為最早的一部高宗朝編年史,有其開創(chuàng)先河的功績,但同時又不盡人意。如陳振孫批評此書「疏略多抵牾」,李心傳批評此書「多避就未為精博」⑥,后人頗受其影響。但也有人公正地指出,其書「上援朝典,下參私記,綴緝聯(lián)貫,具有倫理。其于心傳之書,亦不失先河之導」⑦。更有人指出,晚出的李心傳所著《建炎以來系年要錄》,「以《小歷》為本」⑧。這后一點尤為重要。盡管有人否認《中興小歷》開《建炎以來系年要錄》的先河,但據(jù)我們實事求是核對,《中興小歷》一書什之八九都被《建炎以來系年要錄》整條全文收錄,其駁正《中興小歷》處雖亦不少,但也并不完全正確。所以,《中興小歷》一書的學術價值是不容抹煞的。 既然可以認為《中興紀事本末》和《中興小歷》是一本書先后刻印時所使用的不同書名,兩書本為一書,而《中興小歷》在流傳過程中幾經災難性的摧殘,以致部帙不全,慘遭竄亂,則《中興紀事本末》的發(fā)現(xiàn),就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和學術價值。 其一是,訂正四庫本《中興小紀》及其傳印本的訛謬。四庫館臣為避滿族統(tǒng)治者的忌諱,曾對《中興小歷》大加竄改,不但改了書名,還對宋人稱呼女真人的「虜」、「胡」、「賊」、「夷狄」,以及涉及女真人物、官職、地理名稱等,或其認為有所違礙的字句,都肆行竄改。而此書由于是清初抄本,上述有所違礙的字詞語句都一仍宋本原貌而未加改動,這是極為可貴的。 其二是,四庫本及其傳印本《中興小紀》的缺佚,原本是一個無法解決的問題。四庫館臣在輯佚的過程中,曾有意或無意地對原本進行刪削,以致全書殘缺不全。今查《中興紀事本末》,其多出《中興小紀》前三十四卷的記事就將近七百條,幾達十萬言。四庫本《中興小紀》大量錯訛脫漏的語句,在此本中也大都完整而無缺誤。 其三是,在《中興紀事本末》多出《中興小紀》的記事中,有大量朝臣關于宋金和戰(zhàn)問題和南宋內政問題的議論,以及現(xiàn)今已經佚失的宋人筆錄雜記,這些都是研究宋金史的第一手資料。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雖多征引《中興小歷》的記事,但往往不注明出處,而且,此書也同樣存在著清人竄亂的問題,故其相應部分的史料價值卻不如此本。 略舉數(shù)例:如《中興紀事本末》卷四六,紹興八年十二月丁丑,下詔金人歸還陜西地,令尚書省榜諭一條,記載宋廷應對和議及朝臣激烈反對的經過,援引御史中丞勾龍如淵所著《退朝錄》記事一千余字,為四庫本《中興小紀》所遺佚?!督ㄑ滓詠硐的暌洝穭t編為正文,又不注出處,此則是《退朝錄》的原文,而《退朝錄》久已佚失(此書凡六引《退朝錄》,均極具參考價值)。 又如,《中興紀事本末》卷五一,紹興十年六月,劉锜大破金兵于順昌。四庫本《中興小紀》對此戰(zhàn)經過全無記述,所缺佚甚多。此書則不但有近一千字的記載,還援引了《順昌破敵錄》和《順昌破虜記》兩書的原文。后一書,號稱搜羅極為宏富的《三朝北盟會編》亦未見引用,其所述金人韓常抱怨兀朮的話語,《建炎以來系年要錄》也失于記載。 再如,《中興紀事本末》卷五八,紹興十一年十二月岳飛獄事成,韓世忠質問秦檜岳飛何罪,秦檜的回答是:「飛子云與張憲書不明,其事體必須有?!鬼n世忠則曰:「相公言「必須有」,此三字何以使人甘心?」現(xiàn)存有關此事的史籍,「必須有」三字多作「莫須有」。而近人解釋「莫須有」則多作「或許有」,幾成學術定論。然而,「莫須有」三字的本意也即「自應有」,「一定有」,這是奸相秦檜硬要誣陷岳飛的典型語言,決不可作「或許有」解。應當說,此書作「必須有」是最接近秦檜語句本意的。正因為《中興紀事本末》具有如上所述的學術價值,國家圖書館出版社現(xiàn)今把這部存世的孤本影印刊行,以利海內外研究宋金和戰(zhàn)問題和這一時期歷史問題的學者們參考,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相信它的出版發(fā)行,也將對深入探討和研究南宋史學史,對《中興小歷》等有關史學著作的整理工作發(fā)揮作用。 由于是抄本兼是孤本,《中興紀事本末》各卷都存在一些俗體字異體字和錯字,個別卷次有錯簡的問題,如卷一上建炎元年五月庚子「李綱又上三議」等五條,似應移至卷一下建炎元年六月之前。請讀者在使用時稍加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