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田試筆》這部巨著洋洋百萬言，但序言《致讀者》很短，排起版來幾乎不夠半頁紙；調(diào)子也放得低，聲言寫的是自己，為家人和朋友寫，無意追求榮譽。一句話，無心插柳。1580年春天，他將他戲稱為“鹵肉片”、“柴捆”的文稿結(jié)為兩集，起了《試筆》（Essais）這個書名出版，原意是對生活經(jīng)驗、思想活動、現(xiàn)實狀況嘗試思考及判斷。但《試筆》一出來，從此就有了Essai這種文體。之前，柏拉圖的哲學是以對話形式表達，塞涅卡（Sénèque，約前4～65）的以書信形式，而蒙田的哲學，則以Essai的形式來思考、引述、描繪現(xiàn)實中的大小事件。在傳媒不發(fā)達的中世紀，《試筆》出版后，馬上不脛而走。它使當代人震動、驚奇、著迷，大家發(fā)現(xiàn)了一部引錄了無數(shù)格言、警句，涵括了無限思想的智慧之書。他的引錄，阿根廷詩人博爾赫斯這樣評述：“蜜蜂到處采花，然后釀成蜜糖，全部變成自己的東西?！边@部書還像一件精致的藝術(shù)品，集文、史、哲于一身。須知法國最古老的文學作品《羅蘭之歌》（La Chansson de Roiand），大約出現(xiàn)于公元1150年，由不知名作者集體創(chuàng)作，不帶作者個性，章句也稍嫌單調(diào)；《列那狐傳奇》（Le Roman de Renart）大約成書在1174年至1250年間，也是集體創(chuàng)作，屬寓言式的文學。事實上，法國語言九世紀才成形，現(xiàn)存最古老文獻是842年的《斯特拉斯堡誓言》（Les Serments de Strasbourg）。在這個蹣跚學步階段，文字運用和文學創(chuàng)作，皆處于單純簡約階段。到十六世紀的拉伯雷（FrancoisRabelais，約1494～1553）、龍薩（Pierie de Ronsard，1524～1585）和蒙田，才將法國文學一下子提高到卓絕完美的程度。《試筆》的出現(xiàn)，無疑是一個里程碑。這部書很快走出國門，被翻譯成意大利文和英文，一個近代歐洲的散文隨筆的新世紀開始了。日后的哲學家、思想家、評論家，如法國的帕斯卡爾、孟德斯鳩、盧梭，英國的培根等，整整一群思想帶頭羊，不管他們當中有的人指著他的鼻子嘀嘀咕咕，到頭來都是在他的牧區(qū)底下討生活的。 蒙田將這部書作為運用知識、使用腦筋的方法，但它的出版是文學事件。作者的杰出表現(xiàn)在于，面對復雜的哲學思想，卻摒棄哲學術(shù)語和夸夸其談的說道，相反，他采用形象的文學語言和手法，通過世俗而樸素自然的生活經(jīng)驗，深入淺出地闡釋迂回曲折、往復變化的思想：“與無羈的馬一般，它為自己跑比為別人跑快百倍；因而便產(chǎn)生了無數(shù)的妖魔與怪物，無次序，無目的，一個兩個接踵而來。為要可以優(yōu)悠默索它們的離奇不經(jīng)，我已開始把它們一一寫下來，希望日后用它們來羞它”①蒙田致力于將哲學簡單化，輕盈化，使它切入生活，切入人生?！霸谡軐W主張中，我更愿意接受腳踏實地的，即最符合人性和適合我們的?！钡珔s非全面系統(tǒng)的哲學，而是零碎分散，個別對待的生活哲學。他的筆跟著日常生活和思考行進，不做作，不帶情愫，不圖詩情畫意。思考的方式方法就是他的表達方法。蒙田是只有一本書的作家，而這部書在世人眼里卻有多種面貌。十七世紀時候，蒙田的自然和正直備受贊揚，《試筆》的魅力使它成為暢銷書，但1676年卻被教會暗地里列為禁書。蒙田沒有對天主教正面批評，但他認為人來到世上是偶然的。他敬重的是維系大自然秩序的力量。“那些星球不但支配著我們的生命，命運，還支配著我們的傾向，言辭和意愿”，“天體稍有動靜，……整個人間就會完蛋”。而超自然的神呢，是按人的需要和樣子來塑造的，都有世俗人的標志，是一種不可理解的自然力量，所以“我覺得我更喜歡那些崇拜太陽的人?！鄙駥W家一早認定蒙田是無神論者，以自然主義來代替天主。有七十年時間，《試筆》沒有在法國重版。以批評蒙田起家的帕斯卡爾（Blaise Pascal，1623～1662），則以他的理性和機械主義來針對蒙田的人性和人文主義，時或頌揚，時或辱罵，就看他的脾氣而定。此外，有人責備作者談論自己太多，有人認為文章結(jié)構(gòu)散亂，條理不分明，有人指責它語言粗俗，也有人說它煽動淫欲。作者的大膽直言，也曾經(jīng)被指為具有革命傾向和顛覆性。但到頭來，世代人讀《試筆》，就是通過蒙田閱讀自己，認識自己。它像一面鏡子，將所有人的影像反映進去。它被稱為“正直人的枕邊書”，是一本獨樹一幟的書，蒙田在中世紀法國的出現(xiàn)，一如荷馬在古希臘的出現(xiàn)，他們對歐洲的文學，先后起開源創(chuàng)本的作用，而影響是世界性的。1571年，蒙田辭官歸故里?！拔覀円呀?jīng)為別人活夠了，讓我們?yōu)樽约夯钪?，……世界上最重大的事莫過于知道怎樣將自己給自己?！鞭o去議員職務后，有九年時間潛心治學，讀書，寫筆記。最初作為一種日記式的紀錄，后來發(fā)現(xiàn)思考是一種自我分析、自我定位的方法，才將那些文字結(jié)集出版。1580年初版后，1582年、1587年、1588年先后再版。歐洲之旅和四年波爾多市長公職后，他繼續(xù)寫作，后來將那些文字結(jié)成第三卷，同時給第一、二卷增補了六百處。此后，修改、增補、刪節(jié)工作一輩子都在進行，直到1592年逝世。遺稿經(jīng)過他的義女古爾奈（Marie Gourney，1566～1645）整理，于1595年出版了三卷本的全集。盡管修改工作一直沒有間斷，但由于蒙田的思想不斷發(fā)展，三卷書都具有不同特點，并非以某種思想一貫到底。第一卷的基調(diào)是倫理道德哲學，對生、死和人類的野蠻與文明進行思考。提出克己自制，他引述安提思典的話：“德行自足于己：無規(guī)律，無語言，無效果”；主張不論任何活動，在取樂的同時，必須防止過度?！白屛覀儾灰螝g樂沖沒我們，以至忘記了有時想起我們的娛樂往往只是死的先聲”。蒙田態(tài)度中庸，言論合時宜，甚至拒絕永恒，頌揚平庸。評論界指出，主導第一卷的思想是斯多葛主義，即苦行主義（Stoicisme）。他的摯友拉博埃西（Etienne La Boétie，1530～1635）宣揚苦行，是個死亡的崇拜者?！罢軐W不是別的，只是準備死”，西塞羅這句話對拉博埃西影響至深。雖然蒙田認為死亡只是生的另一極，決非生的目的，且認為“快樂是我們的目的，雖然方法各有不同”，但他對拉博埃西的勇氣十分著迷，以致他本人對死亡的思考，對面臨死亡的人的英勇態(tài)度的描繪，可謂驚天動地。蒙田所寫的是置身其中的世界，個人的小世界和外邊的大世界，在生活和觀察過程中，難免不發(fā)現(xiàn)它的無常、盲目、自相矛盾，經(jīng)常陷入混亂?！拔宜畹臅r代，內(nèi)戰(zhàn)帶來無數(shù)難以置信的罪惡，……有些人殘忍無道，殺人只為取樂?！倍嗽谀莻€世界中顯得無能，猶疑不決，不可捉摸，有時竟是亂糟糟的糊涂渾噩的一群，卻天生的自負自大，給自己的所謂偉大尊嚴定位?！叭祟愂强裢?，制造不出一條小蟲，卻創(chuàng)造出滿天神佛”。他還指出人類殘酷的一面，有時連動物也不如，一頭獅子不會為表現(xiàn)勇敢就去要另一頭獅子的命，人類好戰(zhàn)，同室操戈，斬盡殺絕，所謂與人奮斗其樂無窮?！拔遗氯说奶煨灾杏蟹侨诵缘谋灸堋?，為此，作者提出問號：我是誰？我們是誰？而他的拉丁和希臘的深厚文化底蘊，向他所提供的例證是：人類是愚蠢的，是可悲的動物。他以自己為例，對人這頭動物進行孜孜不倦的剖析，對它的丑惡層出不窮地揭露。他認為，人是宇宙萬物的目標和焦點是不對的?！叭怂坪跤斜臼潞饬咳魏问挛?，卻不懂衡量自己。”蒙田主張在正直寬容的自然世界中，將人放回到他原來的位置。那個時代，一方面是科學進步，哥白尼的遺著《天體運行》出來了，不斷出現(xiàn)的發(fā)明與宗教紛爭和它引起的暴力混作一處，越發(fā)使蒙田覺得真理的蚍蜉一瞬。后浪推前浪，新物替舊物，一切都是相對的、暫時的、不肯定的。世界隨著發(fā)展和人對新事物的認識和判斷在改變，絕對的真理是沒有的?！啊抑朗裁矗俊野堰@句話作為箴言，寫在一把天平上?！弊詮睦┌Ｎ髟谌龤q年紀上頭逝世后，蒙田開始對世界感到厭倦。“自從我失去他那天，……我的生命茍延殘喘”，“我已經(jīng)那么習慣隨時隨地做他的第二個自我，以致我覺得自己只是半個人?！倍膺叺拇笫澜缒?？文藝復興帶來的希望和活力似乎已經(jīng)消失，把邦國變成廢墟的動亂使他感到失望。面對這種局面，理性無能為力，而法律呢，又經(jīng)常野蠻怪誕。他的價值觀念開始動搖，蒙田的懷疑世紀開始了。聲稱：“我們惟一知道的東西，是什么也不知道”。他的懷疑思想在第二卷的《雷蒙·塞邦辨》（Apoiogie de Raimond de Sebonde）中有強烈的透露。1569年，蒙田在父親要求下，將雷蒙·塞邦（Raimond de Sebonde，？～1436）的《自然神學》（Théoiogienaturelle）從拉丁文翻譯成法語，那是十五世紀時西班牙的一部著作。蒙田從該書的反面角度切入，來揭發(fā)人的自負、虛弱和不幸。他引用柏拉圖的話，指出我們的感覺有限，智力不足，人生太短，我們的力量無法到達真理。我們自以為知道的東西是虛的，不知道的東西才是實的。人對自身無知的無知是可悲的。表面上蒙田是個遵守教規(guī)的天主教徒，但目睹了眼下的宗教戰(zhàn)爭，不得不指出：“沒有比基督徒更深懷敵意的了。”尤其，“宗教的創(chuàng)立，目的是消滅罪惡，但現(xiàn)在給它們掩飾、滋養(yǎng)、激發(fā)。”他對宗教和政治采取敬而遠之的態(tài)度。從他大量的言論看來，很難教人相信蒙田是個真正基督徒。在《雷蒙·塞邦辨》這一章里，他以普通人的身份來思考人、自然和科學的價值。這一章占了第二卷三分之一篇幅，懷疑思想也覆蓋著整卷書。他與當時政界的關(guān)系，除卻政治思想分歧，也明白自己不是一個可以在宮廷長久立足的人。他發(fā)現(xiàn)，由于被小人包圍，國王也難逃脫被奴役的命運。而作為一個紳士，在自己的領(lǐng)地里要比國王更自由。所謂宗教和政治的誠信，只忠實于自己。公元1571年，時年三十八，他決定辭去議員職務，寧可擁有個人獨立的生活和見解，將精神放到寫作、閱讀和操持古堡園務上。1572年到1574年間，他勤于閱讀，從塞涅卡、盧克萊修、普魯塔克等古羅馬哲人中吸取養(yǎng)分。第三卷《試筆》，是在經(jīng)過長達十七個多月的旅行之后，先后兩屆波爾多市長職務期間斷斷續(xù)續(xù)寫成的。如果說第一、二卷尺度中和得體，第三卷則秉書直言，言論的大膽，在那個時代顯然不合時宜，甚至具挑釁性。在這卷文集中，作者本人粉墨登場，談他在歐洲幾個國家的旅行，“酷熱時候則夜間上路，從日落走到日出。”他把旅行作為一種有益的鍛煉，使自己不斷留意從未見過的新事物。但也為別的原因，“我很明白我逃避什么，但不知道我想找些什么?！甭眯衅陂g目睹的社會現(xiàn)實，戰(zhàn)爭造成的混亂，成為他落筆的題材?！眱?nèi)戰(zhàn)比其它戰(zhàn)爭造成更糟糕的局面，它把我們趕上自己家里的哨樓，騷擾到家居安寧，令人難以忍受?！彼赋龅教幉环€(wěn)定不安全。而在一個充滿戰(zhàn)爭暴力、欺詐、粉飾和偽裝的世界中，尋找真理是如何可笑。你揭露虛偽，而偽君子也在揭露，比你還要起勁。蒙田的態(tài)度是保持距離，將自己的處境和見聞記錄下來。他也寫側(cè)身市政事務的感受，干脆就是書生從政的難處：“從前我試嘗以生活信念和準則來為大眾服務”，但很快發(fā)現(xiàn)，“這是一種學院式且幼稚的教條，既無用，又危險。走進人群中，必須緊抱胳膊左繞右彎，或進或退，甚至偏離直路，就看遇上的情況而定”，而這種按別人意愿行事的生活，是如何與本人自由閑散的個性相對立。他也談寫作，贊揚漫不經(jīng)心、風云莫測的寫作手法?！拔业奈娘L和思想都不拘一格，所謂游移不定?！钡谌碜杂伸`活的思考，使蒙田的思想顯得十分超前，就像生活在我們當中的人。十六世紀時候，西班牙殖民阿根廷，英國殖民者開始到印度，葡萄牙企圖占領(lǐng)摩洛哥。而蒙田反對以某種所謂信念，實質(zhì)是為某一集團的利益而發(fā)起的戰(zhàn)爭。一句話，他反對殖民戰(zhàn)爭，指出文明對所謂野蠻的征服，是將自己的法律強加到別人頭上。他也是最早那些反對肉刑的人，殺一儆百既殘忍又愚蠢。不斷出現(xiàn)的殘忍，是時代墮落的原因。在愛情和婚姻方面，他指出由男性單方面炮制要女性服從的法律和社會成見，嚴重約束了女人的天性。他看到離婚制度的好處，在于使男人明白會失掉妻子。他引用柏拉圖和安蒂謝納（Antishéne）的主張，認為女性有權(quán)利參與社會一切工作。蒙田反對法律不公平的一面，“法律信用的維持，并非因為它正確，而因為它是法律?！鼈兘?jīng)常由蠢才制訂”。他反對精神上和宗教上的教條，反對社會等級，反對文明人的野蠻。蒙田將現(xiàn)代人上街示威喊口號所要求的一切，四百多年前就提出來了。其實從總體而言，十六世紀醞釀著光明新生，正從野蠻灰暗時代中破繭而出，是走向希望的新世紀。這點蒙田很明白。所以，他談失去希望的同時，也明智地在矛盾中開拓新路。他沒有將那個時代一股腦兒否定。屋梁一旦被拆，房子就會坍塌。他寧可吸取人文主義的精神，轉(zhuǎn)入個人化的內(nèi)心活動，從生活經(jīng)驗出發(fā)來談對知識的熱忱，對進步的深信不疑，愿意返回到真正的源頭，在古代讀物中尋找文明的寶藏。他主張奮發(fā)圖強，反對茍且拖拉，相信可能性可以爭取，認為非要吃鞭子才省悟的人不是真正的智者。如果說第一、二卷探討道德倫理學，探討如何美麗地死去，第三卷則探討如何更好地生。蒙田逐步從死的哲學走向生的哲學。最初為年輕人的狂熱和摯友拉博埃西的影響，后來是對于所謂賢明的無所謂，“我知道什么？”成為他思想的中心。再下來，除了外界環(huán)境不安定，更因年事漸長，疾病纏身，墜馬受傷，使他變得更平衡、恬靜而安順，越發(fā)想到生活和身體的享受。在充滿戰(zhàn)爭和黑死病的年代，學會逃避災難，控制憂慮不安，緊抓此時此地，享受眼下生活，不讓幸福從身邊溜走，的確有其必然的道理。何況在蒙田眼里，靈魂和肉體是不可分割的，只追求靈魂不朽而蔑視肉體，是將活生生的人割裂開。“順符自然的一切都值得尊重”，但靈肉結(jié)合必須高尚理智。既然“自然是溫和的向?qū)А保灸芤坏┬褋砭筒粫e，享受自然的幸福，是權(quán)利也是本分。如果說第一卷是斯多葛主義，第二卷是懷疑主義，第三卷則被認為是享樂主義。他一再強調(diào)人的自然屬性，生活藝術(shù)就成為他落筆的重點。蒙田對死亡的意識，對生活和生活藝術(shù)的追求，構(gòu)成《試筆》特殊的藝術(shù)風格。生活藝術(shù)是他思考最多的亮點，先后貫穿全書。即使談死亡，也是尋找好的生活方法。他的生活藝術(shù)徘徊在一個理念上：人必須懂得什么叫“自然”。自然既包括整體生活的法則，也包括自然的官能和樂趣，食色是一個總和諧與平衡，拒絕和排斥它都是不對的，要遵循自然狀態(tài)生活。蒙田這個十六世紀的先驅(qū)，他贊美原始的幸福，但首先必須是文明的，合乎情理的。蒙田在書中談自己，是企圖通過描繪自己來描繪人類，使讀者推人及已。他對自己的描畫并非是簡單的、直線的，而是復雜的。他從各方面來探討自己，充滿個人的印象和經(jīng)驗。他追求孤獨，也渴望友誼；他崇拜古代英雄，卻承認自己畏懼死亡和痛苦；他出身官宦世家，卻拒絕為需要服從政治；他蔑視人類的弱點，所描繪的歷史人物中，很多人靈魂卑鄙骯臟，心腸扭曲，但他還是主張從具體、平常、世俗的角度來看人，來對待人，因為完人不存在，所有人都是普通平庸的個體。我們只能接受人本身的狀況，認識自己，做你自己的人，做自然將你造就成的那種人。人是不可以改造的，只能在他本身的自然屬性內(nèi)打滾。這就是蒙田的明智之處?！对嚬P》學究天地古今，知識、哲理織面極為寬廣。而從整體筆墨的底部，透出兩支小曲，一支是對摯友拉博埃西的懷念；一支是對蘇格拉底的崇拜。拉博埃西是人文主義者，像蒙田一樣，也是個大法官。他的《論自我奴役》（Discours de laservitude volontaire），是反對專制的著作。為了他與拉博埃西之間的關(guān)系，他寫了《論友誼》，蒙田自己也感覺到，“我們的靈魂這么一致地同行，……并且信賴他比信賴我自己更勝一籌”，“超過我能說出的理由，超過我所特別能加以解釋的，有一種我也不知是什么的不可知的命定的力量做這結(jié)合的媒介。”他把友誼這種人際關(guān)系推向極致。他認為父子缺乏平等，不可能有真正的交流；“至于結(jié)婚，它不獨是一種只有入口的自由的貿(mào)易，……并且往往是一種含有別的動機的貿(mào)易”。而友誼呢，是自由意志的選擇，是精神溝通，只跟本身有關(guān)，不牽涉其它利害關(guān)系。他受他的思想影響至深，也從他的眼里看到了自己。拉博埃西逝世后，為填補精神上的巨大空虛和證實自己，他投入寫作。評論家認為，蒙田與拉博埃西之間的關(guān)系，遠非偶然事件，若非這段友誼，就不會有蒙田和他的《試筆》。讀者也不難發(fā)現(xiàn)，“蘇格拉底”這個名字在書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有人統(tǒng)計過，全書總共出現(xiàn)過一百一十多次。他稱贊亞歷山大大帝為，“最偉大的常人”；將伊巴密農(nóng)達（Epaminondas，約前418～前362）稱為，”最杰出者中的最杰出者”。而蘇格拉底呢，則是一個帶有秘密使命的人，他身上發(fā)出的神秘的光籠罩著某些章節(jié)。在蒙田眼里，他是最完美的人，一個人類的圣人?！八袃?yōu)秀品質(zhì)皆十全十美的典范?！币徊堪瑹o限思想的書，造就了一個無限的蒙田。都說《試筆》的成功是作者人格的成功，兩者是分不開的；它的獨特之處還在于：古老卻永遠現(xiàn)代。蒙田指出荷馬詩歌的空前絕后，是最初的也是最完美的。我們是否也可以認為，像《試筆》這樣一本書，在散文世界中，可能會再出現(xiàn)，也可能永遠不再出現(xiàn)？首先將蒙田介紹到中國的，是梁宗岱老師，Essai一般通譯“隨筆，漫筆，小品”，但宗岱老師譯為“試筆”，看來最為傳神。1933年，他寫成《蒙田四百周年生辰紀念》，連同一篇譯文，發(fā)表在《文學》雜志創(chuàng)刊號上。他對蒙田推崇備至，認為這是“一種獨創(chuàng)的輕松，自然，紆回多姿的論文?！?，跟拉伯雷一樣，吸取和發(fā)揚了古希臘和古羅馬的哲學和倫理思想。1935年鄭振鐸先生主編的《世界文庫》收入了他的二十一篇翻譯，以《蒙田散文》為總題，分放第七至第十二冊。此后宗岱老師繼續(xù)翻譯及修改，共得二十余萬字手稿，可惜全部毀于“文革”，只有已發(fā)表的譯文流傳下來，也就是這本集子所收的二十二篇。數(shù)量不多，卻是經(jīng)過精心挑選，囊括蒙田全集第一卷的精華。譯文古雅而不拘一格，盡得蒙田之風。我們根據(jù)法文原作為全書補充了必要的注解，訂正了前刊一些漏誤，以及統(tǒng)一了個別譯名。為了這本書，筆者曾專程前往法國西部波爾多地區(qū)，參觀蒙田故居，實地了解這位哲人的生活和寫作的具體環(huán)境，收集了蒙田書房屋頂梁柱上的古希臘及古羅馬格言，翻譯成中文，希望為粱宗岱老師的譯著增加一點趣味。（與參觀記《從貴族老師到大哲人》一并附在本書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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