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記得奧威爾在哪本書里說過這樣的話:在專制時代結束之后二百年,散文不會產生。讀后十分震撼。自然,奧威爾的話說得太極端了,而且還頗有點宿命論的意味。但是難得的是,他揭示了散文生存與自由空間的聯系,正所謂“生死攸關”;對于散文的自由品格,期待是深切的。我國春秋時期曾被譽為“第一次思想解放”時期。其時諸子蜂起,百家爭鳴,那氣象似乎確為后來所未曾見;但因此,也就出現了為文學史家所慣稱的先秦散文的繁榮局面。然而,畢竟是王權時代,那些散文不可避免地散發(fā)著權力的蒸人氣息;一些貌似虛無超脫的,如老莊,也都是逃避權力,實則逃避自由的標本。秦漢以后,一統天下,散文論為“雒誦文學 ”。太史公的《史記》是惟一例外,恐怕這是與他身受“宮刑”的痛苦不無關系的罷?魏晉文學尚“通脫”,其實是一種病態(tài)的自由,這時文學的自覺是以政治的麻痹為代價的。唐宋八大家多是維護“王道”和儒家正統的,惟中晚唐小品,多少露出為犬儒的刺所沒有的鋒芒。宋代“新儒家”的說教,明代的特務統治,清代的文字獄,造就了一種僵硬呆板,或是閑適澹蕩的文風,直到辛亥一代起來,才為激烈的政論時評所掃蕩。從根本上說,自由是個體的自由,我們說的政治自由,其實也都在于賦予并維護個人的自由。在西歐,自由是一個近代的概念,在中國則是五四時代的概念。只有到了五四,中國文學才有了新的觀念,新的主題,新的形式和風格。其中,散文的成就尤為突出?!缎虑嗄辍肥组_“隨感錄” 專欄,所載散文已大異于《論語》、朱子之類的語錄體,而帶有尼采的風味了。為向古文家示威,一代作家各自實驗“娓語體”,于是有了蒙田式、培根式、蘭姆式。至于那些人道的、同情或鼓動的、禮贊勞工神圣的文字,那些諷刺的、憤怒的、對抗權力的文字,顯然為故家的文苑所蔑有。他們在打倒偶像、個性解放的歷史罅縫間盡量地表現自己、施展自己,在五四以后的頭十年里,就產生了一批個性各異的經典性文本,創(chuàng)造力的爆發(fā)是驚人的。創(chuàng)造是自由的創(chuàng)造。任何有創(chuàng)造力的事物,都是通過對現存軌范的反叛和破壞以顯示其蓬勃的生命的。文學也如此。如果作品失去了個性,作者是不存在的;如果整個時代的文學是均等的,雷同的,沒有沖突也沒有變化可言的話,那么,即使隊伍十分宏大,一樣可以視同無物。沒有自由的文學,禁錮的文學,其命運注定是萎頓的,凝滯的,惟見墓室般的死氣沉沉。上世紀三十年代的“左翼文學”,以及四十年代的“解放區(qū)文學”,從內容到形式,很大程度上改變了中國現代文學的格局。但是,無庸諱言,這其中包括對政治目的性以及工農題材的至上主義的強調,相應的對語言風格的規(guī)定等等,由于制度性措施的介入,也在不同的程度上損害了作家的藝術個性。及至文革時期,事情有了惡性的發(fā)展,致使數億人民只有一個作家八個戲,幾乎消滅了散文。三十年過后,危機依然存在,最大的威脅是語言的不純。散文語言是自由的,個性化的,由于來自生命的叢莽深處,帶有幾分神秘與朦朧是可能的;又因為流經心靈,所以會形成一定的調式,有一種氣息,一種調子,一種意味涵蘊其中。即從這所謂“文學的第一要素”而言,五四散文也是具有范式的意義的。然而,當代散文寫作使用的語言,則普遍是宣傳的、流行的、大眾的、簡易的、乏味的語言,是多次政治運動沖蕩過后留下的,而又失去應有的人文教育和審美教育的修復的語言,是缺乏豐富個性和人性潤澤的語言,剛性的語言,布滿沙礫的語言。要建設一代散文,必先恢復精神的自由,具體一點說,必先從拯救文學化、人性化、個性化的語言開始。凈化語言,這是最根本的工作,也是最艱難的工作。我們有意從當代散文作家中,挑選富有自由感和思考力的,具有一定的個性特點的,有文采的分子的作品,匯成叢書陸續(xù)出版。因在此前面世的《紫地丁文叢》是以紀實見長的,為了在內容上有所區(qū)別,這套文叢,則以一般記敘的、象征的、說理或抒情的文字為主,并以“滿天星”名之。按《中藥大辭典》,滿天星為泥炭蘚科植物,莖枝舌形,枝葉披針型,上部急尖,邊緣內卷,雌雄異枝;花香,白色,短柄,頂生,果球型,頗有點特異之處。但與紫地丁一樣,因為具有清熱解毒的功效,所以在鄉(xiāng)下人那里倒也是常見常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