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水》作者從文化名人的各異角度去透視中華名川的風味和特質。同一名川,不同的大師感知的角度不一……長江、黃河之浩蕩,西湖、九寨之清雅,武夷澗、白馬湖之幽靜,青海湖、昆侖瀑之神秘,青島海、北戴河之闊達……自從亞里士多德的文學模仿論創(chuàng)定以來,以為詩的起源是根據于模仿本能的學說,到現(xiàn)在還沒有絕跡;論客的富有獨斷性者,甚至于說出“所有的藝術,都是自然的模仿;模仿得像一點,作品就偉大一點,文學是如此,繪畫亦如此,推而至于音樂,舞蹈,也無一不如此”等話來。這句話,雖則說得太獨斷,太籠統(tǒng);但反過來說,自然景物以及山水,對于人生,對于藝術,都有絕大的影響,絕大的威力,卻是一件千真萬確的事情;所以欣賞山水以及自然景物的心情,就是欣賞藝術與人生的心情。無論是一篇小說,一首詩,或一張畫,里面總多少含有些自然的分子在那里;因為人就是上帝所造的物事之一,就是自然的一部分,決不能夠離開自然而獨立的。所以欣賞自然,欣賞山水,就是人與萬物調和,人與宇宙合一的一種諧合作用,照亞里士多德的說法,就是詩的起源的另一個原因,喜歡調和的本能的發(fā)露。自然的變化,實在多而且奇,沒有準備的欣賞者,對于他的美點也許會捉摸不十分完全的;就單說一個天體罷,早晨的日出,中午的晴空,傍晚的日落,都是最美也沒有的景象;若再配上以云和影的交替,海與山的參錯,以及一切由人造的建筑園藝,或種植畜牧的產物,如稻麥、牛羊、飛鳥、家畜之類,則僅在一日之中,就有萬千新奇的變化,更不必去說暗夜的群星,月明的普照,或風、雷、雨、雪的突變,與四季寒暖的更迭了。我們人類,大家都有一種特性,就是喜新厭舊,每想變更的那一種怪習慣;不問是一個絕色的美人,你若與她日日相對,就要覺得厭膩,所以俗語里有“家花不及野花香”的一句;或者是一碗最珍貴最可口的菜,你若每日吃著,到了后來,也覺得寧愿去換一碗粗肴淡菜來下飯;唯有對于自然,就決不會發(fā)生這一種感覺,太陽自東方出來,西方下去,日日如此,年年如此,我們可沒有聽見說有厭看白天晚上的一定輪流而去自殺的人。還有月亮哩,也是只在那么循行,自有地球有人類以來的一套老調,初一出,月半圓,月底全沒有,而無論哪一處的無論哪一個人,看了月亮,總沒有不喜歡的,當然瞎子又當別論了。自然的偉大,自然的與人類有不可須臾離的關系,就此一點也可以看出來了,這就是欣賞自然景物的人類的天性。欣賞自然景物的本能,是大家都有的;不過有些人忙于衣食,不便沉酣于大自然的美景,有些人習以為常了,雖在欣賞,也沒有欣賞的自覺,因而使一般崇拜自然美的人,得自命為雅士,以為自然景物,就只為了他們少數人而存在的。更有些人,將自然范圍限制得很小,以為能如此這般的欣賞,自然景物,就盡在他們的囊中了。下邊的四首歌曲和一張節(jié)目,就是這些雅士們的欣賞自然的極致,我們雖則不能事事學他們,但從小處也可以見大,倒未始不是另一種欣賞自然景物的規(guī)范。這些原也不免有點過于自命風雅,弄趣成俗之嫌;可是對于有些天良喪盡、人性全無的衣冠禽獸,倒也可以給他們一個警告,教他們不要忘掉自然。我從前在北平的時候,就有一位同事,是專門學法律的人,他平時只曉得鉆門路,積私財,以升官發(fā)財為惟一的人生樂趣,你若約他上中央公園去喝一碗茶,或上西山去行半日樂,他就說這是浪漫的行徑,不是學者所應有的態(tài)度?,F(xiàn)在他居然位至極品,財積到了幾百萬了,但聞他惟一娛樂,還是出外則裝學者的假面,回家則翻存在英國銀行里的存折,對于自然,對于山水,非但不曉得欣賞,并且還是視若仇敵似的。對于這一種利欲熏心的人,我以為對癥的良藥,就只有一服山水自然的清涼散,到這里,前面所開的那兩個節(jié)目,倒真合用了;因為山水、自然,是可以使人性發(fā)現(xiàn),使名利心減淡,使人格凈化的陶冶工具。我想中國貪官污吏的輩出,以及一切政治施設都弄不好的原因,一大半也許是在于為政者的昧了良心,忽略了自然之所致。自然景物所包涵的方面,原是極博大、極廣闊的;像上面所說的天地歲時、社會人事,靜而觀之,無一不是自然,無一不可以資欣賞,但這卻非要悠閑自得,像朱夫子那樣的道學先生才辦得到;至于我們這種庸人,要想得到些自然的美感,第一,還是上山水佳處去尋生活,較為直截了當;古今來,閑人達士的游山玩水的習慣的不易除去,甚至于有渴慕煙霞成痼疾的原因,大約總也就在這里。大抵山水佳處,總是自然景物的美點發(fā)揮得最完美,最深刻的地方??追蜃拥搅舜ㄉ希陀X悟到了他的棲棲一代,獵官求仕之非;太史公游覽了名山大川,然后才死心塌地,去發(fā)憤而著書??芍覀兤綍r所感受不到的自然的威力,到了山高水長的風景聚處,就會得同電光石火一樣,閃耀到我們的性靈上來;古人的講學讀書,以及修真求道的必須要入深山傍大水去結廬的理由,想來也就在想利用這一點山水所給與人的自然的威力。我曾經到過日本的瀨戶內海去旅行,月夜行舟,四面的青蔥欲滴,當時我就只想在四國的海岸做一個半漁半讀的鄉(xiāng)下農民;依船樓而四望,真覺得物我兩忘,生死全空了。后來也登過東海的嶗山,上過安徽的黃山,更在天臺雁蕩之間,逗留過一段時期,每到一處,總沒有一次不感到人類的渺小,天地的悠久的;而對于自然的偉大,物欲的無聊之念,也特別的到了高山大水之間,感覺得最切。所以要想欣賞自然的人,我想第一著還是先上山水優(yōu)秀的地方去訓練耳目,最為適當。從前有一個贊美英國19世紀的那位美術批評家拉斯肯的人說,他在沒有讀過拉斯肯以前,對于繪畫,對于蒙勃蘭高峰的積雪晴云,對于威尼斯,弗露蘭斯的壁畫殿堂,猶如瞎子,讀了之后,眼就開了。這話對于高深的藝術品的欣賞,或者是真的,但對于自然美,尤其是山水美的感受,我想也未必盡然。粗枝大略的想欣賞自然,欣賞山水,不必要有學識、有鑒賞力的人才辦得到的;鄉(xiāng)下愚夫愚婦的千里進香,都市里寄住的小市民的窗檻栽花,都是欣賞自然的心情的一絲表白。我們只教天良不泯,本性尚存,則但憑我們的直覺,也就盡夠做一個自然景物與高山大水的初步欣賞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