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根

拂曉，一匹馬和騎馬人沿著蜿蜒的山路，在雜亂的竹林和草叢中穿行，不時完全隱沒其間，接著耶穌會士戴著白盔的頭又顯露出來。骨頭突出的大鼻子下，含譏帶諷的嘴唇厚實有力，一雙眼睛炯炯有神，視野開闊無邊，絕不止于一本經(jīng)書的書頁。他身材高大，與他的坐騎，矮種馬吉爾迪頗不相稱。踩在對他而言太短的馬鐙上，兩條腿與教士袍形成銳角，身子不時危險地在馬鞍上晃動，因為他猛地側(cè)過那張征服者的臉來，觀賞烏萊山的風(fēng)景，露出幾分不難察覺的幸福神情。三天前，他離開了他領(lǐng)導(dǎo)的、為比利時和法國古生物學(xué)研究所進行發(fā)掘工作的地點。乘吉普車行駛一段路程后，兩天來他隨向?qū)T馬穿越荊棘叢林，朝圣德尼應(yīng)該在的地點走。從早上起他就沒有看見向?qū)?，但是小徑無岔道，他不時還聽到前方有草葉的沙沙聲和馬蹄聲。有時，他昏昏欲睡，這敗壞了他的情緒；他不喜歡想起他已年屆七十?？墒?，七個小時的鞍馬勞頓令他經(jīng)常走神，陷入沉思冥想，其朦朧和甜蜜為他修士的意識和學(xué)者的精神所不容。他有時停下，等侍童牽著馬趕上來。馬馱著的旅行箱里裝了幾塊有價值的殘片，那是他新近挖掘出來的，還裝著他永不離身的手稿。他們所在的地點海拔不高，山巒坡度徐緩，有時山坡會動起來：那是象群。天空一如既往地?zé)o法逾越，霧氣蒸騰，光照強烈，被非洲大陸全部的汗水所阻塞，連鳥兒似乎都迷了路。小徑繼續(xù)攀升，到了一個拐彎處，耶穌會士看到了山外的奧戈平原，和他不喜歡的密集蜷曲的荊棘叢林。他想，這些叢林之于赤道大森林，猶如粗野的體毛之于高貴的頭發(fā)。他原先估計正午可以抵達，但下午兩點左右才來到山頂。山頂上支著行政長官的帳篷，侍童正蹲在一堆火的余燼旁清洗飯盒。耶穌會士朝帳篷里探了探頭，見圣德尼躺在行軍床上打盹，便沒有打攪他。等人搭好自己的帳篷，耶穌會士梳洗了一番，喝了茶，睡了一小會兒。醒來時，他立即感到全身疲軟。他仰面躺了片刻，心想人到高齡的確有點凄慘，他所余時日不多，恐怕只能滿足于他已經(jīng)知道的東西了。他走出帳篷，見圣德尼正面對群山抽著煙斗。山嶺依舊沐浴在陽光下，但似乎被某種預(yù)感所觸及。圣德尼個頭相當(dāng)矮小，禿頂，胡子雜亂無章，臉龐瘦削，顴骨很高，戴一副鋼邊眼鏡，臉被一雙眼睛占滿了。拱起來的窄肩膀，令人聯(lián)想到一份終日安坐的職業(yè)，而不是非洲大象群最后一位守護者的工作。他倆談了一會兒共同的友人，以及有關(guān)戰(zhàn)爭與和平的傳聞。接著圣德尼詢問起塔森神甫的工作，特別問到，自羅得西亞東非的一個地區(qū)，曾出土卡布韋人化石，學(xué)者普遍認為卡布韋人屬于已滅絕的智人羅得西亞亞種，其腦量和肢骨都和現(xiàn)代人相同。新近的發(fā)現(xiàn)以來，非洲是人類真正搖籃的看法是否已成定論。最后，耶穌會士提出了自己的問題。一位最著名宗教團體的杰出成員，在傳教士中享有關(guān)心人的科學(xué)起源遠勝于人的靈魂的名聲，竟然不顧七十高齡，毫不猶豫地騎了兩日馬，來詢問一位姑娘的事。而在一個習(xí)慣以百萬年和地質(zhì)時期進行計算的學(xué)者的頭腦里，這姑娘的青春美貌是不該占多大分量的。不過圣德尼對此好像并不驚訝。他直率地做了回答，繼續(xù)愈來愈隨意地講著，心里有種奇怪的輕松感，以至于后來他琢磨塔森神甫來找他，是否就是為了幫他卸下壓在他心頭的這份孤獨和回憶的重負。耶穌會士默默地聽著，既禮貌又近乎冷淡，從不試圖奉上一句安慰話，而他的宗教恰恰是因為能撫慰人心而揚名的。天忽然黑下來，圣德尼繼續(xù)講著，只中斷了一次，吩咐自己的侍童恩戈拉生火?；鹆⒓打?qū)走了余下的天光，他們不得不把身子往外挪了挪，以便繼續(xù)與群山和星辰做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