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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前位置: 首頁出版圖書文學(xué)藝術(shù)文學(xué)散文隨筆中國近/現(xiàn)/當(dāng)代散文隨筆眉挑煙火過一生

眉挑煙火過一生

眉挑煙火過一生

定 價:¥49.80

作 者: 梁實秋 著,文通天下 出品
出版社: 讀者出版社
叢編項:
標(biāo) 簽: 暫缺

ISBN: 9787552707670 出版時間: 2024-01-01 包裝: 平裝-膠訂
開本: 32開 頁數(shù): 字?jǐn)?shù):  

內(nèi)容簡介

  我的生活也許不曾取悅于我,所以我創(chuàng)造了一種生活。本書收錄《運動》《鳥》《白貓王子》《群芳小記》等52篇梁實秋經(jīng)典佳作,其中包含罕見的篇目。梁實秋一生,流離顛沛,起伏波折,但是他不餒不怨,不畏不懼,安于當(dāng)下,葆有童真,于人間煙火中尋找詩意,于柴米油鹽里安放人生。全書分為五個部分,即味況:抱月聽風(fēng),淡看人間;意趣:今我不樂,歲月如馳;他們: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己;食味:人間煙火,最撫人心;藝術(shù):把日子過成詩。即有所安、有所趣、有所愛、有所味、有所美,是梁實秋先生內(nèi)在精神和生活志趣的充分展現(xiàn)。平淡是真,簡單最美。于紛繁俗世,讓自己的心平靜下來,回歸簡寧的日子,靜享清淺歲月的淡淡歡愉。一碗飯,一甌茶,安享生活的無限情趣,諸般美好。本書旨在向讀者傳達(dá)梁實秋先生的生活態(tài)度及給后來者呈現(xiàn)的“向往的日子”,引領(lǐng)讀者向上,走上生活之路,感受文字之美,生活之美,人生之美。

作者簡介

  梁實秋(1903-1987)現(xiàn)代著名散文家、學(xué)者、文學(xué)批評家、翻譯家,中國首位研究莎士比亞的權(quán)威。學(xué)貫中西,著作頗豐,主要代表作有《雅舍小品》《雅舍談吃》,譯作《莎士比亞全集》《沉思錄》。梁實秋的散文,展現(xiàn)出一種清雅脫俗的情懷,閑逸超然的氣息。文筆簡約、平實,妙在文中,意在言外,所求可謂“絢爛之極歸于平淡”之境。帶領(lǐng)讀者在妙語連珠里領(lǐng)略眾生萬象,于會心一笑中看清千百人生。

圖書目錄

酒中八仙 ——記青島舊游 杜工部早年寫過一首《飲中八仙歌》,章法參差錯落,氣 勢奇?zhèn)ソ^倫,是一首難得的好詩。他所謂的飲中八仙,是指他記憶所及的八位善飲之士,不包括工部本人在內(nèi),而且這八位酒仙并不屬于同一輩分,不可能曾在一起聚飲。所以工部此詩只是就八個人的醉趣分別加以簡單描述。我現(xiàn)在所要寫的酒中八仙是一九三〇年到一九三四年間我的一些朋友,在青島大學(xué)共事的時候,在一起宴飲作樂,酒酣耳熱,一時忘形,乃比附前賢,戲以八仙自況。青島是一個好地方,背山面海,冬暖夏涼,有整潔寬敞的市容,有東亞最佳的浴場,最宜于家居。唯一的缺憾是缺少文化背景,情調(diào)稍嫌枯寂。故每逢周末,輒聚飲于酒樓,得放浪形骸之樂。
我們聚飲的地點,一個是山東館子順興樓,一個是河南館子厚德福。順興樓是本地老館子,屬于煙臺一派,手藝不錯, 最拿手的幾樣菜如爆雙脆、鍋燒雞、氽西施舌、醬汁魚、燴雞 皮、拌鴨掌、黃魚水餃……都很精美。山東館子的跑堂一團(tuán)和氣,應(yīng)對之間不失分際。對待我們??妥匀桓裢庵艿?。厚德福是新開的,只因北平厚德福飯莊老掌柜陳蓮堂先生聽我說起青島市面不錯,才派了他的長子陳景裕和他的高徒梁西臣到青島來開分號。我記得我們出去勘察市面,順便在順興樓午餐,伙計看到我引來兩位生客,一身油泥,面帶濃厚的生意人的氣息,心里就已起疑。梁西臣點菜,不假思索一口氣點了四菜一湯,炒辣子雞(去骨)、炸肫(去里兒)、清炒蝦仁……伙計登時感到來了行家,立即請掌柜上樓應(yīng)酬,恭恭敬敬地問:“請問二位寶號是在哪里?”我們乃以實告。此后這兩家飯館被公認(rèn)為是當(dāng)?shù)鼐揠ⅲ环骤ち?。厚德福自有一套拿手,例如清炒或黃燜鱔魚、瓦塊魚、魷魚卷,琵琶燕菜、鐵鍋蛋、核桃腰、紅燒猴頭……都是獨門手藝,而新學(xué)的燜爐烤鴨也是別有風(fēng)味的。
我們輪流在這兩處聚飲,最注意的是酒的品質(zhì)。每夕以罄一壇為度。兩個工人抬三十斤花雕一壇到二三樓上,當(dāng)面啟封試嘗,微酸尚無大礙,最忌的是帶有甜意,有時要換兩三壇才得中意。酒壇就放在桌前,我們自行舀取,以為那才盡興。我們喜歡用酒碗,大大的淺淺的,一口一大碗,痛快淋漓。對于菜肴我們不大挑剔,通常是一桌整席,但是我們也偶爾別出心裁,例如:普通以四個雙拼冷盤開始,我有一次做主換成二十四個小盤,把圓桌面擺得滿滿的,要精致,要美觀。有時候,尤其是在夏天,四拼盤換為一大盤,把大烏參切成細(xì)絲放在冰箱里冷藏,上桌時澆上芝麻醬、三合油和大量的蒜泥,是一個很受歡迎的冷葷,比拌粉皮高明多了。吃鐵鍋蛋時,趙太侔建議外加一元錢的美國干酪(cheese),切成碎末打攪在內(nèi),果然氣味濃郁不同尋常,從此成為定例。酒酣飯飽之后,常是一大碗酸辣魚湯,此物最能醒酒,好像宋江在潯陽樓上酒醉題反詩時想要喝的就是這一味湯了。
酒從六時喝起,一桌十二人左右,喝到八時,不大能喝酒的約三五位就先起身告辭,剩下的八九位則是興致正豪,開始寬衣攘臂,猜拳行酒。不作拇戰(zhàn),三十斤酒不易喝光。在大庭廣眾的公共場所,扯著破鑼嗓子“雞貓子喊叫”實在不雅。別個房間的客人都是這樣放肆,入境只好隨俗。
這一群酒徒的成員并不固定,四年之中也有變化,最初是聞一多環(huán)顧座上共有八人,一時靈感,遂曰:“我們是酒中八仙!”這八個人是:楊振聲、趙畸、聞一多、陳命凡、黃際遇、劉康甫、方令孺和區(qū)區(qū)我。既稱為仙,應(yīng)有仙趣,我們只是沉湎曲蘗的凡人,既無仙風(fēng)道骨,也不會白日飛升,不過大都端起酒杯舉重若輕,三斤多酒下肚尚能不及于亂而已。其中大多數(shù)如今皆已仙去,大概只有我未隨仙去落人間。往日宴游之樂不可不記。
楊振聲字金甫,后嫌金字不雅,改為今甫,山東蓬萊人, 比我大十歲的樣子。五四初期,寫過一篇中篇小說《玉君》,清麗脫俗,惜從此擱筆,不再有所著作。他是北大國文系畢業(yè),算是蔡孑民先生的學(xué)生。青島大學(xué)籌備期間,以蔡先生為籌備主任,實則今甫獨任艱巨。蔡先生曾在大學(xué)圖書館側(cè)一小樓上偕眷住過一陣,為消暑之計。國立青島大學(xué)的門口的豎匾,就是蔡先生的親筆。胡適之先生看見了這個匾對我們說,他曾問過蔡先生:“憑先生這一筆字,瘦骨嶙峋,在那時代殿試大卷講究黑大圓光,先生如何竟能點了翰林?”蔡先生從容答道:“也許那幾年正時興黃山谷的字吧。”今甫做了青島大學(xué)校長,得到蔡先生寫匾,是很得意的一件事。今甫身材修偉,不愧為山東大漢,而言談舉止蘊藉風(fēng)流,居恒一襲長衫,手?jǐn)y竹杖,意態(tài)瀟然。鑒賞字畫,清談亹亹。但是一杯在手則意氣風(fēng)發(fā),尤嗜拇戰(zhàn),入席之后往往率先打通關(guān)一道,音容并茂,咄咄逼人。趙甌北有句:“騷壇盟敢操牛耳,拇陣轟如戰(zhàn)虎牢。”今甫差足以當(dāng)之。
趙畸,字太侔,也是山東人,長我十二歲,和今甫是同學(xué)。平生最大特點是寡言笑。他可以和客相對很久很久一言不發(fā),使人莫測高深。我初次晤見他是在美國波士頓,時一九二四年夏,我們一群中國學(xué)生排演《琵琶記》,他應(yīng)邀從紐約趕來助陣。他未來之前,聞一多先即有函來,說明太侔之
為人,猶金人之三緘其口,幸無誤會。一見之后,他果然是無多言。預(yù)演之夕,只見他攘臂挽袖,運斤拉鋸制作布景,不發(fā)一語。蓮池大師云:“世間釅醯 醴,藏之彌久而彌美者,皆繇封錮牢密不泄氣故。”太侔就是才華內(nèi)蘊而封錮牢密。人不開口說話,佛亦奈何他不得。他有相當(dāng)酒量,也能一口一大盅,但是他從不參加拇戰(zhàn)。他寫得一筆行書,綿密有致。據(jù)一多告我,太侔本是一個衷腸激烈的人,年輕的時候曾經(jīng)參加革命,擲過炸彈,以后竟變得韜光養(yǎng)晦沉默寡言了。我曾以此事相詢,他只是笑而不答。他有妻室兒子,他家住在北平宣外北椿樹胡同,他秘不告人,也從不回家,他甚至原籍亦不肯宣布。莊子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疏曰:“畸者不耦之名也,修行無有,而疏外形體,乖異人倫,不耦于俗。”怪不得他名畸字太侔。
聞一多,本名多,以字行,湖北蘄水人,是我清華同學(xué),高我兩級。他和我一起來到青島,先賃居大學(xué)斜對面一座樓房的下層,繼而搬到匯泉海邊一座小屋,后來把妻小送回原籍,住進(jìn)教職員第八宿舍,兩年之內(nèi)三遷。他本來習(xí)畫,在芝加哥作素描一年,在科羅拉多習(xí)油畫一年,他得到一個結(jié)論:中國人在油畫方面很難和西人爭一日之長短,因為文化背景不同。
他放棄了繪畫,專心致力于我國古典文學(xué)之研究,至于廢寢忘食,埋首于故紙堆中。這期間他有一段戀情,因此寫了一篇相當(dāng)長的白話詩,那一段情沒有成熟,無可奈何地結(jié)束了,而他從此也就不再寫詩。他比較器重的青年,一個是他國文系的學(xué)生臧克家,一個是他國文系助教陳夢家。這兩位都寫新詩,都得到一多的鼓勵。一多的生活苦悶,于是也就愛上了酒。他酒量不大,而興致高。常對人吟嘆:“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他一日薄醉,冷風(fēng)一吹,昏倒在尿池旁??箲?zhàn)勝利后因危言賈禍,死于非命。
陳命凡,字季超,山東人,任秘書長,精明強(qiáng)干,為今甫左右手。豁起拳來,出手奇快,而且嗓音響亮,往往先聲奪人,常自詡為山東老拳。關(guān)于拇戰(zhàn),雖小道亦有可觀。
一九二六年,我在國立東南大學(xué)教書,同事中之酒友不少,與羅清生、李輝光往來較多,羅清生最精于猜拳,其術(shù)頗為簡單,唯運用純熟則非易事。據(jù)告其訣竅在于知己知彼。默察對方慣有之路數(shù),例如一之后常為二,二之后常為三,余類推。
同時變化自己之路數(shù),不使對方捉摸。經(jīng)此指點,我大有領(lǐng)悟。我與季超拇戰(zhàn)常為席間高潮,大致旗鼓相當(dāng),也許我略遜一籌。
劉本釗,字康甫,山東蓬萊人,任會計主任,小心謹(jǐn)慎,恂恂君子?;紘?yán)重耳聾,但亦嗜杯中物。因為耳聾關(guān)系,不易控制聲音大小,拇戰(zhàn)之時呼聲特高,而對方呼聲,他不甚了了,只消示意令飲,他即聽命傾杯。一九四九年來臺灣省,曾得一晤,彼時耳聾益劇,非筆談不可,據(jù)他相告,他曾約太侔和劉次蕭(大學(xué)訓(xùn)導(dǎo)長)一同搭船逃離青島,不料他們二人未及登船即遭逮捕,事后獲悉二人均遭槍決,太侔至終未吐一語。我寫下這樣幾個字:“難道李云鶴(即江青)受他多年資助,未加援手耶?”只聽康甫長嘆一聲,搖搖頭,振筆疾書四個大字:“恩將仇報!”我們相對無言,唯有太息。此后我們未再見面,不久聽說他抑郁以終。
方令孺是八仙中唯一女性,安徽桐城人,在國文系執(zhí)教兼任女生管理。她有詠雪才,惜遇人不淑,一直過著獨身生活。
臺灣洪范書店曾搜集她的散文作品編為一集出版,我寫了一篇短序。在青島她居留不太久,好像是兩年之后就離去了。后來我們在北碚異地重逢,比較來往還多些。她一向是一襲黑色旗袍,極少的時候薄施脂粉,給人一派沖淡樸素的印象。在青島的期間,她參加我們轟飲的行列,但是從不縱酒,剛要“朱顏酡些”的時候就停杯了。數(shù)十年來我沒有她的消息,只是在一九六四年七月七日《聯(lián)合報——幕前冷語》里看到這樣一段簡訊:
 
方令孺皤然白發(fā),早不執(zhí)教復(fù)旦,在那血氣方剛的紅色路上漫步,現(xiàn)任浙江作者協(xié)會主席,忙于文學(xué)藝術(shù)的聯(lián)系工作。
老來多夢,夢里河山是她私人嗜好的最高發(fā)展,跑到硯臺山中找好硯去了,因此夢中得句,寫在第二天的默憶中:“詩思滿江國,濤聲夜色寒。何當(dāng)沽美酒,共醉硯臺山。”
 
這幾句話寫得迷離惝恍,不知硯臺山尋硯到底是真是幻。
不過詩中有“何當(dāng)沽美酒”之語,大概她還未忘情當(dāng)年酒仙的往事吧?如今若是健在,應(yīng)該是八十以上的人了。
黃際遇,字任初,廣東澄海人,長我十七八歲,是我們當(dāng)中年齡最大的一位。他做過韓復(fù)榘主豫時的教育廳長,有宦場經(jīng)驗,但仍不脫名士風(fēng)范。他永遠(yuǎn)是一件布衣長袍,左胸前縫有細(xì)長的兩個布袋,正好插進(jìn)兩根鉛筆。他是學(xué)數(shù)學(xué)的,任理學(xué)院長,聞一多離去之后兼文學(xué)院長。嗜象棋,曾與國內(nèi)高手過招,有筆記簿一本置案頭,每次與人棋后輒詳記全盤招數(shù),而且能偶然不用棋盤棋子,憑口說進(jìn)行棋賽。又治小學(xué),博聞多識。他住在第八宿舍,有潮汕廚師一名,為治炊膳,烹調(diào)甚精。有一次約一多和我前去小酌,有菜二色給我印象甚深,一是白水汆大蝦,去皮留尾,氽出來蝦肉白似雪,蝦尾紅如丹;一是清燉牛鞭,則我未愿嘗試。任初每日必飲,宴會時拇戰(zhàn)興致最豪,嗓音尖銳而常出怪聲,狂態(tài)可掬。我們飲后通常是三五輩在任初領(lǐng)導(dǎo)之下去作余興。任初在澄海是縉紳大戶,門前橫匾大書“碩士第”三字,雄視鄉(xiāng)里。潮汕巨商頗有幾家在青島設(shè)有店鋪,經(jīng)營山東土產(chǎn)運銷,皆對任初格外敬禮。我們一行帶著不同程度的酒意,浩浩蕩蕩地于深更半夜去敲店門,驚醒了睡在柜臺上的伙計們,赤身裸體地從被窩里鉆出來(北方人雖嚴(yán)冬亦赤身睡覺)。我們一行一溜煙地進(jìn)入后廳。主人熱誠招待,有孌婉小童伺候茶水兼代燒煙。先是以工夫茶饗客,紅泥小火爐,炭火煮水沸,澆灌茶具,以小盅奉茶,三巡始罷。然后主人肅客登榻,一燈如豆,有興趣者可以短笛無腔信口吹,亦可突突突突有板有眼。俄而酒意已消,乃稱謝而去。
任初有一次回鄉(xiāng)過年,帶回潮州蜜柑一簍,我分得六枚, 皮薄而松,肉甜而香,生平食柑,其美無過于此者??箲?zhàn)時任初避地赴桂,勝利還鄉(xiāng),乘舟沿西江而下,一夕在船上如廁,不慎滑落江中,月黑風(fēng)高,水深流急,遂遭沒頂。
酒中八仙之事略如上述。
此后,校中雖然平安無事,宴飲之風(fēng)為之少殺。偶然一聚的時候有新的分子參加,如趙銘新、趙少侯、鄧初等。我在青島的舊友不止此數(shù),多與飲宴無關(guān),故不及。
 
 
 
 
  群芳小記 “老子愛花成癖”,這話我不敢說。愛花則有之,成癖則談何容易。需要有一塊良好的場地,有一間寬敞的溫室,有各種應(yīng)用的器材。更重要的是有健壯的體格和充分的閑暇。我何足以語此。好不容易我有了余力,有了閑暇,但是曾幾何時,人垂垂老矣!兩臂乏力,腰不能彎,腿不能蹲。如何能夠剪草、搬盆、施肥、換土?請一位園丁,幾天來一次,只能幫做一點粗重的活。而且花是要自己親手培養(yǎng),看著它抽芽放蕊,才有趣味。像魯迅所描寫的“吐兩口血,扶著丫鬟,到階前看秋海棠”,那能算是享受嗎?
遷臺以來,幾度播遷,看到了不少可愛的花。但是我經(jīng)過多少次的移徙,“喬遷”上了高樓,竟沒有立錐之地可資利用,種樹蒔花之事乃成為不可能。無已,只好寄情于盆栽。幸而菁清愛花有甚于我者,她拓展陽臺安設(shè)鐵架,常不惜長途奔走載運花盆、肥土,戴上手套做園藝至于忘寢廢食。如今天晴日麗,我們的窗前綠意盎然。尤其是她培植的“君子蘭”由一盆分為十余盆,綠葉黃花,葳蕤多姿。我常想起黃山谷的句子:“白發(fā)黃花相牽挽,付與時人冷眼看。”
菁清喜歡和我共同賞花,并且要我講述一些有關(guān)花木的見聞,愛就記憶所及,拉雜記之。
 
一、海棠
 
海棠的風(fēng)姿艷質(zhì),于群芳之中頗為突出。
我第一次看到繁盛繽紛的海棠是在青島的第一公園。二十年春,值公園中櫻花盛開,夾道的繁花如簇,交叉蔽日,蜜蜂嗡嗡之聲盈耳,游人如織。我以為櫻花無色無香,縱然蔚為雪海,亦無甚足觀,只是以多取勝。徘徊片刻,乃轉(zhuǎn)去苗圃,看到一排排西府海棠,高及丈許,而花枝招展,綠鬢朱顏,正在風(fēng)情萬種、春色撩人的階段,令人有忽逢絕艷之感。
海棠的品種繁多,以“西府”為最勝,其姿態(tài)在“貼梗”“垂絲”之上。最妙處是每一花苞紅得像胭脂球,配以細(xì)長的花莖,斜欹挺出而微微下垂,三五成簇。凡是花,若是緊貼在梗上,便無姿態(tài),例如茶花,好的品種都是花朵挺出的。
櫻花之所以無姿態(tài),便是因為無花莖。榆葉梅之類更是品斯下矣。海棠花苞最艷,開放之后花瓣的正面是粉紅色,背面仍是深紅,俯仰錯落,濃淡有致。海棠的葉子也陪襯得好,嫩綠光亮而細(xì)致。給人整個的印象是嬌小艷麗。我立在那一排排的西府海棠前面,良久不忍離去。
十余年后我才有機(jī)會在北平寓中垂花門前種植四棵西府海棠,著意培植,春來枝枝花發(fā),朝夕品賞,成為畢生快事之一。明初詩人袁士元和劉德彝《海棠》詩有句云:“主人愛花如愛珠,春風(fēng)庭院如畫圖。”似此古往今來,同嗜者不在少。
兩蜀花木素盛,海棠尤為著名。昌州(今大足縣)且有“海棠 香國”之稱。但是杜工部經(jīng)營草堂,廣栽花木,獨不及海棠,詩中亦不加吟詠,或謂避母諱,不知是否有據(jù)。唐詩人鄭谷《蜀中賞海棠》詩云:“濃淡芳春滿蜀鄉(xiāng),半隨風(fēng)雨斷鶯腸,浣花溪上堪惆悵,子美無心為發(fā)揚。”其言若有憾焉。
以海棠與美人春睡相比擬,真是聯(lián)想力的極致?!短茣?middot;楊貴妃傳》:“明皇登沉香亭,召楊妃,妃被酒新起,命力士從侍兒扶掖而至。明皇笑曰:‘此真海棠睡未足耶?’”大概是海棠的那副懶洋洋的嬌艷之狀像是美人春睡初起。究竟是海棠像美人,還是美人像海棠,倒是一個有趣的問題。蘇東
坡一首《海棠》詩有句云:“林深霧暗曉光遲,日暖風(fēng)清春睡足。”是把海棠比作美人。
秦少游對于海棠特別感興趣。宋釋惠洪《冷齋夜話》:
“少游在橫州,飲于海棠橋,橋南北多海棠,有老書生家于海棠叢間。少游醉宿于此,明日題其柱云:‘喚起一聲人悄,衾暖夢寒窗曉。瘴雨過,海棠晴,春色又添多少?社甕釀成微笑,半缺癭瓢共舀。覺傾倒,急投床,醉鄉(xiāng)廣大人間小。’”家于海棠叢中,多么風(fēng)流!少游醉后題詞,又是多么瀟灑!少游家中想必也廣植海棠,因為同為蘇門四學(xué)士的晁補之有一首《喜朝天》,注“秦宅,作海棠”有句云:“碎錦繁繡,更柔柯映碧,纖搊勻殷。誰與將紅間白,采薰籠,仙衣覆斑斕。如有意,濃妝淡抹,斜倚闌干。”刻畫得淋漓盡致。
 
二、含笑
白樸的曲子《慶東原》有這樣的一句:“忘憂草,含笑花,勸君聞早冠宜掛。”以“忘憂草”(即萱草)與“含笑花”作對,很有意思。大概是語出歐陽修《歸田錄》:“丁晉公在海南,篇詠尤多,如:‘草解忘憂憂底事,花名含笑笑何人?’尤為人所傳誦。”含笑花是什么樣子,我從未見過,因為它是南方花木,北地所無。
我來到臺灣之后十年,開始經(jīng)營小筑,花匠為我在庭園里栽了一棵含笑。是一人來高的灌木,葉小枝多,毫無殊相??墒侵ι嫌欣劾鄣暮稚òL大,長到像蓮實一樣大,顏色變得淡黃,在燠熱濕蒸的天氣中,突然綻開。不是突然展瓣,是花苞突然裂開小縫,像是美人的櫻唇微綻,一縷濃烈的香氣蕩漾而出,所以名為含笑。那香氣帶著甜味,英文俗名稱之為“香蕉灌木”(banana shrub),名雖不雅,確是貼切。宋人陳善《捫虱新話》:“含笑有大小,小含笑香尤酷烈。四時有花,唯夏中最盛。又有紫含笑、茉莉含笑。皆以曰夕入稍陰則花開。初開香尤撲鼻。予山居無事,每晚涼坐山亭中,忽聞香風(fēng)一陣,滿室郁然,知是含笑開矣。”所記是實。含笑易謝,不待隔日即花瓣敞張,露出棕色花心,香氣亦隨之散盡,落花狼藉滿地。但是翌日又有一批花苞綻開,如是持續(xù)很久。淫雨之后,花根積水,遂漸呈枯零之態(tài)。急為墊高地基,蓋以肥土,以利排水,不久又欣欣向榮,花苞怒放了。
大抵花有色則無香,有香則無色。不知是否上天造物忌全?含笑異香襲人,而了無姿色,在群芳中可獨樹一格。宋人姚寬《西溪叢語》載“三十客”之說,品藻花之風(fēng)格,其說曰:“牡丹,貴客。梅,清客。李,幽客。桃,妖客。杏,艷客。蓮,溪客。木樨,嚴(yán)客。海棠,蜀客。……含笑,佞客。……”含笑竟得“佞客”之名,殊難索解。佞有偽善或諂媚之意。含笑芬芳馥郁,何佞之有?我對于含笑特有一份好感,因為本地人喜歡采擇未放的含笑花苞,浸以凈水,供奉在亡親靈前或佛龕案上,一瓣心香,情意深遠(yuǎn),美極了。有一位送貨工友,在我門外就嗅到含笑香,向我乞討數(shù)朵,問以何用,答稱新近喪母,欲以獻(xiàn)在靈前,我大為感動,不禁鼻酸。
 
三、牡丹
牡丹不是我國特產(chǎn),好像是傳自西方。隋唐以來,始盛播于中土,朝野為之風(fēng)靡。天寶中,楊貴妃在沉香亭賞木芍藥,李白作《清平調(diào)詞》三章,有“云想衣裳花想容”之句。
木芍藥即牡丹。百年之后,裴度退隱,“寢疾永樂里,暮春之月,忽過游南園,令家仆童升至藥欄,語曰:‘我不見花而死,可悲也。’悵然而返。明早報牡丹一叢先發(fā),公視之,三曰乃薨。”是真所謂牡丹花下死。白居易為錢塘寺,攜酒賞牡丹,張祜題詩云:“濃艷初開小藥欄,人人惆悵出長安。風(fēng)流卻是錢塘守,不踏紅塵看牡丹。”劉禹錫賞牡丹詩:“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jié)動京城。”其他詩人吟詠牡丹者不計其數(shù)。
周敦顧《愛蓮說》:“自李唐來,世人甚愛牡丹。……牡丹花之富貴者也。……牡丹之愛宜乎眾矣。”濂溪先生獨愛蓮,這也罷了,但是字里行間對于牡丹似有貶義。國色天香好像蒙上了羞。富貴中人和向往富貴的人當(dāng)然仍是趨牡丹如鶩。許多志行高潔的人就不免要受《愛蓮說》的影響,在眾芳之中別有所愛而諱言牡丹了。一般人家里沒有藥欄,也沒有盆栽的牡丹,但至少壁上可以懸掛一幅富貴花圖。通常是一畫就是五朵,而且顏色不同,魏紫姚黃之外再加上絳色的、粉紅色的和朱紅色的。據(jù)說這表示五世其昌。五朵花都是同時在盛開怒放的姿態(tài)之中,花蕊暴露,而沒有一瓣是萎媵褪色的。同時,還必須多畫上幾個含苞待放的蓓蕾,表示不會斷子絕孫。因此牡丹益發(fā)沾染了俗氣。
其實,牡丹本身不俗。花大而瓣多,色彩淡雅,黃蕊點綴其間,自有雍容豐滿之態(tài)。其質(zhì)地細(xì)膩,不但花瓣的紋路細(xì)致,而且厚薄適度。葉子的脈理停勻,形狀色彩亦均秀麗可觀。最難得的是其近根處的木本,在泡松的木干之中抽出幾根,透潤的枝條,極有風(fēng)致。比起芍藥不可同日而語。嘗看惲
南田工筆畫的沒骨牡丹,只覺其美,不覺其俗,也許因為他不是畫給俗人看的。
名花多在寺院中,除了莊嚴(yán)佛土,還可吸引眾生前去隨喜。蘇東坡知杭州,就常到明慶寺、吉祥寺賞牡丹,有詩為證?!队曛忻鲬c寺賞牡丹》:“霏霏雨露作清姸,爍爍明燈照欲然。明日春陰花未老,故應(yīng)未忍著酥煎。”末句有典故,五代后蜀有一兵部二卿李昊,牡丹開時分贈親友,附興采酥,于花謝時煎食之。牡丹花瓣裹上面糊,下油煎之,也許有一股清香的味道,猶之菊花可以下火鍋,不過究竟有些煞風(fēng)景。北平崇數(shù)寺的牡丹是有名的,據(jù)說也有所謂名士在那里吃油炸牡丹花瓣,飽嘗異味。嶗山的下清寺,有牡丹高與檐齊,可惜我?guī)锥扔紊讲辉幸灰姷臋C(jī)會。
牡丹嬌嫩,怕冷又怕熱。東坡說:“應(yīng)笑春風(fēng)木芍藥,豐肌弱骨要人醫(yī)。”我在故鄉(xiāng)曾植牡丹一欄,天寒時以稻草束之,一任冰雪埋覆,來春啟之施肥,使根干處通風(fēng),要灌水但是也要宜排水。屆時花必盛開,似不需特別調(diào)護(hù)。在臺灣亦曾參觀過一次牡丹展,細(xì)小羸弱,全無妖妍之致,可能是時地不宜。
 
四、蓮
《古樂府》:“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不只江南可采蓮,凡是有水的地方,大概都可以有蓮,除非是太寒冷的地方。“曲院風(fēng)荷”是西湖十景之一。南京玄武湖里一片荷花,多少人在那里蕩小舟,鉆進(jìn)去偷吃蓮蓬??墒巧徎ㄔ诒狈揭廊皇浅R姷?,濟(jì)南的大明湖,北平的什剎海,都是暑日菡萏敷披風(fēng)送荷香的勝地,而北??拷瘀椨耨禈蛞粠У暮绍?,在炎夏時候更是青年男女鬧舡尋幽談愛的好地方。
初來臺灣,一日忽動鄉(xiāng)思,想吃一碗荷葉粥,而荷葉不可得。市內(nèi)公園池塘內(nèi)有蓮花,那是睡蓮,非我所欲。后來看到植物園里有一相當(dāng)大的荷塘,近邊處的花和葉都已被人摧折殆盡。有一天作郊游,看見稻田中居然有一塘荷花,停身覓主人請購荷葉,主人不肯收資,舉以相贈?;丶抑笾啵故斐朔幸院扇~蓋在上面,少頃粥現(xiàn)淡綠色,有香氣撲鼻。多余的荷葉棄之可惜,實以米粉肉,夷而蒸之,亦有情趣。其實這也是類似莼鱸之想,慰情聊勝于無而已。
小時家里種了好幾大盆荷花。春水既泮,便從溫室取出置陽光下,截除爛根細(xì)藕,換泥加水,施特殊肥料(車廠出售之修馬掌、騾掌的角質(zhì)碎片)。到了夏初,則荷葉突出,荷花挺現(xiàn),不及池塘里的高大,但亦豐腴可喜。清晨露尚未晞,露珠在荷葉上滾來滾去。靜看荷花展瓣,瓣上有細(xì)致的紋路,花心露出淡黃的花蕊和秀嫩的蓮房,有說不出的一股純潔之致。而微風(fēng)過處,莖細(xì)而圓大的荷葉,微微搖晃,婀娜多姿,尤為動人。陳造《早夏》詩:“涼荷高葉碧田田。”畫家寫風(fēng)竹,枝葉披拂,令
人如聞風(fēng)颼颼聲,但我尚未見有人畫出饒有動態(tài)的風(fēng)荷。
先君甚愛種荷,晨起輒裴回荷盆間,計數(shù)其當(dāng)日開放之花朵,低吟慢唱,自得其樂。記得有一次折下一枝半開的紅蓮插入一只仿古蟹爪紋細(xì)長素白的膽瓶里,送到書房幾上。塾師援筆在瓶上寫了“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幾個大字,猶如俗匠在白瓷茶壺上題“一片冰心”一般。“花如解語還多事”,何況是陳腐的題句?欲其雅,適得其反。
近聞有人提議定蓮花為花蓮的縣花。這顯然是效法美國人之所謂“州花”。廣植蓮花,未嘗不好,錫以封號,似可不必。
 
五、辛夷
辛夷,屬木蘭科,名稱很多,一名新雉,又名木筆,因其花未開時形如毛筆。又名侯桃,因其花苞如小桃,有茸毛。辛夷南北皆有之。王維輞川別墅中即有一處名辛夷塢,有詩為證:“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潤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北平頤和園的正殿之前有兩棵辛夷,花開極盛,但我一向不曾在花時游覽,僅于畫譜中略識其面貌。蜀中花事素盛,大街小巷輒有花戶設(shè)攤販花。二十八年春,我在重慶,一日踱出中國旅行社招待所,于路隅花攤購得辛夷一大枝,花苞累累有百數(shù)十朵,有如叉枝繁多之蠟燭臺,向逆旅主人乞得大花瓶一只,注滿清水,插花入瓶,置于梳妝臺上,臺三面有鏡,回光交映,一室生春。
辛夷有紫紅、純白兩種,純白者才是名副其實的木筆。而且真像是毛筆頭,溜尖溜尖地一個個地筆直地矗立在枝上。細(xì)小者如小楷兔毫,稍大者如寸楷羊毫,更大者如小型羊毫抓筆。著花時不生葉,赭色枝頭遍插白筆頭,純潔無疵,蔚為奇觀。花開六瓣,瓣厚而實,晨展而夕收,插瓶六七日始謝盡。
北碚后山公園有辛夷數(shù)十本,高約二丈,紅白相間,非常絢爛,我于偕友登小丘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之。其處鮮有人去觀賞,花開花謝,狼藉委地,沒有人管。
美國西雅圖市,家家戶前芳草如茵,蒔花種樹,一若爭奇斗艷。于籬落間偶然亦可見有辛夷雜于其內(nèi)。率皆修剪其枝干不令過高。我的寄寓之所,院內(nèi)也有一棵,而且是不落葉的那一種,一年四季都有綠葉,花開時也有綠葉扶持。比較難于培植,但是花香特別濃郁。有一次我發(fā)現(xiàn)一只肥肥大大的蜜蜂臥在花心旁邊,近視之則早已僵死。杜工部句:“不是愛花即欲死,只恐花盡老相催。”這只蜜蜂莫非是愛花即欲死?
來到臺灣,我尚未見過辛夷。
 
六、水仙
歲朝清供,少不得水仙。記得小時候,一到新春,家人就把大大小小的瓷缽搬了出來,連同里面盛著的小圓石子一起洗刷干凈,然后一缽缽地把水仙的鱗莖栽植其中,用石子穩(wěn)定其根須,注以清水,置諸案頭。那些小圓石子,色潔白,或橢圓,或略扁,或大或小,據(jù)說是產(chǎn)自南京的雨花臺。多少年下來,雨花臺的石子被人撿光了,所以家藏的幾缽石子就很寶貴。好像比水仙還更被珍惜。為了點綴色彩,石子中間還撒上一些碎珊瑚,紅白相間,別有情趣。
水仙一花六瓣,作白色,花心副瓣,作黃色,宛然盞樣,故有“金盞銀臺”之稱。它怕冷,它要陽光。我們把它放在窗內(nèi)有陽光處去曬它,它很快地展瓣盛開。天天搬來搬去,天天換水,要小心地伺候它。它有襲人的幽香,它有淡雅的風(fēng)致。
雖是多年生草本,但北地苦寒難以過冬,不數(shù)日花開花謝,只得委棄。盛產(chǎn)水仙之地在閩南,其地有專家培植修割,及春則運銷各地供人欣賞。英國十七世紀(jì)詩人赫里克(Herrick)看了水仙(Narcissus),輒有春光易老之嘆。他說:
人生苦短,和你一樣,我們的春天一樣的短;很快地長成,面臨死亡,和你,和一切,沒有兩般。
(We have short time to stay, as you, We have as short a spring; As quick a growth to meet decay, As you, or anything.)
西方的水仙,和我們的品種略異,形色完全一樣,而花朵特大,唯香氣則遠(yuǎn)遜。他們不在盆里供養(yǎng),而是在湖邊澤地任其一大片一大片地自由滋生。詩人華茲華斯有一首名詩《我孤 獨地漂蕩像一朵云》,歌詠的就是水邊瞥見成千成萬朵的水仙花,迎風(fēng)招展,引發(fā)詩人一片歡愉之情而不能自已,而他最大的快樂是日后寂寞之時回想當(dāng)時情景益覺趣味無窮。我沒有到過英國的湖區(qū),但是我在美洲若干公園里看見過成片的水仙,仿佛可以領(lǐng)略到華茲華斯當(dāng)年的感受。不過西方人喜歡看大片的花叢,我們的文人雅士則寧可一株、一枝、一花、一葉地細(xì)細(xì)觀賞,山谷所云“坐對真成被花惱”,情調(diào)完全不同。(《離騷》“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我想是想象之辭,不可能真有其事。)
在臺灣,幾乎家家戶戶有水仙點綴春景。植水仙之器皿,花樣翻新,奇形怪狀,似不如舊時瓷缽之古樸可愛,至于粗糙碎石塊代替小圓石,那就更無足論了。
 
七、丁香
提起丁香,就想起杜甫一首小詩:
 
丁香體柔弱,亂結(jié)枝猶墊。
細(xì)葉帶浮毛,疏花披素艷。
深栽小齋后,庶近幽人占。
晚墮蘭麝中,休懷粉身念。 
 
這是他的《江頭五詠》之一,見到江畔丁香發(fā)此詠嘆。時 在寶應(yīng)元年。詩中的“墊”字費解。仇注根據(jù)《說文》:“墊,下也。凡物之下墜皆可云墊。”好像是說丁香枝弱,故此下墜。
施鴻?!蹲x杜詩說》:“下墮義,與猶字不合。今人常語襯墊,若訓(xùn)作襯,則謂子結(jié)枝上,猶襯墊也。”施說有見。末兩句意義嫌晦,大概是說丁香可制為香料,與蘭麝同一歸宿,未可視為粉身碎骨之厄。仇注認(rèn)為是寓意“身名隳于脫節(jié)”,《杜臆》亦謂“公之詠物,俱有為而發(fā),非就物賦物者。……丁香體雖柔弱,氣卻馨香,終與蘭麝為偶,雖粉身甘之,此守死善道者”,似皆失之遷。
丁香結(jié)就是丁香蕾,形如釘,長三四分,故云丁香。北地俗人以為“丁”“釘”同音,出出入入地碰釘子,不吉利,所以正院堂前很少種丁香,只合“深栽小齋后”了。二十四年春我在北平寓所西跨院里種了四棵紫丁香。“白菡萏香,紫丁香肥。”丁香要紫的。起初只有三四尺高。十年后重來舊居,四棵高大的丁香打成一片,一半翻過了墻垂到鄰家,一半斜墜下來擋住了我從臥室走到書房的路。這跨院是我的小天地,除了一條鋪磚的路和一個石幾兩個石墩之外,本來別無長物,如今三分之二的空間付與了丁香。春暖花開的時候招蜂引蝶,滿院香氣四溢,盡是嚶嚶嗡嗡之聲。又隔三十年,現(xiàn)在丁香如果無恙,不知誰是賞花人了。
 
八、蘭
蘭花品種繁多。所謂洋蘭(卡特麗亞),顧名思義是外國來的品種,盡管花朵大,色彩鮮艷,我總覺得我們應(yīng)該視如外賓,不但不可褻玩,而且不耐長久觀賞。我們看一朵花,還要顧及它在我們文化歷史上的淵源,這樣才能引起較深的情愫。
看花要如遇故人,多少舊事一齊兜上心來。在臺灣,洋蘭卻大得其道,花展中姹紫嫣紅大半是洋蘭的天下,態(tài)濃意遠(yuǎn)的麗人出入“貴賓室”中,衣襟上佩戴的也多半是洋蘭。我喜歡品賞
的是我們中國的蘭。
我是北方人,小時不曾見過蘭。只從芥子園畫譜上學(xué)得東一撤西一撇的畫成為一個鳳眼,然后再加一筆破鳳眼。稍長,友人從福建捧著一盆蘭花到北平,不但真的是捧著,而且給蘭花特制一個木條籠子,避免沿途磕碰。我這才真?zhèn)€地見到了蘭,素心蘭。這個名字就雅,令人想起陶詩的句子:“聞多素心人,樂與數(shù)晨夕。”花心是素的,花瓣也是素的,素白之中微泛一點綠意。面對素心蘭,不禁聯(lián)想到“弱不好弄,長實素心”的高士。蘭的香味不是馥郁,是若有若無的縷縷幽香。講到品格,蘭的地位極高。我們常說“桂馥蘭熏”,其實桂香太甜太濃,尚不能與蘭相比。
來到臺灣,我大開眼界。友人中頗有幾位善于藝蘭,所以我的窗前幾上,有時候叨光也居然蘭蕊馳馨。嘗有客款扉,足尚未入戶,就大叫起來:“君家有素心蘭耶?”這位朋友也是素心人,我后來給他送去一盆素心蘭。我所有的幾盆蘭,不數(shù)年分植為數(shù)十盆,乃于后院墻角搭起一丈見方的小棚,用疏隔的竹篾遮覆以避驕陽直曬,竹篾上面加鋪玻璃以防淫雨,因此還招致了“違章建筑”的罪名,幾乎被報請拆除。竹篾上的玻璃引起了墻外行人的注意,不久就有半大不小的各色人物用磚石投擲,大概是因為玻璃破碎之聲清脆悅耳之故。小棚因此沒有能持久,跟著我的數(shù)十盆蘭花也漸漸地支離破碎了。和我望衡對宇的是胡偉克先生,我發(fā)現(xiàn)他家里廊上、階前、墻頭、樹下,到處都是蘭花,大部分是洋蘭,素心蘭也有,而且他有一間寬大的溫室,里面也堆滿了蘭花。胡先生有一只工作臺子,
上面放著顯微鏡,他用科學(xué)方法為蘭花品種做新的交配,使蘭花長得更肥,色澤更為鮮艷多姿。他的蘭花在千盆以上。我聽他的夫人抱怨:“為了這些勞什子,我的手指都磨粗了。”我經(jīng)常看見一車一車地盛開的蘭花從他門前運走。他的家不僅是芝蘭之室,真是芝蘭工廠。
蘭本來是來自山間,有苔蘚覆根,雨露滋潤,不需要什么肥料。移在盆里,他所需要的也只是適量的空氣和水,盆里不可用普通的泥土,最好是用木炭、燒過的黏土、缸瓦碎片的三種混合物,取其通空氣而易排水。也有人主張用砂、桂圓樹皮、蛇木屑、木炭、碎石子混拌,然后每隔三個月用(NH4)
2SO4 KCE液羼水噴灑一次。葉子上生蟲也需勤加拂拭??傊?,蘭來自幽谷,在案頭供養(yǎng)是不大自然的,要小心伺候了。
 
九、菊
花事至菊而盡,故曰蘜,蘜是菊之本字。蘜者,盡也。
“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這是漢武帝看著時光流轉(zhuǎn),自春徂秋,由花事如錦到花事闌珊,借著秋風(fēng)而發(fā)的歌詠。菊和九月的關(guān)系密切,故九月被稱為菊月,或稱為菊秋,重陽日或徑稱為菊節(jié)。是日也,飲菊花茶,設(shè)菊花宴,還可以準(zhǔn)備睡菊花枕,百病不生,平素飲菊潭水,可以長生到一百多歲。沒有一種比菊花和人的關(guān)系打得更火熱。
自從陶淵明“采菊東籬下”之后,菊就代表一種清高的風(fēng)格,生長在籬笆旁邊,自然也就帶著幾分野趣。呂東萊的句子“短籬殘菊一枝黃,正是亂山深處過重陽”,是很好的寫照。
經(jīng)人工加以培養(yǎng),菊好像是變了質(zhì)。宋《乾淳歲時記》:“禁中例,于八日作重九,排當(dāng)于慶瑞殿,分列萬菊,燦然炫眼,且點菊花燈,略如元夕。”這是在殿堂之上開菊展,當(dāng)然又是一種情況。
菊是多年生草本,摘下幼枝插在土里就活。曩昔在北平家園中,一年之內(nèi)曾繁殖數(shù)十盆,竟以穢惡之糞土培養(yǎng)之,深覺戚戚然于心未安。幼苗長大之后,枝弱不能挺立,則樹細(xì)竹竿或秸秫以為支撐,并標(biāo)以紅紙簽,寫上“綠云”“紫玉”“蟹爪”“小白梨”……奇奇怪怪的名稱。一盆一盆地放在“兔兒爺攤子”上(一排比一排高的梯形架),看上去一片花朵,鬧則鬧矣,但是哪能令人想到一絲一亳的“元亮遺風(fēng)”?
臺灣藝菊之風(fēng)很盛,但是似乎不取其清瘦,而愛其癡肥。
每一盆菊都修剪成獨花孤挺,葉子的正面反面經(jīng)常噴藥,講究從根到頂每片葉子都是肥大綠光,頂上的一朵花盛開時直像是特大的饅頭一個,胖胖大大的,需要鐵絲做盤撐托著它。千篇一律,朵朵如此,當(dāng)然是很富態(tài)相。“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那時的黃花,一定不像如今的這樣肥。
 
十、玫瑰
玫瑰,屬薔薇科。唐朝有一位徐夤,作過一首詠玫瑰的詩:
 
芳菲移自越王臺,最似薔薇好并栽。
秾艷盡憐勝彩繪,嘉名誰贈作玫瑰?
春城錦繡風(fēng)吹拆,天染瓊瑤日照開。
為報朱衣早邀客,莫教零落委蒼苔。 
 
詩不見佳,但是讓我們知道在唐朝玫瑰即已成了吟詠的對象?!度悍甲V》說:“花亦類薔薇,色淡紫,青橐黃蕊,瓣末白,嬌艷芬馥,有香有色,堪入茶、入酒、入蜜。”這玫瑰,是我們固有品種的玫瑰,花朵小,紅得發(fā)紫,香味特濃??梢匝?,可以調(diào)酒(玫瑰露),可以做蜜汁(玫瑰木樨)。嬌小玲瓏,惹人憐愛。玫瑰多刺,被人視若蛇蝎,其實玫瑰何辜,他本不預(yù)備供人采摘。“三十客”列玫瑰為“刺客”,也是冤枉的。
外國的薔薇品種不一,亦統(tǒng)稱為玫瑰。常見有高至五六尺以上者,儼然成一小樹,花朵肥大,除了深緋淺紅者外,還有黃色的,別有風(fēng)致。也有蔓生的一種,沿著籬笆墻壁伸展,可達(dá)一二丈外。白色的尤為盛旺。我有朋友蟄居臺中,蒔花自遣,曾貽我海外優(yōu)良品種之玫瑰數(shù)本,我悉心培護(hù),施以舶來之“玫瑰食糧”,果然綽約嫵媚不同凡響,不過氣候、土壤皆不相宜,越年逐漸凋萎。園林有玫瑰專家,我曾專誠探訪,畦圃廣闊,洋洋大觀,唯幾乎全是外來品種,絢爛有余,韻味不足。求其能入茶入酒入蜜者,竟不可得,乃廢然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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