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水仙 歲朝清供,少不得水仙。記得小時候,一到新春,家人就把大大小小的瓷缽搬了出來,連同里面盛著的小圓石子一起洗刷干凈,然后一缽缽地把水仙的鱗莖栽植其中,用石子穩(wěn)定其根須,注以清水,置諸案頭。那些小圓石子,色潔白,或橢圓,或略扁,或大或小,據(jù)說是產(chǎn)自南京的雨花臺。多少年下來,雨花臺的石子被人撿光了,所以家藏的幾缽石子就很寶貴。好像比水仙還更被珍惜。為了點綴色彩,石子中間還撒上一些碎珊瑚,紅白相間,別有情趣。 水仙一花六瓣,作白色,花心副瓣,作黃色,宛然盞樣,故有“金盞銀臺”之稱。它怕冷,它要陽光。我們把它放在窗內(nèi)有陽光處去曬它,它很快地展瓣盛開。天天搬來搬去,天天換水,要小心地伺候它。它有襲人的幽香,它有淡雅的風(fēng)致。 雖是多年生草本,但北地苦寒難以過冬,不數(shù)日花開花謝,只得委棄。盛產(chǎn)水仙之地在閩南,其地有專家培植修割,及春則運銷各地供人欣賞。英國十七世紀(jì)詩人赫里克(Herrick)看了水仙(Narcissus),輒有春光易老之嘆。他說: 人生苦短,和你一樣,我們的春天一樣的短;很快地長成,面臨死亡,和你,和一切,沒有兩般。 (We have short time to stay, as you, We have as short a spring; As quick a growth to meet decay, As you, or anything.) 西方的水仙,和我們的品種略異,形色完全一樣,而花朵特大,唯香氣則遠(yuǎn)遜。他們不在盆里供養(yǎng),而是在湖邊澤地任其一大片一大片地自由滋生。詩人華茲華斯有一首名詩《我孤 獨地漂蕩像一朵云》,歌詠的就是水邊瞥見成千成萬朵的水仙花,迎風(fēng)招展,引發(fā)詩人一片歡愉之情而不能自已,而他最大的快樂是日后寂寞之時回想當(dāng)時情景益覺趣味無窮。我沒有到過英國的湖區(qū),但是我在美洲若干公園里看見過成片的水仙,仿佛可以領(lǐng)略到華茲華斯當(dāng)年的感受。不過西方人喜歡看大片的花叢,我們的文人雅士則寧可一株、一枝、一花、一葉地細(xì)細(xì)觀賞,山谷所云“坐對真成被花惱”,情調(diào)完全不同。(《離騷》“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我想是想象之辭,不可能真有其事。) 在臺灣,幾乎家家戶戶有水仙點綴春景。植水仙之器皿,花樣翻新,奇形怪狀,似不如舊時瓷缽之古樸可愛,至于粗糙碎石塊代替小圓石,那就更無足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