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卷 玉堂春落難逢夫

新編繪圖今古奇觀 作者:陳治平、孫軒轅、陳文


  公子初年柳陌游,玉堂一見便綢繆;

  黃金數(shù)萬皆消費,紅粉雙眸枉淚流。

  財貨拐,仆駒休,犯法洪同獄內(nèi)囚;

  按臨驄馬冤愆脫,百歲姻緣到白頭。

  話說正德年間,南京金陵城有一人,姓王名瓊,別號思竹,中乙丑科進(jìn)士,累官至禮部尚書。因劉瑾擅權(quán),劾了一本,圣旨發(fā)回原籍。不敢稽留,收拾轎馬和家眷起身。王爺暗想有幾兩俸銀,都借在他人名下,一時取討不及。況長子南京中書,次子時當(dāng)大比,躊躇半晌,乃呼公子三官前來。那三官雙名景隆,字順卿,年方一十七歲。生得眉目清新,豐姿俊雅,讀書一目十行,舉筆即便成文,原是個風(fēng)流才子。王爺愛惜勝如心頭之氣,掌上之珍。當(dāng)下王爺喚之吩咐道:“我留你在此讀書,叫王定討帳,銀子完日,作速回家,免父母牽掛。我把這里帳目,都留與你?!苯型醵ㄟ^來:“我留你與三叔在此讀書討帳,不許你引誘他胡行亂為。吾若知道,罪責(zé)非小?!蓖醵ㄟ殿^說:“小人不敢。”次日收拾起程,王定與公子送別,轉(zhuǎn)到北京,另尋寓所安下。公子謹(jǐn)依父命,在寓讀書。王定討帳。不覺三月有余,三萬銀帳,都收完了。公子把底帳扣算,分厘不欠。吩咐王定,選日起身。公子說:

  “王定,我們事體俱已完了,我與你到大街上各巷口閑耍片時,來日起身。”王定遂即鎖了房門,吩咐主人家用心看著牲口。

  房主說:“放心,小人知道?!倍穗x了寓所,至大街觀看皇都景致。但見:

  人煙湊集,車馬喧闐。人煙湊集,合四山五岳之音;車馬喧闐,盡六部九卿之輩。做買做賣,總四方土產(chǎn)奇珍;閑蕩閑游,靠萬歲太平洪福。處處胡同鋪錦繡,家家杯斝醉笙歌。

  公子喜之不盡。忽然又見五七個宦家子弟,各拿琵琶弦子,歡樂飲酒。公子道:“王定,好熱鬧去處!”王定說:“三叔,這等熱鬧,你還沒到那熱鬧處去哩!”二人前至東華門,公子睜眼觀看,好錦繡景致。只見門彩金鳳,柱盤金龍。王定道:“三叔,好么?”公子說:“真?zhèn)€好所在!”又走在前面去,問王定:“這是那里?”王定說:“這是紫金城。”公子往里一視,只見城內(nèi)瑞氣騰騰,紅光閃閃。看了一會兒,果然富貴無過于帝王,嘆息不已。離了東華門往前,又走多時,到一個所在,見門前站著幾個女子,衣服整齊。公子便問:“王定,此是何處?”王定道:“此是酒店。”乃與王定進(jìn)到酒樓上。

  公子坐下,看那樓上有五七席飲酒的,內(nèi)中一席有兩個女子,坐著同飲。公子看那女子,人物清楚,比門前站的,更勝幾分。公子正看中間,酒保將酒來,公子便問:“此女是那里來的?”酒保說:“這是一秤金家丫頭翠香、翠紅?!比俚溃?br/>
  “生得清氣?!本票Uf:“這等就說標(biāo)致;他家里還有一粉頭,排行三姐,號玉堂春,有十二分顏色。鴇兒索價太高,還未梳櫳?!惫勇犝f留心。叫王定還了酒錢,下樓去,說:“王定,我與你春院胡同走走?!蓖醵ǖ溃骸叭宀豢扇ィ蠣斨涝趿?!”公子說:“不妨,看一看就回。”乃走至本司院門首,果然是:

  花街柳巷,繡閣朱樓。家家品竹彈絲,處處調(diào)脂弄粉。黃金買笑,無非公子王孫;紅袖邀歡,都是嬌姿麗色。正疑香霧彌天靄,忽聽歌聲別院嬌。總?cè)坏缹W(xué)也迷魂,任是真僧須破戒。

  公子看得眼花撩亂,心內(nèi)躊躇,不知那是一秤金的門。正思中間,有個賣瓜子的小伙叫做金哥走來,公子便問;“那是一秤金的門?”金哥說:“大叔莫不是要耍?我引你去?!蓖醵ū愕溃骸拔壹蚁喙绘?,莫錯認(rèn)了?!惫诱f:“但求一見?!蹦墙鸶缇蛨笈c老鴇知道。老鴇慌忙出來迎接,請進(jìn)待茶。王定見老鴇留茶,心下慌張,說:“三叔可回去吧!”老鴇聽說,問道:“這位何人?”公子說:“是小價?!兵d子道:“大哥,你也進(jìn)來吃茶去,怎么這等小器?”公子道:“休要聽他?!备哮d往里就走。王定道:“三叔不要進(jìn)去,俺老爺知道,可不干我事?!痹诤筮呑匝宰哉Z。公子那里聽他,竟到了里面坐下。

  老鴇叫丫頭看茶。茶罷,老鴇便問:“客官貴姓?”公子道:

  “學(xué)生姓王,家父是禮部正堂?!崩哮d聽說拜道:“不知貴公子,失瞻休罪?!惫拥溃骸安坏K,休要計較。久聞令愛玉堂春大名,特來相訪?!崩哮d道:“昨有一位客官,要梳櫳小女,送一百兩財禮,不曾許他?!惫拥溃骸耙话賰韶敹Y小哉!學(xué)生不敢夸大話,除了當(dāng)今皇上,往下也數(shù)家父。就是家祖,也做過侍郎?!崩哮d聽說,心中暗喜,便叫翠紅請三姐出來見尊客。翠紅去不多時,回話道:“三姐身子不健,辭了吧!”老鴇起身帶笑說:“小女從幼養(yǎng)嬌了,直待老婢自去喚他?!蓖醵ㄔ谂院砑?,又說:“他不出來就罷了,莫又去喚?!崩哮d不聽其言,走進(jìn)房中,叫:“三姐,我的兒,你時運到了,今有王尚書的公子,特慕你而來?!庇裉么旱皖^不語。懂得那鴇兒便叫:“我兒,王公子好個標(biāo)致人物,年紀(jì)不上十六七歲,囊中廣有金銀。你若打得上這個主兒,不但名聲好聽,也夠你一世受用?!庇窠懵犝f,即時打扮,來見公子。臨行,老鴇又說:“我兒,用心奉承,不要怠慢他。”玉姐道:“我知道了。”

  公子看玉堂春果然生得好:

  鬢挽烏云,眉彎新月。肌凝瑞雪,臉襯朝霞。袖中玉筍尖尖,裙下金蓮窄窄。雅淡梳妝偏有韻,不施脂粉自多姿。便數(shù)盡滿院名姝,總輸他十分春色。

  玉姐偷看公子,眉清目秀,面白唇紅,身段風(fēng)流,衣裳清楚,心中也是暗喜。當(dāng)下玉姐拜了公子。老鴇就說:“此非貴客坐處,請到書房小敘?!惫酉嘧?,進(jìn)入書房,果然收拾得精致,明窗凈幾,古畫古爐。公子卻無心細(xì)看,一心只對著玉姐。鴇兒幫襯,教女兒捱著公子肩下坐了,吩咐丫鬟擺酒。王定聽見擺酒,一發(fā)著忙,連聲催促三叔回去。老鴇丟個眼色與丫頭:“請這大哥到房里吃酒。”翠香、翠紅道:

  “姐夫請進(jìn)房里,我和你吃盅喜酒?!蓖醵ū静豢先?,被翠紅二人,拖拖拽拽扯進(jìn)去坐了。甜言美語,勸了幾杯酒。初時還是勉強,以后吃得熱鬧,連王定也忘懷了,索性放落了心,且偷快樂。

  正飲酒中間,聽得傳語公子叫王定。王定忙到書房,只見杯盤羅列,本司自有答應(yīng)樂人,奏動樂器。公子開懷樂飲。

  王定走近身邊,公子附耳低言:“你到下處取二百兩銀子,四匹尺頭,再帶散碎銀二十兩,到這里來?!蓖醵ǖ溃骸叭逡@許多銀子何用?”公子道:“不要你閑管?!蓖醵]奈何,只得到下處,開了皮箱,取出五十兩元寶四個,并尺頭、碎銀,再到本司院,說:“三叔有了?!惫涌匆膊豢?,都教送與鴇兒,說:“銀兩、尺頭,權(quán)為令愛初會之禮;這二十兩碎銀,把做賞人雜用。”王定只道公子要討那三姐回去,用許多銀子。

  聽說只當(dāng)初會之禮,嚇得舌頭吐出三寸。卻說鴇兒一見許多東西,就叫丫頭轉(zhuǎn)過一張空桌。王定將銀子、尺頭放在桌上,鴇兒假意謙讓一回,叫玉姐:“我兒,拜謝了公子。”又說:

  “今日是王公子,明日就是王姐夫了?!苯醒绢^收了禮物進(jìn)去。

  “小女房中還備得小酌,請公子開懷暢飲?!惫优c玉姐肉手相攙,同至香房,只見圍屏小桌,果品珍饈,俱已擺設(shè)完備。

  公子上坐,鴇兒自彈弦子,玉堂春清唱侑酒,弄得三官骨松筋癢,神蕩魂迷。王定見天色晚了,不見三官動身,連催了幾次。丫頭受鴇兒之命,不與他傳,王定又不得進(jìn)房,等了一個黃昏,翠紅要留他宿歇,王定不肯,自回下處去了。公子直飲到二鼓方散。玉堂春殷勤伏侍公子上床,解衣就寢,不在話下。

  天明,鴇兒叫廚下擺酒煮湯,自進(jìn)香房,叫一聲:“王姐夫,可喜可喜?!毖绢^、小廝都來磕頭。公子吩咐王定每人賞銀一兩。翠香、翠紅各賞衣服一套,折釵銀三兩。王定早晨本要來接公子回寓,見他撒漫使錢,有不然之色。公子暗想:

  “在這奴才手里討針線,好不爽利,索性將皮箱搬到院里,自家便當(dāng)?!兵d兒見皮箱來了,愈加奉承。真?zhèn)€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不覺住了一個多月。老鴇要生心科派,設(shè)一大席酒,搬戲演樂,專請三官、玉姐二人赴席。鴇子舉杯敬公子說:“王姐夫,我女兒與你成了夫婦,地久天長,凡家中事務(wù),望乞扶持。”那三官心里只怕鴇子心里不自在,看那銀子猶如糞土,憑老鴇說謊,欠下許多債負(fù),都替他還。又打若干首飾酒器,做若干衣服,又許他改造房子。又造百花樓一座,與玉堂春做臥房。隨其科派,件件許了。正是: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急得家人王定手足無措,三回五次,催他回去。三官初時含糊答應(yīng),以后逼急了,反將王定痛罵。王定沒奈何,只得倒求玉姐勸他。玉姐素知虔婆利害,也來苦勸公子,道:

  “‘人無千日好,花有幾日紅?’你一日無錢,他翻了臉來,就不認(rèn)得你。”三官此時手內(nèi)還有錢鈔,那里信他這話。王定暗想:“心愛的人還不聽他,我勸他則甚?”又想:“老爺若知此事,如何了得!不如回家報與老爺知道,憑他怎么裁處,與我無干。”王定乃對三官說:“我在北京無用,先回去吧!”三官正厭王定多管,巴不得他開身,說:“王定,你去時,我與你十兩盤費,你到家中稟老爺,只說帳未完,三叔先使我來問安?!庇窠阋菜臀鍍?,鴇子也送五兩。王定拜別三官而去。

  正是:

  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

  且說三官被酒色迷住,不想回家。光陰似箭,不覺一年。

  亡八、淫婦,終日科派。莫說上頭,做生,討粉頭,買丫鬟,連亡八的壽壙都打得到。三官手內(nèi)財空。亡八一見無錢,凡事疏淡,不照常答應(yīng)奉承。又住了半月,一家大小作鬧起來。

  老鴇對玉姐說:“‘有錢便是本司院,無錢便是養(yǎng)濟(jì)院’。王公子沒錢了,還留在此做甚!那曾見本司院舉了節(jié)婦,你卻呆守那窮鬼做甚!”玉姐聽說,只當(dāng)耳邊之風(fēng)。一日三官下樓往外去了,丫頭來報與鴇子。鴇子叫玉堂春下來:“我問你,幾時打發(fā)王三起身?”玉姐見話不投機,復(fù)身向樓上便走。鴇子隨即跟上樓來,說:“奴才,不理我么?”玉姐說:“你們這等沒天理,王公子三萬兩銀子,俱送在我家。若不是他時,我家東也欠債,西也欠債,焉有今日這等足用?”鴇子怒發(fā),一頭撞去,高叫:“三兒打娘哩!”亡八聽見,不分是非,便拿了皮鞭,趕上樓來,將玉姐摚跌在樓上,舉鞭亂打。打得髻偏發(fā)亂,血淚交流。

  且說三官在午門外,與朋友相敘,忽然面熱肉顫,心下懷疑,即辭歸,徑走上百花樓??匆娪窠闳绱四?,心如刀割,慌忙撫摩,問其緣故。玉姐睜開雙眼,看見三官,強把精神掙著,說:“俺的家務(wù)事,與你無干!”三官說:“冤家,你為我受打,還說無干?明日辭去,免得累你受苦!”玉姐說:

  “哥哥,當(dāng)初勸你回去,你卻不依我。如今孤身在此,盤纏又無,三千余里,怎生去得?我如何放得心?你若不能還鄉(xiāng),流落在外,又不如忍氣且住幾日?!比俾犝f,悶倒在地。玉姐近前抱住公子,說:“哥哥,你今后休要下樓去,看那亡八、淫婦怎么樣行來?”三官說:“欲待回家,難見父母兄嫂;待不去,又受不得亡八冷言熱語。我又舍不得你;待住,那亡八、淫婦只管打你。”玉姐說:“哥哥,打不打你休管他,我與你是從小的兒婦夫妻,你豈可一旦別了我!”看看天色又晚,房中往常時丫頭秉燈上來,今日火也不與了。玉姐見三官痛傷,用手扯到床上睡了。一遞一聲長吁短氣。三官與玉姐說:

  “不如我去吧!再接有錢的客官,省你受氣?!庇窠阏f:“哥哥,那亡八、淫女,任他打我,你好歹休要起身。哥哥在時,奴命在,你真?zhèn)€要去,我只一死。”二人直哭到天明。起來,無人與他碗水。玉姐叫丫頭:“拿盅茶來與你姐夫吃。”鴇子聽見,高聲大罵:“大膽奴才,少打。叫小三自家來取?!蹦茄绢^、小廝都不敢來。玉姐無奈,只得自己下樓,到廚下,盛碗飯,淚滴滴自拿上樓去。說:“哥哥,你吃飯來?!惫硬乓?,又聽得下邊罵,待不吃,玉姐又勸。公子方才吃得一口,那淫女在樓下說:“小三,大膽奴才,那有‘巧媳婦做出無米粥’?”三官分明聽得他話,只索隱忍。正是:

  囊中有物精神旺,手內(nèi)無錢面目慚。

  卻說亡八惱恨玉姐,待要打他,倘或打傷了,難教他掙錢;待不打他,他又戀著王小三。十分逼的小三極了,他是個酒色迷了的人,一時他尋個自盡,倘或尚書老爺差人來接,那時把泥做也不干。左思右算,無計可施。鴇子說:“我自有妙法,叫他離咱門去。明日是你妹子的生日,如此如此,喚做‘倒房計’?!蓖霭苏f:“倒也好?!兵d子叫丫頭樓上問:“姐夫吃了飯還沒有?”鴇子上樓來說:“休怪!俺家務(wù)事,與姐夫不相干?!庇终粘[上了酒。吃酒中間,老鴇忙陪笑道:

  “三姐,明日是你姑娘生日,你可稟王姐夫,封上人情,送去與他?!庇窠惝?dāng)晚封下禮物。第二日清晨,老鴇說:“王姐夫早起來,趁涼可送人情到姑娘家去。”大小都離司院。將半里,老鴇故意吃了一驚,說:“王姐夫,我忘了鎖門,你回去把門鎖上?!惫硬恢d子用計,回來鎖門不提。

  且說亡八從那小巷轉(zhuǎn)過來,叫:“三姐,頭上掉了簪子?!?br/>
  哄的玉姐回頭,那亡八把頭口打了兩鞭,順小巷流水出城去了。

  三官回院,鎖了房門,忙往外趕著。不見玉姐,遇著一伙人,公子躬身便問:“列位曾見一起男女,往那里去了?”那伙人不是好人,卻是短路的。見三官衣服齊整,心生一計,說:

  “才往蘆葦西邊去了?!比僬f:“多謝列位?!惫油J葦里就走。這人哄的三官往蘆葦里去了,即忙走在前面等著。三官至近,跳起來喝一聲,卻去扯住三官,齊下手剝?nèi)ヒ路弊樱美K子捆在地上。三官手足難掙,昏昏沉沉,捱到天明,還只想了玉堂春,說:“姐姐,你不知在何處去,那知我在此受苦!”

  不說公子有難,且說亡八、淫婦拐著玉姐,一日走了一百二十里地,野店安下。玉姐明知中了亡八之計,路上牽掛三官,淚不停滴。

  再說三官在蘆葦里,口口聲聲叫救命。許多鄉(xiāng)老近前看見,把公子解了繩子,就問:“你是那里人?”三官害羞,不說是公子,也不說嫖玉堂春。渾身上下又無衣服,眼中掉淚說:“列位大叔,小人是河南人,來此小買賣,不幸遇著歹人,將一身衣服盡剝?nèi)チ耍P費一文也無?!北娙艘姽幽晟?,舍了幾件衣服與他,又與了他一頂帽子。三官謝了眾人,拾起破衣穿了,拿破帽子戴了。又不見玉姐,又沒了一個錢,還進(jìn)北京來,順著房檐,低著頭,從早至黑,水也沒得口。三官餓的眼黃,到天晚尋宿,又沒人家下他。有人說:“想你這個模樣子,誰家下你?你如今可到總鋪門口去,有覓人打梆子,早晚勤謹(jǐn),可以度日?!比購街量備侀T首,只見一個地方來雇人打更。三官向前叫:“大叔,我打頭更。”地方便問:

  “你姓什么?”公子說:“我是王小三?!钡胤秸f:“你打二更吧!

  失了更,短了籌,不與你錢,還要打哩!”三官是個自在慣了的人,貪睡了,晚間把更失了,地方罵:“小三,你這狗骨頭,也沒造化吃這自在飯,快著走。”三官自思無路,乃到孤老院里去存身。正是:

  一般院子里,苦樂不相同。

  卻說那亡八、鴇子說:“咱來了一個月,想那王三必回家去了,咱們回去吧。”收拾行李,回到本司院。只有玉姐每日思想公子,寢食俱廢。鴇子上樓來,苦苦勸說:“我的兒,那王三已是往家去了,你還想他怎么?北京城內(nèi)多少王孫公子,你只是想著王三不接客,你可知道我的性子,自討分曉,我再不說你了?!闭f罷自去了。玉姐淚如雨滴,想王順卿手內(nèi)無半文錢,不知怎生去了?“你要去時,也通個信息,免使我蘇三常常掛牽。不知何日才得與你相見?”

  不說玉姐想公子。卻說公子在北京院討飯度日。北京大街上有個高手王銀匠,曾在王尚書處打過酒器。公子在虔婆家打首飾物件,都用著他。一日往孤老院過,忽然看見公子,嚇了一跳,上前扯住,叫:“三叔,你怎么這等模樣?”三官從頭說了一遍。王銀匠說:“自古狠心亡八!三叔,你今到寒家,清茶淡飯,暫住幾日。等你老爺使人來接你?!比俾犝f大喜,隨跟至王匠家中。王匠敬他是個尚書公子,盡禮管待,也住了半月有余。他媳婦見短,不見尚書家來接,只道丈夫說謊,乘著丈夫上街,便發(fā)說話:“自家一窩子男女,那有閑飯養(yǎng)他人!好意留吃幾口,各人要自達(dá)時務(wù),終不然在此養(yǎng)老送終?!比偈軞獠贿^,低著頭,順著房檐往外出來,信步而行。走至關(guān)王廟,猛省關(guān)圣最靈,何不訴他?乃進(jìn)廟,跪于神前,訴以亡八、鴇兒負(fù)心之事。拜禱良久,起來閑看兩廊畫的三國功勞。

  卻說廟門外街上,有一個小伙兒叫云:“本京瓜子,一分一桶;高郵鴨蛋,半分一個?!贝巳耸钦l?是賣瓜子的金哥。

  金哥說道:“原來是年景消疏,買賣不濟(jì)。當(dāng)時本司院有王三叔在時,一時照顧二百錢瓜子,轉(zhuǎn)的來,我父母吃不了。自從三叔回家去了,如今誰買這物?二三日不曾發(fā)市,怎么過?

  我到廟里歇歇再走。”金哥進(jìn)廟里來,把盤子放在供桌上,跪下磕頭。三官卻認(rèn)得是金哥,無顏見他,雙手掩面,坐于門限側(cè)邊。金哥磕了頭,起來,也來門限坐下。三官只道金哥出廟去了。放下手來,卻被金哥認(rèn)出,說:“三叔!你怎么在這里?”三官含羞帶淚,將前事道了一遍。金哥說:“三叔休哭,我請你吃些飯?!比僬f:“我得了飯?!苯鸶缬謫枺骸澳氵@兩日,沒見你三嬸來?”三官說:“久不相見了!金哥,我煩你到本司院秘密的與三嬸說,我如今這等窮,看他怎么說?

  回來復(fù)我?!苯鸶鐟?yīng)允,端起盤,往外就走。三官又說:“你到那里看風(fēng)色,他若想我,你便提我在這里如此。若無真心疼我,你便休話,也來回我。他這人家,有錢的另一樣待,無錢的另一樣待?!苯鸶缯f:“我知道?!鞭o了三官,往院里來,在于樓外邊立著。

  說那玉姐手托香腮,將汗巾拭淚,聲聲只叫:“王順卿,我的哥哥!你不知在那里去了?”金哥說:“呀!真?zhèn)€想三叔哩!”咳嗽一聲,玉姐聽見,問:“外邊是誰?”金哥上樓來,說:“是我。我來買瓜子與你老人家磕哩!”玉姐眼中掉淚,說:

  “金哥,縱有羊羔美酒,吃不下,那有心緒磕瓜仁!”金哥說:

  “三嬸,你這兩日怎么淡了?”玉姐不理。金哥又問:“你想三叔,還想誰?你對我說。我與你接去?!庇窠阏f:“我自三叔去后,朝朝思想,那里又有誰來?我曾記得一輩古人。”金哥說:“是誰?”玉姐說:“昔有個亞仙女,鄭元和為他黃金使盡,去打蓮花落。后來收心勤讀詩書,一舉成名。那亞仙風(fēng)月場中顯大名。我常懷亞仙之心,怎得三叔他家鄭元和方好?!苯鸶缏犝f,口中不語,心內(nèi)自思:“王三倒也與鄭元和相象了,雖不打蓮花落,也在孤老院討飯吃?!苯鸶缒说偷桶讶龐鸾辛艘宦暎f:“三叔如今在廟中安歇,叫我秘密的報與你,濟(jì)他些盤費,好上南京?!庇窠銍樍艘惑@,“金哥休要哄我?!苯鸶缯f:“三嬸,你不信,跟我到廟中看看去。”玉姐說:“這里到廟中有多少遠(yuǎn)?”金哥說:“這里到廟中有三里地?!庇窠阏f:

  “怎么敢去?”又問:“三叔還有甚話?”金哥說:“只是少銀錢使用,并沒甚話?!庇窠阏f:“你去對三叔說:‘十五日在廟里等我?!苯鸶缛R里回復(fù)三官,就送三官到王匠家中,“倘若他家不留你,就到我家里去。”幸得王匠回家,又留住了公子不提。

  卻說老鴇又問:“三姐!你這兩日不吃飯,還是想著王三哩!你想他,他不想你。我兒好癡,我與你尋個比王三強的,你也新鮮些。”玉姐說:“娘!我心里一件事不得停當(dāng)?!兵d子說:“你有甚么事?”玉姐說;“我當(dāng)初要王三的銀子,黑夜與他說話,指著城隍爺爺說誓。如今等我還了愿,就接別人?!?br/>
  老鴇問:“幾時去還愿?”玉姐道:“十五日去吧!”老鴇甚喜。

  預(yù)先備下香燭紙馬。等到十五日,天未明,就叫丫頭起來:

  “你與姐姐燒下水洗臉?!庇窠阋矐研模饋硎嵯?,收拾私房銀兩,并釵釧首飾之類,叫丫頭拿著紙馬,徑往城隍廟里去。

  進(jìn)得廟來,天還未明,不見三官在那里。那曉得三官卻躲在東廊下相等,先已看見玉姐,咳嗽一聲。玉姐就知,叫丫頭燒了紙馬,“你先去,我兩邊看看十帝閻君?!庇窠憬辛搜绢^轉(zhuǎn)身,徑來東廊下尋三官。三官見了玉姐,羞面通紅。玉姐叫聲:“哥哥王順卿,怎么這等模樣?”兩下抱頭而哭。玉姐將所帶有二百兩銀子?xùn)|西,付與三官,叫他置辦衣帽,買騾子,再到院里來,“你只說是從南京才到,休負(fù)奴言?!倍撕瑴I各別。玉姐回至家中,鴇子見了,欣喜不勝。說:“我兒還了愿了?”玉姐說:“我還了愿,發(fā)下新愿?!兵d子說:“我兒,你發(fā)下甚么新愿?”玉姐說:“我要再接王三,把咱一家子死的滅門絕戶,天火燒了。”鴇子說:“我兒這愿,忒發(fā)得重了些。”從此歡天喜地不提。

  且說三官回到王匠家,將二百兩東西遞與王匠。王匠大喜,隨即到了市上,買了一身衲帛衣服,粉底皂靴,絨襪,瓦欏帽子,青絲絳,真川扇,皮箱,騾馬,辦得齊整。把磚頭瓦片,用布包裹,假充銀兩,放在皮箱里面。收拾打扮停當(dāng),雇了兩個小廝跟隨,就要起身。王匠說:“三叔!略停片時,小子置一杯酒餞行。”公子說:“不勞如此,多蒙厚愛,異日須來報恩?!比偎焐像R而去。

  妝成圈套入胡同,鴇子焉能不強從;

  虧殺玉堂垂念永,固知紅粉亦英雄。

  卻說公子辭了王匠夫婦,徑至春院門首。只見幾個小樂工,都在門首說話。忽然看見三官氣象一新,嚇了一跳。飛風(fēng)報與老鴇。老鴇聽說,半晌不言:“這等事怎么處!向日三姐說:‘他是宦家公子,金銀無數(shù)。’我卻不信,逐他出門去了。今日倒帶有金銀,好不惶恐人也!”左思右想,老著臉走出來見了三官,說:“姐夫從何而至?”一手扯住馬頭。公子下馬唱了半個喏,就要行,說:“我伙計都在船中等我?!崩哮d陪笑道:“姐夫好狠心也。就是寺破僧丑,也看佛面,縱然要去,你也看看玉堂春?!惫拥溃骸跋蛉漳菐變摄y子值甚的?

  學(xué)生豈肯放在心上!我今皮箱內(nèi),現(xiàn)有五萬兩銀子,還有幾船貨物,伙計也有數(shù)十人。有王定看守在那里?!兵d子一發(fā)不肯放手了。公子恐怕掣脫了,將機就機,進(jìn)到院門坐下。鴇兒吩咐廚下忙擺酒席接風(fēng)。三官茶罷,就要走,故意攦出兩錠銀子來,都是五兩頭細(xì)絲。三官撿起,袖而藏之。鴇子又說:“我到了姑娘家,酒也不曾吃,就問你,說你往東去了。

  尋不見你,尋了一個多月。俺才回家?!惫映藱C便說:“虧你好心,我那時也尋不見你。王定來接我,我就回家去了。我心上也欠掛著玉姐,所以急急而來?!崩哮d忙叫丫頭去報玉堂春。丫頭一路笑上樓來,玉姐已知公子到了。故意說:“奴才笑甚么?”丫頭說:“王姐夫又來了。”玉姐故意嚇了一跳,說:

  “你不要哄我!”不肯下樓。老鴇慌忙自來。玉姐故意回臉往里睡。鴇子說:“我的親兒!王姐夫來了,你不知道么?”玉姐也不語,連問了四五聲,只不答應(yīng)。老鴇一時待要罵,又用著他。扯一把椅子拿過來,一直坐下,長吁了一聲氣。玉姐見他這模樣,故意回過頭起來,雙膝跪在樓上,說:“媽媽!

  今日饒我這頓打?!崩哮d忙扯起來說:“我兒!你還不知道,王姐夫又來了。拿有五萬兩花銀,船上又有貨物并伙計數(shù)十人,比前加倍。你可去見他,好心奉承?!蓖踅愕溃骸鞍l(fā)下新愿了,我不去接他?!兵d子道:“我兒!發(fā)愿只當(dāng)取笑?!币皇滞煊窠阆聵莵?,半路就叫:“王姐夫,三姐來了。”三官見了玉姐,冷冷的作了一揖,全不溫存。老鴇便叫丫頭擺桌取酒,斟上一盅,深深萬福,遞與王姐夫:“權(quán)當(dāng)老身不是??赡钊阒?,休走別家,教人說話?!比傥⑽⒗湫Γ新暎骸皨寢?,還是我的不是?!崩哮d殷勤勸酒,公子吃了幾杯,叫聲多擾,抽身就走。翠紅一把扯住,叫:“玉姐,與俺姐夫陪個笑臉?!崩哮d說:“王姐夫,你忒做絕了;丫頭把門頂了,休放你姐夫出去。”叫丫頭把那行李抬在百花樓去。就在樓下重設(shè)酒席,笙琴細(xì)樂,又來奉承。吃了半更,老鴇說:“我先去了,讓你夫妻二人敘話?!比佟⒂窠阏衅湟?,攜手登樓。

  如同久旱逢甘雨,好似他鄉(xiāng)遇故知。

  二人一晚敘話,正是“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不覺鼓行四更,公子爬將起來,說:“姐姐!我走吧!”玉姐說;

  “哥哥!我本欲留你多住幾日,只是留君千日,終須一別。今番作急回家,再休惹閑花野草。見了二親,用意攻書。倘或成名,也爭得這一口氣?!庇窠汶y舍王公子,公子留戀玉堂春。

  玉姐說:“哥哥,你到家,只怕娶了家小,不念我?!比僬f:

  “我怕你在北京另接一人,我再來也無益了。”玉姐說:“你指著圣賢爺說了誓愿。”兩人雙膝跪下。公子說:“我若南京再娶家小,五黃六月害病死了我?!庇窠阏f:“蘇三再若接別人,鐵鎖長枷永不出世?!本蛯㈢R子拆開,各執(zhí)一半,日后為記。

  玉姐說:“你敗了三萬兩銀子,空手而回,我將金銀首飾器皿,都與你拿去吧?!比僬f:“亡八、淫婦知道時,你怎打發(fā)他?”

  玉姐說:“你莫管我,我自有主意。”玉姐收拾完備,輕輕的開了樓門,送公子出去了。

  天明,鴇兒起來,叫丫頭燒下洗臉?biāo)?,承下凈口茶,“看你姐夫醒了時,送上樓去。問他要吃甚么?我好做去。若是還睡,休驚醒他?!毖绢^走上樓去,見擺設(shè)的器皿都沒了。梳樁匣也出空了,撇在一邊。揭開帳子,床上空了半邊。跑下樓,叫:“媽媽罷了!”鴇子說:“奴才!慌甚么?驚著你姐夫?!?br/>
  丫頭說:“還有甚么姐夫?不知那里去了。俺姐姐回臉往里睡著?!崩哮d聽說,大驚,看小廝、騾腳都去了。連忙走上樓來,喜得皮箱還在。打開看時,都是個磚頭瓦片。鴇兒便罵:“奴才!王三那里去了?我就打死你!為何金銀器皿他都偷去了?”

  玉姐說:“我發(fā)過新愿了,今番不是我接他來的?!兵d子說:

  “你兩個昨晚說了一夜說話,一定曉得他去處?!蓖霭司腿ト∑け?,玉姐拿個首帕,將頭扎了??诶镎f:“待我尋王三還你?!?br/>
  忙下樓來,往外就走。鴇子、樂工恐怕走了,隨后趕來。玉姐行至大街上,高聲叫屈:“圖財殺命!”只見地方都來了。鴇子說:“奴才,他倒把我金銀首飾盡情拐去,你還放刁!”亡八說:“由他,咱到家里算帳?!庇窠阏f:“不要說嘴,咱往那里去,那是我家?我同你到刑部堂上講講,恁家里是公侯宰相,朝郎駙馬,你那里的金銀器皿?萬務(wù)要評個理。一個行院人家,至輕至賤,那有甚么大頭面,戴往那里去坐席?王尚書公子在我家,費了三萬銀子,誰不知道他去了就開手。你昨日見他有了銀子,又去哄到家里,圖謀了他行李。不知將他下落在何處?列位做個證見。”說得鴇子無言可答。亡八說:

  “你叫王三拐去我的東西,你反來圖賴我?!庇窠闵崦?,就罵:

  “亡八、淫婦,你圖財殺人,還要說嘴?現(xiàn)今皮箱都打開在你家里,銀子都拿過了。那王三官不是你謀殺了是那個?”鴇子說:“他那里有甚么銀子?都是磚頭瓦片哄人?!庇窠阏f:“你親口說帶有五萬銀子,如何今日又說沒有?”兩下廝鬧。眾人曉得三官敗過三萬銀子是真,謀命的事未必。都將好言勸解。

  玉姐說:“列位,你既勸我不要到官,也得我罵他幾句,出這口氣。”眾人說:“憑你罵吧!”玉姐罵道:

  你這亡八是喂不飽的狗,鴇子是填不滿的坑。不肯思量做生理,只是排局騙別人。奉承盡是天羅網(wǎng),說話皆是陷人坑。只圖你家長興旺,那管他人貧不貧。八百好錢買了我,與你掙了多少銀。我父叫做周彥亨,大同城里有名人。買良為賤該甚罪?興販人口問充軍。哄誘良家子弟猶自可,圖財殺命罪非輕!你一家萬分無天理,我且說你兩三分。

  眾人說:“玉姐,罵得夠了?!兵d子說:“讓你罵許多時,如今該回去了?!庇窠阏f:“要我回去,須立個文書執(zhí)照與我?!?br/>
  眾人說:“文書如何寫?”玉姐說:“要寫‘不合買良為娼,及圖財殺命’等話?!蓖霭四抢锟蠈憽S窠阌纸衅鹎鼇?。眾人說:

  “買良為娼,也是門戶常事。那人命事不的實,卻難招認(rèn)。我們只主張寫個贖身文書與你吧!”亡八還不肯。眾人說:“你莫說別項,只王公子三萬銀子也夠買三百個粉頭了。玉姐左右心不向你了,舍了他吧!”眾人都到酒店里面,討了一張綿紙,一人念,一人寫,只要亡八、鴇子押花。玉姐道:“若寫得不公道,我就扯碎了?!北娙说溃骸斑€你停當(dāng)。”寫道:

  “立文書本司樂戶蘇淮,同妻一秤金,向?qū)㈠X八百文,討大同府人周彥亨女玉堂春在家,本望接客拿老,奈女不愿為娼?!?br/>
  寫到“不愿為娼”,玉姐說:“這句就是了。須要寫收過王公子財禮銀三萬兩?!蓖霭说溃骸叭齼?!你也拿些公道出來,這一年多費用去了,難道也算?”眾人道:“只寫二萬吧?!庇謱懙溃?br/>
  “……有南京公子王順卿,與女相愛,淮得過銀二萬兩,憑眾議作贖身財禮。今后聽?wèi){玉堂嫁人,并與本戶無干。立此為照。”

  后寫“正德年月日,立文書樂戶蘇淮同妻一秤金”,見人有十余人。眾人先押了花,蘇淮只得也押了,一秤金也畫個十字。玉姐收訖。又說:“列位老爹!我還有一件事,要先講個明?!北娙嗽唬骸坝质巧跏拢俊庇窠阍唬骸澳前倩?,原是王公子蓋的,撥與我住。丫頭原是公子買的,要叫兩個來伏待我。以后米面、柴薪、菜蔬等項,須是一一供給,不許掯勒短少,直待我嫁人方止。”眾人說:“這事都依著你?!庇窠戕o謝先回。亡八又請眾人吃過酒飯方散。正是:

  周郎妙計高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

  話說公子在路,夜住曉行,不數(shù)日,來到金陵自家門首下馬。王定看見,嚇了一驚。上前把馬扯住,進(jìn)的里面。三官坐下。王定一家拜見了。三官就問:“我老爺安么?”王定說:“安?!薄按笫?、二叔、姑爺、姑娘何如?”王定說:“俱安?!?br/>
  又問:“你聽得老爺說我家來,他要怎樣處?”王定不言,長吁一口氣,只看看天。三官就知其意:“你不言語,想是老爺要打死我?!蓖醵ㄕf:“三叔!老爺誓不留你,今番不要見老爺了。私去看看老奶奶和姐姐、兄嫂,討些盤費,他方去安身吧!”公子又問:“老爺這二年,與何人相厚?央他來與我說個情。”王定說:“無人敢說。只除是姑娘、姑爹,意思間稍提提,也不敢直說?!比俚溃骸巴醵ǎ闳フ埞玫鶃?,我與他講這件事?!蓖醵磿r去請劉齋長、何上舍到來。敘禮畢,何、劉二位說;“三舅,你在此,等俺兩個與咱爺講過,使人來叫你。若不依時,捎信與你,作速逃命?!?br/>
  二人說罷,竟往潭府來見了王尚書。坐下,茶罷,王爺問何上舍:“田莊好么?”上舍答道:“好!”王爺又問劉齋長:

  “學(xué)業(yè)何如?”答說:“不敢,連日有事,不得讀書?!蓖鯛斝Φ溃骸啊x書過萬卷,下筆如有神。’秀才將何為本?‘家無讀書子,官從何處來?’今后須宜勤學(xué),不可將光陰錯過?!眲S長唯唯謝教。何上舍問:“客位前這墻幾時筑的?一向不見?!?br/>
  王爺笑曰:“我年大了,無多田產(chǎn),日后恐怕大的二的爭竟,預(yù)先分為兩份?!倍诵φf:“三分家事,如何只做兩分?三官回來,叫他那里???”王爺聞?wù)f,心中大惱:“老夫平生兩個小兒,那里又有第三個?”二人齊聲叫:“爺,你如何不疼三官王景???當(dāng)初還是爺不是,托他在北京討帳,無有一個去接尋。休說三官十六七歲,北京是花柳之所,就是久慣江湖,也迷了心?!倍穗p膝跪下,掉下淚來。王爺說:“沒下梢的狗畜生,不知死在那里了,再休提起了!”正說間,二位姑娘也到。眾人都知三官到家,只哄著王爺一人。王爺說:

  “今日不請都來,想必有甚事情?”即叫家奴擺酒。何靜庵欠身一躬曰:“你閨女昨晚作一夢,夢三官王景隆身上襤褸,叫他姐姐救他性命。三更鼓做了這個夢,半夜捶床搗枕哭到天明,埋怨著我不接三官,今日特來問問三舅的信音?!眲⑿凝S亦說:“自三舅在京,我夫婦日夜不安,今我與姨夫湊些盤費,明日起身去接他回來?!蓖鯛敽瑴I道:“賢婿,家中還有兩個兒子,無他又待怎生?”何、劉二人往外就走。王爺向前扯住問:“賢婿何故起身?”二人說:“爺撒手,你家親生子還是如此,何況我女婿也?”大小兒女放聲大哭,兩個哥哥一齊下跪,女婿也跪在地上,奶奶在后邊掉下淚來。引得王爺心動,亦哭起來。

  王定跑出來說:“三叔,如今老爺在那里哭你,你好過去見老爺,不要待等惱了?!蓖醵ㄍ浦舆M(jìn)前廳跪下說:“爹爹!不孝兒王景隆今日回了?!蹦峭鯛攦墒植亮藴I眼,說;

  “那無恥畜生,不知死的往那里去了。北京城街上最多游食光棍,偶與畜生面龐廝像,假充畜生來家,哄騙我財物,可叫小廝拿送三法司問罪!”那公子往外就走。二位姐姐趕至二門首攔住,說:“短命的,你待往那里去?”三官說:“二位姐姐,開放條路與我逃命吧!”二位姐姐不肯撒手,推至前來雙膝跪下,兩個姐姐手指說:“短命的!娘為你痛得肝腸碎,一家大小為你哭得眼花,那個不牽掛!”眾人哭在傷情處,王爺一聲喝住眾人不要哭,說:“我依著二位姐夫,收了這畜生,可叫我怎么處他?”眾人說:“消消氣再處。”王爺搖頭。奶奶說:

  “憑我打吧。”王爺說:“可打多少?”眾人說:“任爺爺打多少。”

  王爺?shù)溃骸绊氁牢艺f,不可阻我,要打一百?!贝蠼?、二姐跪下說:“爹爹嚴(yán)命,不敢阻擋,容你兒代替吧!大哥、二哥每人替上二十,大姐、二姐每人亦替二十。”王爺說:“打他二十?!贝蠼?、二姐說:“叫他姐夫也替他二十,只看他這等黃瘦,一棍打在那里?等他膘滿肉肥,那時打他不遲?!蓖鯛斝Φ溃骸拔覂?,你也說得是。想這畜生,天理已絕,良心已喪,打他何益?我問你:‘家無生活計,不怕斗量金?!胰缃裼植蛔龉倭?,無處掙錢,作何生意以為糊口之計?要做買賣,我又無本錢與你。二位姐夫問他那銀子還有多少?”何、劉便問三舅:“銀子還有多少?”王定抬過皮箱打開,盡是金銀首飾器皿等物。王爺大怒,罵:“狗畜生!你在那里偷的這東西?

  快寫首狀,休要玷辱了門庭?!比俑呓校骸暗⑴牪恍阂谎??!彼鞂⒊跤鲇裉么?,后來被鴇兒如何哄騙盡了;如何虧了王銀匠收留;又虧了金哥報信,“玉堂春私將銀兩贈我回鄉(xiāng),這些首飾器皿,皆玉堂春所贈?!眰浼?xì)述了一遍。王爺聽說,罵道:“無恥狗畜生!自家三萬銀子都花了,卻要娼婦的東西,可不羞殺了人?!比僬f:“兒不曾強要他的,是他情愿與我的?!蓖鯛斦f:“這也罷了,看你姐夫面上,與你一個莊子,你自去耕地布種。”公子不言。王爺怒道:“王景隆,你不言怎么說?”公子說:“這事不是孩兒做的?!蓖鯛斦f:

  “這事不是你做的。你還去嫖院吧!”三官說:“兒要讀書。”王爺笑曰:“你已放蕩了,心猿意馬,讀甚么書?”公子說:“孩兒此回篤志用心讀書?!蓖鯛斦f:“既知讀書好,緣何這等胡為?”何靜庵立起身來說:“三舅受了艱難苦楚,這下來改過遷善,料想要用心讀書?!蓖鯛斦f:“就依你眾人說,送他到書房里去,叫兩個小廝去伏待他?!奔磿r就叫小廝送三官往書院里去。兩個姐夫又來說:“三舅久別,望老爺留住他,與小婿共飲則個?!蓖鯛斦f:“賢婿,你如此乃非教子之方,休要縱他?!倍说溃骸袄蠣斞灾钌??!庇谑俏绦龃蠹彝达?,盡醉方歸。這一出父子相會,分明是:

  月被云遮重露彩,花遭箱打又逢春。

  卻說公子進(jìn)了書院,清清獨坐,只見滿架詩書,筆山硯海。嘆道:“書呵!相別日久,且是生澀。欲待不看,焉得一舉成名,卻不辜負(fù)了玉姐言語;欲待讀書,心猿放蕩,意馬難收?!惫訉に家粫弥鴷鴣碜x了一會。心下只是想著玉堂春。忽然鼻聞甚氣?耳聞甚聲?乃問書童道:“你聞這書里甚么氣?聽聽甚么響?”書童說:“三叔,俱沒有?!惫拥溃?br/>
  “沒有?呀!原來鼻聞乃是脂粉氣,耳聽即是箏板聲?!惫右粫r思想起來:“玉姐當(dāng)初囑咐我,是甚么話來?叫我用心讀書。我如今未曾讀書,心意還丟他不下,坐不安,寢不寧,茶不思,飯不想,梳洗無心,神思恍忽?!惫幼运迹骸翱稍趺刺幩??”走出門來,只見大門上掛著一聯(lián)對子:“十年受盡窗前苦,一舉成名天下聞,”“這是我公公作下的對聯(lián)。他中舉會試,官至侍郎。后來咱爹爹在此讀書,官到尚書。我今在此讀書,亦要攀龍附鳳,以繼前人之志?!庇忠姸T上有一聯(lián)對子:“不受苦中苦,難為人上人?!惫蛹被貢浚闹谢剞D(zhuǎn),發(fā)志勤學(xué)。

  一日,書房無火,書童往外取火。王爺正坐,叫書童。書童近前跪下。王爺便問:“三叔這一會用功不曾?”書童說:

  “稟老爺?shù)弥胰逑葧r通不讀書,胡思亂想,體瘦如柴;

  這半年整日讀書,晚上讀至三更方才睡,五更就起,直至飯后,方才梳洗??陔m吃飯,眼不離書?!蓖鯛?shù)溃骸芭?!你好說謊,我親自去看他?!睍校骸叭澹蠣攣砹??!惫訌膹娜萑萦痈赣H。王爺暗喜。觀他行步安詳,可以見他學(xué)問。王爺正面坐下,公子拜見。王爺曰:“我限的書你看了不曾?我出的題你做了多少?”公子說:“爹爹嚴(yán)命,限兒的書都看了,題目都做完了,但有余力旁觀子史?!蓖鯛斦f:“拿文字來我看?!惫尤〕鑫淖?。王爺看他所作文課,一篇強如一篇,心中甚喜。叫:“景隆,去應(yīng)個儒士科舉吧!”公子說:

  “兒讀了幾日書,敢望中舉?”王爺說:“一遭中了雖多,兩遭中了甚廣。出去觀觀場,下科好中?!蓖鯛斁蛯憰c提學(xué)察院,許公子科舉。竟到八月初九日,進(jìn)過頭場,寫出文字與父親看。王爺喜道:“這七篇,中有何難?”到二場、三場俱完,王爺又看他后場,喜道:“不在散舉,決是魁解?!?br/>
  話分兩頭。卻說玉姐自上了百花樓,從不下梯。是日悶倦,叫丫頭:“拿棋子過來,我與你下盤棋?!毖绢^說:“我不會下。”玉姐說;“你會打雙陸么?”丫頭說:“也不會?!庇窠銓⑵灞P、雙陸一皆撇在樓板上。丫頭見玉姐眼腫掉淚,即忙掇過飯來,說;“姐姐,自從昨晚沒用飯,你吃個點心。”玉姐拿過分為兩半。右手拿一塊吃,左手拿一塊與公子。丫頭欲接又不敢接。玉姐猛然睜眼見不是公子,將那一塊點心掉在樓板上。丫頭又忙掇過一碗湯來,說:“飯干燥,吃些湯吧!”

  玉姐剛呷得一口,淚如涌泉,放下了。問:“外邊是甚么響?”

  丫頭說:“今日中秋佳節(jié),人人玩月,處處笙歌,俺家翠香、翠紅姐都有客哩!”玉姐聽說,口雖不言,心中自思:“哥哥今已去了一年了?!苯醒绢^拿過鏡子來照了一照,猛然嚇了一跳:“如何瘦的我這模樣?”把那鏡丟在床上,長吁短嘆,走至樓門前,叫丫頭:“拿椅子過來,我在這里坐一坐?!弊硕鄷r,只見明月高升。譙樓敲轉(zhuǎn),玉姐叫丫頭:“你可收拾香燭過來,今日八月十五日,乃是你姐夫進(jìn)三場日子,我燒一炷香來保佑他。”玉姐下樓來,當(dāng)天井跪下,說:“天地神明,今日八月十五日,我哥王景隆進(jìn)了三場,愿他早占鰲頭,名揚四海?!弊AT,深深拜了四拜。有詩為證:

  對月燒香禱告天,何時得泄腹中冤;

  王郎有日登金榜,不枉今生結(jié)好緣。

  卻說西樓上有個客人,乃山西平陽府洪同縣人,拿有整萬銀子,來北京販馬。這人姓沈名洪,因聞玉堂春大名,特來相訪。老鴇見他有錢,把翠香打扮當(dāng)作玉姐,相交數(shù)日,沈洪方知不是,苦求一見。是夜丫頭下樓取火,與玉姐燒香。小翠紅忍不住多嘴,就說了:“沈姐夫!你每日間想玉姐,今夜下樓,在天井內(nèi)燒香,我和你悄悄地張他。”沈洪將三錢銀子買囑了丫頭,悄然跟到樓下,月明中,看得仔細(xì)。等他拜罷,趨出唱喏。玉姐大驚,問:“是甚么人?”答道:“在下是山西沈洪,有數(shù)萬本錢,在此販馬,久慕玉姐大名,未得面睹。今日得見,如撥云霧見青天,望玉姐不棄,同到西樓一會。”玉姐怒道:“我與你素不相識,今當(dāng)夤夜,何故自夸財勢,妄生事端?”沈洪又哀求道:“王三官也只是個人,我也是個人。他有錢,我亦有錢,那些兒強似我?”說罷,就上前要摟抱玉姐。

  被玉姐照臉啐一口,急急上樓關(guān)了門,罵丫頭:“好大膽,如何放這野狗進(jìn)來?”沈洪沒意思自去了。玉姐思想起來,分明是小翠香、小翠紅這兩個奴才報他。又罵:“小淫婦,小賤人,你接著得意孤老也好了,怎該來羅唣我?”罵了一頓,放聲悲哭:“但得我哥哥在時,那個奴才敢調(diào)戲我!”又氣又苦,越想越毒。正是:

  可人去后無日見,俗子來時不待招。

  卻說三官在南京鄉(xiāng)試終場,閑坐無事,每日只想玉姐。南京一般也有本司院,公子再不去走。到了二十九關(guān)榜之日,公子想到三更以后,方才睡著。外邊報喜的說:“王景隆中了第四名?!比賶糁新勑?,起來梳洗,揚鞭上馬。前擁后簇,去赴鹿鳴宴。父母、兄嫂、姐夫、姐姐,喜做一團(tuán)。連日做慶賀筵席。公子謝了主考,辭了提學(xué),墳前祭掃了,起了文書,“稟父母得知,兒要早些赴京,到僻靜去處安下,看書數(shù)月,好入會試?!备改该髦颖疽鉅繏煊裉么?,中了舉,只得依從。叫大哥、二哥來,“景隆赴京會試,昨日祭掃,有多少人情?”大哥說:“不過三百余兩?!蓖鯛?shù)溃骸澳侵粔蛩饲榈?,分外再與他一二百兩拿去?!倍缯f:“稟上爹爹,用不得許多銀子?!蓖鯛斦f:“你那知道,我那同年、門生,在京頗多,往返交接,非錢不行。等他手中寬裕,讀書也有興?!苯芯奥∈帐靶醒b,有知心同年,約上兩三位。吩咐家人到張先生家看了良辰。公子恨不得一時就到北京。邀了幾個朋友,雇了一只船,即時拜了父母,辭別兄嫂。兩個姐夫邀親朋至十里長亭,酌酒作別。公子上得船來,手舞足蹈,莫知所之。眾人不解其意,他心里只想著玉姐玉堂春。不則一日,到了濟(jì)寧府,舍舟起岸,不在話下。

  再說沈洪自從中秋夜見了玉姐,到如今明思暮想,廢寢忘餐。叫聲:“二位賢姐!只為這冤家害的我一絲兩氣,七顛八倒,望二位可憐我孤身在外,舉眼無親,替我勸化玉姐,叫他相會一面,雖死在九泉之下,也不敢忘了二位活命之恩?!?br/>
  說罷,雙膝跪下。翠香、翠紅說;“沈姐夫!你且起來,我們也不敢和他說這話。你不見中秋夜罵的我們不耐煩。等俺媽媽來,你央浼他?!鄙蚝檎f:“二位賢姐!替我請出媽媽來?!?br/>
  翠香姐說:“你跪著我,再磕一百二十個大響頭?!鄙蚝榛琶蛳驴念^。翠香即時就去,將沈洪說的言語述與老鴇。老鴇到西樓見了沈洪。問:“沈姐夫喚老身何事?”沈洪說;“別無他事,只為不得玉堂春到手。你若幫襯我成就了此事,休說我銀,便是殺身難報?!崩哮d聽說,口內(nèi)不言,心中自思:

  “我如今若許了他,倘三兒不肯,教我如何?若不許他,怎哄出他的銀子?”沈洪見老鴇躊躇不語,便看翠紅。翠紅丟了個眼色,走下樓來。沈洪即跟他下去。翠紅說:“常言‘姐愛俏,鴇愛鈔’。你多拿些銀子出來打動他,不愁他不用心。他是使大錢的人,若少了,他不放在眼里?!鄙蚝檎f:“要多少?”翠香說:“不要少了!就把一千兩與他,方才成得此事?!币彩巧蚝槊\該敗,渾如鬼迷一般,即依著翠香,就拿一千兩銀子來。叫:“媽媽!財禮在此?!崩哮d說:“這銀子,老身權(quán)收下,你卻不要性急,待老身慢慢的偎他?!鄙蚝榘葜x說:“小子懸懸而望。”正是:

  請下煙花諸葛亮,欲圖風(fēng)月玉堂春。

  且說十三省鄉(xiāng)試榜都到午門外張掛,王銀匠邀金哥說:

  “王三官不知中了不曾?”兩個跑到午門外南直隸榜下,看解元是《書經(jīng)》,往下第四個乃是王景隆。王匠說:“金哥,好了,三叔已中在第四名?!苯鸶绲溃骸澳憧纯吹拇_,怕你識不得字。”王匠說:“你說話好欺人,我讀書讀到《孟子》,難道這三個字也認(rèn)不得,隨你叫誰看?”金哥聽說大喜。二人買了一本鄉(xiāng)試錄,走到本司院里去報玉堂春說:“三叔中了。”玉姐叫丫頭將試錄拿上樓來,展開看了,上刊“第四名王景隆”,注明“應(yīng)天府儒士,《禮記》。”玉姐步出樓門,叫丫頭忙排香案,拜謝天地。起來先把王匠謝了,轉(zhuǎn)身又謝金哥。嚇得亡八、鴇子魂不在體。商議說:“王三中了舉,不久到京,白白地要了玉堂春去,可不人財兩失?三兒向他孤老,決沒甚好言語,搬斗是非,教他報往日之仇,此事如何了?”鴇子說:“不若先下手為強?!蓖霭苏f:“怎么樣下手?”老鴇說:

  “咱已收了沈官人一千兩銀子,如今再要了他一千,賤些價錢賣與他吧?!蓖霭苏f:“三兒不肯如何?”鴇子說:“明日殺豬宰羊,買一些紙錢,假說東岳廟看會,燒了紙,說了誓,合家從良,再不在煙花巷里。小三若聞知從良一節(jié),必然也要往岳廟燒香。叫沈官人先安轎子,徑抬往山西去。公子那時就來,不見他的情人,心下就冷了?!蓖霭苏f:“此計大妙?!?br/>
  即時暗暗地與沈洪商議。又要了他一千銀子。

  次早,丫頭報與玉姐:“俺家殺豬宰羊,上岳廟哩?!庇窠銌枺骸盀楹??”丫頭道:“聽得媽媽說:‘為王姐夫中了,恐怕他到京來報仇,今日發(fā)愿,合家從良。’”玉姐說:“是真是假?”丫頭說:“當(dāng)真哩!昨日沈姐夫都辭去了,如今再不接客了?!庇窠阏f:“既如此,你對媽媽說,我也要去燒香。”老鴇說:“三姐,你要去,快梳洗,我喚轎兒抬你。”玉姐梳妝打扮,同老鴇出的門來,正見四個人,抬著一頂空轎。老鴇便問:“此轎是雇的?”這人說:“正是?!崩哮d說:“這里到岳廟要多少雇價?”那人說:“抬來抬去,要一錢銀子?!崩哮d說:

  “只是五分?!蹦侨苏f:“這個事小,請老人家上轎?!崩哮d說:

  “不是我坐,是我女兒要坐。”玉姐上轎,那二人抬著,不往岳廟去,徑往西門去了。走有數(shù)里,到了上高轉(zhuǎn)折去處,玉姐回頭,看見沈洪在后騎著個騾子,玉姐大叫一聲:“吆!想是亡八、鴇子盜賣我了!”玉姐大罵:“你這些賊狗奴,抬我往那里去?”沈洪說:“往那里去?我為你去了二千兩銀子,買你往山西家去。”玉姐在轎中號啕大哭,罵聲不絕。那轎夫抬了飛也似走。行了一日,天色已晚。沈洪尋了一座店房,排合巹美酒,指望洞房歡樂,誰知玉姐提著便罵,觸著便打。沈洪見店中人多,恐怕出丑,想道:“甕中之鱉,不怕他走了,權(quán)耐幾日,到我家中,何愁不從?!庇谑欠磳⒑迷挿畛?,并不去犯他。玉姐終日啼哭,自不必說。

  卻說公子一到北京,將行李上店,自己帶兩個家人,就往王銀匠家,探問玉堂春消息。王匠請公子坐下:“有現(xiàn)成酒,且吃三杯接風(fēng),慢慢告訴?!蓖踅尘湍镁苼碚迳?。三官不好推辭,連飲了三杯。又問:“玉姐敢不知我來?”王匠叫:“三叔開杯,再飲三杯?!比僬f:“夠了,不吃了。”王匠說:“三叔久別,多飲幾杯,不要太謙。”公子又飲了幾杯。問:“這幾日曾見玉姐不曾?”王匠又叫:“三叔且莫問此事,再吃三杯?!惫有囊?,站起說:“有甚或長或短,說個明白,休悶死我也!”王匠只是勸酒。

  卻說金哥在門首經(jīng)過,知道公子在內(nèi),進(jìn)來磕頭叫喜。三官問金哥:“你三嬸近日何如?”金哥年幼多嘴說:“賣了?!比偌眴栒f:“賣了誰?”王匠瞅了金哥一眼,金哥縮了口。公子堅執(zhí)盤問,二人瞞不過,說:“三嬸賣了?!惫訂枺骸皫讜r賣了?”王匠說:“有一個月了?!惫勇犝f,一頭撞在塵埃,二人忙扶起來。公子問金哥:“賣到那里去了?”金哥說:“賣與山西客人沈洪去了?!比僬f:“你那三嬸就怎么肯去?”金哥敘出鴇兒假意從良,殺豬宰羊上岳廟,哄三嬸同去燒香,私與沈洪約定,雇下轎子抬去,不知下落。公子說:“亡八盜賣我玉堂春,我與他算帳!”

  那時叫金哥跟著,帶領(lǐng)家人,徑到本司院里,進(jìn)的院門,亡八眼快,跑去躲了。公子問眾丫頭:“你家玉姐何在?”無人敢應(yīng)。公子發(fā)怒,房中尋見老鴇,一把揪住,叫家人亂打。

  金哥勸住。公子就走在百花樓上,看見錦帳羅幃,越加怒惱。

  把箱籠盡行打碎,氣得癡呆了。問:“丫頭,你姐姐嫁到那家去?可老實說,饒你打。”丫頭說:“去燒香,不知道就偷賣了他?!惫訚M眼落淚,說:“冤家,不知是正妻,是偏妾?”

  丫頭說:“他家里自有老婆?!惫勇犝f,心中大怒,恨罵亡八、淫婦,不仁不義!丫頭說:“他今日嫁別人去了,還疼好怎的?”公子滿眼流淚。

  正說間,忽報朋友來訪。金哥勸:“三叔休惱,三嬸一時不在了,你縱然哭他,他也不知道。今有許多相公在店中相訪,聞公子在院中,都要來?!惫勇犝f,恐怕朋友笑話,即便起身回店。公子心中氣悶,無心應(yīng)舉,意欲束裝回家。朋友聞知,都來勸說:“順卿兄,功名是大事,婊子是末節(jié),那里有為婊子而不去求功名之理?”公子說:“列位不知,我奮志勤學(xué),皆為玉堂春的言語激我。冤家為我受了千辛萬苦,我怎肯輕舍?”眾人道:“順卿兄,你倘聯(lián)捷,幸在彼地,見之何難?你若回家,憂慮成病,父母懸心,朋友笑恥,你有何益?”三官自思言之最當(dāng),倘或僥幸,得到山西,平生愿足矣。

  數(shù)言勸醒公子。會試日期已到,公子進(jìn)了三場,果中金榜二甲第八名,刑部觀政。三個月,選了真定府理刑官。即遣轎馬迎請父母兄嫂。父母不來,回書說:“教他做官勤慎公廉,念你年長未娶,已聘劉都堂之女,不日送至任所成親。”公子一心只想玉堂春,全不以聘娶為喜。正是:

  且將路柳為連理,翻把家雞作野鴛。

  且說沈洪之妻皮氏,也有幾分顏色,雖然三十余歲,比二八少年,也還風(fēng)騷。平昔間嫌老公粗蠢,不會風(fēng)流,又出外日多,在家日少,皮氏色性太重,打熬不過。間壁有個監(jiān)生,姓趙名昂,自幼慣花柳場中,為人風(fēng)月,近日喪偶,雖然是納粟相公,家道已在消乏一邊。一日,皮氏在后園看花,偶然撞見趙昂,彼此有心,都看上了。趙昂訪知巷口做歇家的王婆,在沈家走動識熟,且是利口,善于做媒說合,乃將白銀二十兩,賄賂王婆,央他通腳。皮氏平昔間不良的口氣,已有在王婆肚里,況且今日你貪我愛,一說一上,幽期密約,一墻之隔,梯上梯下,做就了一點不明不白的事。趙昂一者貪皮氏之色,二者要騙他錢財。枕席之間,竭力奉承。皮氏心愛趙昂,但是開口,無有不從,恨不得連家當(dāng)都津貼了他。

  不上一年,傾囊倒篋,騙得一空。初時只推事故,暫進(jìn)挪借,借去后,分毫不還。皮氏只愁老公回來盤問時,無言回答。一夜與趙昂商議,欲要跟趙昂逃走他方。趙昂道:“我又不是赤腳漢,如何走得?便走了,也不免吃官司。只除暗地謀殺了沈洪,做個長久夫妻,豈不盡美?!逼な宵c頭不語。

  卻說趙昂有心打聽沈洪的消息,曉得他討了院妓玉堂春一路回來,即忙報與皮氏知道,故意將言語觸惱皮氏。皮氏怨恨不絕于聲,問:“如今怎么對付他說好?”趙昂道:“一進(jìn)門時,你便數(shù)他不是,與他尋鬧,叫他領(lǐng)著娼根另住,那時憑你安排了。我央王婆贖得些砒霜在此,覷便放在食器內(nèi),把與他兩個吃。等他雙死也罷,單死也罷!”皮氏說:“他好吃的是辣面?!壁w昂說:“辣面內(nèi)正好下藥?!眱扇巳μ滓讯?,只等沈洪入來。

  不一日,沈洪到了故鄉(xiāng),叫仆人和玉姐暫停門外。自己先進(jìn)門,與皮氏相見,滿臉陪笑說:“大姐休怪,我如今做了一件事?!逼な险f;“你莫不是娶了個小老婆?”沈洪說;“是了。”皮氏大怒,說:“為妻的整年月在家守活孤孀,你卻花柳快活,又帶這潑淫婦回來,全無夫妻之情。你若要留這淫婦時,你自在西廳一帶住下,不許來纏我。我也沒福受這淫婦的拜,不要他來?!卑喝徽f罷,啼哭起來,拍臺拍凳??诶铩扒霭?,萬淫婦”罵不絕聲。沈洪勸解不得,想道:“且暫時依他言語,在西廳住幾日,落得受用。等他氣消了時,卻領(lǐng)玉堂春與他磕頭?!鄙蚝橹坏罍喖沂浅源?,誰知他有了私情,又且房計空虛了,正怕老公進(jìn)房,借此機會,打發(fā)他另居。正是:

  你向東時我向西,各人有意自家知。

  不在話下。

  卻說玉堂春曾與王公子設(shè)誓,今番怎肯失節(jié)于沈洪,腹中一路打稿:“我若到這厭物家中,將情節(jié)哭訴他大娘子,求他做主,以全節(jié)操。慢慢的寄信與三官,教他將二千兩銀子來贖我去,卻不好。”及到沈洪家里,聞知大娘不許相見,打發(fā)老公和他往西廳另住,不遂其計,心中又驚又苦。沈洪安排床帳在廂房,安頓了蘇三,自己卻去窩伴皮氏,陪吃夜飯,被皮氏三回五次催趕。沈洪說:“我去西廳時,只怕大娘著惱?!?br/>
  皮氏說:“你在此,我反惱,離了我眼睛,我便不惱。”沈洪唱個淡喏,謝聲“得罪”,出了房門,徑望西廳而來。原來玉姐乘著沈洪不在,檢出他鋪蓋撇在廳中,自己關(guān)上房門自睡了。任沈洪打門,那里肯開。卻好皮氏叫小段名到西廳看老公睡也不曾。沈洪平日原與小段名有情,那時扯在鋪上,草草合歡,也當(dāng)春風(fēng)一度。事畢,小段名自去了。沈洪身子困倦,一覺睡去,直至天明。

  卻說皮氏這一夜等趙昂不來,小段名回后,老公又睡了,翻來復(fù)去,一夜不曾合眼。天明早起,趕下一軸面,煮熟分作兩碗。皮氏悄悄把砒霜撒在面內(nèi),卻將辣汁澆上。叫小段名送去西廳,“與你爹爹吃。”小段名送至西廳,叫道:“爹爹,大娘欠你,送辣面與你吃。”沈洪見是兩碗,就叫:“我兒,送一碗與你二娘吃?!毙《蚊闳デ瞄T。玉姐在床上問:“做甚么?”小段名說:“請二娘起來吃面。”玉姐說:“我不要吃。”

  沈洪說:“想是你二娘還要睡,莫去鬧他?!鄙蚝榘褍赏攵汲粤恕m汈ФM。小段名收碗去了。沈洪一時肚疼,叫道:“不好了,死也死也!”玉姐還只認(rèn)假意,看看聲音漸變,開門出來看時,只見沈洪九竅流血而死,正不知什么緣故?;呕诺母呓校骸熬热?!”只聽得腳步響,皮氏早到,不等玉姐開言,就變過臉,故意問道:“好好的一個人,怎么就死了?想必你這小淫婦弄死了他,要去嫁人?”玉姐說:“那丫頭送面來,叫我吃,我不要吃,并不曾開門。誰知他吃了,便肚疼死了,必是面里有些緣故?!逼な险f:“放屁!面里若有緣故,必是你這小淫婦做下的,不然,你如何先曉得這面是吃不得的,不肯吃?你說并不曾開門,如何卻在門外?這謀死情由,不是你,是誰?”說罷,假哭起“養(yǎng)家的天”來。家中僮仆、養(yǎng)娘都亂做一堆。皮氏就將三尺白布擺頭,扯了玉姐往知縣處叫喊;正值王知縣升堂,喚進(jìn)問其緣故。皮氏說:“小婦人皮氏,丈夫叫沈洪,去北京為商,用千金娶這娼婦叫做玉堂春為妾。

  這娼婦嫌丈夫丑陋,因吃辣面,暗將毒藥放入,丈夫吃了,登時身死。望爺爺斷他償命?!蓖踔h聽罷,問:“玉堂春,你怎么說?”玉姐說:“爺爺,小婦人原籍北直隸大同府人氏,只因年歲荒早,父親把我賣在本司院蘇家,賣了三年后,沈洪看見,娶我回家,皮氏嫉妒,暗將毒藥藏在面中,毒死丈夫性命。反倚刁潑,展賴小婦人。”知縣聽玉姐說了一會。叫:

  “皮氏,想你見那男子棄舊迎新,你懷恨在心,藥死親夫,此情理或有之。”皮氏說:“爺爺!我與丈夫,從幼的夫妻,怎忍做這絕情的事。這蘇氏原是不良之婦,別有個心上之人,分明是他藥死,要圖改嫁。望青天爺爺明鏡?!敝h乃叫蘇氏,“你過來,我想你原系娼門,你愛那風(fēng)流標(biāo)致的人,想是你見丈夫丑陋,不趁你意,故此把藥藥死是實?!苯性黼`:“把蘇氏與我夾起來。”玉姐說:“爺爺!小婦人雖在煙花巷里,跟了沈洪,又不曾難為半分,怎下這般毒手?小婦人果有惡意,何不在半路謀害?既到了他家,他怎容得小婦人做手腳?這皮氏昨夜就趕出丈夫,不許他進(jìn)房。今早的面,出于皮氏之手,小婦人并無干涉。”王知縣見他二人各說有理,叫皂隸:

  “把他二人寄監(jiān)。我差人訪實再審?!倍诉M(jìn)了南牢不提。

  卻說皮氏差人秘密傳與趙昂,叫他快來打點。趙昂拿著沈家銀子,與刑房吏一百兩,書手八十兩,掌案的先生五十兩,門子五十兩,兩班皂隸六十兩,禁子每人二十兩,上下打點停當(dāng)。封了一千兩銀子,放在壇內(nèi),當(dāng)酒送與王知縣。知縣受了。次日清晨升堂,叫皂隸把皮氏一起提出來。不多時到了,當(dāng)堂跪下。知縣說:“我夜來一夢,夢見沈洪說:‘我是蘇氏藥死,與那皮氏無干?!庇裉么赫洲q,知縣大怒,說:“人是苦蟲,不打不招?!苯性黼`:“與我拶起著實打。問他招也不招?他若不招,就活活敲死?!庇窠惆拘滩贿^,說:

  “愿招?!敝h說:“放下刑具?!痹黼`遞筆與玉姐畫供。知縣說:“皮氏召保在外,玉堂春收監(jiān)?!痹黼`將玉姐手肘腳鐐,帶進(jìn)南牢。禁子、牢頭都得了趙上舍銀子,將玉姐百般凌辱。只等上司詳允之后,就遞罪狀,結(jié)果他性命。正是:

  安排縛虎擒龍計,斷送愁鸞泣鳳人。

  且喜有個刑房吏,姓劉名志仁,為人正直無私,素知皮氏與趙昂有奸,都是王婆說合。數(shù)日前撞見王婆在生藥鋪內(nèi)贖砒霜,說:“要藥老鼠?!眲⒅救视行┮尚摹=袢兆龀鋈嗣鼇?,趙監(jiān)生使著沈家不疼的銀子來衙門打點,把蘇氏買成死罪,天理何在?躇躊一會,“我下監(jiān)去看看。”那禁子正在那里逼玉姐要燈油錢。志仁喝退眾人,將溫言寬慰玉姐,問其冤情。玉姐垂淚拜訴來歷。志仁見四旁無人,遂將趙監(jiān)生與皮氏私情及王婆贖藥始末,細(xì)說一遍。吩咐:“你且耐心守困,待后有機會,我指點你去叫冤。日逐飯食,我自供你?!庇窠阍偃葜x。禁子見劉志仁做主,也不敢則聲。此話擱過不提。

  卻說公子自到真定府為官,興利除害,吏畏民悅。只是想念玉堂春,無刻不然。一日正在煩惱,家人來報,老奶奶家中送新奶奶來了。公子聽說,接進(jìn)家小。見了新人,口中不言,心內(nèi)自思:“容貌倒也齊整,怎及得玉堂春風(fēng)趣?”當(dāng)時擺了合歡宴,吃下合巹杯,畢姻之際,猛然想起多嬌,“當(dāng)初指望白頭相守,誰知你嫁了沈洪,這官誥卻被別人承受了?!?br/>
  雖然陪伴了劉氏夫人,心里還想著玉姐,因此不快。當(dāng)夜中了傷寒。又想當(dāng)初與玉姐別時,發(fā)下誓愿,各不嫁娶。心下疑惑,合眼就見玉姐在旁。劉夫人遣人到處祈禳,府縣官都來問安,請名醫(yī)切脈調(diào)治。一月之外,才得痊可。

  公子在任年余,官聲大著,行取到京。吏部考選天下官員,公子在部點名已畢,回到下處,焚香禱告天地,只愿山西為官,好訪問玉堂春消息。須臾馬上人來報:“王爺點了山西巡按?!惫勇犝f,兩手加額:“趁我平生之愿矣?!贝稳?,領(lǐng)了敕印,辭朝,連夜起馬,往山西省城上任訖。即時發(fā)牌,先出巡平陽府。公子到平陽府,坐了察院,觀看文卷。見蘇氏玉堂春問了重刑,心內(nèi)驚慌,其中必有蹺蹊。隨叫書吏過來:“選一個能干事的,跟著我私行采訪。你眾人在內(nèi),不可走漏消息?!?br/>
  公子時下?lián)Q了素巾青衣,隨跟書吏,暗暗出了察院。雇了兩個騾子,往洪同縣路上來。這趕腳的小伙,在路上閑問;

  “二位客官往洪同縣有甚貴干?”公子說:“我來洪同縣要娶個妾,不知誰會說媒?”小伙說:“你又說娶小,俺縣里有一個財主,因娶了個小,害了性命?!惫訂枺弧霸醯暮α诵悦??”

  小伙說:“這財主叫沈洪,婦人叫玉堂春。他是京里娶來的。

  他那大老婆皮氏與那鄰家趙昂私通,怕那漢子回來知道,一服毒藥把沈洪藥死了。這皮氏與趙昂反把玉堂春送到本縣,將銀買囑官府衙門,將玉堂春屈打成招,問了死罪,送在監(jiān)里。

  若不是虧了一個外郎,幾時便死了。”公子又問:“那玉堂春如今在監(jiān)死了?”小伙說:“不曾?!惫诱f:“我要娶個小,你說可投著誰做媒?”小伙說:“我送你往王婆家去吧,他極會說媒。”公子說:“你怎知道他會說媒?”小伙說:“趙昂與皮氏都是他做牽頭?!惫诱f:“如今下他家里吧?!毙』锞挂酵跗偶依?,叫聲:“干娘!我送個客官在你家來,這客官要娶個小,你可與他說媒?!蓖跗耪f:“累你,我轉(zhuǎn)了錢來,謝你?!?br/>
  小伙自去了。公子夜間與王婆攀話。見他能言快語,是個積年的馬泊六了。到天明,又到趙監(jiān)生前后門看了一遍:與沈洪家緊壁相通,可知做事方便。回來吃了早飯,還了王婆店錢,說:“我不曾帶得財禮,到省下回來,再作商議。”公子出的門來,雇了騾子,星夜回到省城,到晚進(jìn)了察院,不提。

  次早,星火發(fā)牌,按臨洪同縣,各官參見過。吩咐就要審錄。王知縣回縣,叫刑房吏書,即將文卷審冊,連夜開寫停當(dāng),明日送審不提。

  卻說劉志仁與玉姐寫了一張冤狀,暗藏在身,到次日清晨,王知縣坐在監(jiān)門首,把應(yīng)解犯人點將出來。玉姐披枷帶鎖,眼淚紛紛。隨解子到了察院門首,伺候開門。巡捕官回風(fēng)已畢,解審牌出。公子先喚蘇氏一起。玉姐口稱冤枉,探懷中訴狀呈上。公子抬頭見玉姐這般模樣,心中凄慘,叫聽事官接上狀來。公子看了一遍,問說:“你從小嫁沈洪,可還接了幾年客?”玉姐說:“爺爺!我從小接著一個公子,他是南京禮部尚書三舍人。”公子怕他說了丑處,喝聲:“住了,我今只問你謀殺人命事,不消多講?!庇窠阏f:“爺爺!若殺人的事,只問皮氏便知?!惫咏衅な蠁柫艘槐?。玉姐又說了一遍。公子吩咐劉推官道:“聞知你公正廉能,不肯玩法徇私,我來到任,尚未出巡,先到洪同縣訪得這皮氏藥死親夫,累蘇氏受屈,你與我把這事情用心問斷?!闭f罷,公子退堂。

  劉推官回衙,升堂,就叫:“蘇氏,你謀殺親夫,是何意故?”玉姐說:“冤屈!分明是皮氏串通王婆,和趙監(jiān)生合計毒死男子,縣官要錢,逼勒成招。今日小婦拼死訴冤,望青天爺爺作主?!眲斀性黼`把皮氏采上來。問:“你與趙昂奸情可真么?”皮氏抵賴沒有。劉爺即時拿趙昂和王婆到來面對。

  用了一番刑法,都不肯招。劉爺又叫小段名:“你送面與家主吃,必然知情!”喝教夾起。小段名說:“爺爺,我說吧!那日的面,是俺娘親手盛起,叫小婦人送與爹爹吃。小婦人送到西廳,爹叫新娘同吃。新娘關(guān)著門,不肯起身,回道:‘不要吃?!车约页粤?,即時口鼻流血死了。”劉爺又問趙昂奸情,小段名也說了。趙昂說:“這是蘇氏買來的硬證?!眲敵烈髁艘粫?,把皮氏這一起分頭送監(jiān),叫一書吏過去:“這起潑皮奴才,苦不肯招。我如今要用一計,用一個大柜,放在丹墀內(nèi),鑿幾個孔兒,你執(zhí)紙筆暗藏在內(nèi),不要走漏消息。

  我再提來問他,不招,即把他們鎖在柜左柜右,看他有甚么說話,你與我用心寫來?!眲敺愿酪旬叄瑫艏崔k一大柜,放在丹墀,藏身于內(nèi)。劉爺又叫皂隸,把皮氏一起提來再審。

  只問:“招也不招?”趙昂、皮氏、王婆三人齊聲哀告,說:

  “就打死小的,那呈招?”劉爺大怒,吩咐:“你眾人各自去吃飯來,把這起奴才著實拷問。把他放在丹墀里,連小段名四人鎖在四處。不許他交頭接耳。”皂隸把這四人鎖在柜的四角。

  眾人散盡。卻說皮氏抬起頭來,四顧無人,便罵:“小段名!

  小奴才!你如何亂講?今日再亂講時,到家中活敲殺你。”小段名說:“不是夾得疼,我也不說?!蓖跗疟憬校骸捌ご蠼?,我也受這刑杖不過,等劉爺出來,說了吧?!壁w昂說:“好娘,我那些虧著你,倘捱出官司去,我百般孝順你,即把你做親母。”

  王婆說:“我再不聽你哄我。叫我圓成了,認(rèn)我做親娘;許我兩石麥,還欠八升;許我一石米,都下了糠秕;緞衣兩套,止與我一條藍(lán)布裙;許我好房子,不曾得住。你干的事,沒天理,教我只管與你熬刑受苦?!逼な险f:“老娘,這遭出去,不敢忘你恩。捱過今日不招,便沒事了?!惫窭飼舭阉f的話盡記了,寫在紙上。劉爺升堂,先叫打開柜子。書吏跑將出來,眾人都嚇軟了。劉爺看了書吏所錄口詞,再要拷問,三人都不打自招。趙昂從頭依直寫得明白。各各畫供已完,遞至公案。劉爺看了一遍,問蘇氏:“你可從幼為娼,還是良家出身?”蘇氏將蘇淮買良為賤,先遇王尚書公子,揮金三萬,后被老鴇一秤金趕逐,將奴賺賣與沈洪為妾,一路未曾同睡,備細(xì)說了。劉推官情知王公子就是本院。提筆定罪:

  皮氏凌遲處死,趙昂斬罪非輕。王婆贖藥是通情,杖責(zé)段名示警。王縣貪酷罷職,追贓不恕衙門。

  蘇淮買良為賤合充軍,一秤金三月立枷罪定。

  劉爺做完申文,把皮氏一起俱已收監(jiān)。次日親捧招詳送解察院。公子依擬,留劉推官后堂待茶。問:“蘇氏如何發(fā)放?”

  劉推官答言:“發(fā)還原籍,擇夫另嫁?!惫悠寥娜?,與劉推官吐膽傾心,備述少年設(shè)誓之意,“今日煩貴府密地差人送至北京王銀匠處暫居,足感足感?!眲⑼乒兕I(lǐng)命奉行,自不必說。

  卻說公子行下關(guān)文,到北京本司院提到蘇淮、一秤金依律問罪。蘇淮已先故了。一秤金認(rèn)得是公子,還叫:“王姐夫?!?br/>
  被公子喝教重打六十,取一百斤大枷枷號。不夠半月,嗚呼哀哉!正是:

  萬兩黃金難買命,一朝紅粉已成灰。

  再說公子一年任滿,復(fù)命還京。見朝已過,便到王匠處問信。王匠說有金哥伏侍,在頂銀胡同居住。公子即往頂銀胡同,見了玉姐,二人放聲大哭。公子已知玉姐守節(jié)之美,玉姐已知王御史就是公子,彼此稱謝。公子說:“我父母娶了個劉氏夫人,甚是賢德,他也知道你的事情,決不妒忌。”當(dāng)夜同飲同宿,濃如膠漆。次日,王匠、金哥都來磕頭賀喜。公子謝二人昔日之恩,吩咐:本司院蘇淮家當(dāng)原是玉堂春置辦的,今蘇淮夫婦已絕,將遺下家財,撥與王匠、金哥二人管業(yè),以報其德。上了個省親本,辭朝,和玉堂春起馬共回南京。到了自家門首,把門人急報老爺說:“小老爺?shù)搅??!崩蠣斅犝f甚喜。公子進(jìn)到廳上,排了香案,拜謝天地,拜了父母兄嫂,兩位姐夫、姐姐相見了。又引玉堂春見禮已畢。玉姐進(jìn)房,見了劉氏說:“奶奶坐上,受我一拜?!眲⑹险f:“姐姐怎說這話?你在先,奴在后?!庇窠阏f:“奶奶是名門宦家之子,奴是煙花,出身微賤?!惫酉膊蛔詣?。當(dāng)日正了妻妾之分,姐妹相稱,一家和氣。公子又叫:“王定,你當(dāng)先在北京三番四復(fù)規(guī)諫我,乃是正理,我今與老爺說,將你做老管家。”以百金賞之。后來王景隆官至都御史,妻妾俱有子,至今子孫繁盛。有詩嘆云:

  鄭氏元和已著名,三官嫖院是新聞。

  風(fēng)流子弟知多少,夫貴妻榮有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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