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禽惹起禍根芽，七命相殘事可嗟。
奉勸世人須鑒戒，莫教兒女不當(dāng)家。
話說大宋徽宗朝，宣和三年，海寧郡武林門外北新橋下，有一機戶，姓沈名昱，字必顯。家中頗為豐足，娶妻嚴(yán)氏，夫婦恩愛。單生一子，取名沈秀，年長一十八歲，未曾婚娶。其父?？靠椩炀勂榛?，不想這沈秀不務(wù)本分生理，專好風(fēng)流閑耍，養(yǎng)畫眉過日。父母因惜他一子，以此教訓(xùn)他不下。街坊鄰里取他一個渾名，叫做“沈鳥兒”。每日五更，提了畫眉，奔入城中柳林里來拖畫眉，不只一日。忽至春末夏初，天氣不暖不寒，花紅柳綠之時。當(dāng)日沈秀侵晨起來，梳洗罷，吃了些點心，打點籠兒，盛著個無比賽的畫眉。這畜生只除天上有，果系也間無，將它各處去斗，俱斗它不過，成百十貫贏得。因此十分愛惜它，如性命一般，做一個金漆籠兒，黃銅鉤子，哥窯的水食罐兒，綠紗罩兒。提在了手，搖搖擺擺，逕奔入城，往柳林里去拖畫眉。不想這沈秀一去，死于非命。
好似：
豬羊進(jìn)入宰生家，一步步來尋死路。
當(dāng)時沈秀提了畫眉，逕到柳林里來。不意來得遲了些，眾拖畫眉的俱已散了，凈蕩蕩黑陰陰，沒一個人往來。沈秀獨自一個，把畫眉掛在柳樹上，叫了一回。沈秀自覺沒情沒緒，除了籠兒，正要回去，不想小肚子一陣疼，滾將上來，一塊兒蹲到地上。原來沈秀有一件病在身上，叫做“主兒餛飩”，一名“小腸疝氣”，每常一發(fā)一個小死。其日想必起得早些，況又來遲，眾人散了，沒些情緒，悶上心來，這一次甚是發(fā)得兇。一跤倒在柳樹邊，有兩個時辰不醒人事。
你道事有湊巧，物有偶然，這日有個箍桶的，叫做張公，挑著擔(dān)兒，逕往柳林里，穿過褚家堂做生活。遠(yuǎn)遠(yuǎn)看見一個人，倒在樹邊，三步挪做兩步，近前歇下?lián)鷥骸？茨巧蛐隳樕D查黃的，昏迷不醒，身邊并無財物，只有一個畫眉籠兒，這畜生此時越叫得好聽。所以一時見財起意，窮極計生，心中想到：“終日括得這兩分銀子，怎地得快活？”只是這沈秀當(dāng)死，這畫眉見了張公，分外叫得好。張公道：“別的不打緊，只這個畫眉，少也值二三兩銀子?！北闾嵩谑郑瑓s待要走。不意沈秀正蘇醒，開眼見張公提著籠兒，要身子不起，只口里罵道：“老王八，將我畫眉那里去？”張公聽罵，“這小狗入的，忒也嘴尖！我便拿去，他倘爬起趕來，我倒反吃他虧。一不做，二不休，左右是歹了?！眳s去那桶里取出一把削桶的刀來，把沈秀按住一勒，那彎刀又快，力又使得猛，那頭早滾在一邊。張公也慌張了，東觀西望，恐怕有人撞見。卻抬頭見一株空心楊柳樹，連忙將頭提起，丟在樹中，將刀放在桶內(nèi)，籠兒掛在擔(dān)上，也不去褚家堂做生活，一道煙徑走，穿街過巷，投一個去處。你道只因這個畫眉，生生的害了幾條性命。正是：
人間私語，天聞若雷。
暗室虧心，神目如電。
當(dāng)時張公一頭走，一頭心里想道：“我見湖州墅里客店內(nèi)，有個客人，時常要買蟲蟻，何不將去賣與他？”一徑望武林門外來。也是前生注定的劫數(shù)，卻好見三個客人，兩個后生跟著，共是五人，正要收拾貨物回去，卻從門外進(jìn)來客人，俱是東京汴梁人，內(nèi)中有個姓李名吉，販賣生藥。此人平昔也好養(yǎng)畫眉，見這箍桶的擔(dān)上，好個畫眉，便叫張公，借看一看。張公歇下?lián)樱强腿丝茨钱嬅济虏⒀?，生得極好，聲音又叫得好，心里愛它，便問張公：“你肯賣么？”此時張公巴不得脫禍，便道：“客官，你出多少錢？”李吉轉(zhuǎn)看轉(zhuǎn)好，便道：“與你一兩銀子?！睆埞缘乐至?，便道：“本不當(dāng)計較，只是愛者如寶，添些便罷?！蹦抢罴〕鋈龎K銀子，秤秤看到有一兩二錢，道：“也罷。”遞與張公。張公接過銀子，看一看，將來放在荷包里，將畫眉與了客人，別了便走?？诶锏溃?br/>
“發(fā)脫得這禍根，也是好事了。”不上街做生理，一直奔回家去，心中也自有些不爽利。正是：
作惡恐遭天地責(zé)，欺心猶怕鬼神知。
原來張公正在涌金門城腳下住，只婆老兩口兒，又無兒子。婆兒見張公回來，便道：“篾子一條也不動，緣何又回來得早？有甚事干？”張公只不答應(yīng)，挑著擔(dān)子，徑入門歇下，轉(zhuǎn)身關(guān)上大門，道：“阿婆，你來，我與你說話。恰才……”
如此如此，“謀得一兩二錢銀子，與你權(quán)且快活使用。”兩口歡天喜地，不在話下。
卻說柳林里無人來往，直至巳牌時分，兩個挑糞莊家，打那里過，見了這沒頭尸首，躺在地上，吃了一驚，聲張起來。
當(dāng)坊里甲鄰佑，一時嚷動。本坊申呈本縣，本縣申府。次日，差官吏仵作人等，前來柳陰里，檢驗得渾身無些傷痛，只是無頭，又無苦主。官吏回復(fù)本府，本府差應(yīng)捕挨獲兇身。城里城外，紛紛亂嚷。
卻說沈秀家到晚不見他回來，使人去各處尋不見。天明，央人入城尋時，只見湖州墅嚷道：“柳林里殺死無頭尸首。”沈秀的娘聽得說，想道：“我的兒子昨日入城拖畫眉，至今無尋他處，莫不得是他？”連叫丈夫：“你必須自進(jìn)城打聽?！鄙蜿怕犃艘惑@，慌忙自奔到柳林里?？戳藷o頭尸首，仔細(xì)定睛上下看了衣服，卻認(rèn)得是兒子，大哭起來。本坊里甲道：“苦主有了，只無兇身?！逼鋾r沈昱徑到臨安府告說：“是我的兒子，昨日五更入城拖畫眉，不知怎的被人殺了？望老爺做主！”本府發(fā)各處應(yīng)捕及巡捕官，限十日內(nèi)要捕兇身著。
沈昱具棺木盛了尸首，放在柳林里，一徑回家，對妻說道：“是我兒子，被人殺了，只不知將頭何處去了。我已告過本府，本府著捕人各處捉獲兇身。我且自買棺木盛了，此事如何是好？”嚴(yán)氏聽說，大哭起來，一跤跌倒。不知五臟何如，先見四肢不舉。正是：
身如五鼓銜山月，氣似三更油盡燈。
當(dāng)時眾人灌湯，救得蘇醒，哭道：“我兒子平常不聽好人之言，今日死無葬身之地。我的少年的兒，死得好苦！誰想我老來無靠！”說了又哭，哭了又說，茶飯不吃。丈夫再三苦勸，只得勉強。過了半月，并無消息。沈昱夫妻二人商議，兒子平昔不依教訓(xùn)，致有今日禍?zhǔn)?，吃人殺了，沒捉獲處，也只得沒奈何，但得全尸也好。不若寫個帖子，告稟四方之人，倘得見頭，全了尸首，待后又作計較。二人商議已定，連忙便寫了幾張?zhí)?，滿城去貼，上寫：“告知四方君子，如有尋獲得沈秀頭者，情愿賞錢一千貫；捉得兇身者，愿賞錢二千貫。”告示一出，滿城哄動不提。
且說南高峰腳下，有一個極貧老兒，姓黃，渾名叫做黃老狗，一生為人魯拙，抬轎營生。老來雙目不明，只靠兩個兒子度日，大的叫做大保，小的叫做小保。父子三人，正是衣不遮身，食不充口，巴巴急急，口食不敷。一日，黃老狗叫大保、小保到來，“我聽得人說，什么財主沈秀吃人殺了，沒尋頭處。今出賞錢，說有人尋得頭者，本家賞錢一千貫，本府又給賞五百貫。我今叫你兩個別無話說，我今左右老了，又無用處，又不看見，又沒趁錢。做我著，教你兩個發(fā)跡快活。
你兩個今夜將我的頭割了，埋在西湖水邊。過了數(shù)日，待沒了認(rèn)色，卻將去本府告賞，共得一千五百貫錢，卻強似今日在此受苦。此計大妙，不宜遲，倘被別人先做了，空折了性命?！敝灰蜻@老狗失志，說了這幾句言語，況兼兩個兒子，又是愚蠢之人，不省法度的。正是：
口是禍之門，舌是斬身刀。
閉門深藏舌，安身處處牢。
當(dāng)時兩個出到外面商議，小保道：“我爺設(shè)這一計大妙，便是做主將元帥，也沒這計策。好便好了，只是可惜沒了一個爺?！贝蟊Ｗ鋈?，又狠又呆，道：“看他左右早晚要死，不若趁這機會殺了，去山下掘個坑埋了，又無蹤跡，那里查考？
這個叫做‘趁湯推’，又叫做‘一抹光’。天理人心，又不是我們逼他，他自叫我們?nèi)绱巳绱??！毙”５溃骸昂玫购?，只除等睡熟了，方可動手。?br/>
二人計較已定，卻去東奔西走，賒得兩瓶酒來，父子三人吃得大醉，東倒西歪。一覺直到三更，兩人爬將起來，看那老子正齁齁睡著。大保去灶前摸了一把廚刀，去爺?shù)捻椛弦焕?，早把這顆頭割下了。連忙將破衣包了，放在床邊。便去山腳下掘個深坑，扛去埋了。也不等天明，將頭去南屏山藕花居湖邊淺水處埋了。
過半月入城，看了告示，先走到沈昱家報說道：“我二人昨日因捉蝦魚，在藕花居邊，看見一個人頭，想必是你兒子頭。”沈昱見說道：“若果是，便賞你一千貫，一分不少?！北闳グ才啪骑埑粤耍麅蓚€徑到南屏山藕花居湖邊。淺土隱隱蓋著一個頭，提起看時，水浸多日，澎漲了，也難辨別。想必是了，若不是時，那里又有這個人頭在此？沈昱便把手帕包了，一同兩個徑到府廳告說：“沈秀的頭有了?！敝偃龑弳枺舜鸬溃骸耙蜃轿r魚，故此看見，并不曉別項情由。”
本府準(zhǔn)信，給賞五百貫，二人領(lǐng)了，便同沈昱將頭到柳林里，打開棺木，將頭湊在項上，依舊釘了，就同二人回家。嚴(yán)氏見說兒子頭有了，心中歡喜，隨即安排酒飯，管待二人，與了一千貫賞錢。二人收了，作別回家，便造房屋，買農(nóng)具家生。二人道：“如今不要似前抬轎，我們勤力耕種，挑賣山柴，也可度日?！辈辉谠捪?。正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覺過了數(shù)月，官府也懈了，日遠(yuǎn)日疏，俱不提了。
卻說沈昱是東京機戶，輪該解緞匹到京。待各機戶緞匹完日，到府領(lǐng)了解批，回家吩咐了家務(wù)起身。此一去，只因沈昱看見了自家蟲蟻，又屈害了一條性命。正是：
非理之財莫取，非理之事莫為。
明有刑法相系，暗有鬼神相隨。
卻說沈昱在路，饑餐渴飲，晚住曉行，不只一日，來到東京。把緞一一交納過了，取了批回，心下思量：“我聞京師景致，比別處不同，何不閑看一遭，也是難逢難遇之事?！逼涿絼俑牛钟^寺院，出名的所在，都走了一遭。偶然打從御用監(jiān)禽鳥房門前經(jīng)過，那沈昱心中是愛蟲蟻的，意欲進(jìn)去一看。因門上用了十?dāng)?shù)個錢，得放進(jìn)去看。只聽得一個畫眉，十分叫得巧好，仔細(xì)看時，正是兒子不見的畫眉。那畫眉見了沈昱眼熟，越發(fā)叫得好聽，又叫又跳，將頭點沈昱數(shù)次。沈昱見了，想起兒子，千行淚下，心中痛苦，不覺失聲，叫起屈來，口中只叫：“得有這等事！”那掌管禽鳥的校尉喝道：
“這廝好不知法度，這是什么所在，如此大驚小怪起來！”沈昱痛苦難伸，越叫得響了。
那校尉恐怕連累自己，只得把沈昱拿了，送到大理寺。大理寺官便喝道：“你是那里人，敢進(jìn)內(nèi)御用之處，大驚小怪？
有何冤屈之事？好好直說，便饒你罷?！鄙蜿啪桶褍鹤油袭嬅急粴⑶橛?，從頭訴說了一遍。大理寺官聽說，呆了半晌，想這禽鳥是京民李吉進(jìn)貢在此，緣何有如此一節(jié)隱情。便差人火速捉拿李吉到官，審問道：“你為何在海寧郡將他兒子謀殺了，卻將他畫眉來此進(jìn)貢？一一明白供招，免受刑罰?！崩罴溃骸跋纫蛲贾葙I賣，行至武林門里，撞見一個箍桶的擔(dān)上，掛著這個畫眉，是吉因見它叫得巧，又生得好，用價一兩二錢，買將回來。因它好巧，不敢自用，以此進(jìn)貢上用。并不知人命情由。”勘官問道：“你卻賴于何人！這畫眉就是實際了，實招了罷。”李吉再三哀告道：“委的是問個箍桶的老兒買的，并不知殺人情由，難以屈招?！笨惫儆謫枺骸澳慵仁菃柪蟽嘿I的，那老兒姓什名誰？那里人氏？供得明白，我這里行文拿來，問理得實，即便放你?！崩罴溃骸靶∪耸锹飞戏曛I的，實不知姓名，那里人氏?！笨惫倭R道：“這便是含糊了，將此人命推與誰償？據(jù)這畫眉，便是實際，這廝不打不招！”再三拷打，打得皮開肉綻。李吉痛苦不過，只得招做“因見畫眉生得好巧，一時殺了沈秀，將頭拋棄”情由。隨將李吉送下大牢監(jiān)候，大理寺官具本奏上朝廷，圣旨道：李吉委的殺死沈秀，畫眉見存，依律處斬。將畫眉給還沈昱，又給了批回，放還原籍，將李吉押發(fā)市曹斬首。正是：
老龜煮不爛，移禍于枯桑。
當(dāng)時恰有兩個同與李吉到海寧郡來做買賣的客人，蹀跛不下，“有這等冤屈事！明明是買的畫眉，我欲待他申訴，爭奈賣畫眉的人雖認(rèn)得，我亦不知其姓名，況且又在杭州。冤倒不辯得，和我連累了，如何出豁？只因一個畜生，明明屈殺了一條性命。除我們不到杭州，若到，定要與他討個明白?！?br/>
也不在話下。
卻說沈昱收拾了行李，帶了畫眉，星夜奔回。到得家中，對妻說道：“我在東京替兒討了命了?！眹?yán)氏問道：“怎生得來？”
沈昱把在內(nèi)監(jiān)見畫眉一節(jié)，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嚴(yán)氏見了畫眉，大哭了一場，睹物生情，不在話下。
次日沈昱提了畫眉，本府來銷批，將前項事情，告訴了一遍。知府大喜道：“有這等巧事。”正是：
勸君莫作虧心事，古往今來放過誰。
休說人命關(guān)天，豈同兒戲。知府發(fā)放道：“既是兇身獲著斬首，可將棺木燒化?！鄙蜿沤腥藢⒐啄緹耍腿隽斯侵?，不在話下。
卻說當(dāng)時同李吉來杭州賣生藥的兩個客人，一姓賀，一姓朱，有些藥材，徑到杭州湖墅客店內(nèi)歇下，將藥材一一發(fā)賣訖。當(dāng)為心下不平，二人徑入城來，探聽這個箍桶的人。尋了一日，不見消耗。二人悶悶不已，回歸店中歇了。次日，又進(jìn)城來，卻好遇見一個箍桶的擔(dān)兒。二人便叫住道：“大哥，請問你，這里有一個箍桶的老兒，……這般這般模樣，不知他姓什名誰，大哥你可認(rèn)得么？”那人便道：“客官，我這箍桶行里，只有兩個老兒：一個姓李，住在石榴園巷內(nèi)；一個姓張，住在西城腳下。不知那一個是？”二人謝了，徑到石榴園來尋，只見李公正在那里劈篾。二人看了，卻不是他。又尋他到西城腳下，二人來到門首，便問：“張公在么？”張婆道：“不在，出去做生活去了?！倍艘膊淮蛟挘粡角一?。正是未牌時分，二人走不上半里之地，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個箍桶擔(dān)兒來。有分直教此人償了沈秀的命，明白了李吉的事。正是：
恩義廣施，人生何處不相逢？
冤仇莫結(jié)，路逢狹處難回避。
其時張公望南回來，二人朝北而去，卻好劈面撞見。張公不認(rèn)得二人，二人卻認(rèn)得張公，便攔住問道：“阿公高姓？”
張公道：“小人姓張?！庇謫柕溃骸澳鞘窃谖鞒悄_下住的？”張公道：“便是，問小人有何事干？”二人便道：“我店中有許多生活要箍，要尋個老成的做，因此問你。你如今那里去？”張公道：“回去?！比艘活^走，一頭說。直到張公門首。張公道：“二位請坐吃茶。”二人道：“今日晚了，明日再來?！睆埞溃骸懊魅瘴也怀鋈チ?，專等專等?！?br/>
二人作別，不回店去，徑投本府首告。正是本府晚堂，直入堂前跪下。把沈昱認(rèn)畫眉一節(jié)，李吉被殺一節(jié)，撞見張公賣畫眉一節(jié)，一一訴明?！靶∪藘蓚€不平，特與李吉討命，望老爺細(xì)審張公。不知恁地得畫眉？”府官道：“沈秀的事，俱已明白了，兇身已斬了，再有何事？”二人告道：“大理寺官不明，只以畫眉為實，怎敢告擾？望乞憐憫做主。”知府見二人告得苦切，隨即差捕人連夜去捉張公。好似：
數(shù)只皂雕追紫燕，一群猛虎啖羊羔。
其夜眾公人奔到西城腳下，把張公背剪綁了，解上府去，送大牢監(jiān)了。次日，知府升堂，公人於牢中取出張公跪下。知府道：“你緣何殺了沈秀，反將李吉償命？今日事露，天理不容?！焙攘詈蒙蛑Ｖ甭浯蛄巳?，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再三拷打，不肯招承。兩個客人，并兩個伴當(dāng)齊說：
“李吉便死了，我四人見在，眼同將一兩二錢銀子，買你的畫眉。你今推卻何人？你若說不是你，你便說這畫眉從何來？實的虛不得，支吾有何好處？”張公猶自抵賴，知府大喝道：
“畫眉是真贓物，這四人是真證見，若再不招，取夾棍來夾起。”
張公驚慌了，只得將前項盜取畫眉，勒死沈秀一節(jié)，一一供招了。知府道：“尋頭彼時放在那里？”張公道：“小人一時心慌，見側(cè)邊一株空心柳樹，將頭丟在中間。隨提了畫眉，徑出武林門來，偶撞見三個客人，兩個伴當(dāng)，向小人買了畫眉，得很一兩二錢，歸家用度。所供是實?！敝顝埞嬃斯植钊巳ゾ猩蜿?，一同押著張公，到於柳林里尋頭。哄動街市上之人無數(shù)，一齊都到柳林來看尋頭。只見果有一株空心柳樹，眾人將鋸放倒，眾人發(fā)一聲喊，果有一個人頭在內(nèi)。提起看時，端然不動。沈昱見了這頭，定睛一看，認(rèn)得是兒子的頭，大哭起來，昏迷倒地，半餉方醒。隨將帕子包了，押著張公，徑上府去。知府道：“既有了頭，情真罪當(dāng)?！比【叽蠹霞狭?，腳鐐手扭釘了，押送死囚牢里，牢固監(jiān)候。
知府又問沈昱道：“當(dāng)時那兩個黃大保、小保，又那里得這人頭來請賞？事有可疑。今沈秀頭又有了，那頭卻是誰人的？”隨即差捕人去拿黃大保兄弟二人，前來審問來歷。沈昱眼同公人，徑到南山黃家，捉了兄弟兩個，押到府廳，當(dāng)廳跪下。知府道：“殺了沈秀的兇身，已自捉了，沈秀的頭見已追出。你弟兄二人謀死何人，將頭請賞？一一承招，免得吃苦。”大保、小保被問，口隔心慌，答應(yīng)不出。知府大怒，喝令吊起拷打半日，不肯招承，又將燒紅烙鐵燙他，二人熬不過死去，將水噴醒，只得口吐真情，說道：“因見父親年老，有病伶仃，一時不合將酒灌醉，割下頭來，埋在西湖藉花居水邊，含糊請賞。”知府道：“你父親尸骸埋在何處？”兩個道：
“就埋在南高峰腳下。”當(dāng)時押發(fā)二人到彼，掘開看時，果有沒頭尸骸一副，埋藏在彼。依先押二人到于府廳回話，道：
“南山腳下，淺土之中，果有沒頭尸骸一副?！敝溃骸坝羞@等事，真乃逆天之事，世間有這等惡人！口不欲沒，耳不欲聞，筆不欲書，就一頓打死他倒干凈，此恨怎的消得！”喝令手下不要計數(shù)，先打一會，打得二人死而復(fù)醒者數(shù)次。討兩面大枷枷了，送入死囚牢里，牢固監(jiān)候。沈昱并原告人，寧家聽候。
隨即具表申奏，將李吉屈死情由奏聞，奉圣旨，著刑部及都察院，將原問李吉大理寺官好生勘問，隨貶為庶人，發(fā)嶺南安置。李吉平人屈死，情實可矜，著官給賞錢一千貫，除子孫差役。張公謀財故殺，屈害平人，依律處斬，加罪凌遲，剮割二百四十刀，分尸五段。黃大保、小保，貪財殺父，不分首從，俱各凌遲處死，剮二百四十刀，分尸五段，梟首示眾。正是：
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舉意早先知。
勸君莫作虧心事，古往今來放過誰。
一日文書到府，差官吏仵作人等，將三人押赴木驢上，滿城號令三日，律例凌遲分尸，梟首示眾。其時張婆聽得老兒要剮，來到市曹上，指望見一面。誰想仵作見了行刑牌，各人動手碎剮，其實兇險，驚得婆兒魂不附體，折身便走。不想被一絆，跌得重了，傷了五臟，回家身死。正是：
積善逢善，積惡逢惡。
仔細(xì)思量，天地不錯。
奉勸世人須鑒戒，莫教兒女不當(dāng)家。
話說大宋徽宗朝，宣和三年，海寧郡武林門外北新橋下，有一機戶，姓沈名昱，字必顯。家中頗為豐足，娶妻嚴(yán)氏，夫婦恩愛。單生一子，取名沈秀，年長一十八歲，未曾婚娶。其父?？靠椩炀勂榛?，不想這沈秀不務(wù)本分生理，專好風(fēng)流閑耍，養(yǎng)畫眉過日。父母因惜他一子，以此教訓(xùn)他不下。街坊鄰里取他一個渾名，叫做“沈鳥兒”。每日五更，提了畫眉，奔入城中柳林里來拖畫眉，不只一日。忽至春末夏初，天氣不暖不寒，花紅柳綠之時。當(dāng)日沈秀侵晨起來，梳洗罷，吃了些點心，打點籠兒，盛著個無比賽的畫眉。這畜生只除天上有，果系也間無，將它各處去斗，俱斗它不過，成百十貫贏得。因此十分愛惜它，如性命一般，做一個金漆籠兒，黃銅鉤子，哥窯的水食罐兒，綠紗罩兒。提在了手，搖搖擺擺，逕奔入城，往柳林里去拖畫眉。不想這沈秀一去，死于非命。
好似：
豬羊進(jìn)入宰生家，一步步來尋死路。
當(dāng)時沈秀提了畫眉，逕到柳林里來。不意來得遲了些，眾拖畫眉的俱已散了，凈蕩蕩黑陰陰，沒一個人往來。沈秀獨自一個，把畫眉掛在柳樹上，叫了一回。沈秀自覺沒情沒緒，除了籠兒，正要回去，不想小肚子一陣疼，滾將上來，一塊兒蹲到地上。原來沈秀有一件病在身上，叫做“主兒餛飩”，一名“小腸疝氣”，每常一發(fā)一個小死。其日想必起得早些，況又來遲，眾人散了，沒些情緒，悶上心來，這一次甚是發(fā)得兇。一跤倒在柳樹邊，有兩個時辰不醒人事。
你道事有湊巧，物有偶然，這日有個箍桶的，叫做張公，挑著擔(dān)兒，逕往柳林里，穿過褚家堂做生活。遠(yuǎn)遠(yuǎn)看見一個人，倒在樹邊，三步挪做兩步，近前歇下?lián)鷥骸？茨巧蛐隳樕D查黃的，昏迷不醒，身邊并無財物，只有一個畫眉籠兒，這畜生此時越叫得好聽。所以一時見財起意，窮極計生，心中想到：“終日括得這兩分銀子，怎地得快活？”只是這沈秀當(dāng)死，這畫眉見了張公，分外叫得好。張公道：“別的不打緊，只這個畫眉，少也值二三兩銀子?！北闾嵩谑郑瑓s待要走。不意沈秀正蘇醒，開眼見張公提著籠兒，要身子不起，只口里罵道：“老王八，將我畫眉那里去？”張公聽罵，“這小狗入的，忒也嘴尖！我便拿去，他倘爬起趕來，我倒反吃他虧。一不做，二不休，左右是歹了?！眳s去那桶里取出一把削桶的刀來，把沈秀按住一勒，那彎刀又快，力又使得猛，那頭早滾在一邊。張公也慌張了，東觀西望，恐怕有人撞見。卻抬頭見一株空心楊柳樹，連忙將頭提起，丟在樹中，將刀放在桶內(nèi)，籠兒掛在擔(dān)上，也不去褚家堂做生活，一道煙徑走，穿街過巷，投一個去處。你道只因這個畫眉，生生的害了幾條性命。正是：
人間私語，天聞若雷。
暗室虧心，神目如電。
當(dāng)時張公一頭走，一頭心里想道：“我見湖州墅里客店內(nèi)，有個客人，時常要買蟲蟻，何不將去賣與他？”一徑望武林門外來。也是前生注定的劫數(shù)，卻好見三個客人，兩個后生跟著，共是五人，正要收拾貨物回去，卻從門外進(jìn)來客人，俱是東京汴梁人，內(nèi)中有個姓李名吉，販賣生藥。此人平昔也好養(yǎng)畫眉，見這箍桶的擔(dān)上，好個畫眉，便叫張公，借看一看。張公歇下?lián)樱强腿丝茨钱嬅济虏⒀?，生得極好，聲音又叫得好，心里愛它，便問張公：“你肯賣么？”此時張公巴不得脫禍，便道：“客官，你出多少錢？”李吉轉(zhuǎn)看轉(zhuǎn)好，便道：“與你一兩銀子?！睆埞缘乐至?，便道：“本不當(dāng)計較，只是愛者如寶，添些便罷?！蹦抢罴〕鋈龎K銀子，秤秤看到有一兩二錢，道：“也罷。”遞與張公。張公接過銀子，看一看，將來放在荷包里，將畫眉與了客人，別了便走?？诶锏溃?br/>
“發(fā)脫得這禍根，也是好事了。”不上街做生理，一直奔回家去，心中也自有些不爽利。正是：
作惡恐遭天地責(zé)，欺心猶怕鬼神知。
原來張公正在涌金門城腳下住，只婆老兩口兒，又無兒子。婆兒見張公回來，便道：“篾子一條也不動，緣何又回來得早？有甚事干？”張公只不答應(yīng)，挑著擔(dān)子，徑入門歇下，轉(zhuǎn)身關(guān)上大門，道：“阿婆，你來，我與你說話。恰才……”
如此如此，“謀得一兩二錢銀子，與你權(quán)且快活使用。”兩口歡天喜地，不在話下。
卻說柳林里無人來往，直至巳牌時分，兩個挑糞莊家，打那里過，見了這沒頭尸首，躺在地上，吃了一驚，聲張起來。
當(dāng)坊里甲鄰佑，一時嚷動。本坊申呈本縣，本縣申府。次日，差官吏仵作人等，前來柳陰里，檢驗得渾身無些傷痛，只是無頭，又無苦主。官吏回復(fù)本府，本府差應(yīng)捕挨獲兇身。城里城外，紛紛亂嚷。
卻說沈秀家到晚不見他回來，使人去各處尋不見。天明，央人入城尋時，只見湖州墅嚷道：“柳林里殺死無頭尸首。”沈秀的娘聽得說，想道：“我的兒子昨日入城拖畫眉，至今無尋他處，莫不得是他？”連叫丈夫：“你必須自進(jìn)城打聽?！鄙蜿怕犃艘惑@，慌忙自奔到柳林里?？戳藷o頭尸首，仔細(xì)定睛上下看了衣服，卻認(rèn)得是兒子，大哭起來。本坊里甲道：“苦主有了，只無兇身?！逼鋾r沈昱徑到臨安府告說：“是我的兒子，昨日五更入城拖畫眉，不知怎的被人殺了？望老爺做主！”本府發(fā)各處應(yīng)捕及巡捕官，限十日內(nèi)要捕兇身著。
沈昱具棺木盛了尸首，放在柳林里，一徑回家，對妻說道：“是我兒子，被人殺了，只不知將頭何處去了。我已告過本府，本府著捕人各處捉獲兇身。我且自買棺木盛了，此事如何是好？”嚴(yán)氏聽說，大哭起來，一跤跌倒。不知五臟何如，先見四肢不舉。正是：
身如五鼓銜山月，氣似三更油盡燈。
當(dāng)時眾人灌湯，救得蘇醒，哭道：“我兒子平常不聽好人之言，今日死無葬身之地。我的少年的兒，死得好苦！誰想我老來無靠！”說了又哭，哭了又說，茶飯不吃。丈夫再三苦勸，只得勉強。過了半月，并無消息。沈昱夫妻二人商議，兒子平昔不依教訓(xùn)，致有今日禍?zhǔn)?，吃人殺了，沒捉獲處，也只得沒奈何，但得全尸也好。不若寫個帖子，告稟四方之人，倘得見頭，全了尸首，待后又作計較。二人商議已定，連忙便寫了幾張?zhí)?，滿城去貼，上寫：“告知四方君子，如有尋獲得沈秀頭者，情愿賞錢一千貫；捉得兇身者，愿賞錢二千貫。”告示一出，滿城哄動不提。
且說南高峰腳下，有一個極貧老兒，姓黃，渾名叫做黃老狗，一生為人魯拙，抬轎營生。老來雙目不明，只靠兩個兒子度日，大的叫做大保，小的叫做小保。父子三人，正是衣不遮身，食不充口，巴巴急急，口食不敷。一日，黃老狗叫大保、小保到來，“我聽得人說，什么財主沈秀吃人殺了，沒尋頭處。今出賞錢，說有人尋得頭者，本家賞錢一千貫，本府又給賞五百貫。我今叫你兩個別無話說，我今左右老了，又無用處，又不看見，又沒趁錢。做我著，教你兩個發(fā)跡快活。
你兩個今夜將我的頭割了，埋在西湖水邊。過了數(shù)日，待沒了認(rèn)色，卻將去本府告賞，共得一千五百貫錢，卻強似今日在此受苦。此計大妙，不宜遲，倘被別人先做了，空折了性命?！敝灰蜻@老狗失志，說了這幾句言語，況兼兩個兒子，又是愚蠢之人，不省法度的。正是：
口是禍之門，舌是斬身刀。
閉門深藏舌，安身處處牢。
當(dāng)時兩個出到外面商議，小保道：“我爺設(shè)這一計大妙，便是做主將元帥，也沒這計策。好便好了，只是可惜沒了一個爺?！贝蟊Ｗ鋈?，又狠又呆，道：“看他左右早晚要死，不若趁這機會殺了，去山下掘個坑埋了，又無蹤跡，那里查考？
這個叫做‘趁湯推’，又叫做‘一抹光’。天理人心，又不是我們逼他，他自叫我們?nèi)绱巳绱??！毙”５溃骸昂玫购?，只除等睡熟了，方可動手。?br/>
二人計較已定，卻去東奔西走，賒得兩瓶酒來，父子三人吃得大醉，東倒西歪。一覺直到三更，兩人爬將起來，看那老子正齁齁睡著。大保去灶前摸了一把廚刀，去爺?shù)捻椛弦焕?，早把這顆頭割下了。連忙將破衣包了，放在床邊。便去山腳下掘個深坑，扛去埋了。也不等天明，將頭去南屏山藕花居湖邊淺水處埋了。
過半月入城，看了告示，先走到沈昱家報說道：“我二人昨日因捉蝦魚，在藕花居邊，看見一個人頭，想必是你兒子頭。”沈昱見說道：“若果是，便賞你一千貫，一分不少?！北闳グ才啪骑埑粤耍麅蓚€徑到南屏山藕花居湖邊。淺土隱隱蓋著一個頭，提起看時，水浸多日，澎漲了，也難辨別。想必是了，若不是時，那里又有這個人頭在此？沈昱便把手帕包了，一同兩個徑到府廳告說：“沈秀的頭有了?！敝偃龑弳枺舜鸬溃骸耙蜃轿r魚，故此看見，并不曉別項情由。”
本府準(zhǔn)信，給賞五百貫，二人領(lǐng)了，便同沈昱將頭到柳林里，打開棺木，將頭湊在項上，依舊釘了，就同二人回家。嚴(yán)氏見說兒子頭有了，心中歡喜，隨即安排酒飯，管待二人，與了一千貫賞錢。二人收了，作別回家，便造房屋，買農(nóng)具家生。二人道：“如今不要似前抬轎，我們勤力耕種，挑賣山柴，也可度日?！辈辉谠捪?。正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覺過了數(shù)月，官府也懈了，日遠(yuǎn)日疏，俱不提了。
卻說沈昱是東京機戶，輪該解緞匹到京。待各機戶緞匹完日，到府領(lǐng)了解批，回家吩咐了家務(wù)起身。此一去，只因沈昱看見了自家蟲蟻，又屈害了一條性命。正是：
非理之財莫取，非理之事莫為。
明有刑法相系，暗有鬼神相隨。
卻說沈昱在路，饑餐渴飲，晚住曉行，不只一日，來到東京。把緞一一交納過了，取了批回，心下思量：“我聞京師景致，比別處不同，何不閑看一遭，也是難逢難遇之事?！逼涿絼俑牛钟^寺院，出名的所在，都走了一遭。偶然打從御用監(jiān)禽鳥房門前經(jīng)過，那沈昱心中是愛蟲蟻的，意欲進(jìn)去一看。因門上用了十?dāng)?shù)個錢，得放進(jìn)去看。只聽得一個畫眉，十分叫得巧好，仔細(xì)看時，正是兒子不見的畫眉。那畫眉見了沈昱眼熟，越發(fā)叫得好聽，又叫又跳，將頭點沈昱數(shù)次。沈昱見了，想起兒子，千行淚下，心中痛苦，不覺失聲，叫起屈來，口中只叫：“得有這等事！”那掌管禽鳥的校尉喝道：
“這廝好不知法度，這是什么所在，如此大驚小怪起來！”沈昱痛苦難伸，越叫得響了。
那校尉恐怕連累自己，只得把沈昱拿了，送到大理寺。大理寺官便喝道：“你是那里人，敢進(jìn)內(nèi)御用之處，大驚小怪？
有何冤屈之事？好好直說，便饒你罷?！鄙蜿啪桶褍鹤油袭嬅急粴⑶橛?，從頭訴說了一遍。大理寺官聽說，呆了半晌，想這禽鳥是京民李吉進(jìn)貢在此，緣何有如此一節(jié)隱情。便差人火速捉拿李吉到官，審問道：“你為何在海寧郡將他兒子謀殺了，卻將他畫眉來此進(jìn)貢？一一明白供招，免受刑罰?！崩罴溃骸跋纫蛲贾葙I賣，行至武林門里，撞見一個箍桶的擔(dān)上，掛著這個畫眉，是吉因見它叫得巧，又生得好，用價一兩二錢，買將回來。因它好巧，不敢自用，以此進(jìn)貢上用。并不知人命情由。”勘官問道：“你卻賴于何人！這畫眉就是實際了，實招了罷。”李吉再三哀告道：“委的是問個箍桶的老兒買的，并不知殺人情由，難以屈招?！笨惫儆謫枺骸澳慵仁菃柪蟽嘿I的，那老兒姓什名誰？那里人氏？供得明白，我這里行文拿來，問理得實，即便放你?！崩罴溃骸靶∪耸锹飞戏曛I的，實不知姓名，那里人氏?！笨惫倭R道：“這便是含糊了，將此人命推與誰償？據(jù)這畫眉，便是實際，這廝不打不招！”再三拷打，打得皮開肉綻。李吉痛苦不過，只得招做“因見畫眉生得好巧，一時殺了沈秀，將頭拋棄”情由。隨將李吉送下大牢監(jiān)候，大理寺官具本奏上朝廷，圣旨道：李吉委的殺死沈秀，畫眉見存，依律處斬。將畫眉給還沈昱，又給了批回，放還原籍，將李吉押發(fā)市曹斬首。正是：
老龜煮不爛，移禍于枯桑。
當(dāng)時恰有兩個同與李吉到海寧郡來做買賣的客人，蹀跛不下，“有這等冤屈事！明明是買的畫眉，我欲待他申訴，爭奈賣畫眉的人雖認(rèn)得，我亦不知其姓名，況且又在杭州。冤倒不辯得，和我連累了，如何出豁？只因一個畜生，明明屈殺了一條性命。除我們不到杭州，若到，定要與他討個明白?！?br/>
也不在話下。
卻說沈昱收拾了行李，帶了畫眉，星夜奔回。到得家中，對妻說道：“我在東京替兒討了命了?！眹?yán)氏問道：“怎生得來？”
沈昱把在內(nèi)監(jiān)見畫眉一節(jié)，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嚴(yán)氏見了畫眉，大哭了一場，睹物生情，不在話下。
次日沈昱提了畫眉，本府來銷批，將前項事情，告訴了一遍。知府大喜道：“有這等巧事。”正是：
勸君莫作虧心事，古往今來放過誰。
休說人命關(guān)天，豈同兒戲。知府發(fā)放道：“既是兇身獲著斬首，可將棺木燒化?！鄙蜿沤腥藢⒐啄緹耍腿隽斯侵?，不在話下。
卻說當(dāng)時同李吉來杭州賣生藥的兩個客人，一姓賀，一姓朱，有些藥材，徑到杭州湖墅客店內(nèi)歇下，將藥材一一發(fā)賣訖。當(dāng)為心下不平，二人徑入城來，探聽這個箍桶的人。尋了一日，不見消耗。二人悶悶不已，回歸店中歇了。次日，又進(jìn)城來，卻好遇見一個箍桶的擔(dān)兒。二人便叫住道：“大哥，請問你，這里有一個箍桶的老兒，……這般這般模樣，不知他姓什名誰，大哥你可認(rèn)得么？”那人便道：“客官，我這箍桶行里，只有兩個老兒：一個姓李，住在石榴園巷內(nèi)；一個姓張，住在西城腳下。不知那一個是？”二人謝了，徑到石榴園來尋，只見李公正在那里劈篾。二人看了，卻不是他。又尋他到西城腳下，二人來到門首，便問：“張公在么？”張婆道：“不在，出去做生活去了?！倍艘膊淮蛟挘粡角一?。正是未牌時分，二人走不上半里之地，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個箍桶擔(dān)兒來。有分直教此人償了沈秀的命，明白了李吉的事。正是：
恩義廣施，人生何處不相逢？
冤仇莫結(jié)，路逢狹處難回避。
其時張公望南回來，二人朝北而去，卻好劈面撞見。張公不認(rèn)得二人，二人卻認(rèn)得張公，便攔住問道：“阿公高姓？”
張公道：“小人姓張?！庇謫柕溃骸澳鞘窃谖鞒悄_下住的？”張公道：“便是，問小人有何事干？”二人便道：“我店中有許多生活要箍，要尋個老成的做，因此問你。你如今那里去？”張公道：“回去?！比艘活^走，一頭說。直到張公門首。張公道：“二位請坐吃茶。”二人道：“今日晚了，明日再來?！睆埞溃骸懊魅瘴也怀鋈チ?，專等專等?！?br/>
二人作別，不回店去，徑投本府首告。正是本府晚堂，直入堂前跪下。把沈昱認(rèn)畫眉一節(jié)，李吉被殺一節(jié)，撞見張公賣畫眉一節(jié)，一一訴明?！靶∪藘蓚€不平，特與李吉討命，望老爺細(xì)審張公。不知恁地得畫眉？”府官道：“沈秀的事，俱已明白了，兇身已斬了，再有何事？”二人告道：“大理寺官不明，只以畫眉為實，怎敢告擾？望乞憐憫做主。”知府見二人告得苦切，隨即差捕人連夜去捉張公。好似：
數(shù)只皂雕追紫燕，一群猛虎啖羊羔。
其夜眾公人奔到西城腳下，把張公背剪綁了，解上府去，送大牢監(jiān)了。次日，知府升堂，公人於牢中取出張公跪下。知府道：“你緣何殺了沈秀，反將李吉償命？今日事露，天理不容?！焙攘詈蒙蛑Ｖ甭浯蛄巳?，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再三拷打，不肯招承。兩個客人，并兩個伴當(dāng)齊說：
“李吉便死了，我四人見在，眼同將一兩二錢銀子，買你的畫眉。你今推卻何人？你若說不是你，你便說這畫眉從何來？實的虛不得，支吾有何好處？”張公猶自抵賴，知府大喝道：
“畫眉是真贓物，這四人是真證見，若再不招，取夾棍來夾起。”
張公驚慌了，只得將前項盜取畫眉，勒死沈秀一節(jié)，一一供招了。知府道：“尋頭彼時放在那里？”張公道：“小人一時心慌，見側(cè)邊一株空心柳樹，將頭丟在中間。隨提了畫眉，徑出武林門來，偶撞見三個客人，兩個伴當(dāng)，向小人買了畫眉，得很一兩二錢，歸家用度。所供是實?！敝顝埞嬃斯植钊巳ゾ猩蜿?，一同押著張公，到於柳林里尋頭。哄動街市上之人無數(shù)，一齊都到柳林來看尋頭。只見果有一株空心柳樹，眾人將鋸放倒，眾人發(fā)一聲喊，果有一個人頭在內(nèi)。提起看時，端然不動。沈昱見了這頭，定睛一看，認(rèn)得是兒子的頭，大哭起來，昏迷倒地，半餉方醒。隨將帕子包了，押著張公，徑上府去。知府道：“既有了頭，情真罪當(dāng)?！比【叽蠹霞狭?，腳鐐手扭釘了，押送死囚牢里，牢固監(jiān)候。
知府又問沈昱道：“當(dāng)時那兩個黃大保、小保，又那里得這人頭來請賞？事有可疑。今沈秀頭又有了，那頭卻是誰人的？”隨即差捕人去拿黃大保兄弟二人，前來審問來歷。沈昱眼同公人，徑到南山黃家，捉了兄弟兩個，押到府廳，當(dāng)廳跪下。知府道：“殺了沈秀的兇身，已自捉了，沈秀的頭見已追出。你弟兄二人謀死何人，將頭請賞？一一承招，免得吃苦。”大保、小保被問，口隔心慌，答應(yīng)不出。知府大怒，喝令吊起拷打半日，不肯招承，又將燒紅烙鐵燙他，二人熬不過死去，將水噴醒，只得口吐真情，說道：“因見父親年老，有病伶仃，一時不合將酒灌醉，割下頭來，埋在西湖藉花居水邊，含糊請賞。”知府道：“你父親尸骸埋在何處？”兩個道：
“就埋在南高峰腳下。”當(dāng)時押發(fā)二人到彼，掘開看時，果有沒頭尸骸一副，埋藏在彼。依先押二人到于府廳回話，道：
“南山腳下，淺土之中，果有沒頭尸骸一副?！敝溃骸坝羞@等事，真乃逆天之事，世間有這等惡人！口不欲沒，耳不欲聞，筆不欲書，就一頓打死他倒干凈，此恨怎的消得！”喝令手下不要計數(shù)，先打一會，打得二人死而復(fù)醒者數(shù)次。討兩面大枷枷了，送入死囚牢里，牢固監(jiān)候。沈昱并原告人，寧家聽候。
隨即具表申奏，將李吉屈死情由奏聞，奉圣旨，著刑部及都察院，將原問李吉大理寺官好生勘問，隨貶為庶人，發(fā)嶺南安置。李吉平人屈死，情實可矜，著官給賞錢一千貫，除子孫差役。張公謀財故殺，屈害平人，依律處斬，加罪凌遲，剮割二百四十刀，分尸五段。黃大保、小保，貪財殺父，不分首從，俱各凌遲處死，剮二百四十刀，分尸五段，梟首示眾。正是：
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舉意早先知。
勸君莫作虧心事，古往今來放過誰。
一日文書到府，差官吏仵作人等，將三人押赴木驢上，滿城號令三日，律例凌遲分尸，梟首示眾。其時張婆聽得老兒要剮，來到市曹上，指望見一面。誰想仵作見了行刑牌，各人動手碎剮，其實兇險，驚得婆兒魂不附體，折身便走。不想被一絆，跌得重了，傷了五臟，回家身死。正是：
積善逢善，積惡逢惡。
仔細(xì)思量，天地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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