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娘莫信已從良，刻刻須防本是娼。休恃新人恩倍厚，直思舊友技偏長。
守宮深恨絳樊縛，出閣惟圖翮羽揚。說謊繡江臧主簿，想來前世出平康。
再說狄希陳雖然做了一年多的秀才，文理原不曾通，不過徼天之幸冒濫衣巾。若肯從此攻苦讀書，還象小學(xué)生一般，受那先生程樂宇的教誨，這樣小小年紀(jì)，資質(zhì)也算聰明，怕那文理不成？無奈那下愚不移的心性，連自己竟忘記了那秀才是別人與他掙的，居之不疑。兼之程先生又沒有甚么超凡遠(yuǎn)見，學(xué)生進了學(xué)，得了謝禮，這便是收園結(jié)果，還與他做甚么惡人？憑他“五日打魚，十日曬網(wǎng)?！?br/>
不料新宗師行了文書，要案臨繡江歲考。他只道幸可屢徼，絕不介意。狄員外夫婦原是務(wù)農(nóng)之家，那曉得兒子的深淺？倒是薛教授替他耽愁，來請狄賓梁商議，說道：“如今同不得往年，行了條邊之法，一切差徭不來騷擾；如今差徭煩，賦役重，馬頭庫吏，大戶收頭，粘著些兒，立見傾家蕩產(chǎn)。親家，你這般家事，必得一個好秀才支持門戶。如今女婿出考，甚是耽心，雖也還未及六年，卻也可慮，倒不如趁著如今新開了這準(zhǔn)貢的恩例，這附學(xué)援納繳纏四百多金，說比監(jiān)生優(yōu)選，上好的可以選得通判，與秀才一樣優(yōu)免。這新例之初，正是鼓舞人的時候。依我所見，作急與他干了這事。又在本省布政司納銀，不消徑上京去?！?br/>
狄賓梁從來無甚高見，又向來自從與薛教授做了親戚，事事倚薛教授如明杖一般，況且這個算計又未嘗不是。狄賓梁深以為然，依其所說，糶糧食、賣棉花，湊了銀子，自己同了狄希陳來到省下，先尋拜了學(xué)道掌案先生，商確遞呈子援例。那掌案先生是黃桂吾。狄賓梁領(lǐng)了狄希陳拜見，先送了一兩贄儀。黃桂吾將援例的規(guī)矩對他說了仔細(xì)，又說：“廩膳納貢比附學(xué)省銀一百三十兩，科舉一次免銀十兩。這省銀子卻小事，后來選官寫腳色，上司見是廩監(jiān)，俱肯另眼相待，所以近來納監(jiān)的都求了分上，借那廩增名色的甚多，就是我們書吏中也常常的乞恩稟討?！?br/>
狄賓梁問道：“如老哥們替人討這廩生名色，約要多少謝禮？”黃桂吾說：“把那省下的銀子盡數(shù)拿出來做了謝禮。本生圖名，我們圖利。外來的分上多有不效不著：親切的座師，相厚的同年，當(dāng)?shù)赖膭菀?，都有拿不?zhǔn)的。只是我們討的，一個是一個，再沒走滾。”狄賓梁問：“小犬不知也可以仗賴么？”黃桂吾道：“這極做的么！作候廩名色是一百三十兩，作科舉一次銀十兩，共銀一百四十兩。”狄賓梁道：“這銀子不是叫我又添出來，不過還是援例的銀內(nèi)抽分的。一一奉命，日西即來回話?！?br/>
黃桂吾留狄賓梁父子小坐，又說：“如今當(dāng)十的折子錢通行使不動，奉了旨待收回去。行下文來，用這折子錢援例，咱九十個換；咱上納時，八十個當(dāng)一兩。”狄賓梁問說：“這折子錢那里有換的？”黃桂吾道：“東門秦敬宇家當(dāng)鋪里極多。要是好細(xì)絲銀子，還一兩銀子換九十二、三個。”
狄賓梁辭了黃桂吾，回到下處，封了一百四十兩銀子。掌燈時分，還同狄希陳請出黃桂吾來，送了謝禮。黃桂吾收了，替狄希陳寫了援例的呈子，竟作了候廩名色。又說科舉一次，將呈也不令狄希陳親遞，替他袖了進去。眾書吏明白向?qū)W道乞恩。學(xué)道惟命是聽，準(zhǔn)了呈子，行咨布政司。
狄賓梁同了主人家高沒鼻子，預(yù)先的與事例房合庫官并庫里的吏書都送了常例，打通了關(guān)節(jié)，專候三八日收銀。
狄希陳想起：“前年娶孫蘭姬的當(dāng)鋪正是那東門里邊的秦敬宇，浙江義烏人。既說他家有當(dāng)十的折錢，換錢之際，乘機得與孫蘭姬一面，也不可知。況且姑子李白云曾說，再待三年，還得一面。只怕這就是個偶湊機緣?！?br/>
他不等狄賓梁知道，自己走到秦敬宇店內(nèi)柜臺外邊坐下，與秦敬宇拱了拱手。秦敬宇見他少年標(biāo)致，更兼衣服鮮華，料道不是當(dāng)甚衣飾的人物。秦敬宇問道：“貴姓？有何事下顧？”狄希陳卻瞞了他的本姓，回說：“賤姓相，繡江縣人，聞得貴鋪有當(dāng)十的折錢，敬要來換些，不知還有否？”秦敬宇道：“雖還有些，不知要換多少？”狄希陳說：“約三百兩?！鼻鼐从畹溃骸爸慌氯賰梢策€有，便是不夠，我替轉(zhuǎn)尋。但這幾日折子錢貴了。前向原是朝廷要收折子錢回去，所以一切援納事例都用折錢。那有折錢的人家，聽了這個消息，恨不得一時打發(fā)干凈；恐怕又依舊不使了，一兩可換九十文。若換得多，銀色再高，九十一二個也換。如今折子錢將次沒了，官府膠柱鼓瑟不肯收銀；所以這折子錢，一兩銀子還換不出七十七八個來?！?br/>
狄希陳說：“我打聽得每兩可換九十三文，如何數(shù)目便這等差的多了？”秦敬宇道：“適間曾告過了，如今就是小鋪還有些，別家通長的換盡了?！钡蚁ｊ愓f：“每兩九十文何如？”秦敬宇道：“這個敢欺么？別人家多不過是七十八文，小鋪照依行使錢數(shù)，若是足色紋銀，每兩八十文算。相公再往別家去商量，不要說八十以上，就是與八十個的，相公也不消再來下顧，就近照顧了別人?！钡蚁ｊ惖溃骸斑@是大行大市，你一定不易哄我。你且把一錠元寶收下，待我再去取來?！鼻鼐从罘旁谔炱絻?nèi)兌了一兌，足數(shù)五十兩，寫了一個收帖，交與了狄希陳，說道：“錢在家里，不曾放在鋪中，如相公用得急，今日日西時到家里去交易；如用得不急，明日早我在家拱候?！钡蚁ｊ愊肓艘幌?，說道：“明早我還有小事，不消在家等我，爽利明日晚上些罷?！迸c秦敬宇約就，分別去了。
回到下處，把折錢騰貴的緣故與狄賓梁說了，狄員外道：“只怕是他哄咱。這一兩差十二三文，三百兩差著好些哩。”狄希陳說：“爹再往別處打聽，要是他哄咱，咱倒出銀子來往多數(shù)的去處換去?！?br/>
吃了午飯，高沒鼻子走到，前來問說：“咱換了折子錢了？可是咱自己有哩？”狄員外說：“咱自己沒有，正待換錢哩，不知那里有換的？”高沒鼻子說：“十日前換好來，每兩換到九十二、三文哩。今乃錢貴了，好銀子換七十八、九個；銀色差些，換七十七、八個。如今沒了錢，還換不出來哩。東門里秦家當(dāng)鋪只怕還有。他還活動些，差不多就罷了。西門外汪家當(dāng)鋪也還有，可是按著葫蘆摳子兒，括毒多著哩。除了這兩家子，別家通沒這錢了?！钡业覇T外聽在肚內(nèi)，同狄希陳將城里城外的鋪子排門問去，一概回說沒有，直問到西門外剪子巷汪家鋪內(nèi)，問著他，大模大樣，不瞅不睬的，問說要換多少。狄希陳見他大意，做說要換一千兩。
汪朝奉道：“這折子錢不過是納例事用，如何要換這許多？”狄希陳說：“有兩個小價甚是小心，所以每人都要與他納個監(jiān)生?！蓖舫畹溃骸皼]有這許多了，多不過二、三百兩光景。”狄員外說：“就是二、三百兩也可，待我零碎再換。每兩換多少數(shù)？”汪朝奉道：“有帶的銀子么？取出來看看。看了銀色，再講錢數(shù)。”狄員外取出一錠元寶來，汪朝奉接到手里，看了一看，問說：“銀子都是一樣么？”狄員外說：“都是足色紋銀?！蓖舫畹溃骸凹仁羌y銀，每一兩七十八文?！钡覇T外道：“八十二文罷?！蓖舫畹溃骸斑@銀錢交易，那有謊說？”狄員外道：“八十一文何如？”汪朝奉佯佯不理，竟自坐在柜內(nèi)。狄員外道：“八十個齊頭罷。”汪朝奉道：“如今錢貴了，等幾時賤些再與盛價納監(jiān)罷?！钡蚁ｊ惖溃骸凹仁菗Q不出錢來，且叫他開著當(dāng)鋪，營運著利錢，等候納監(jiān)不遲?！北舜丝磶籽凵⒘??；氐较绿?，方知秦敬宇說得不差，高沒鼻子也是實話。
次早，狄希陳又拿了二百兩銀子，叫狄周跟著，約道秦敬宇已到鋪中。狄希陳走到秦敬宇家內(nèi)客位里坐起，走出一個十一、二歲的丫頭來，說道：“俺爹往當(dāng)鋪去了，家中通沒有人，有甚話說請往當(dāng)鋪說去?！钡蚁ｊ惖溃骸澳愕郊依镎f去，我是明水鎮(zhèn)的狄相公，你爹約我來家換錢哩。你后頭說家里知道?！毖绢^果然回家去說了。
孫蘭姬聽說，將信將疑，悄悄的走到客廳后邊張了看，一些也不差，真真正正的一個狄希陳，在后邊輕輕的咳嗽了一聲。狄希陳曉得個中機括，把狄周支調(diào)了出去。孫蘭姬猛然跑到外面，狄希陳連忙作了個揖。孫蘭姬拜了一拜，眼內(nèi)落下淚來。狄希陳問說：“這幾年好么？”孫蘭姬沒答應(yīng)，把手往后指了兩指，忙忙的進去了，教那丫頭端出茶來。狄希陳吃過茶，丫頭接了茶鐘進去。孫蘭姬把丫頭支在后邊，從新走到客廳后頭，張看沒有別人，探出半截身，去袖里取出一件物事，往狄希陳懷里一撩。狄希陳連忙藏在袖中，看得外面沒人進來，連急走到廳后與孫蘭姬摟了兩摟，親了兩個嘴。
狄希陳仍到前邊坐下，取下簪髻的一只玉簪并袖中一個白湖綢汗巾，一副金三事挑牙，都用汗巾包了，也得空撩與孫蘭姬懷內(nèi)。恰好狄周走進門來。狄希陳說：“我們且自回去，等日西再來罷?！睂O蘭姬在后面張著狄希陳去了。
狄希陳在袖中捏那孫蘭姬撩來的物件，里邊又有軟的，又有硬的，猜不著是甚么東西?；氐较绿幈踌o處所，取出來看：外面是一個月白縐紗汗巾，也是一副金三事挑牙，一個小紅綾合，包里邊滿滿的盛著趙府上清丸并湖廣香茶，一雙穿過的紅綢眠鞋。狄希陳見了甚是銷魂，把那鞋依舊用原來汗巾包裹，藏褲腰之內(nèi)，見狄賓梁說：“秦敬宇往店中去了，約在日西再去?！?br/>
孫蘭姬差人替秦敬宇送午飯，教人合他說道：“有一人來家，說是約他來換錢的，回他去了?！鼻鼐从钫f：“原約過日西關(guān)了店回去交易，如何便早來了？你叫家中備下一個小酌。也是三、四百兩交易，怎好空去得？”送飯的人回去說了。
孫蘭姬甚是歡喜，妄想吃酒中間還要乘機相會，將出高郵鴨蛋、金華火腿、湖廣糟魚、寧波淡菜、天津螃蟹、福建龍虱、杭州醉蝦、陜西瑣瑣葡萄、青州蜜餞棠球、天目山筍鲞、登州淡蝦米、大同酥花、杭州咸木樨、云南馬金囊、北京琥珀糖，擺了一個十五格精致攢盒；又?jǐn)[了四碟剝果：一碟荔枝、一碟風(fēng)干栗黃、一碟炒熟白果、一碟羊尾筍桃仁；又?jǐn)[了四碟小菜：一碟醋浸姜芽、一碟十香豆豉、一碟萵筍、一碟椿芽。一一預(yù)備完妥。知狄希陳不甚吃酒，開了一瓶窨過的酒漿。實指望要狄希陳早到，秦敬宇遲回，便可再為相會。
誰知這個見面的緣法，也是前生注定，一些也教人勉強不得。狄希陳也懷是這個心腸，沒等日西吃了午飯，叫狄周拿了銀子，走到秦敬宇家內(nèi)，以為秦敬宇這赤天大晌午豈有不在鋪中，早來家中之理。誰知秦敬宇因要留狄希陳小坐，恐怕家中備辦不來，吃了飯，將鋪子托了伙計，回家料理。
狄希陳跨進門去，秦敬宇接出門來，與了狄希陳一個閉氣。讓到客次坐下，吃了兩道茶，狄希陳又取出二百兩銀子兌了。秦敬宇叫人拭桌，端上菜來，狄希陳再三固辭，秦敬宇再三固讓。狄希陳還有不死的念頭，將計就計，依允坐下。誰知秦敬宇在家，這孫蘭姬別要說見他的影響，你就再要聽他聲咳嗽也杳不可聞。狄希陳忖量得無有可乘之機，還不“三十六計”更待何時？推辭起席。秦敬宇問說：“這錢如何運去？”狄希陳叫狄周回到下處，取兩三頭騾子、幾條布袋，前來馱取。秦敬宇叫人從后邊將錢抗了出來，從頭一一見了數(shù)目，用繩貫住，垛成一堆。待不多時，狄周將了頭口，把錢馱得去了。狄希陳也辭謝出門，翹首回環(huán)，玉人不見，甚難為情。秦敬宇又再三請他留號。狄希陳說：“我名喚相于廷，府學(xué)廩膳，今來府援納準(zhǔn)貢?！鼻鼐从畋匾獑査鹛枴Ｋf：“號是覲皇。”通是冒了他表弟的履歷。
秦敬宇送了狄希陳回去，孫蘭姬故意問說：“這個來換錢的，你認(rèn)得他么？”秦敬宇道：“原不認(rèn)得他。敘起來，他說是繡江縣人，在明水鎮(zhèn)住，府學(xué)的廩膳生員，名字叫是相于廷，號是相覲皇?！睂O蘭姬說：“呸！扯淡！我只說你認(rèn)得他，叫我擺這們齊整攢盒待他！不認(rèn)得的人，卻為甚么留他？”秦敬宇說：“休道三百兩的交易，也不可空了他去；這們個少年秀才，又是個富家。人生那里不會相逢？再見就是相知了。況我常到繡江縣討帳，明水是必由之地，陰天避雨，也是好處。你那攢盒，他又不曾都拿去了，不過吃了你十來鐘酒，這們小人樣！”兩個說笑了一會，秦敬宇依舊往鋪中去訖。狄希陳只因冒了相于廷，恐怕露了馬腳，便不好再到他家，從此一別，便都彼此茫茫，再難相見。
狄希陳換了折錢回去，心猿意馬，甚是難為。等到初三納銀，布政司因接誥命，改到初八；初八又因右堂到任，彼此拜賀，排公宴，又改至十三，方才收了銀子，出了庫收，行文本縣，取兩鄰里老并府學(xué)結(jié)狀。父子在省整整的住了一月，方才回家。
這援例納監(jiān)，最是做秀才的下場頭；誰知這渾帳秀才援例，卻是出身的階級。狄希陳納了準(zhǔn)貢回去，離家五里路外，薛教授備了花紅鼓樂，做了青絹圓領(lǐng)，備了果酒，前來迎賀。連春元父子、相棟宇父子、崔近塘、薛如卞兄弟并莊鄰街里都備了賀禮，與狄員外掛旗懸扁。狄員外家中照依進學(xué)的時節(jié)設(shè)了許多酒席，管待賓朋。坐首席的一位老秀才，號是張云翔，年紀(jì)九十一歲，點了一本《五子登科記》，大吹大擂，作賀了一日。
次日，往城里見縣公，送了八大十二小一分厚禮。點收了絨簟二床，犀杯一只，姑絨一匹，蜜蠟金念珠一串。檐下留了茶。又送該房一兩銀，央他在縣公面前攛掇，要與他扯旗掛扁，許過行了旗扁，還要重謝。該房慫恿，縣公起先作難。該房稟說：“這是朝廷開的新例，急用此項銀兩充餉。這初時節(jié)若不與他個體面，后來便鼓舞不動。”縣公依允，即時分付做“成均升秀”的扁，“貢元”的旗，彩亭羊酒，差禮工二房下到明水與狄希陳行賀。狄賓梁預(yù)先又央了該房，要請一位佐貳官下鄉(xiāng)，好圖體面?？h尊委了糧衙臧主簿同來，狄賓梁在本家辦了酒席管待主簿；間壁客店設(shè)席管待二位該房；前面店房管待行人。主簿該房酒席都有戲子樂人。散席時候，二位該房，每位二兩；一切行人俱從厚優(yōu)謝。
次早，狄希陳仍備了禮謝縣公，謝主簿?？h公點收了銀鼎杯二只、銀執(zhí)壺一把、縐紗二匹。主簿收了兩匹潞綢、兩匹山繭綢、一副杯盤、兩床絨簟、十兩折席，讓坐留茶。主簿自敘，說也是準(zhǔn)貢出身，他也是廩膳援例，科過了三遍舉，說他遭際的不偶：“甲子科場里本房已是薦了，只因一場表里多做了兩股，大主考就把卷子貼出來了，掛出榜來只中了一個副榜；丁卯那一科，更造化低，已是取中了解元，大主考把卷子密密層層的圈了，白日黑夜拿著我的卷子看，臨期把我的卷子袖在袖子里忘了，另中了一個解元。后來我見他那卷子，圈點的那如我的兩篇？《孟子》的文章，抹了好幾筆，三篇經(jīng)文章也通沒有起講。叫我說：‘這文章怎么中的解元！”我要合他見代巡。那大主考恐怕皇上知道，再三的央我說：‘前程都有個分定的，留著來科再中解元罷。叫他把牌坊銀子讓了兄使。’我說：‘豈有此理！既是老大人這等說，生員狗屁也不放了?！易屑?xì)想來：頭一科已是中了，神差鬼使的多做上兩股，不得中；后一科已是中了解元，被人奪去。這是命里不該有這舉人的造化了。遇著這納貢的新例，所以就了這一途，敝縣的縣公合宗師都替我贊嘆，都說可惜了的，也都不稱我是甚么‘齋長’，都稱我是‘俊秀才’。這‘俊秀才’的名色也新呀。
“后來上京會試，吏部里又待考哩。其實拿著自己的本事考他下子好來，吃虧那長班狗攘的攛掇說：‘這準(zhǔn)貢的行頭，考得好的，該選知州知縣推官通判哩。爺不消自己進去，受這辛苦做甚么？有專一替人代考的人，與他幾兩銀子，他就替咱考了?！l知造化低的人，撞見了個不通文理的人，《四書》本經(jīng)都不記的。出了個《孟子》題是‘政事冉有季路’。他做的不知是甚么，高高的考了個主簿。掛出榜來，氣了我個掙！我說：‘罷了，罷了，天殺的殺了我了！’無可奈何的選了這里來。
“說不盡敝堂尊認(rèn)的英雄，我頭一日到了任，他沒等退堂，只是對著門子書辦夸我說：‘你三爺真是一個豪杰，可惜做這們個官，不屈了這們個人品？我必欲扶持他，薦本還教升個知縣，’每日準(zhǔn)十張狀，倒足足的批八張給我。咱讀書的人，心里明白，問的那事，就似見的一般，大小人都稱我是‘臧青天’。咱把那情節(jié)叫管稿的做了招，我自提起筆來寫上參語，看得其人怎么長，該依擬問徒；其人怎么短，該依擬問杖；多多的都是有力。咱不希罕他一點東西，盡情都呈到堂上去。行下發(fā)落來，咱收他加二三，堂上又喜咱會干事，百姓又喜咱清廉，昨日已許過我升的時節(jié)要與我剝靴哩。
“昨日考童生的卷子，二衙里到是個恩貢，只分了三百通卷子與他；四衙里連一通也沒有；這七、八百沒取的卷子，通常都叫我拆號。我開了十個童生上去，一個也沒遺，都盡取了。就是昨日委我與兄掛扁，這都是堂尊明明的照顧。這要不是堂尊委了我去，兄為甚送我這禮？瞞不得兄，貴縣自從我到，那樣的‘國順天心正，官清民自安’的？兄這青年就了這一途，省的歲考淘那宗師的氣，京里坐了監(jiān)，就熱氣考他下子，勤力自己進去，怕是進去，雇個人進去替考。只是要雇的著人才好，象我就是吃了人虧。這要走差了路頭，再要走到正路上去就費事了。雖是堂尊許說，待他去了就要保升我坐轉(zhuǎn)這里知縣哩，你知道天老爺是怎么算計？兄臨上京的時節(jié)，我還到貴莊與兄送行，還有許多死手都傳授給兄。正是‘要知山下路，須問過來人’?！?br/>
說完，狄希陳辭了回家，將臧糧衙的話從頭學(xué)了一遍，說的狄員外滿面生花，薛教授也不甚為異。后來傳到連舉人耳朵，把個連舉人的大牙幾乎笑吊，罵了幾聲“攮瞎咒的眾生”。正是：酒逢知己知杯少，不遇知音不與談。狄希陳如何上京，如何坐監(jiān)，且聽下回再說。
守宮深恨絳樊縛，出閣惟圖翮羽揚。說謊繡江臧主簿，想來前世出平康。
再說狄希陳雖然做了一年多的秀才，文理原不曾通，不過徼天之幸冒濫衣巾。若肯從此攻苦讀書，還象小學(xué)生一般，受那先生程樂宇的教誨，這樣小小年紀(jì)，資質(zhì)也算聰明，怕那文理不成？無奈那下愚不移的心性，連自己竟忘記了那秀才是別人與他掙的，居之不疑。兼之程先生又沒有甚么超凡遠(yuǎn)見，學(xué)生進了學(xué)，得了謝禮，這便是收園結(jié)果，還與他做甚么惡人？憑他“五日打魚，十日曬網(wǎng)?！?br/>
不料新宗師行了文書，要案臨繡江歲考。他只道幸可屢徼，絕不介意。狄員外夫婦原是務(wù)農(nóng)之家，那曉得兒子的深淺？倒是薛教授替他耽愁，來請狄賓梁商議，說道：“如今同不得往年，行了條邊之法，一切差徭不來騷擾；如今差徭煩，賦役重，馬頭庫吏，大戶收頭，粘著些兒，立見傾家蕩產(chǎn)。親家，你這般家事，必得一個好秀才支持門戶。如今女婿出考，甚是耽心，雖也還未及六年，卻也可慮，倒不如趁著如今新開了這準(zhǔn)貢的恩例，這附學(xué)援納繳纏四百多金，說比監(jiān)生優(yōu)選，上好的可以選得通判，與秀才一樣優(yōu)免。這新例之初，正是鼓舞人的時候。依我所見，作急與他干了這事。又在本省布政司納銀，不消徑上京去?！?br/>
狄賓梁從來無甚高見，又向來自從與薛教授做了親戚，事事倚薛教授如明杖一般，況且這個算計又未嘗不是。狄賓梁深以為然，依其所說，糶糧食、賣棉花，湊了銀子，自己同了狄希陳來到省下，先尋拜了學(xué)道掌案先生，商確遞呈子援例。那掌案先生是黃桂吾。狄賓梁領(lǐng)了狄希陳拜見，先送了一兩贄儀。黃桂吾將援例的規(guī)矩對他說了仔細(xì)，又說：“廩膳納貢比附學(xué)省銀一百三十兩，科舉一次免銀十兩。這省銀子卻小事，后來選官寫腳色，上司見是廩監(jiān)，俱肯另眼相待，所以近來納監(jiān)的都求了分上，借那廩增名色的甚多，就是我們書吏中也常常的乞恩稟討?！?br/>
狄賓梁問道：“如老哥們替人討這廩生名色，約要多少謝禮？”黃桂吾說：“把那省下的銀子盡數(shù)拿出來做了謝禮。本生圖名，我們圖利。外來的分上多有不效不著：親切的座師，相厚的同年，當(dāng)?shù)赖膭菀?，都有拿不?zhǔn)的。只是我們討的，一個是一個，再沒走滾。”狄賓梁問：“小犬不知也可以仗賴么？”黃桂吾道：“這極做的么！作候廩名色是一百三十兩，作科舉一次銀十兩，共銀一百四十兩。”狄賓梁道：“這銀子不是叫我又添出來，不過還是援例的銀內(nèi)抽分的。一一奉命，日西即來回話?！?br/>
黃桂吾留狄賓梁父子小坐，又說：“如今當(dāng)十的折子錢通行使不動，奉了旨待收回去。行下文來，用這折子錢援例，咱九十個換；咱上納時，八十個當(dāng)一兩。”狄賓梁問說：“這折子錢那里有換的？”黃桂吾道：“東門秦敬宇家當(dāng)鋪里極多。要是好細(xì)絲銀子，還一兩銀子換九十二、三個。”
狄賓梁辭了黃桂吾，回到下處，封了一百四十兩銀子。掌燈時分，還同狄希陳請出黃桂吾來，送了謝禮。黃桂吾收了，替狄希陳寫了援例的呈子，竟作了候廩名色。又說科舉一次，將呈也不令狄希陳親遞，替他袖了進去。眾書吏明白向?qū)W道乞恩。學(xué)道惟命是聽，準(zhǔn)了呈子，行咨布政司。
狄賓梁同了主人家高沒鼻子，預(yù)先的與事例房合庫官并庫里的吏書都送了常例，打通了關(guān)節(jié)，專候三八日收銀。
狄希陳想起：“前年娶孫蘭姬的當(dāng)鋪正是那東門里邊的秦敬宇，浙江義烏人。既說他家有當(dāng)十的折錢，換錢之際，乘機得與孫蘭姬一面，也不可知。況且姑子李白云曾說，再待三年，還得一面。只怕這就是個偶湊機緣?！?br/>
他不等狄賓梁知道，自己走到秦敬宇店內(nèi)柜臺外邊坐下，與秦敬宇拱了拱手。秦敬宇見他少年標(biāo)致，更兼衣服鮮華，料道不是當(dāng)甚衣飾的人物。秦敬宇問道：“貴姓？有何事下顧？”狄希陳卻瞞了他的本姓，回說：“賤姓相，繡江縣人，聞得貴鋪有當(dāng)十的折錢，敬要來換些，不知還有否？”秦敬宇道：“雖還有些，不知要換多少？”狄希陳說：“約三百兩?！鼻鼐从畹溃骸爸慌氯賰梢策€有，便是不夠，我替轉(zhuǎn)尋。但這幾日折子錢貴了。前向原是朝廷要收折子錢回去，所以一切援納事例都用折錢。那有折錢的人家，聽了這個消息，恨不得一時打發(fā)干凈；恐怕又依舊不使了，一兩可換九十文。若換得多，銀色再高，九十一二個也換。如今折子錢將次沒了，官府膠柱鼓瑟不肯收銀；所以這折子錢，一兩銀子還換不出七十七八個來?！?br/>
狄希陳說：“我打聽得每兩可換九十三文，如何數(shù)目便這等差的多了？”秦敬宇道：“適間曾告過了，如今就是小鋪還有些，別家通長的換盡了?！钡蚁ｊ愓f：“每兩九十文何如？”秦敬宇道：“這個敢欺么？別人家多不過是七十八文，小鋪照依行使錢數(shù)，若是足色紋銀，每兩八十文算。相公再往別家去商量，不要說八十以上，就是與八十個的，相公也不消再來下顧，就近照顧了別人?！钡蚁ｊ惖溃骸斑@是大行大市，你一定不易哄我。你且把一錠元寶收下，待我再去取來?！鼻鼐从罘旁谔炱絻?nèi)兌了一兌，足數(shù)五十兩，寫了一個收帖，交與了狄希陳，說道：“錢在家里，不曾放在鋪中，如相公用得急，今日日西時到家里去交易；如用得不急，明日早我在家拱候?！钡蚁ｊ愊肓艘幌?，說道：“明早我還有小事，不消在家等我，爽利明日晚上些罷?！迸c秦敬宇約就，分別去了。
回到下處，把折錢騰貴的緣故與狄賓梁說了，狄員外道：“只怕是他哄咱。這一兩差十二三文，三百兩差著好些哩。”狄希陳說：“爹再往別處打聽，要是他哄咱，咱倒出銀子來往多數(shù)的去處換去?！?br/>
吃了午飯，高沒鼻子走到，前來問說：“咱換了折子錢了？可是咱自己有哩？”狄員外說：“咱自己沒有，正待換錢哩，不知那里有換的？”高沒鼻子說：“十日前換好來，每兩換到九十二、三文哩。今乃錢貴了，好銀子換七十八、九個；銀色差些，換七十七、八個。如今沒了錢，還換不出來哩。東門里秦家當(dāng)鋪只怕還有。他還活動些，差不多就罷了。西門外汪家當(dāng)鋪也還有，可是按著葫蘆摳子兒，括毒多著哩。除了這兩家子，別家通沒這錢了?！钡业覇T外聽在肚內(nèi)，同狄希陳將城里城外的鋪子排門問去，一概回說沒有，直問到西門外剪子巷汪家鋪內(nèi)，問著他，大模大樣，不瞅不睬的，問說要換多少。狄希陳見他大意，做說要換一千兩。
汪朝奉道：“這折子錢不過是納例事用，如何要換這許多？”狄希陳說：“有兩個小價甚是小心，所以每人都要與他納個監(jiān)生?！蓖舫畹溃骸皼]有這許多了，多不過二、三百兩光景。”狄員外說：“就是二、三百兩也可，待我零碎再換。每兩換多少數(shù)？”汪朝奉道：“有帶的銀子么？取出來看看。看了銀色，再講錢數(shù)。”狄員外取出一錠元寶來，汪朝奉接到手里，看了一看，問說：“銀子都是一樣么？”狄員外說：“都是足色紋銀?！蓖舫畹溃骸凹仁羌y銀，每一兩七十八文?！钡覇T外道：“八十二文罷?！蓖舫畹溃骸斑@銀錢交易，那有謊說？”狄員外道：“八十一文何如？”汪朝奉佯佯不理，竟自坐在柜內(nèi)。狄員外道：“八十個齊頭罷。”汪朝奉道：“如今錢貴了，等幾時賤些再與盛價納監(jiān)罷?！钡蚁ｊ惖溃骸凹仁菗Q不出錢來，且叫他開著當(dāng)鋪，營運著利錢，等候納監(jiān)不遲?！北舜丝磶籽凵⒘??；氐较绿?，方知秦敬宇說得不差，高沒鼻子也是實話。
次早，狄希陳又拿了二百兩銀子，叫狄周跟著，約道秦敬宇已到鋪中。狄希陳走到秦敬宇家內(nèi)客位里坐起，走出一個十一、二歲的丫頭來，說道：“俺爹往當(dāng)鋪去了，家中通沒有人，有甚話說請往當(dāng)鋪說去?！钡蚁ｊ惖溃骸澳愕郊依镎f去，我是明水鎮(zhèn)的狄相公，你爹約我來家換錢哩。你后頭說家里知道?！毖绢^果然回家去說了。
孫蘭姬聽說，將信將疑，悄悄的走到客廳后邊張了看，一些也不差，真真正正的一個狄希陳，在后邊輕輕的咳嗽了一聲。狄希陳曉得個中機括，把狄周支調(diào)了出去。孫蘭姬猛然跑到外面，狄希陳連忙作了個揖。孫蘭姬拜了一拜，眼內(nèi)落下淚來。狄希陳問說：“這幾年好么？”孫蘭姬沒答應(yīng)，把手往后指了兩指，忙忙的進去了，教那丫頭端出茶來。狄希陳吃過茶，丫頭接了茶鐘進去。孫蘭姬把丫頭支在后邊，從新走到客廳后頭，張看沒有別人，探出半截身，去袖里取出一件物事，往狄希陳懷里一撩。狄希陳連忙藏在袖中，看得外面沒人進來，連急走到廳后與孫蘭姬摟了兩摟，親了兩個嘴。
狄希陳仍到前邊坐下，取下簪髻的一只玉簪并袖中一個白湖綢汗巾，一副金三事挑牙，都用汗巾包了，也得空撩與孫蘭姬懷內(nèi)。恰好狄周走進門來。狄希陳說：“我們且自回去，等日西再來罷?！睂O蘭姬在后面張著狄希陳去了。
狄希陳在袖中捏那孫蘭姬撩來的物件，里邊又有軟的，又有硬的，猜不著是甚么東西?；氐较绿幈踌o處所，取出來看：外面是一個月白縐紗汗巾，也是一副金三事挑牙，一個小紅綾合，包里邊滿滿的盛著趙府上清丸并湖廣香茶，一雙穿過的紅綢眠鞋。狄希陳見了甚是銷魂，把那鞋依舊用原來汗巾包裹，藏褲腰之內(nèi)，見狄賓梁說：“秦敬宇往店中去了，約在日西再去?！?br/>
孫蘭姬差人替秦敬宇送午飯，教人合他說道：“有一人來家，說是約他來換錢的，回他去了?！鼻鼐从钫f：“原約過日西關(guān)了店回去交易，如何便早來了？你叫家中備下一個小酌。也是三、四百兩交易，怎好空去得？”送飯的人回去說了。
孫蘭姬甚是歡喜，妄想吃酒中間還要乘機相會，將出高郵鴨蛋、金華火腿、湖廣糟魚、寧波淡菜、天津螃蟹、福建龍虱、杭州醉蝦、陜西瑣瑣葡萄、青州蜜餞棠球、天目山筍鲞、登州淡蝦米、大同酥花、杭州咸木樨、云南馬金囊、北京琥珀糖，擺了一個十五格精致攢盒；又?jǐn)[了四碟剝果：一碟荔枝、一碟風(fēng)干栗黃、一碟炒熟白果、一碟羊尾筍桃仁；又?jǐn)[了四碟小菜：一碟醋浸姜芽、一碟十香豆豉、一碟萵筍、一碟椿芽。一一預(yù)備完妥。知狄希陳不甚吃酒，開了一瓶窨過的酒漿。實指望要狄希陳早到，秦敬宇遲回，便可再為相會。
誰知這個見面的緣法，也是前生注定，一些也教人勉強不得。狄希陳也懷是這個心腸，沒等日西吃了午飯，叫狄周拿了銀子，走到秦敬宇家內(nèi)，以為秦敬宇這赤天大晌午豈有不在鋪中，早來家中之理。誰知秦敬宇因要留狄希陳小坐，恐怕家中備辦不來，吃了飯，將鋪子托了伙計，回家料理。
狄希陳跨進門去，秦敬宇接出門來，與了狄希陳一個閉氣。讓到客次坐下，吃了兩道茶，狄希陳又取出二百兩銀子兌了。秦敬宇叫人拭桌，端上菜來，狄希陳再三固辭，秦敬宇再三固讓。狄希陳還有不死的念頭，將計就計，依允坐下。誰知秦敬宇在家，這孫蘭姬別要說見他的影響，你就再要聽他聲咳嗽也杳不可聞。狄希陳忖量得無有可乘之機，還不“三十六計”更待何時？推辭起席。秦敬宇問說：“這錢如何運去？”狄希陳叫狄周回到下處，取兩三頭騾子、幾條布袋，前來馱取。秦敬宇叫人從后邊將錢抗了出來，從頭一一見了數(shù)目，用繩貫住，垛成一堆。待不多時，狄周將了頭口，把錢馱得去了。狄希陳也辭謝出門，翹首回環(huán)，玉人不見，甚難為情。秦敬宇又再三請他留號。狄希陳說：“我名喚相于廷，府學(xué)廩膳，今來府援納準(zhǔn)貢?！鼻鼐从畋匾獑査鹛枴Ｋf：“號是覲皇。”通是冒了他表弟的履歷。
秦敬宇送了狄希陳回去，孫蘭姬故意問說：“這個來換錢的，你認(rèn)得他么？”秦敬宇道：“原不認(rèn)得他。敘起來，他說是繡江縣人，在明水鎮(zhèn)住，府學(xué)的廩膳生員，名字叫是相于廷，號是相覲皇?！睂O蘭姬說：“呸！扯淡！我只說你認(rèn)得他，叫我擺這們齊整攢盒待他！不認(rèn)得的人，卻為甚么留他？”秦敬宇說：“休道三百兩的交易，也不可空了他去；這們個少年秀才，又是個富家。人生那里不會相逢？再見就是相知了。況我常到繡江縣討帳，明水是必由之地，陰天避雨，也是好處。你那攢盒，他又不曾都拿去了，不過吃了你十來鐘酒，這們小人樣！”兩個說笑了一會，秦敬宇依舊往鋪中去訖。狄希陳只因冒了相于廷，恐怕露了馬腳，便不好再到他家，從此一別，便都彼此茫茫，再難相見。
狄希陳換了折錢回去，心猿意馬，甚是難為。等到初三納銀，布政司因接誥命，改到初八；初八又因右堂到任，彼此拜賀，排公宴，又改至十三，方才收了銀子，出了庫收，行文本縣，取兩鄰里老并府學(xué)結(jié)狀。父子在省整整的住了一月，方才回家。
這援例納監(jiān)，最是做秀才的下場頭；誰知這渾帳秀才援例，卻是出身的階級。狄希陳納了準(zhǔn)貢回去，離家五里路外，薛教授備了花紅鼓樂，做了青絹圓領(lǐng)，備了果酒，前來迎賀。連春元父子、相棟宇父子、崔近塘、薛如卞兄弟并莊鄰街里都備了賀禮，與狄員外掛旗懸扁。狄員外家中照依進學(xué)的時節(jié)設(shè)了許多酒席，管待賓朋。坐首席的一位老秀才，號是張云翔，年紀(jì)九十一歲，點了一本《五子登科記》，大吹大擂，作賀了一日。
次日，往城里見縣公，送了八大十二小一分厚禮。點收了絨簟二床，犀杯一只，姑絨一匹，蜜蠟金念珠一串。檐下留了茶。又送該房一兩銀，央他在縣公面前攛掇，要與他扯旗掛扁，許過行了旗扁，還要重謝。該房慫恿，縣公起先作難。該房稟說：“這是朝廷開的新例，急用此項銀兩充餉。這初時節(jié)若不與他個體面，后來便鼓舞不動。”縣公依允，即時分付做“成均升秀”的扁，“貢元”的旗，彩亭羊酒，差禮工二房下到明水與狄希陳行賀。狄賓梁預(yù)先又央了該房，要請一位佐貳官下鄉(xiāng)，好圖體面?？h尊委了糧衙臧主簿同來，狄賓梁在本家辦了酒席管待主簿；間壁客店設(shè)席管待二位該房；前面店房管待行人。主簿該房酒席都有戲子樂人。散席時候，二位該房，每位二兩；一切行人俱從厚優(yōu)謝。
次早，狄希陳仍備了禮謝縣公，謝主簿?？h公點收了銀鼎杯二只、銀執(zhí)壺一把、縐紗二匹。主簿收了兩匹潞綢、兩匹山繭綢、一副杯盤、兩床絨簟、十兩折席，讓坐留茶。主簿自敘，說也是準(zhǔn)貢出身，他也是廩膳援例，科過了三遍舉，說他遭際的不偶：“甲子科場里本房已是薦了，只因一場表里多做了兩股，大主考就把卷子貼出來了，掛出榜來只中了一個副榜；丁卯那一科，更造化低，已是取中了解元，大主考把卷子密密層層的圈了，白日黑夜拿著我的卷子看，臨期把我的卷子袖在袖子里忘了，另中了一個解元。后來我見他那卷子，圈點的那如我的兩篇？《孟子》的文章，抹了好幾筆，三篇經(jīng)文章也通沒有起講。叫我說：‘這文章怎么中的解元！”我要合他見代巡。那大主考恐怕皇上知道，再三的央我說：‘前程都有個分定的，留著來科再中解元罷。叫他把牌坊銀子讓了兄使。’我說：‘豈有此理！既是老大人這等說，生員狗屁也不放了?！易屑?xì)想來：頭一科已是中了，神差鬼使的多做上兩股，不得中；后一科已是中了解元，被人奪去。這是命里不該有這舉人的造化了。遇著這納貢的新例，所以就了這一途，敝縣的縣公合宗師都替我贊嘆，都說可惜了的，也都不稱我是甚么‘齋長’，都稱我是‘俊秀才’。這‘俊秀才’的名色也新呀。
“后來上京會試，吏部里又待考哩。其實拿著自己的本事考他下子好來，吃虧那長班狗攘的攛掇說：‘這準(zhǔn)貢的行頭，考得好的，該選知州知縣推官通判哩。爺不消自己進去，受這辛苦做甚么？有專一替人代考的人，與他幾兩銀子，他就替咱考了?！l知造化低的人，撞見了個不通文理的人，《四書》本經(jīng)都不記的。出了個《孟子》題是‘政事冉有季路’。他做的不知是甚么，高高的考了個主簿。掛出榜來，氣了我個掙！我說：‘罷了，罷了，天殺的殺了我了！’無可奈何的選了這里來。
“說不盡敝堂尊認(rèn)的英雄，我頭一日到了任，他沒等退堂，只是對著門子書辦夸我說：‘你三爺真是一個豪杰，可惜做這們個官，不屈了這們個人品？我必欲扶持他，薦本還教升個知縣，’每日準(zhǔn)十張狀，倒足足的批八張給我。咱讀書的人，心里明白，問的那事，就似見的一般，大小人都稱我是‘臧青天’。咱把那情節(jié)叫管稿的做了招，我自提起筆來寫上參語，看得其人怎么長，該依擬問徒；其人怎么短，該依擬問杖；多多的都是有力。咱不希罕他一點東西，盡情都呈到堂上去。行下發(fā)落來，咱收他加二三，堂上又喜咱會干事，百姓又喜咱清廉，昨日已許過我升的時節(jié)要與我剝靴哩。
“昨日考童生的卷子，二衙里到是個恩貢，只分了三百通卷子與他；四衙里連一通也沒有；這七、八百沒取的卷子，通常都叫我拆號。我開了十個童生上去，一個也沒遺，都盡取了。就是昨日委我與兄掛扁，這都是堂尊明明的照顧。這要不是堂尊委了我去，兄為甚送我這禮？瞞不得兄，貴縣自從我到，那樣的‘國順天心正，官清民自安’的？兄這青年就了這一途，省的歲考淘那宗師的氣，京里坐了監(jiān)，就熱氣考他下子，勤力自己進去，怕是進去，雇個人進去替考。只是要雇的著人才好，象我就是吃了人虧。這要走差了路頭，再要走到正路上去就費事了。雖是堂尊許說，待他去了就要保升我坐轉(zhuǎn)這里知縣哩，你知道天老爺是怎么算計？兄臨上京的時節(jié)，我還到貴莊與兄送行，還有許多死手都傳授給兄。正是‘要知山下路，須問過來人’?！?br/>
說完，狄希陳辭了回家，將臧糧衙的話從頭學(xué)了一遍，說的狄員外滿面生花，薛教授也不甚為異。后來傳到連舉人耳朵，把個連舉人的大牙幾乎笑吊，罵了幾聲“攮瞎咒的眾生”。正是：酒逢知己知杯少，不遇知音不與談。狄希陳如何上京，如何坐監(jiān)，且聽下回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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