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四回 明太守不準(zhǔn)歪狀 悍婆娘捏念活經(jīng)

醒世姻緣傳 作者:西周生


  兄弟同枝夫并穴,赤綆紫荊相結(jié)。恩義俱關(guān)切,今古不渝如石鐵。

  性惰頓與人相別,棠棣藁砧皆絕。噱斬仍腰弊,咒念弟夫雙泯滅。

  ——右調(diào)《惜分飛》

  龍氏從狄家回去,揚(yáng)揚(yáng)得意說道:“你們沒人肯合我去,我怎么自家也能合他說了話來!”薛如卞弟兄兩個(gè)都在各人房?jī)?nèi),依舊不曾出來。素姐問說:“你去曾見誰來?說些甚話?”龍氏道:“我一到大門,人就亂往里傳說:‘薛奶奶到了?!慵夷抢险{(diào),一手拉著裙子,連忙跑著接我,說:‘薛大娘坐轎來么?是步行了來的?’流水往里讓我,就叫人擦桌子,擺果菜,要留我坐。叫我也沒理他。我問:‘狄親家呢?你叫他出來,我合他說三句話?!愎阍诶镩g,甚么是敢出頭!只說:‘天黑了,不敢見罷。有甚么話,請(qǐng)憑分付?!纸欣险{(diào),‘快替你薛大娘行禮留坐?!艺f:‘小女作下甚事,要寫書休他?我敬來問其詳細(xì)?!愎f:‘親家聽何人所言,這個(gè)豈有此理!親家是甚等之人,我敢興這等的欺心?令小女他是想家之心,回家走走,不待住,就請(qǐng)回來。’我說:‘既沒敢有這事,我且去罷?!愎纸姓{(diào)羹死氣白賴?yán)?,甚么是肯放!只說:‘薛大娘上門怪人?略飲三杯,足見敬意?!形乙矝]理他來了?!彼亟阏f:“好漢子就休!怎么又不敢休了!我明日就去,我看他怎么樣著!”

  薛如卞娘子悄悄的將薛三省媳婦叫到屋里問道:“他說的都是真?zhèn)€么?”薛三省媳婦道:“你聽他哩!有點(diǎn)影兒么?到了里頭,狄大爺在里間里沒出來。劉姐到門外頭還不認(rèn)的,見了我才知道是他。他說:‘俺閨女犯的甚么該休的罪,親家說的我知道,我就領(lǐng)了休書去?!掖鬆斦f:‘你待叫我說你閨女該休的罪過?說不盡,說不盡!從如今說到天明,從天明又說到黑,也說不了的!從今日休了,也是遲了的!只是看去世的兩位親家分上,叫人礙手。剛才也只是氣上來,說說罷了?!埥阏f:‘見放著我,又看去世的情分呢!’狄大爺說:‘黑了,你家去罷。你當(dāng)不的人呀!’雌搭了一頓,不瞅不睬的來了。那頭劉姐連拜也沒拜,送也沒送。叫我說:‘你不去,我待去哩!’他才跟著我來了哩?!边B氏道:“該,該!直等的叫人這們輕慢才罷了!”那時(shí)天已二鼓,各人都收拾安歇。

  次早,那侯張兩個(gè)道婆打聽得素姐見在娘家,老鼠般一溜溜到龍氏房里。龍氏尚梳洗未完;素姐尚睡覺未起,在床噯喲噯喲的捱哼。侯張兩個(gè)道:“你覺好了?身上沒大怎么疼呀?可是你這嬌生慣養(yǎng)的,吃這砍頭的們這們一場(chǎng)虧!咱商量這事怎么處,沒的咱就罷了?”素姐道:“可怎么樣著處他呢?”侯張兩個(gè)說:“象咱這們勢(shì)力人家還沒法兒處,叫以下的人就不街上走了!這頭放著兩位響丁當(dāng)?shù)男悴判值?,那頭放著狄相公這們一位貢生,錐上兩張呈子,治不出他帶把兒的心來哩!如今咱這縣里大爺吃虧不肯打光棍,叫相公們往府里呈他去。如今周小外郎合秦省祭、逯快手、磨皮匠都往府里遞呈子合狀去了,咱吃這們一場(chǎng)虧,鼻子星兒不出點(diǎn)氣,也見不的人,往后沒的還好出去么!”

  素姐說:“這頭俺兩個(gè)兄弟已都死了,這是不消想的;那頭看我那好出氣的漢子哩,遞呈子呈人!”侯張兩個(gè)道:“這頭二位相公,你說他都死了是怎說?”龍氏接口道:“一個(gè)姐姐叫人采打得這們等的,回到家來,兩個(gè)兄弟沒出來探探頭兒,問聲是怎么。背地后里已是恨說辱沒了他,這不合死了的一般?一個(gè)女婿,媳婦兒往遠(yuǎn)處廟里燒香,你要是個(gè)吃人奶的,你不該跟他跟兒?昨日要是有他跟著,那光棍們敢么?不肯跟了媳婦兒去,可在墳上替他老子陪客哩。那親家那老不省事,單這一日好請(qǐng)客么!你既知道兒媳婦待去上廟,你改日請(qǐng)遲了甚么!我聽見人說,昨日他妗子在墳里棚里,還扯那臭扶淡,說閨女不該出去上廟,該在家里替他公公助忙哩?!?br/>
  侯張兩個(gè)道:“這可是不省事的話!誰家公公請(qǐng)客教兒媳婦助忙來!”老侯說:“俺那昝過的日子,你不曉的,張嫂子是知道的。再有俺公公好客么?沒有一日不兩三伙留吃酒的,都是俺婆婆管,忙的那白沫子汗,我坐在屋里,頭也不伸一伸兒?!崩蠌堈f:“我那昝也是如此。待往那去,裝扮上就去,憑他塌下天來我也不管他,徑走。他不說還好,他要邦邦兩句閑話,我爽利兩三宿不回家來!”素姐問道:“你兩三宿的不回家,可在那里?”老張道:“咱是漢子?怕沒處去么?脫不了咱是女人;那昝我又年小,又不大十分丑,那里著不的我?尋好幾日家還找不著我的影哩?!?br/>
  素姐說:“您都是前生修的,良公善婆,漢子好性兒,娘家又有人做主,那象我不氣長(zhǎng)?我要似兩三日不來家,不消公公漢子說話,還不夠兩個(gè)兄弟嘴舌的哩。第三的兄弟,他到望著我親,偏偏的是個(gè)白丁,行動(dòng)在他兩個(gè)哥手里討缺,可又是‘燕公老兒下西洋’!”侯張兩個(gè)道:“你再算計(jì),依著我不該饒他。你要不治他個(gè)淹心,以后就再不消出去;你要出去,除非披上領(lǐng)甲?!饼埵系溃骸芭项I(lǐng)甲是待怎么?”素姐說:“俺傻娘!娘不披上甲,怕人指破了脊梁呀!”侯張兩個(gè)說完,要待辭回去;龍氏殺狠的留著,趕的雜面湯,定的小菜,炒的豆腐,煎的涼粉,吃完才去。

  龍氏送的侯張兩個(gè)出門,揚(yáng)聲說道:“呃!二位薛相公躲在屋里瞅蛋哩么?別說是個(gè)一奶同胞的姐姐,就是同院子住的人叫人辱沒了這們一頓,您也探出頭來問聲兒。您就一個(gè)人守著個(gè)老婆,門也不出一步,連老婆也不叫出出頭兒?您大嫂罷么,是舉人家的小姐。小巧姐,你也是小姐么?你就不為大姑兒,可也是你嫂子呀?!鼻山阍谖堇飸?yīng)道:“我替俺哥哥那胳膊還疼不過來,且有功夫?yàn)樯┳恿?!?br/>
  龍氏道:“你兄弟兩個(gè)別要使鐵箍子箍著頭,誰保的住自家就沒點(diǎn)事兒。”薛如卞在屋里應(yīng)道:“別的事只怕保不住,要是叫人在當(dāng)街剝脫了精光采打,這可以保的沒有這事。”龍氏道:“有這事也罷,沒這事也罷,你弟兄兩個(gè)請(qǐng)出來,我有話合你們商議?!?br/>
  薛如卞方出到天井,薛如兼見他哥已出來,也便跨出門檻。龍氏道:“是你姐姐也較干的差了點(diǎn)兒,您就這們看的下去呀?昨日那吃了虧的女人們,有漢子的是漢子,沒漢子的是娘家人們,都往府里告狀去了。放著您這們兩位大相公家,就沒本事替姐姐出出氣呀?”薛如卞道:“這怎么出的氣呀?年小的女人不守閨門,每日家上廟燒香,如今守道行文,禁的好不利害哩,說凡系女人上廟,本夫合娘家都一體連坐。且又跟著娼婦同走,叫人看著,還有甚么青紅皂白,可不打打誰?”龍氏道:“罷,小孩兒家枉口拔舌,吃齋念佛的道友們,說是娼婦哩!你見誰是娼婦呀?”薛如卞道:“誰是娼婦!周龍皋的老婆,唐皮的嫂子,還待教他怎么娼呀?要沒有這兩人在內(nèi),那光棍們也還不敢動(dòng)手。俺如今藏著,還怕人提名抖搜姓的,還敢出去照著人哩!”

  素姐在房中睡著,句句聽得真切,高聲說道:“我剛才沒說么?我沒有兄弟!我的兄弟害汗病、長(zhǎng)瘤子、血山崩、天皰瘡,都死絕了!你又沒要緊叫出他兩個(gè)來,叫他撒騷放屁數(shù)落著揭挑這們一頓!可說你家里要沒有生我的人,我可說永世千年的不上你那門!你那里做著朝官宰相,我羞了你紗帽展翅兒!我不希罕您遞呈,夾著臭腚快走!”薛如卞高聲答應(yīng):“是!”還回房中去訖。

  龍氏叫天叫地的怪哭,素姐吆喝道:“待怎么呀?沒要緊的嚎喪!等他兩個(gè)砍頭的死了可再哭,遲了甚么!”一谷碌跳起床來,叫玉蘭舀水洗臉,梳完頭,也沒吃飯,領(lǐng)著小玉蘭回家。巧姐的隨房小銅雀進(jìn)去說道:“俺大妗子家去了?!毖θ缂娴溃骸凹胰チT呀怎么!俺弟兄們且利亮利亮。”巧姐道:“你好公道心腸!你弟兄們利亮,這一去,俺哥可一定的受罪哩!受了你弟兄兩個(gè)的一肚子氣,必定都出到俺哥身上?!?br/>
  卻說素姐進(jìn)到房中,狄希陳撓著個(gè)頭,腫的只胳膊大粗的,倒在床上哼哼。素姐說:“這不是甚么傷筋動(dòng)骨的大病,別要妝那忘八腔兒!你就是賴著我,也是枉費(fèi)了你的狗心!沒有叫我替你償命的理!你與我好好兒的梳了頭,替我往府里遞呈子去。你要不把那伙子強(qiáng)人殺的呈的叫他每人打一百板,夾十夾棍,頂一千杠子,你就不消回來見我,你就縷縷道道的去了!”狄希陳道:“你氣我胳膊可憐見的,怎么抬的起來?我得往前頭走走,只頭暈惡心,動(dòng)的一步兒么!”素姐說:“你頭暈惡心是攮嗓的多了,沒的干胳膊事么?你是好人,聽我說,你要替我出了氣來,咱可好生過日子,你也不是我的漢子,你就是我的親哥兒弟兄。我給你些銀子拿著,你就尋著那趙杏川,叫他替你治治瘡?!?br/>
  狄希陳道:“我這胳膊疼得發(fā)昏致命的,怎么去的?你叫薛大哥遞不的么?”素姐罵道:“賊忘八羔子!他要肯遞,我希罕你么!”狄希陳道:“他怎么就不肯遞?等我合他說去?!彼亟愕溃骸澳阒桓胰ズ纤f!你肯遞就遞,你如必欲不去,我自己往府里告狀。咱可講開:我要告了狀回來,你可再休想見我,咱可成了世人罷?!钡蚁j惖溃骸澳愎芩趺囱??你只管俺三個(gè)人有一個(gè)替你遞呈子報(bào)仇罷呀怎么?”素姐道:“我只待叫你出去遞呈子,不希罕小春哥!他已是死了,我沒有價(jià)兄弟了!”

  恰好相于廷來看望,狄希陳讓他到臥房坐的。素姐也在跟前。相于廷看問了狄希陳,又問素姐道:“嫂子,人說你打得動(dòng)不得了,你這不還好好的么?又說把頭發(fā)合四鬢都盡了,這頂上不還有頭發(fā)么?人又說把小衣裳子合裹腳鞋都剝的沒了,你這不還穿著好好的衣裳哩?”素姐罵道:“罷么,小砍頭的!這們枉口拔舌!我怎么來,就叫人這們等的!”

  狄希陳道:“相賢弟,你把家里那大馬鞍子借我騎到府里?!毕嘤谕栒f:“你待往府里做甚么?你這胳膊這們疼,怎么騎的頭口?又扯不得轡頭,又拿不的鞭子。”狄希陳道:“我說去不的,你嫂子只叫我去遞呈子,呈著那些光棍們?!毕嘤谕⒌溃骸昂酶缪?!你虧了合我說聲!你要去告?zhèn)€折腰狀怕丑丟不盡么?還不‘打了牙往肚子咽’哩!守道行了文書,叫凡有婦女上廟燒香的,受了凌辱,除不準(zhǔn)理,還要把本夫合娘家的一體問罪!女人當(dāng)官貨賣,男人問革前程。你躲著還不得一半,尚要撞他網(wǎng)里去?”素姐說:“沒的家放屁!誰養(yǎng)了漢來?當(dāng)官貨賣!問革前程!說起來,他家老婆就不上廟?要是遞呈子,敢仔別說是上廟,只說是往娘家去?!毕嘤谕⒌溃骸熬椭荒阌凶欤瑒e人沒嘴么?狄大哥,你聽不聽在你,你緊仔胳膊疼哩,你這監(jiān)生前程遮不的風(fēng),蔽不得雨,別要再惹的官打頓板子,胳膊合腿一齊疼,你才難受哩!”素姐罵道:“小砍頭的!沒的家臭聲!他緊仔怕見去哩,你又?;⑺ 毕嘤谕⒌溃骸斑@倒是大實(shí)話,不是?;⒘ā!?br/>
  相于廷去后,狄希陳都都抹抹的怕見走。素姐催了他幾遍,見他不肯動(dòng)彈,發(fā)起惡來罵道:“死囚忘八羔子!我只當(dāng)是你死了!你與我快走!你就永世千年別要進(jìn)我的門檻兒!你要只進(jìn)一進(jìn)來,跌折雙腿,叫強(qiáng)人割一萬塊子,吊在湖里泡的胖脹了,喂了魚鱉蝦蟹,生布心疔,瘟病一輩子!我自家往府里,你睜著扶眼看我有本事告狀不!我告回狀來,我叫十二個(gè)和尚,十二個(gè)道士,對(duì)著替你合小春子小冬子念倒頭經(jīng),超度你三個(gè)的亡靈!賊沒仁義的忘八羔子!”一邊收拾了行李,拿著盤纏。

  龍氏在家尋死撒潑,強(qiáng)著薛三槐兩口子跟著他同到了濟(jì)南府門口,尋了個(gè)客店住下。次早,尋著了個(gè)寫狀的趙先兒商量寫狀。素姐合他說是三月初三日回娘家去,行在通仙橋上,被不知名一伙惡棍打搶首飾,剝脫衣裳,把丈夫的胳膊打傷,命在垂危。趙先依他口氣,替他寫了格眼狀詞。寫道:

  告狀人狄門薛氏,年二十又零著四,為光棍打搶大事:三月三,因

  回家去。通仙橋,光棍無數(shù)。走上前,將奴圍住。搶簪環(huán),吊了髻。

  奪衣裳,剝?nèi)ト寡?。赤著腳,不能行步。辱良家,成何法度?乞正法,

  多差應(yīng)捕。本府老爺詳狀施行。

  素姐跟了投文牌,手里執(zhí)著狀遞將上去。太守將狀看了一遍,又把素姐仔細(xì)觀看,問道:“這狀是誰與你寫的?”素姐道:“是這衙門前一個(gè)趙先兒寫的?!碧匕瘟艘恢?,叫人拿趙先來見,問道:“這薛氏的狀是你寫的么?”趙先道:“是小人寫的?!碧匾幻姘蜗滤闹?,叫打二十;一面說道:“這等可惡!狀自有一定的體式,你割裂了,這般胡說,戲弄本府!”趙先稟道:“小人是個(gè)武秀才,因無營運(yùn),要得寫狀度日;又想若與別人的狀詞寫成一樣,不見出眾,所在另成一體。又想中式的時(shí)文,也有一定的體式,如今割裂變幻,一科不同一科,偏中得主司的尊意;所以小人把這狀詞的格式也變他一變。那知道老爺不好新奇,只愛那古板。望老爺姑饒一次,以后照舊寫作便是?!?br/>
  太守說:“既是個(gè)武生,姑且饒打,革退代書,不許再與人家寫狀!——趕了出去!”隨將素姐叫將上去,問道:“你丈夫是甚么人?”素姐說:“是個(gè)監(jiān)生?!碧氐溃骸澳阏煞蛞蚝尾桓?,叫你這少婦出官?”素姐說:“丈夫被光棍咬傷了胳膊,出來告不的狀?!碧赜謫枺骸澳隳锛矣猩趺慈耍俊彼亟阏f:“有三個(gè)兄弟。”太守問:“都做甚么事?”素姐說:“兩個(gè)秀才,一個(gè)白丁?!碧氐溃骸霸趺茨闳齻€(gè)兄弟又都不出來替你告?”素姐道:“那兩個(gè)秀才兄弟可惡多著哩!他還說我玷辱他。我被光棍辱了,他還暢快哩!”

  太守道:“你那日出來做甚,被光棍打得著?”素姐說:“我回娘家去來?!碧氐溃骸拔矣浀媚峭ㄏ蓸蛟谟窕蕪R前,那三月初三是玉皇廟的大會(huì)。人眾擁擠的時(shí)候,你這少婦為甚不由別路?你倒是上廟燒香,這還是行好,其情可??;你若是真回娘家去,這就可惡了!”素姐隨說:“我實(shí)是上廟燒香,被光棍打了,不是回娘家去。”太守道:“你雖是上廟燒香,你又可惡!你是少婦,該結(jié)了伙伴才去,你的人眾,光棍自然不敢打你。你為甚么自己一個(gè)便去?”素姐說:“同去的人多多著哩,侯師傅、張師傅、周嫂子、秦嫂子、唐嫂子,一大些人哩?!?br/>
  太守道:“那些光棍,為何不打眾人,偏只打你?”素姐道:“都被打來。那一個(gè)沒打?我說的這幾個(gè),打的更利害些。”太守道:“那侯師傅與張師傅是兩個(gè)和尚,是道士呢?”素姐道:“是兩位吃齋念佛的女人?!碧氐溃骸澳氵@小小年紀(jì),不守閨門,跟了人串寺尋僧,本等該奉守道的通行,拶你一拶,敲一百敲,再拿出你丈夫來問罪才是。姑念你丈夫是個(gè)監(jiān)生,兩個(gè)兄弟是秀才,饒你拶,快回家去。以后再要出門,犯到我手里,重處不饒!我還要行文到繡江縣去處那兩個(gè)為首的妖婦,拿那廟里的住持?!眱蛇叺脑黼`一頓喝掇了出去。雌了一頭灰,同了薛三槐夫婦敗興而反,也沒面目回到狄家,一直經(jīng)奔龍氏房?jī)?nèi),沒好拉氣,喝神斷鬼。一家除了龍氏助紂為虐,別人也都不去理他。

  過得兩日,果然濟(jì)南府行下一張牌來,嚴(yán)禁婦女上廟,要將侯張二道婆拿解究問,合家逃躲無蹤。繡江縣勒了嚴(yán)限,問地方要人。那禁止燒香的告示都是以薛氏為由。告示寫道:

  濟(jì)南府為嚴(yán)禁婦女入廟燒香,以正風(fēng)俗,以杜釁端事:照得男女有

  別,內(nèi)外宜防。所有佛剎神祠,乃僧道修焚之所;緇禿黃冠,舉世比之

  淫魔色鬼。見有婦人,不啻如蠅集血,若蟻聚膻。所以貞姬良婦,匿跡

  惟恐不深,韜影尚虞不遠(yuǎn)。近有無恥婦人,不守閨門,呼朋引類,投師

  受戒,出入空門,致有狄監(jiān)生妻薛氏在玉皇廟通仙橋上被群棍劫奪簪珥,

  褫剝?nèi)ヒ?。此本婦自供如此,其中受辱隱情,尚有不忍言者。除行繡江

  縣務(wù)擒兇棍以正罪名,再拿侯氏張氏倡邪惑眾之婦外,合行再申嚴(yán)禁。

  自示之后,凡系良人妻妾,務(wù)須洗滌肺腸,恪遵閫教。再有仍前出外浪

  游,致生事變,本廟住持,與夫母兩族家長(zhǎng)連本婦遵照守道通行一體究

  罪施行,決無姑息。自悔噬臍。須至示者。

  這告示貼在本鎮(zhèn)鬧集之所與各廟寺之門,都將薛氏金榜名標(biāo)。不特狄薛兩家甚無顏面,就是素姐也自覺沒有興頭,只恨丈夫兄弟不肯與他出頭泄憤,恨得誓不俱生。住了幾日,要回家去,出到門前布鋪里面,取出二兩銀子遞與薛三省,問他要三匹斬噱孝布,三匹期服順昌。薛三省驚訝問道:“這不吉之物,姐姐,你要他何用?”素姐道:“你只與我便是,你管他則甚?我要糊裱圍屏?!?br/>
  薛三省只得照數(shù)與了他去。他叫玉蘭拿了,回到自己房?jī)?nèi)。狄希陳還在床上哼哼唧唧的叫喚。素姐說道:“我與你講過的言語,說過的咒誓,我是死了漢子的寡婦,我這不買了孝布與你持服哩!你快快出去!你要稍一挨遲,我一頓桃棍,只當(dāng)是打你的鬼魂!”

  狄希陳還挨著不動(dòng),素姐跑到跟前,揪著頭發(fā),往床底下一拉,把個(gè)狄希陳拉的四鋪?zhàn)又叩囊宦?,象倒了堵墻的一般;又待拾起個(gè)小板凳來砍打。狄希陳才往外一溜煙走了。素姐還往外趕,門檻子絆了一交,也跌了個(gè)臭死,把半邊身子通跌的動(dòng)彈不得。

  狄希陳慌的撓著頭,自家往榮太醫(yī)家取了兩帖順氣和血湯來,自己煎了,走進(jìn)房,自己先嘗了一口,遞到素姐手中,說:“你這身上不自在,我就象沒有主兒的一般。我取了這藥,是我親手煎的,你勉強(qiáng)著吃幾口兒?!彼亟銖拇采吓榔饋碜阉幗釉谑謨?nèi),照著狄希陳的臉帶碗帶藥猛力摔將過去,淋了一臉?biāo)幩?,著磁瓦子把臉砍了好幾道口子流血,帶罵連打,把狄希陳趕的“兔子就似他兒”。

  素姐將息的身子漸好起來,將兩樣孝布裁了兩件孝袍,兩條孝裙。玉蘭縫直縫,素姐殺袍袖,打裙褶,一時(shí)將兩套孝衣做起。又與了玉蘭幾十文錢,叫薛三槐秤一斤麻打了一根粗繩,一根細(xì)繩,把那孝衣孝裙都套著穿在身上,袖了幾兩銀子,走到蓮華庵尋著白姑子。白姑子問說:“貴人少會(huì)呀!持是那個(gè)的服?”素姐說:“俺漢子合兩個(gè)兄弟都死了,你也不看我看去。我自己來,你還推知不道,特故問我哩?!卑坠米右贿B望了幾聲,說道:“我實(shí)是不知。我但知點(diǎn)信兒,我難道折了腿不成,就不去吊孝么?怎么來這們年小的三位相公,可可的都一齊沒了!甚么病來?”素姐說:“都是汗病后,又心上長(zhǎng)出疔瘡,連住子都死了!”

  白姑子合冰輪倒也不甚疼那薛家的兄弟,想起狄希陳那建醮干過的勾當(dāng),甚是換惶,倒放聲哭了一陣。因素姐沒點(diǎn)眼淚,兩個(gè)姑子才沒了興頭。素姐取出銀子遞到白姑子手內(nèi),說:“這是六兩白銀。你與我請(qǐng)十二位女僧,超度丈夫狄希陳,兄弟薛如卞、薛如兼,合在一處薦拔。這是我的個(gè)體己道場(chǎng),所以不好請(qǐng)你家去,就于明日在這庵里建起。揚(yáng)幡掛榜,上邊要寫的明白。”白姑子只道是當(dāng)真,連夜請(qǐng)尼姑寫緡扎,辦齋供,腳不停地的,師徒兩個(gè)足足的忙了一夜。素姐也沒往家去,就在庵里宿了。

  次早,十二位尼姑都一齊到了蓮華庵里,寫榜的寫榜,鋪壇的鋪壇,念經(jīng)的念經(jīng),吹打的吹打,揚(yáng)出榜去,上面明明白白真真正正寫著:

  狄門薛氏薦拔亡夫狄希陳,亡弟薛如卞薛如兼,俱因汗病疔瘡,相

  繼身死,早叫超生。

  薛素姐身穿重孝,手執(zhí)魂幡,不止佛前參拜,且跟著姑子街上行香。恰好薛家兄弟兩個(gè)合相于廷,還有位會(huì)友,望客回來,劈頭撞見素姐這般行徑,薛家兄弟合相于廷因有眾會(huì)友在內(nèi),佯為不識(shí)。眾會(huì)友幸還不認(rèn)得是他,大家混過去了。眾會(huì)友別去,止剩了薛相三人,大家驚詫,不知所以,都說:“魂幡上的字樣不曾看得分明,卻不知超度何人?”再三都揣摩不著。薛如卞道:“趁他在外行香,我們走到蓮華庵去,便知端的?!?br/>
  將近庵門,高高懸著兩首幡幢,一張文榜,上面標(biāo)著三位尊名。薛如卞兄弟倒也不甚著惱,只是嘆異了聲。轉(zhuǎn)身回來,卻好遇著素姐行香已畢。白姑子在前面領(lǐng)醮,看見薛家兄弟立在街旁,唬得毛骨悚然,魂不附體。回入庵中,眾人齊說:“剛才薛家二位相公合相齋長(zhǎng)俱在街上,這是甚么原故!”素姐道:“我怎并不看見?這一定因我薦度,你們建醮虔誠,他兩個(gè)的魂靈回來受享?!卑坠米雍媳娙硕嫉溃骸肮侨绱?,這等顯靈!”大家倍自用心,不敢怠慢。晚上醮事已完,素姐陪了眾姑子葷酒謝獎(jiǎng),完畢方回。后來白姑子知道是素姐故意咒罵,自己到薛家對(duì)了他兄弟二人指天畫地,說是實(shí)不知情,薛如卞也絕不與他計(jì)較。

  從古至今,悍妻惡婦凌逼漢子,敗壞娘家的門風(fēng),從未有這般希奇古怪之事。只怕后來更要愈出愈奇,且看下回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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