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一雙男女弄聰明，詐聵佯聾計(jì)甚精。

　　官長聰明更勝汝，片言折獄得真情。

　　卻說路小五指使宿積偷盜柴家銀三百兩，二人均剖，小五分得一百五十兩。后因宿積吃官司，替他使用，又因自己事敗下獄，費(fèi)去若干，所存不上百金。卻被柴昊泉差人到家搜贓，連家中古董什物，掃蕩一空，并妻子門氏也攙了去。兀自寫著催比手本，求刑庭追取余贓。丁推官立限嚴(yán)比，小五告道：“小人身在獄中，何從設(shè)處銀子？容放小人出去變產(chǎn)完納。”丁推營便著原差討了保，押他出去，限十日內(nèi)清完。小五回到家中見家中空空如也，連妻子也不見了。沒奈何，只得走到柴家去求告。門上人不肯放他進(jìn)去。小五跪門哀告道：“我家中所存古玩，有別人寄賣的，不爭(zhēng)被你家拿了，教我把什么還他？就有幾件自家的，也須付還，好待我去變賣完贓。至于唱商詞的妻子，要出去趁生意的，若攙了去不放還，是絕我咽喉之路了?！遍T上人把他所言傳進(jìn)，柴昊泉派人出來傳話道：“若要我還你古董什物，須把妻子抵當(dāng)在此，寫張賣契與我。要寫身價(jià)五十兩，然后許你把古董什物去變賣來贖?！毙∥暹€跪著求告，要面見昊泉。門上人道：“員外今日事忙，休得胡纏，你有話改日來說?！毙∥逯坏煤瑴I而歸，心中思忖道：“柴昊泉是極刁鉆刻薄的，我若不依他寫賣妻文書，他怎肯把東西還我？只怕他騙我寫了文書，又不還我東西，教我無物變賣，不能取贖，卻不把妻子白送與他了？”又想道：“就是還我東西，變賣銀兩去贖妻子，他便執(zhí)了賣身文書，不肯放贖，如何是好？這必須勒他一個(gè)照票為據(jù)，后來方?jīng)]變卦。但這刁鉆老賊，要他寫照票，是決不肯的。這卻怎處？”左思右想躊躇了一夜，忽然想出一條計(jì)來。至次日卻只裝病睡在家中。柴昊泉不見他動(dòng)靜，差人來催促。小五推臥病，又延捱了四五日才把手帕包了頭，假裝病態(tài)，走到柴家來要求見昊泉一面。昊泉喚他進(jìn)去，指著他咬牙切齒極口痛罵。小五并不回言，只呆瞪瞪的張著眼兒看直等昊泉罵定了，才說道：“員外我但見你嘴動(dòng)，卻不聽得你說什么。不瞞員外說，我因受了官刑，監(jiān)禁獄中，又苦又急，前日回來，見了那些家破人亡的光景，愈添愁苦。又害了幾日病，不想兩雙耳朵忽地都聾了。人在那里說話，一些不聽得?！标蝗溃骸拔伊R你，你只做不聽得嗎？也罷，我如今讓你寫賣妻文書，你可依我。若不依時(shí)，我再稟官追比，教你去吃限杖?！毙∥逡仓蛔霾宦牭?，只是呆看賠笑。昊泉焦躁道：“這廝真聾也還是假聾？”因再把前大聲疾呼地向他說了一遍。小五道：“員外倘有分付，望寫來與我看。我其實(shí)兩耳均聾，全不聽得說甚言語。”昊泉見他這般形景，信以為真，便取過一張紙來寫道：“若要我還你古玩什物，可把妻子做當(dāng)頭，不要寫抵契，要寫賣契。契上要寫身價(jià)銀五十兩?！睂懏吀杜c小五看。小五接過來看了道：“員外分付我一一都依。但寫契之后，可肯就還我東西，明日便變價(jià)來贖妻子可肯放贖？”昊泉又于紙后再寫一筆道：“你若肯寫賣契，就還你東西，許你變價(jià)來贖妻子?！毙∥褰觼砜戳苏f：“若如此就寫何妨？快將紙筆來我寫?！眳侨闳ト〖埞P付他。小五卻乘間把昊泉所寫紙兒藏于袖中了?？尚Σ耜蝗グ慵饪?，卻被路小五用假聾之計(jì)騙了一紙親筆執(zhí)照去，有一曲《桂枝香》為證：

　　“狗窮思跳，人窮思巧。只因恐后無憑，騙取手書為照。笑當(dāng)時(shí)黑子，笑當(dāng)時(shí)黑子，不知其窺。到來朝口，說猶堪賴，筆蹤那可銷？”

　　路小五寫了文契，昊泉收過了。卻只將幾件粗重家伙并幾件不甚值錢的古玩，交還了他。有幾件好的都留下不肯還。小五料爭(zhēng)他不過，只得忍氣吞聲而歸。心中想到：“他只還我這幾件東西，那里變賣得五十兩銀子？眼見妻子是贖不成的了?！庇窒氲溃骸八杏H筆在我處，須不怕他。拿到當(dāng)官去看，明明是逼勒寫契，沒有身價(jià)的。我如今且不要和他爭(zhēng)論，且說個(gè)法兒哄了妻子出來，再作道理?！彼阌?jì)已定，自此常在柴家前門后門往來行走，窺探妻子消息。且說門氏到了柴家，柴昊泉是極鄙劣之人，怎肯白白上養(yǎng)著他？意欲叫他出來趕趁生意，又恐被路小五騙了去，因此躊躇未定。且教家中一老嫗沈婆子監(jiān)押著他，行動(dòng)相隨，并不放松。一日沈婆子有事要到后門首，因攜著門氏一齊走出來，恰好路小五在后門首探望，劈面相遇。小五原是柴家走熟的人，一向也認(rèn)得那沈婆子的，因遂跨進(jìn)門，向沈婆子唱個(gè)喏道：“我妻子在此多謝婆婆看顧。今日幸得遇見，我正有句話要問他，求婆婆方便則個(gè)?！鄙蚱抛拥溃骸澳惴蚱捱呌性挼f便了。”小五便拉門氏過一邊附耳低言了幾句，門氏也向丈夫耳邊低低說了些什么，小五又向門氏耳邊私語了一回，大家點(diǎn)頭意會(huì)。沈婆子在旁看了，猛然省起問道：“小五官我聞兩耳都聾，別人說話都不聽得了，如何今日夫妻說私房話偏又聽得？莫非你前日是詐聾嗎？”小五被他道破，遮掩不得，連忙搖手道：“婆婆休要?jiǎng)t聲，便向腰間摸出一塊銀子，約有二三錢重，把來遞與沈婆子道：“薄意送與婆子買菜兒吃。員外面前且莫說破，也不要提起我們夫妻相見的話了。”沈婆子接了銀子便道：“我不說，你快去罷。倘被別人走來看見，就不穩(wěn)便了。”小五應(yīng)了一聲如飛而去。沈婆仍就攜了門氏進(jìn)內(nèi)宅。門氏又再三叮囑：“不要說我與丈夫相見?！鄙蚱抛庸痪固嫠[過了。看官，你道路小五與妻子說什言語？原來約他逃走，門氏低語道：“日里有人監(jiān)押，難以脫身，夜間又重門深鎖，行走不便，怎好出來？”小五低囑道：“我兩耳原不聾，卻被我假裝聾騙了他。你的眼兒本是半瞎的，今何不裝作全瞎？只說兩日因愁悶不過，弄得兩眼一點(diǎn)光也沒有了，他家見你如此，自然不來防范著你，那時(shí)你便可以覓個(gè)空兒，打點(diǎn)脫身之計(jì)?！遍T氏道：“我曉得了，你于五日后可到他家后花園門首來等我?！毙∥妩c(diǎn)頭會(huì)意。這邊沈婆子但見他夫妻二人附耳低言，那曉其中奸計(jì)？正是：

　　堪嘆一雙男女，機(jī)謀可謂巧矣。

　　一個(gè)刑女寡妻，一個(gè)無□夫子。

　　是夜門氏假意啼哭，直哭到天明、把兩眼揉得紅紅的，只說眼痛。到明日，便道：“我從前兩眼原有五分光，今日如何一些光也沒有了？”說罷又假意心焦啼哭。自此行步都要人攙扶，挨墻摸壁甚不便當(dāng)。不但柴昊泉信以為真，連沈婆子也只道他見了丈夫之后，想念家中以致哭昏了雙眼，那知都是假的。卻因他假得像樣，果然不去提防他。到第五日晚間，門氏四顧無人，就望著后花園而走。不想事不湊巧，被一個(gè)小丫鬟奔來看見了，叫將起來驚動(dòng)了沈婆子并眾女使們把他攙回。昊泉聞知大怒，喚來問道：“你既說兩眼全昏，為何獨(dú)自一個(gè)走到后花園去？莫非想逃去嗎？”因打了他兩個(gè)巴掌，罵了一場(chǎng)。自后只教他坐在房里，不許出房。過了一日后花園中花卉盛開，昊泉與妾艾氏，同了兒子媳婦都到后園里亭子上坐著看花，艾氏喚沈婆子攙門氏到來，要他在花前彈唱取樂。門氏到亭子上彈唱了多時(shí)，艾氏與兒子媳婦先回去入內(nèi)，丫鬟們也都隨進(jìn)，沈婆子又被艾氏教他到假山后采花去了，只剩昊泉與門氏在亭子上坐。昊泉偶然步出亭前，向魚池邊看魚。門氏卻記著前日打罵他的怨氣，悄地走到背后去，只一推，把昊泉撲通的推下水去。昊泉只喊得一聲“啊呀”連忙把手來爬，那里爬得到，欲待再喊，又被水渰入口，那里喊得出了。正在危急之際，幸得見沈婆子走來看見了，亂叫亂嚷起來，一時(shí)間哄動(dòng)了合家老小。艾氏與兒子媳婦帶跌地奔來，眾人忙把昊泉救起，半晌說不出話，直待嘔出了許多水方蘇醒，正是：

　　水性婦人心太毒，陷人入水相報(bào)速。

　　昊泉險(xiǎn)作九泉人，黑子幾歸黑地獄。

　　當(dāng)下眾人問他怎么落水。昊泉指著門氏道：“都是這賤人推我落水的?！遍T氏硬賴道：“這那里說起？我一步不曾離那亭子，如何屈天屈地，把這話究起我來？”昊泉道：“明明是你推的，還要賴嗎？”門氏道：“我兩眼無光連魚池也不知在那里，何由推員外下水？”昊泉道：“你既兩眼無光，為何前日會(huì)望著后花園走？你詐裝眼瞎，希圖脫逃，今日又要害我性命，一定與丈夫約會(huì)同謀的。我教你不要慌！”白珩在傍聽了道：“爹爹，今日且不和這賤人理會(huì)，明日把他送到官去，連她丈夫拘來審個(gè)明白，重治其罪。”昊泉道：“說得有理！”當(dāng)晚便央人寫下狀詞，次日到刑庭控告。丁推官準(zhǔn)了狀詞，并即將門氏及路小五并柴家抱告人拘之案下。先喚路小五來問道：“你把妻子準(zhǔn)抵贓銀，立契賣與柴家為奴，是有的嗎？”小五只作不聽得稟道：“小人蒙老爺杖責(zé)監(jiān)禁之后，又被柴員外將家中掃蕩一空，心里又急又苦，又害了一場(chǎng)病，因此兩雙耳朵都聾了，其實(shí)不聽得老爺說什么？”丁推官便將問他的言語寫在衙役手中教他看。小五看了道：“賣妻文書是柴員外逼我寫的，不是小人所愿，現(xiàn)有他親筆在此為證?！闭f罷，便向懷中取出柴昊泉寫的那張紙兒呈上。丁推官接來看了，問道：“寫契之后，可曾還你東西嗎？”小五做不聽得。丁推官再寫衙役手與他看了，小五道：“柴員外只將不值錢的東西還了幾件，留下值錢的古玩什物，不肯見還。這留下之物，已足值五十余金，可以準(zhǔn)抵贓銀了，合該把妻子歸還小人。如何前既逼賣，今又霸占，務(wù)要拆散小人的夫婦？老爺只看他寫的親筆，便可知他的豪強(qiáng)了?！辈窦冶Ц嫒?，跪下來稟道：“老爺休聽他胡言！他寫契之后，家主已將東西盡數(shù)還他去了。這張寫的紙兒，是他耳聾重聽，寫與他看的，怎把來混瀆老爺?shù)那迥?？”丁推官聽罷，沉吟半晌，忽然喝問道：“路小五你前日不耳聾，今日忽地耳聾，我曉得你不過是要哄騙柴昊泉的手書為據(jù)，所以佯為重聽。今到我面前，還看敢假裝扯謊嗎？”小五見官府說破他隱情，心甚驚惶，卻還只作不聽得。丁推官低聲分付衙役道：“快取短些的夾棍來，夾這刁奴才！”小五聽說，一時(shí)著了慌，不覺得失聲大叫道：“青天爺爺小人害病受夾不起?！倍⊥乒傩Φ溃骸澳闳缃癫欢@了嗎？”堂上堂下看的人，無不掩口。有一曲《黃鶯兒》為證：

　　譎計(jì)賺柴翁，口無憑，筆是蹤。誰知官府難欺哄。俄然耳聾，俄然耳聰，心驚急把腔兒弄。羨丁公，發(fā)奸摘伏，折獄片言中。

　　路小五被官府審出詐聾的情弊，只顧磕頭。丁推官喝叫帶過一邊，且喚門氏上來問話。門氏便假裝盲態(tài)，直爬到案前，左右喝住，方才跪定。丁推官問道：“柴家告你私往后園要逃走，又把柴臭泉推入魚池里，要害他性命，這些可是有的？可是與丈夫同謀的？”門氏道：“小婦人被柴員外拘禁在家，從不曾與丈夫見面，有甚同謀？況小婦人兩眼都盲，一步不能自行，那里會(huì)逃走？又會(huì)推人落水？這都是霹空誣陷的話?！倍⊥乒俚溃骸坝謥砗f！你丈夫前日指使宿積扳害沙和尚，只為你獨(dú)自一個(gè)走到了他庵里去，所以懷恨誣陷他。如何說今日兩眼都盲，一步不能自行？”門氏道：“小婦人一向未全盲，原有三五分光的。近因被柴員外拘禁得苦，心中憂惱，日夜啼哭，為此眼光都沒了，不能行走?！倍⊥乒傩Φ溃骸澳阏煞虻拿@是假的，只怕你的瞎也未必是真的?！辈窦冶Ц嫒寺犃?，忙稟告道：“老爺明鑒萬里！他其實(shí)是假瞎，這逃走謀害的事均是真的。”門氏只是假裝著盲態(tài)，口稱冤枉。丁推官教門氏且跪下去，卻取過一張紙來，不知寫了些什么，密付一個(gè)衙役去了，然后再喚門氏來問道：“柴昊泉落水之時(shí)，只有你在亭子上，不是你推他是誰？”門氏道：“小婦人眼盲，也不曉得魚池在那里，只聽得水響，也并不知員外落水，這是他自己腳錯(cuò)，如何冤屈小婦人推他？”柴家抱告人道：“家主說落水之時(shí)，明明有人推下去的，并非腳錯(cuò)?！遍T氏道：“或者那門池邊有鬼祟的，員外撞了鬼了。”正說間，忽然堂后跳出一個(gè)連頭黑臉的鬼來，望門氏便撲，門氏見了，驀然驚倒，不覺失聲叫道：“有鬼！有鬼！嚇?biāo)牢乙??！北娙艘捕汲粤艘粐?。丁推官喝退了鬼，喚起門氏來問道：“你說柴昊泉撞了鬼，你到撞了鬼了。你既兩目既盲，為何我叫人裝了鬼臉兒試你，你偏看見，如今須假不過了?！闭f便伸手向簽筒里去拔簽。門氏見了又不禁失聲道：“小婦人受刑不起，求老爺方便?！倍⊥乒傩Φ溃骸澳慵纫姽砟槪忠姲魏?，還說是眼瞎嗎？”一時(shí)堂上堂下的人都忍笑不住。也有一曲《黃鶯兒》為證：

　　盲目本非真，送柴翁入水晶。誰知堂上懸明鏡。婦人眼昏，官人眼清，陡然一嚇難遮隱。羨刑庭略施小計(jì)，聽訟已如神。

　　丁推官審出詐偽，怒道：“你夫婦二人，一個(gè)佯聾，一個(gè)假瞎，詭詐異常。柴家告你兩個(gè)約會(huì)同謀，許多情弊一定都是有約。從實(shí)招來，免動(dòng)刑法?！遍T氏料賴不過，只得把實(shí)情從頭一一招供，丁推官喚過路小五來，罵道：“你這狗才！既自裝聾騙人，又教妻子詐作眼盲，約會(huì)逃走。你妻子只因逃走不脫，致生惡意。門氏之罪你實(shí)啟之。你平日在柴家走動(dòng)，待你不薄，今日卻這般害他，好生可惡！”便喝叫左右：“把這廝拖下去，與我加力打！”小五看了急大喊道：“青天爺爺小人果然該死。只是柴家也曾做過窩主，也曾分過贓的。今日他處得小人情極，只得要說出來了?！倍⊥乒袤@訝道：“怎說柴家也作窩主分贓？”小五把當(dāng)初柴白珩主謀，遣宿積偷盜董家銀兩，大家分剖之一一供出。丁推官搖頭道：“不信有這等事！”路小五道：“老爺若不信，只聞問宿積便了！”丁推官即可差人往獄中提出宿積來細(xì)細(xì)盤問，宿積所供口詞，與路小五一般無二。正是

　　失主也曾做賊，同伙忽為仇敵。

　　賊偷賊物何妨，果報(bào)更無差忒。

　　當(dāng)下丁推官十分駭異，且把路小五、門氏、宿積與柴家抱告人一并收監(jiān)。一面出牌提拿柴白珩，限次日聽審，一面發(fā)貼請(qǐng)董聞來，問其昔日丟銀之事，把路小五并宿積所供口供詞與他看。董聞昔日在董濟(jì)家中之時(shí)，已知盜銀的是宿積。但那兩個(gè)同謀的，董濟(jì)不肯說出來。董聞只疑董濟(jì)門下多有雞鳴狗盜之徒，或者那二人是他門下的人，故不可窮究得。及聞宿積扳害沙有恒，乃路小五指使，方知宿積與路小五是一路。因想昔日銀子藏放枕邊，只對(duì)路小五說得，如何宿積便來偷著了？多分也是小五所使。已猜個(gè)八分，只不知那一個(gè)同謀的是誰，卻斷不疑惑到柴白珩身上。直至今日，才知當(dāng)初主謀的竟是舅子。正是：

　　門客負(fù)心何足道，舅子奸謀真可嘆。

　　當(dāng)初誤以盜為親，今日方知親是盜。

　　董聞當(dāng)下錯(cuò)愕驚嘆，因把昔年丈人、舅子待他的光景略述了一番，丁推官憤然道：“怎么老年翁有這樣的親戚？待小弟明日嚴(yán)究那柴白珩，參他到上司那里去革退了他前程，追贓正法?！倍劦溃骸拔羧斩餍侄谑┮阎涫?，卻不對(duì)治年弟告明，不要推究故存厚道，使親者無施失為親。今日還求年祖臺(tái)俯看薄面，姑不究罷。”說畢作別而去。丁推官怒氣未平，次日升堂，又出硃簽，立要柴白珩到官。白珩驚慌無措，當(dāng)初做這事是瞞著父母的，到此卻瞞不過，只得先對(duì)母親艾氏說知。艾氏也慌作一團(tuán)，便把真情與柴昊泉說了，要他商量個(gè)計(jì)較，求免刑庭拘提。昊泉聽說又驚、又羞、又惱，著實(shí)把兒子埋怨了一場(chǎng)。尋思無計(jì)想道：“丁理刑為官清正，賄賂人情都用不著，他只與董家女婿有舊。今恰好為著他的事，怎肯輕饒？除非原得董家女婿去說情，求他免究方保無虞。只是我有何面目去見女婿？”左思右想正躊躇未定，刑庭又是一根提違限的硃簽來到。公差坐滿堂中，七張八嘴地嚷道：“這是盜情重犯，官府立等審究，錄了口詞，就要解司的，不可遲延連累了我們?！卑诅穸阍诶镞叢豢细页鲱^。艾氏和白珩的妻子都著了急，只顧啼哭，白珩驚得目瞪口呆，也只少得哭出來了。昊泉沒奈何，只得一壁廂把錢財(cái)酒食安頓公差，一邊老著臉到董聞家里來。卻值董聞不在家中。董起鱗出來接見了，兩下略敘了幾句寒溫，昊泉即備述刑庭拘提之事，因說道：“不想我家畜生誤聽了路小五這狗奴才，干下這等沒天理的勾當(dāng)，小弟一些也不知。今日弄出事來，自作自受，本該由他去官司，只是體面上不好看，還求親翁看小女面上，轉(zhuǎn)致令郎到刑庭那里說個(gè)方便，免了官司，全了體面。當(dāng)初所失之物，情愿加倍奉償?！逼瘅胄Φ溃骸爱?dāng)初令郎設(shè)謀也太覺毒些！雖云是親不為盜，然舍下所失之物，若是自己的還不打緊。不合失了列家借來的銀子，一時(shí)無措，若不遇董遐施一力周旋，小兒必至受辱出丑。那時(shí)小兒曾來相懇，要求親翁少助捕盜之資，親翁雖不知此時(shí)是令郎所為，卻倒像是得知的，竟不肯助銀捕盜。如今看來倒是親翁高見，暗合道妙這盜原捕不得的。不捕也罷，只是后來要在房屋上求加貼些銀兩應(yīng)用，親翁也不肯從，這卻不免拒之太峻了?！睅拙湓捫叩藐蝗獫M臉通紅，拱手倍話道：“常言‘宰相肚里好撐船’還求賢喬梓大度優(yōu)客，不要計(jì)較罷?！逼瘅胍娝执俜从X不好意思，因轉(zhuǎn)口道：“令郎少年輕狂，只因之匪人，故有此舉動(dòng)，也只算是兒戲，未必是有心，愚父子豈敢記心？待兒子回來，即叫他到刑庭那里去說便了?！标蝗B聲稱謝，又請(qǐng)女兒淑姿出來相見，囑咐他在女婿面前勸解一句。淑姿笑道：“爹爹昔日避難之時(shí)，豈記了女兒了，今日卻又來囑咐女兒?！标蝗溃骸拔耶?dāng)初老沒志氣，一時(shí)錯(cuò)見你，還看生身父母之面，休要記懷，你公公處我已說明白了?！闭f罷起身與起麟作別。臨出門又千叮萬囑。正是：

　　好排場(chǎng)始離終合，真花面前倨后恭。

　　悔當(dāng)初笑他貧子，道今朝羞殺富翁。

　　是晚董聞歸家起麟把昊泉的話對(duì)他說了，因道：“你須以親情為重，休要和他們一般見識(shí)?！笔缱艘矂裾煞蛐菽钆f惡還是以德報(bào)怨罷。董聞道：“我昨日原與丁公說不要追究，怎奈他怒氣未息，所以出簽拘捉，如今待我寫封書信去討情便了?！庇谑菍懴乱环鈶┣械氖謺?，連夜差人進(jìn)城往刑庭投下。丁推官看了書，一來滅不過董聞的人情，二來也服董聞的度量，現(xiàn)在都把簽票撤消了，提出獄中一干人犯到臺(tái)下。先喚柴家抱告人來，分付道：“你家主柴白珩是有前程的人，且與董爺是親戚，卻主謀偷盜分贓，比常人為盜，罪當(dāng)加等。本該提拿到官盡法重處，今還看董爺份上，故免提究。但日下年荒，米價(jià)勝貴，民不聊生，又河道淤塞，上司行將要開濟(jì)。我罰你家主子原贓給主之外，另出米三百石，煮官粥賑饑。再出銀五百兩助將來開河之費(fèi)。限五日內(nèi)輸納，不得遲誤。如遲，前罪并究不恕。”柴家抱告人叩頭領(lǐng)命。丁推官然后將宿積、路小五、門氏定罪發(fā)落道：“門氏雖被柴昊泉逼賣在家，但不合推吳泉落水，幾致殞命。若以家奴謀殺家主例，殺雖不成，罪也宜從重。今念系抵當(dāng)在柴家之人，與家奴不同，故從輕議，發(fā)出官賣。宿積兩番作賊，今又聽人指唆，扳害無辜，罪宜加等，杖八十，徒二年。路小五兩番造謀，坐地分贓，又使同伴妄陷平人，更復(fù)設(shè)詐喬裝詭計(jì)百出，其罪尤宜加等，丈一百，徒三年?！卑l(fā)落畢，柴家抱告人自回去，門氏由官媒婆領(lǐng)去。路小五、宿積各自去驛中擺站。宿積是久慣作賊的，身邊倒還有幾文錢使用，路小五倒弄得赤條條并無分文使費(fèi)，不免沿途求乞。當(dāng)時(shí)有幾句笑話笑他道：

　　古董是假，乞丐是真。前日假舊，藏在屋里，今日假舊，都在一身。捏著一支破碗，疑是虞舜造漆，碗之所制；托著一根竹棒，想是姜尚父釣魚之桿所存。身上披的東西，意者孔圣人不暇煖之席，留此一片；口中討的物事，只皇把大公九府之錢，布施一文。

　　且不說路小五的狼狽，且說柴昊泉被丁推公罰他許多銀米，甚是驚慌，思量再央董聞去說情求免，只得把昔日所典董家房屋送還董聞，以作賠償原失之物并酬謝之意，央他與丁推官說，或求全負(fù)或求量減。只因這一番有分教：文士題詩，邁寫胸中感憤佳人脫難，還存天外情悰。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