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殉義豈容無善報，行仁安得有仇加？
到頭感應(yīng)君知否，天道人心兩不差。
卻說天子聽了鄢寵所奏，從此不想召常奇入宮了。董聞知了這消息，不勝欣喜，因便具疏，奏稱常奇歸命立功，宜更從優(yōu)褒賞。又稱伊妻馬氏，當(dāng)其夫發(fā)憤自宮，遠(yuǎn)適異國之后，而能守身無二，貞操可嘉，今應(yīng)給與封誥。天子傳旨，賜常奇金印一顆，玉帶一條，蟒衣一襲，加敕一道，使兼督運(yùn)東都指揮使，司各衛(wèi)兵馬，誥封其妻馬氏為夫人。敕命至山東，常奇大喜，與馬氏拜受恩榮。正是：
乾妻蒙賜命，閉帥美虛名。
看官聽說，常奇雖然沒了雞巴，卻得做了大大的官，又博得五花官誥封了渾家，真是一段絕奇的事。一時，聞其事者，都稱嘆常奇是個奇男子。有詩為證：
司馬多才下蠶室，千秋共嘆文人厄。君非被刑自腐之，聊以效顰真足奇。效顰割須猶自可，效顰割勢何太苦？勢雖去兮封誥華，老妻實(shí)去名還嘉。
又有稱嘆馬二娘的，說他是個奇女子。為常奇困難，為馬氏尤難。到今日雖無朝云暮雨之樂，卻博得鳳冠霞帔之榮。青樓中豈易有此女？非此女不足以配常奇，非常奇亦不能致此女。也有詩一篇為證：
豎習(xí)白宮欲入宮，君今自宮意不同。不甘沒沒聲名遏，發(fā)憤便將勢自割。當(dāng)其割兮妻在傍，妻若悲兮應(yīng)涕滂。青樓俠氣如男子，慷慨聽之貞?yīng)毷?。今日名成恩命來，是夫是婦真奇哉。
又有輕薄的，說馬二娘雖從了良，卻有名無實(shí)，因作七言絕句一首嘲笑道：
惆悵青樓命本孤，命中到底是無夫。
夫當(dāng)昔日無為有，夫在今朝有若無。
閑話少說。且說常奇夫婦深感董聞周旋之力，備下些禮物，修書一封，遣人送與董聞，聊表謝意。董聞也甚歡喜，想道：“常善變慷慨義俠，不但能為其母舅報仇，并能為方正學(xué)諸公吐氣。我結(jié)義得這個弟兄，也不枉了。昔年我?guī)追嫴?，保全了他的性命，今日又畫策成就了他的功名，又替他渾家馬二娘討了封誥。他結(jié)義得我這個弟兄，也不枉了。大丈夫為人須為徹，今我為人既徹，已放心得下了。只是年兄丁士升與恩兄董遐施軍前顯圣一事，尚未奏聞天子。我想前日國公墜馬之時，若非二公陰靈相救，必被擒捉?？v使月仙公主有歸順之意，不至加害，然我等體面何在？二公顯圣之力，所全不小，不可不使天子知之?！币蚣淳呤枳嗦勂涫拢⒍∈可_河盡瘁，與董濟(jì)陰助河工之事，一一奏聞。天子降旨，追贈丁士升為工部郎中，董濟(jì)為太常寺寺丞，立廟河干，春秋致祭。正是：
既為生交效肝膽，更于死友竭情悰。
過了幾日，天子有詔訪求山林隱逸之士，命諸輔臣各舉所知。那時楊士奇已告老回籍，莊文靖入閣辦事。董聞便對莊文靖說，舉薦計高、金畹二人文才可用。天子準(zhǔn)奏，召二人入京。計高應(yīng)召而來，詔拜翰林院編修。金畹卻不愿出仕，堅辭不赴召。董聞知其志不可強(qiáng)，因于奏封之時，婉轉(zhuǎn)奏道：“上有堯舜，下有巢由。金畹既抱林泉之癖，朝廷宜成其志，不必強(qiáng)之出仕?！碧熳勇犃?，遂不復(fù)召之。一時間者都道金畹人品之高，比楊士奇更覺高一步。有無名子題詩一首，慨嘆云：
“竹君子兮松大夫，問有調(diào)羮手段無？
若使梅花終隱逸，高風(fēng)更比二楊殊。”
不說金畹不肯赴京。且說董聞出外日久，思念父母，上疏告假省親。天子準(zhǔn)與休沐一年，馳驛還鄉(xiāng)。董聞辭了朝，別了莊文靖、計高二人，并同僚各官，起身出京。馬前打著兩面金宇牌，上書“欽假”、“省親”，所遇之處，官府迎送趨承，自不必說。及回家中，恰值父親董起麟、母親郝氏六十雙壽，賀者填門，十分熱鬧。此時本府同知虞龍池已升了本府太守，親到門來拜賀?？偙嘟▌着c守備衛(wèi)人豹也來祝壽。常奇在山東聞知，特遣習(xí)風(fēng)送禮來稱祝。徐國公也差沙伏虎來送禮。董家大排筵宴，款待賀客。習(xí)風(fēng)與沙伏虎飲酒中間，說起董聞辭婚的高義。原來此事董聞與常奇密書往來，只有習(xí)風(fēng)知之，沙伏虎是國公親隨家將，故亦知其事，其余更沒外人知道。董聞回家，并不曾言及。今因二人說起，家中的人方才曉得。淑姿因?qū)Χ務(wù)f道：“貴易交，富易妻，人之常情。相公獨(dú)能矢義如此，可敬可羨?！倍劦溃骸澳惝?dāng)初既能守志，我今日何忍負(fù)心？”淑姿道：“相公歸家之后，為何并不提起？”董聞道：“今公主已為國公夫人，我若說起這話，于國公面上不好意思。”淑姿點(diǎn)頭道是。董聞因分付家中，把這話隱過，不可宣揚(yáng)。習(xí)風(fēng)與沙伏虎告別之時，董聞囑付道：“辭婚一事，只好你知我知，今后切莫再言，當(dāng)為國公隱諱?！绷?xí)風(fēng)與沙伏虎聞言，爽然自失，悚然嘆服，一發(fā)敬重董聞為不可及。正是：
假清惟恐人不知，真清惟恐人知道。
從來假清與真清，一好名兮一不好。
當(dāng)下董家賓客滿堂，往來不絕，只有金畹足跡不肯輕至。董聞愈服其高雅，因常到他家拜望。情禮交至，并不敢自恃富貴，簡慢舊友。有時敦請他到家中相敘。一日敘談間，董聞?wù)f起：舍妹彩姑，年已及笄，家君欲擇一快婿，未知先生意中可有其人否？金畹沉吟了半晌，說道：“有一個少年，姓黃，名繡，字東袞，乃建文時靖節(jié)忠臣黃子澄之后。一向藏匿在這里親戚家中，今始出頭。此兄英俊不凡，后日必成大器。但今正當(dāng)久屈未伸之時，若不嫌其寒素，可備東床之選?！倍劦溃骸皳裥龅撊瞬?，不論貧富。先生賞鑒的人，自然不差。況是忠臣后裔，將來必然顯達(dá)。但家君于擇婿一事極其詳慎，敢屈先生于明日與此兄同來，待家君親炙一番，方可議婚?！苯痤档溃骸耙蝗辉煺?，頗覺形跡。不若待我先約他到合下，賢喬梓也到舍下來，如不期而會者方妥?！倍劦溃骸叭绱松趺睿⌒〉苊魅毡汶S家君到宅，先生可先約下黃兄。”金畹應(yīng)諾而去。董聞把這話告知父母。次日，董家父子都到金畹家中，那黃繡已先在那里了。金畹引他與董家父子相見，果然生得器宇軒昂，神情瀟灑。董起麟見了，先有五分中意，只不知內(nèi)才若何，要試他一試。因問話間說道：“今年正月里立春，中間又閏了個八月，到十二月終又遇立春。一年有了兩春，三秋增了一秋，正合著個現(xiàn)成對句道：‘歲遇二春雙八月，一年兩度春秋?！皇菦]人對得出。”金畹未及回言，黃繡接口道：“要對這一對，也不甚難?！币蛳肓艘幌耄溃骸奥勌舷壬衲炅却髴c，只此便可生發(fā)出了對句了。”起麟道：“有何妙對？”黃繡道：“歷過六甲五周星，四海重逢甲子?！苯痤?、董聞齊聲稱贊，起麟心中大喜。少頃，金畹命酒小酌。董聞與黃繡都起身遜謝道：“怎好叨擾先生？”倒是起麟道：“今日難得與黃兄相會，便借先生的酒肴，敘談片刻也好?！庇谑撬娜艘来尉妥＞菩腥?，金畹取過色盆來，要起麟行令。起麟一心要試黃繡的才思，因說道：“不如行個口令兒，或說一句詩，或說一個古人，大家想一想倒妙?！苯痤禃?，便道：“既如此，就請出令?！逼瘅腼嬃艘槐?，說道：“要說《四書》一句，暗合后代古人姓名在內(nèi)?！币蛳日f一句道：“禹避舜之子于陽城。”合著唐人陽城。說罷，就要黃繡說。黃繡謙讓，不敢占先，起麟道：“總是要請教的，黃兄說過，才依次輪將去。”黃繡不敢過辭，便吃了酒，說道：“王勃然變乎色?！焙现迫送醪?。起麟贊道：“說得甚妙！”董聞因是父親出的令，遜金畹先說。金畹說了“丕承哉武王烈”，合著漢人王烈。董聞?wù)f了“爾何曾比予于是”，合著晉人何曾。金畹道：“曾字借用得好?！逼瘅氲溃骸傲钜淹?，學(xué)生罰一杯?！逼瘅胍幻娉跃?，金畹一面自沉吟道：“《四書》上只有這幾句，不知可更有了么？”黃繡道：“還有一句未說。”起麟道：“還有那一句？”黃繡道：“何晏也?！焙现龂鴷r人何晏。起麟父子都贊道：“好個何晏也！”金畹嘆道：“王勃之才，何晏之貌，都被黃兄占去了?！逼瘅氲溃骸皩W(xué)生已僭妄了，如今請黃兄行令。”黃繡遜謝道：“晚生幼輩，在先生長者之前，豈敢行令？”金畹看著董聞道：“黃兄想不肯僭老盟兄，今請老盟兄先行罷。”董聞道：“家君在此，小弟豈有行令之理？”金畹笑道：“你二位都不肯行令，難道倒教我做主人的行不成？”起麟道：“這倒絕妙，竟是先生先出一令?！北愫敉涌焖土罹?。金畹道：“那有此理？”起麟道：“口令原不算什么令，譬如擬一個題目，大家想一篇文字，何分彼此？”金畹推不過，只得吃了酒，說聲“僭了”，道：“我今要說一句詩，含著個詞名或曲名在內(nèi)?！倍劦溃骸罢埥坛涛??！苯痤嫡f了一句“神童□道，未去朝天子”，合著曲名《朝天子》。輪到起麟說，起麟說一句唐詩道“只今惟有西江月”，合著詞名《西江月》。董聞也說一句唐詩道“打起黃鶯兒”，合著曲名《黃鶯兒》。董聞?wù)f過，輪該黃繡說了，黃繡說道“仙人掌上玉芙蓉”，合著曲名《玉芙蓉》。董聞贊道：“此是金華殿中語?！苯痤悼粗?、黃二人道：“小弟倒先僭過，如今須二位行令了?！秉S繡遜董聞行令，董聞推說家君在此，不敢放肆。起麟意中還要試黃繡一試，因倒對董聞?wù)f道：“既是黃兄這般謙先，此時總沒外人在此，你就胡亂說一個什么便了?！苯痤档溃骸罢f得是。老先生可先飲一杯酒，好時令即出令?！庇谑瞧瘅腼嬃司?。董聞告過無禮，說道：“今要席面上生風(fēng)，說兩個故事，須要各不相干的，牽合來做一處。”因指著盤中的魚說道：“武王白魚入舟，趙盾以之為餐?！苯痤怠ⅫS繡都贊說：“好今！”董聞?wù)埥痤嫡f，金畹因盤中有鹿筋，便道：“曹操許田射鹿，趙高指之為馬?！倍勑Φ溃骸俺Ｉ谱冊谌A光國中把鹿當(dāng)馬騎，鹿原可以當(dāng)?shù)民R的?！苯痤档溃骸叭缃裨摱舷壬f了?！逼瘅爰僖獾溃骸皩W(xué)生一時想不起，多吃杯酒，求黃兄代說罷?！秉S繡只得應(yīng)承了，因見盤中有雞，便道：“孟嘗君雞鳴出關(guān)，劉琨聞而起舞?！倍勝澋溃骸按耸潞澜苡兄局??！逼瘅氲溃骸斑@只算代老夫說的，黃兄自己還不曾說。請再說一句。”黃繡見盤中有鵝，因道：“蓋大夫受生鵝之饋，王右軍愛而畜之?！苯痤敌Φ溃骸坝臆娛菛|床坦腹之人，黃兄說起右軍，有坦腹東床之意了。”董聞也笑道：“騩上之鵝，可當(dāng)雍上之雁?！庇谑谴蠹覛g笑。金畹還要黃繡行令，黃繡再三遜謝。時天色已晚，起麟道：“本當(dāng)候黃兄尊令，但日暮酒闌，愚父子不得奉陪了?！秉S繡道：“晚生也就此告別?！彼煲积R起身，向金畹致謝，揖讓而別。起麟看得黃繡十分中意，回家與老妻郝氏說知，郝氏也甚歡喜。次日，金畹又索得黃繡平日所作文字與董聞看，董聞大加贊賞。起麟遂央金畹為媒，選定吉期，將黃繡贅入家中，與女兒彩姑成親。是年彩姑十七歲，黃繡十九歲，真好一對少年夫婦。當(dāng)時聞?wù)叨嫉傈S繡造化，遇了不勢利的丈人、阿舅，比董聞當(dāng)初遇著柴昊泉父子大不相同。正是：
善擇婿者論人才，不善擇婿論家財。
試看黃生今遇董，大異董生昔遇柴。
又有好事的，聞得董家父子于酒席間行令，看中了女婿，便將黃生所說酒令，編成一雙《西江月》詞兒道：
“王勃英才足比，何朗粉面堪齊。仙人掌上有明珠，同入芙蓉帳里。既具一雙義愛，還添兩對家雞。莫嫌二物太輕微，可作右軍聘禮?！?br/>
說話的，你忘了一邊了。董家慶壽納婿，恁般熱鬧，第一個勢利的是柴昊泉，為何不見他來稱賀，又不見董聞去拜望丈人哩？看官有所不知。此時昊泉夫婦兩個都不在家，已起身往廣州去了。你道他因何遠(yuǎn)出，幾時去的？原來柴白珩自往廣州東莞縣赴任之后，有人從廣州來，訛傳白珩為解糧差誤，被徐國公與董監(jiān)軍處斬了。昊泉聽了這句話，舉家驚惶，老夫婦兩個日夜啼哭。此時董聞?wù)诔稣髦H，音問未通，沒處打聽實(shí)信。淑姿遣人傳話，安慰父母道：“這消息多應(yīng)不確。若果解糧差誤，我家相公看郎舅面上，自然周全，必不相害。如真有兇信，為何不見一個家人回來報知？且嫂嫂在彼，為何不見回來？據(jù)此必系訛傳，不須愁慮。”昊泉那里肯聽，終日慌慌亂亂，求神占卦。先請一個善卜的先生來問卜，那先生叫做詹絕康，昔年柴家與董家聯(lián)姻，是他卜吉的。當(dāng)即昊泉教他占卜兒子太象如何，那先生占了一卦，說是“地火明曳卦”，外三天都發(fā)動，變了“天火問人”。“曳者傷也，未免有些災(zāi)難，然到底沒事。此文王囚于羑里之象。文王后來終得無恙，況游魂卦變了歸魂卦，即日想當(dāng)歸來也?！眳侨溃骸皳?jù)這等說，不至傷身么？”那先生道：“包管沒事。今日是乙亥日，甲戌旬中空申西。明曳是坎宮之卦，坎宮以申西為父母爻。父母當(dāng)頭克子孫，今喜得父母落空，子孫必然安穩(wěn)，不須過慮?！标蝗胄虐胍?。又去尋一個相面的來看自己面上氣色。那相士姓時，自稱時神相。他看了昊泉的面龐，說道：“尊官面上有黑氣，那黑氣謂之墨。當(dāng)初吳王夫差與諸侯大會于潢池之日，面有黑氣。晉大夫?qū)x君說道：‘肉食者無墨。今吳王有墨，國勝乎？太子死乎？’果然他國里被越王攻破了，太子被越王殺了。這黑氣是極不祥的，須要小心?！标蝗犅犨@些話，倍加吃驚，不忖量自己綽號喚做柴黑子，面孔是天生黑的，聞時相士之言，越發(fā)慌亂起來。再請了算命先生來推算白珩的八字。那算命的叫做譚近理。算了一回，說道：“令公郎命宮里雖有災(zāi)星過度，虧得有恩星吊照，不妨事的?！标蝗q豫未決。正是三人說了九頭話，不知聽那一個的是。他妻子艾氏平日極信師巫的，因去請一個趙師娘來問問吉兇。那師娘不但會關(guān)亡召魂，又會肚里說話。原來那肚里說話的鬼，有渾名叫做什么靈姐。當(dāng)下艾氏問那靈姐道：“我家大爺可安穩(wěn)？在那里？”靈姐道：“不好了，他已不在世了。”艾氏聽說，慌得啼啼哭哭，便教趙師娘：“快與我關(guān)召亡魂來問?！壁w師娘教取一個大甕來，放在桌子底下，把桌圍遮了，口中念念有詞。只聽得甕內(nèi)嚶嚶的有哭聲。艾氏驚問道：“你是那個？”甕中隱隱的答道：“我便你的兒子，我死得好苦?！卑蠋е拊賳枙r，只聽得隱隱的哭去了。艾氏號淘一慟，昏暈在地，半晌方才蘇醒。舉家老幼，都弄得驚惶無措。殊不知從來師巫邪術(shù)，總是虛妄，以神合人，以氣合氣。婦人女子，往往被他騙信。有一曲《寄生草》為證：
靈姐何曾有？師巫總是邪。止因他甕中合著腹中詐，便認(rèn)做生人已說亡人話。更不信思星能把災(zāi)星化，憑你游魂且喜變歸魂，只道是有災(zāi)占卻無災(zāi)卦。
當(dāng)下柴昊泉沒做理會處，因想道：“關(guān)亡不如關(guān)仙。前年虞二府失了官銀，虧得法官洪覺先請仙降乩，指示藏銀所在，千分靈異。我今也去請教洪覺先，求他關(guān)仙來問，便知端的?！彼靷湎孪銉x，來到洪法官寓所，要他召請仙靈，明示兒子吉兇之信。那知這洪法官的仙術(shù)也是假的。他見昊泉這般著急，又風(fēng)聞柴自珩與董聞不對的，便假托仙人降乩，寫下四句道：
“冤家相遇，回避不得。
軍法甚嚴(yán)，豈容縱釋？”
柴昊泉見了，信為實(shí)然，奔回家中，說與艾氏知道。夫婦二人跌腳搥胸，相對而哭，道是兒子兇信，千真萬真，誰知又被洪覺先騙了。也有一曲《寄生草》為證：
信鬼誠如夢，求仙也是迷。只因他官人難把強(qiáng)人□，為此教道人假托仙人筆。怎認(rèn)做罪人已正軍人律，何異相人妄引晉人言，生把黑人指作吳人墨。
淑姿聞得父母如此著急，遣人多方安慰他，勸他莫信鬼話，只等我家有信來，便見分曉。昊泉那里等得及？先差家人趕到廣州去探問，急切里不等回報，便要買舟親往廣州。連夜下了船，兼程而進(jìn)。只因心上又苦又急，不到半路，忽然患病起來。病勢漸覺沉重，家人勸他回家調(diào)冶，昊泉不肯轉(zhuǎn)來，把船泊在半途，延醫(yī)服藥。原隨去有三個家人，三人中著一個奔回家來報與艾氏知道。艾氏聞?wù)煞虿『V，驚上加驚，便分付幾個老誠的管家婆看了家，自己連忙買舟趕去看視。不則一日，來到吳泉舟中。艾氏也勸他且轉(zhuǎn)回家去，昊泉不聽，只顧催船前進(jìn)。那邊淑姿因京中有家信來，曉得白珩無恙，隨差一個家人前去請昊泉夫婦轉(zhuǎn)來。奈路已去遠(yuǎn)，一時追趕不上。正是：
家人將使旅人笑，大畜休疑小畜兇。
已議子孫無禍咎，只愁父母落虛空。
柴昊泉、艾氏一齊都往廣州去了，所以董聞回家之時，柴家老夫婦兩個都不在家。董家差去的家人直追近廣州，才趕著了昊泉的船。正待報他喜信，恰好柴白珩夫婦已從廣州回來，與父母在路上相遇了。原來白珩自在軍前回到任所之后，便寫一封家書，差一個家人寄歸。只因這家人于半路病死，所以不曾寄到。直待昊泉差人到了廣州，白珩方知家中誤聽訛言，驚慌啼哭。因?qū)ζ拮诱f道：“我如今的性命已是余生，還要做什么官？不如回去見父母一面?！彼焱纤咎幘吡艘患埜娌〉某试~，辭了官職，挈了家眷，買舟而歸。不想于路遇著了昊泉的船。昊泉夫婦見了兒子媳婦，出于意外，喜極而悲，相抱涕泣。白珩訴說董家妹丈救命之德，又說他為周全了我，被人首告，幾乎連累了他。昊泉夫婦聽了，十分感激。白珩又把杜龍文幾番奸謀暗算一向都錯疑了董家妹丈的話，細(xì)細(xì)述了一遍，昊泉夫婦一發(fā)慚愧無地。正是：
早知今日是，追悔昔年非。
柴白珩與父母回到家中，隨即備禮到董家稱賀，并致感謝之意。見了董聞，拜伏于地，道：“多感妹丈大人活命之恩。真是重生父母了?！倍勥B忙答禮道：“小弟與老舅是骨肉至親，合當(dāng)相救，何勞致謝？”白珩道：“向來多開罪，難得海涵，不記前非。不瞞妹夫大人說，當(dāng)初只為錯疑了你，以致做出許多不是處?！币虬讯琵埼陌邓?，與自己錯疑的事，一一細(xì)述。董聞道：“大丈夫心事如青天白日，量小弟豈有暗算老舅之理?！卑诅竦溃骸白院蕻?dāng)初有眼不識，屢次誤認(rèn)，真是罪難擢發(fā)?！倍劦溃骸袄暇思茸灾湔`，何罪之有？今已說明，嗣后把從前的話一筆都勾，不必提起了?！卑诅窀兄x不盡。董聞喚淑姿出來與他相見，又請父親來陪了他，設(shè)席相款，盡歡而別。次日，董聞到柴家問候丈人。先是白珩出來接著，隨后艾氏出來，望著董聞倒身下拜道：“多謝你救了我孩兒性命?！被诺枚勥B忙答拜道：“岳母是尊長，如何行此禮？且引我去看岳父來?！卑弦勚陵蝗竭?，原來昊泉在舟中時，病已八九分。后雖得見子媳，心里放寬，無奈病已入骨，不可救治。到得家中，僵臥在床，奄奄一息，看看待斃。見了女婿，眼中進(jìn)出淚來。董聞驚問道：“岳父為何一病至此？”昊泉道：“你如今是一位大貴人了。多謝你親來問我?！倍劦溃骸靶⌒鲆琅f是小婿，何出此言？”昊泉道：“你舅子犯了死罪，若不是你相救，性命不知那里去了。這畜生屢次得罪于你，難得你大度優(yōu)容，我自恨當(dāng)初不識好人，不曾厚待得你。今日蒙你大恩，好生慚愧。我要起來，拜你一拜，總奈起身不得。”董聞道：“說那里話。小婿是半子，與老舅便如弟兄一般，患難相救，理之當(dāng)然，何煩稱謝？岳父如今只以將息病體為重，休把閑事掛在心上?！标蝗溃骸拔也《鄳?yīng)不好了。我死之后，還望你看顧我后人。”說罷，淚如雨下。董聞也揮淚道：“這不消分付。只是小姐還望你病好，莫便說這短話。”當(dāng)下董聞又安慰了他幾句，作別回家，告知淑姿，明日淑姿也到家中去問病。艾氏姑媳兩個見了，千恩萬謝，自不必說。淑姿到父親榻前看視，只見昊泉一絲兩氣，面已脫形。白珩坐在床邊，替他摩足，揮淚對妹子道：“爹爹今日昏迷了幾次，不比昨日清爽了?！笔缱颂槠溃骸安幌氲〉眠@般模樣?！卑现钢缱藢﹃蝗溃骸澳闩畠涸诖藛柌?，你可曉得么？”昊泉張目看了一看，把頭略點(diǎn)一點(diǎn)。淑姿含淚問道：“爹爹可有甚分付？”昊泉哽哽咽咽，捱了半晌，捱出兩句話來，道：“你休記我的不是。我死后，還望你看顧我家?！笔缱搜诿嫣槠?，未及回言，只見昊泉看著兒子，又捱出兩句話來，道：“我沒甚分付你，只教你自今以后，切莫怠慢窮人?！卑诅衤犝f，也點(diǎn)頭涕泣。正是：
知過一念，臨終乃見。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昊泉說罷，便昏迷了去。眾人再三呼喚，過了一盞茶時，方才復(fù)醒轉(zhuǎn)來。淑姿見這般光景，便教白珩及早去備辦后事，自己且不回家，只在房中，與艾氏姑媳做一搭兒坐著，守候病人。守到黃昏時分，看看痰塞氣短，三更以后，嗚呼哀哉，伏惟尚饗了?？蓢@柴昊泉一生慳吝，不曾干得件好事。看他所作所為，好像自己沒死日的。今日奄然長逝，究成何用？然前日舟中得病，幾乎死于道路，今得安床而死，兒女送終，也算勾了他了。正是：
堪嘆財翁性本慳，一生錢與命相連。
多藏到底成何用，安得攜金赴九泉。
董聞知柴昊泉已死，即親來送殮。淑姿十分哀痛，賻真極厚。董聞又指教柴白珩喪禮，替他主持喪事。這些親朋，與合城紳士，看董尚書面上，都來吊奠，好生熱鬧。艾氏與白珩團(tuán)董聞光輝了他，一發(fā)感謝不盡。董家親友有不喜柴家的，對董起麟說道：“柴家當(dāng)初待令郎令媳何等薄情。今日令郎令媳如此待他，倒覺太過分了?！倍瘅氲溃骸罢f那里話。從來娶媳只論人，不論財。縱使嫁奩禮厚，萬一媳婦欠賢能，雖有嫁資，亦何足?。咳粝眿D賢能，便值黃金千兩，還要論甚嫁資？況且平心而論，憑你女家沒甚嫁資，到底女家吃虧，男家便宜。難道倒是男家折了東西不成？即使女家白白受了聘金，一些奩具也沒有，他把女兒送與人家做媳婦，替他主持中饋，還要生男育女，接代百年香火，這也十分勾了。常言道：娶妻的九子不忘媒。媒人尚不可忘，何況妻之父母？至于為婦之道，雖以夫家為家，把父母之家倒算做外家，然公姑既當(dāng)孝順，難道生身父母倒不當(dāng)孝順？就是那沒爹娘的女兒，在叔伯身邊撫養(yǎng)長成，虧他婚嫁，還要把叔伯與叔伯母當(dāng)做親爹娘一般孝順，何況真正親爹娘？《詩經(jīng)》上說‘歸寧父母’，文王后妃，尚不敢忘自己出身之處。若忘了出身之處，便算不得淑女了。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多少為奴作婢的，幼時被父母把他賣了，他后來有了好日，還要尋自己父母來養(yǎng)在身邊，何況做了夫人?？v然父母當(dāng)初薄待了他，亦何忍記恨在心。今小兒夫婦盡禮于外家，此情理之所當(dāng)然，非為過分。”這些親友聽了這一席話，都道起麟見地高明，立心忠厚。柴白珩母子傳聞了起麟之言，愈加慚愧。想道：“他家娶媳婦，尚然論人不論財；如何我家當(dāng)初討女婿，倒論財不論人起來？”母子兩個追思前事，十分愧悔。正是：
厚薄性情霄壤判，賢愚識見地天分。
且說董聞居家一載，欽假之期已滿，朝廷特差行人一員，赍詔到來，召他還朝。董聞受詔謝恩，款待天使。那天使不是別人，就是丁士升的公子丁嗣孝。他新中了進(jìn)士，殿試二甲，選了行人之職，今日恰好赍詔到此。相見之時，極致感謝之意，把千金送與董聞，作加利奉還昔日代償之物。董聞那里肯受？說道：“不佞焚了契券，已說過不要還的，今豈敢受此厚賜？”丁嗣孝道：“這是小侄代先君還債，老年伯若不受，不但小侄不安，亦何以安先君于地下？”董聞再三推辭，丁嗣孝只是不肯收去。董聞沉吟半晌，道：“既如此，這項銀子有個用處。”丁嗣孝道：“老年伯要作何用？”董聞道：“令先尊已奉旨立廟于僅封縣，廟宇雖成，但未能十分宏麗。今可將此銀為增飾廟貌之費(fèi)。廟中有先兄董遐施神像附祀于內(nèi)，若廟貌壯觀，不佞亦與有榮施，即如拜占惠矣?！倍∷眯⒙犝f，愈加傷感。董聞便與他同至儀封縣，先備三牲祭禮，入廟拜祭畢，即把銀子付與縣官，著落該地方召集匠工，增修廟宇，務(wù)要十分宏麗。一時聞?wù)咭娬?，莫不嘆服董聞高義。丁嗣孝又備下一分厚禮，去拜候虞龍池，謝他當(dāng)年周濟(jì)之德。董聞也辭了地方官與各鄉(xiāng)紳及親友輩，束裝起行，把家事都托付妹丈黃繡與妹子彩姑看管。自己奉了父母，挈了夫人，一齊進(jìn)京。起身之日，候送者如市。只有柴白珩直送至三百里之外，涕泣再拜而別。正是：
能使小人頑性革，只因君子義聲高。
后來董聞官至太子少保、吏部尚書，入閣辦事。了數(shù)年，方才告歸林下，父母妻子俱受一品封誥。妹夫黃繡于正統(tǒng)間也中了進(jìn)士，入了翰林，彩姑也受了封誥。淑姿生二子，俱貴顯。董起麟夫婦皆享遐齡。位祿名壽，一門全備。看官聽說，凡人不可貌相。當(dāng)董聞在柴家寄食，及列家索債之時，何等艱難，何等狼狽。誰料他后來這般富貴。然前窮后通，古來盡有，不足為奇。但要如董聞這般為人，這般作事，卻是古今絕少。知恩真能報恩，知怨更能化怨，疏財偏能用財，近色偏能遠(yuǎn)色，有血性又有大度，極慷慨又極清高，比那負(fù)薄行、淺量褊衷、忘人大德、記人小怨、惟利是圖、見色便好之輩，相去何啻天淵？宜乎當(dāng)世稱為快士，后人傳為快談，編成這一段不平的平話。有一詩總贊之曰：
丈夫有勝概，能使眾心傾。
肝膽日爭烈，襟懷冰似清。
色財入不染，恩怨化還明。
佳話千秋在，欣傳快士名。
無名子總評曰：
快士非獨(dú)董聞一人。常奇之俠烈，一快士也。董濟(jì)之慷慨，一快士也。丁士升之廉明，莊文靖之敏智，徐國公之禮賢，余建勛之重文，丁嗣孝之報德，虞龍池之好名，金畹之高尚，皆快士也。婿如黃繡，則為快婿，翁如起麟，則為快翁。至于巾幗不異須眉，女中亦有快士焉。淑姿以矢義而遇義夫，月仙以憐才而配才偶，彩姑以妙年閨秀，而得歸□□□不謂大快乎。他如青樓中有馬幽儀，□□□緇衣中有沙有恒，亦一快。綠林中有寇尚義與習(xí)風(fēng)，亦一快。穿窬中有宿積，亦一快。固當(dāng)合而名之曰《快士傳》。
殉義豈容無善報，行仁安得有仇加？
到頭感應(yīng)君知否，天道人心兩不差。
卻說天子聽了鄢寵所奏，從此不想召常奇入宮了。董聞知了這消息，不勝欣喜，因便具疏，奏稱常奇歸命立功，宜更從優(yōu)褒賞。又稱伊妻馬氏，當(dāng)其夫發(fā)憤自宮，遠(yuǎn)適異國之后，而能守身無二，貞操可嘉，今應(yīng)給與封誥。天子傳旨，賜常奇金印一顆，玉帶一條，蟒衣一襲，加敕一道，使兼督運(yùn)東都指揮使，司各衛(wèi)兵馬，誥封其妻馬氏為夫人。敕命至山東，常奇大喜，與馬氏拜受恩榮。正是：
乾妻蒙賜命，閉帥美虛名。
看官聽說，常奇雖然沒了雞巴，卻得做了大大的官，又博得五花官誥封了渾家，真是一段絕奇的事。一時，聞其事者，都稱嘆常奇是個奇男子。有詩為證：
司馬多才下蠶室，千秋共嘆文人厄。君非被刑自腐之，聊以效顰真足奇。效顰割須猶自可，效顰割勢何太苦？勢雖去兮封誥華，老妻實(shí)去名還嘉。
又有稱嘆馬二娘的，說他是個奇女子。為常奇困難，為馬氏尤難。到今日雖無朝云暮雨之樂，卻博得鳳冠霞帔之榮。青樓中豈易有此女？非此女不足以配常奇，非常奇亦不能致此女。也有詩一篇為證：
豎習(xí)白宮欲入宮，君今自宮意不同。不甘沒沒聲名遏，發(fā)憤便將勢自割。當(dāng)其割兮妻在傍，妻若悲兮應(yīng)涕滂。青樓俠氣如男子，慷慨聽之貞?yīng)毷?。今日名成恩命來，是夫是婦真奇哉。
又有輕薄的，說馬二娘雖從了良，卻有名無實(shí)，因作七言絕句一首嘲笑道：
惆悵青樓命本孤，命中到底是無夫。
夫當(dāng)昔日無為有，夫在今朝有若無。
閑話少說。且說常奇夫婦深感董聞周旋之力，備下些禮物，修書一封，遣人送與董聞，聊表謝意。董聞也甚歡喜，想道：“常善變慷慨義俠，不但能為其母舅報仇，并能為方正學(xué)諸公吐氣。我結(jié)義得這個弟兄，也不枉了。昔年我?guī)追嫴?，保全了他的性命，今日又畫策成就了他的功名，又替他渾家馬二娘討了封誥。他結(jié)義得我這個弟兄，也不枉了。大丈夫為人須為徹，今我為人既徹，已放心得下了。只是年兄丁士升與恩兄董遐施軍前顯圣一事，尚未奏聞天子。我想前日國公墜馬之時，若非二公陰靈相救，必被擒捉?？v使月仙公主有歸順之意，不至加害，然我等體面何在？二公顯圣之力，所全不小，不可不使天子知之?！币蚣淳呤枳嗦勂涫拢⒍∈可_河盡瘁，與董濟(jì)陰助河工之事，一一奏聞。天子降旨，追贈丁士升為工部郎中，董濟(jì)為太常寺寺丞，立廟河干，春秋致祭。正是：
既為生交效肝膽，更于死友竭情悰。
過了幾日，天子有詔訪求山林隱逸之士，命諸輔臣各舉所知。那時楊士奇已告老回籍，莊文靖入閣辦事。董聞便對莊文靖說，舉薦計高、金畹二人文才可用。天子準(zhǔn)奏，召二人入京。計高應(yīng)召而來，詔拜翰林院編修。金畹卻不愿出仕，堅辭不赴召。董聞知其志不可強(qiáng)，因于奏封之時，婉轉(zhuǎn)奏道：“上有堯舜，下有巢由。金畹既抱林泉之癖，朝廷宜成其志，不必強(qiáng)之出仕?！碧熳勇犃?，遂不復(fù)召之。一時間者都道金畹人品之高，比楊士奇更覺高一步。有無名子題詩一首，慨嘆云：
“竹君子兮松大夫，問有調(diào)羮手段無？
若使梅花終隱逸，高風(fēng)更比二楊殊。”
不說金畹不肯赴京。且說董聞出外日久，思念父母，上疏告假省親。天子準(zhǔn)與休沐一年，馳驛還鄉(xiāng)。董聞辭了朝，別了莊文靖、計高二人，并同僚各官，起身出京。馬前打著兩面金宇牌，上書“欽假”、“省親”，所遇之處，官府迎送趨承，自不必說。及回家中，恰值父親董起麟、母親郝氏六十雙壽，賀者填門，十分熱鬧。此時本府同知虞龍池已升了本府太守，親到門來拜賀?？偙嘟▌着c守備衛(wèi)人豹也來祝壽。常奇在山東聞知，特遣習(xí)風(fēng)送禮來稱祝。徐國公也差沙伏虎來送禮。董家大排筵宴，款待賀客。習(xí)風(fēng)與沙伏虎飲酒中間，說起董聞辭婚的高義。原來此事董聞與常奇密書往來，只有習(xí)風(fēng)知之，沙伏虎是國公親隨家將，故亦知其事，其余更沒外人知道。董聞回家，并不曾言及。今因二人說起，家中的人方才曉得。淑姿因?qū)Χ務(wù)f道：“貴易交，富易妻，人之常情。相公獨(dú)能矢義如此，可敬可羨?！倍劦溃骸澳惝?dāng)初既能守志，我今日何忍負(fù)心？”淑姿道：“相公歸家之后，為何并不提起？”董聞道：“今公主已為國公夫人，我若說起這話，于國公面上不好意思。”淑姿點(diǎn)頭道是。董聞因分付家中，把這話隱過，不可宣揚(yáng)。習(xí)風(fēng)與沙伏虎告別之時，董聞囑付道：“辭婚一事，只好你知我知，今后切莫再言，當(dāng)為國公隱諱?！绷?xí)風(fēng)與沙伏虎聞言，爽然自失，悚然嘆服，一發(fā)敬重董聞為不可及。正是：
假清惟恐人不知，真清惟恐人知道。
從來假清與真清，一好名兮一不好。
當(dāng)下董家賓客滿堂，往來不絕，只有金畹足跡不肯輕至。董聞愈服其高雅，因常到他家拜望。情禮交至，并不敢自恃富貴，簡慢舊友。有時敦請他到家中相敘。一日敘談間，董聞?wù)f起：舍妹彩姑，年已及笄，家君欲擇一快婿，未知先生意中可有其人否？金畹沉吟了半晌，說道：“有一個少年，姓黃，名繡，字東袞，乃建文時靖節(jié)忠臣黃子澄之后。一向藏匿在這里親戚家中，今始出頭。此兄英俊不凡，后日必成大器。但今正當(dāng)久屈未伸之時，若不嫌其寒素，可備東床之選?！倍劦溃骸皳裥龅撊瞬?，不論貧富。先生賞鑒的人，自然不差。況是忠臣后裔，將來必然顯達(dá)。但家君于擇婿一事極其詳慎，敢屈先生于明日與此兄同來，待家君親炙一番，方可議婚?！苯痤档溃骸耙蝗辉煺?，頗覺形跡。不若待我先約他到合下，賢喬梓也到舍下來，如不期而會者方妥?！倍劦溃骸叭绱松趺睿⌒〉苊魅毡汶S家君到宅，先生可先約下黃兄。”金畹應(yīng)諾而去。董聞把這話告知父母。次日，董家父子都到金畹家中，那黃繡已先在那里了。金畹引他與董家父子相見，果然生得器宇軒昂，神情瀟灑。董起麟見了，先有五分中意，只不知內(nèi)才若何，要試他一試。因問話間說道：“今年正月里立春，中間又閏了個八月，到十二月終又遇立春。一年有了兩春，三秋增了一秋，正合著個現(xiàn)成對句道：‘歲遇二春雙八月，一年兩度春秋?！皇菦]人對得出。”金畹未及回言，黃繡接口道：“要對這一對，也不甚難?！币蛳肓艘幌耄溃骸奥勌舷壬衲炅却髴c，只此便可生發(fā)出了對句了。”起麟道：“有何妙對？”黃繡道：“歷過六甲五周星，四海重逢甲子?！苯痤?、董聞齊聲稱贊，起麟心中大喜。少頃，金畹命酒小酌。董聞與黃繡都起身遜謝道：“怎好叨擾先生？”倒是起麟道：“今日難得與黃兄相會，便借先生的酒肴，敘談片刻也好?！庇谑撬娜艘来尉妥＞菩腥?，金畹取過色盆來，要起麟行令。起麟一心要試黃繡的才思，因說道：“不如行個口令兒，或說一句詩，或說一個古人，大家想一想倒妙?！苯痤禃?，便道：“既如此，就請出令?！逼瘅腼嬃艘槐?，說道：“要說《四書》一句，暗合后代古人姓名在內(nèi)?！币蛳日f一句道：“禹避舜之子于陽城。”合著唐人陽城。說罷，就要黃繡說。黃繡謙讓，不敢占先，起麟道：“總是要請教的，黃兄說過，才依次輪將去。”黃繡不敢過辭，便吃了酒，說道：“王勃然變乎色?！焙现迫送醪?。起麟贊道：“說得甚妙！”董聞因是父親出的令，遜金畹先說。金畹說了“丕承哉武王烈”，合著漢人王烈。董聞?wù)f了“爾何曾比予于是”，合著晉人何曾。金畹道：“曾字借用得好?！逼瘅氲溃骸傲钜淹?，學(xué)生罰一杯?！逼瘅胍幻娉跃?，金畹一面自沉吟道：“《四書》上只有這幾句，不知可更有了么？”黃繡道：“還有一句未說。”起麟道：“還有那一句？”黃繡道：“何晏也?！焙现龂鴷r人何晏。起麟父子都贊道：“好個何晏也！”金畹嘆道：“王勃之才，何晏之貌，都被黃兄占去了?！逼瘅氲溃骸皩W(xué)生已僭妄了，如今請黃兄行令。”黃繡遜謝道：“晚生幼輩，在先生長者之前，豈敢行令？”金畹看著董聞道：“黃兄想不肯僭老盟兄，今請老盟兄先行罷。”董聞道：“家君在此，小弟豈有行令之理？”金畹笑道：“你二位都不肯行令，難道倒教我做主人的行不成？”起麟道：“這倒絕妙，竟是先生先出一令?！北愫敉涌焖土罹?。金畹道：“那有此理？”起麟道：“口令原不算什么令，譬如擬一個題目，大家想一篇文字，何分彼此？”金畹推不過，只得吃了酒，說聲“僭了”，道：“我今要說一句詩，含著個詞名或曲名在內(nèi)?！倍劦溃骸罢埥坛涛??！苯痤嫡f了一句“神童□道，未去朝天子”，合著曲名《朝天子》。輪到起麟說，起麟說一句唐詩道“只今惟有西江月”，合著詞名《西江月》。董聞也說一句唐詩道“打起黃鶯兒”，合著曲名《黃鶯兒》。董聞?wù)f過，輪該黃繡說了，黃繡說道“仙人掌上玉芙蓉”，合著曲名《玉芙蓉》。董聞贊道：“此是金華殿中語?！苯痤悼粗?、黃二人道：“小弟倒先僭過，如今須二位行令了?！秉S繡遜董聞行令，董聞推說家君在此，不敢放肆。起麟意中還要試黃繡一試，因倒對董聞?wù)f道：“既是黃兄這般謙先，此時總沒外人在此，你就胡亂說一個什么便了?！苯痤档溃骸罢f得是。老先生可先飲一杯酒，好時令即出令?！庇谑瞧瘅腼嬃司?。董聞告過無禮，說道：“今要席面上生風(fēng)，說兩個故事，須要各不相干的，牽合來做一處。”因指著盤中的魚說道：“武王白魚入舟，趙盾以之為餐?！苯痤怠ⅫS繡都贊說：“好今！”董聞?wù)埥痤嫡f，金畹因盤中有鹿筋，便道：“曹操許田射鹿，趙高指之為馬?！倍勑Φ溃骸俺Ｉ谱冊谌A光國中把鹿當(dāng)馬騎，鹿原可以當(dāng)?shù)民R的?！苯痤档溃骸叭缃裨摱舷壬f了?！逼瘅爰僖獾溃骸皩W(xué)生一時想不起，多吃杯酒，求黃兄代說罷?！秉S繡只得應(yīng)承了，因見盤中有雞，便道：“孟嘗君雞鳴出關(guān)，劉琨聞而起舞?！倍勝澋溃骸按耸潞澜苡兄局??！逼瘅氲溃骸斑@只算代老夫說的，黃兄自己還不曾說。請再說一句。”黃繡見盤中有鵝，因道：“蓋大夫受生鵝之饋，王右軍愛而畜之?！苯痤敌Φ溃骸坝臆娛菛|床坦腹之人，黃兄說起右軍，有坦腹東床之意了。”董聞也笑道：“騩上之鵝，可當(dāng)雍上之雁?！庇谑谴蠹覛g笑。金畹還要黃繡行令，黃繡再三遜謝。時天色已晚，起麟道：“本當(dāng)候黃兄尊令，但日暮酒闌，愚父子不得奉陪了?！秉S繡道：“晚生也就此告別?！彼煲积R起身，向金畹致謝，揖讓而別。起麟看得黃繡十分中意，回家與老妻郝氏說知，郝氏也甚歡喜。次日，金畹又索得黃繡平日所作文字與董聞看，董聞大加贊賞。起麟遂央金畹為媒，選定吉期，將黃繡贅入家中，與女兒彩姑成親。是年彩姑十七歲，黃繡十九歲，真好一對少年夫婦。當(dāng)時聞?wù)叨嫉傈S繡造化，遇了不勢利的丈人、阿舅，比董聞當(dāng)初遇著柴昊泉父子大不相同。正是：
善擇婿者論人才，不善擇婿論家財。
試看黃生今遇董，大異董生昔遇柴。
又有好事的，聞得董家父子于酒席間行令，看中了女婿，便將黃生所說酒令，編成一雙《西江月》詞兒道：
“王勃英才足比，何朗粉面堪齊。仙人掌上有明珠，同入芙蓉帳里。既具一雙義愛，還添兩對家雞。莫嫌二物太輕微，可作右軍聘禮?！?br/>
說話的，你忘了一邊了。董家慶壽納婿，恁般熱鬧，第一個勢利的是柴昊泉，為何不見他來稱賀，又不見董聞去拜望丈人哩？看官有所不知。此時昊泉夫婦兩個都不在家，已起身往廣州去了。你道他因何遠(yuǎn)出，幾時去的？原來柴白珩自往廣州東莞縣赴任之后，有人從廣州來，訛傳白珩為解糧差誤，被徐國公與董監(jiān)軍處斬了。昊泉聽了這句話，舉家驚惶，老夫婦兩個日夜啼哭。此時董聞?wù)诔稣髦H，音問未通，沒處打聽實(shí)信。淑姿遣人傳話，安慰父母道：“這消息多應(yīng)不確。若果解糧差誤，我家相公看郎舅面上，自然周全，必不相害。如真有兇信，為何不見一個家人回來報知？且嫂嫂在彼，為何不見回來？據(jù)此必系訛傳，不須愁慮。”昊泉那里肯聽，終日慌慌亂亂，求神占卦。先請一個善卜的先生來問卜，那先生叫做詹絕康，昔年柴家與董家聯(lián)姻，是他卜吉的。當(dāng)即昊泉教他占卜兒子太象如何，那先生占了一卦，說是“地火明曳卦”，外三天都發(fā)動，變了“天火問人”。“曳者傷也，未免有些災(zāi)難，然到底沒事。此文王囚于羑里之象。文王后來終得無恙，況游魂卦變了歸魂卦，即日想當(dāng)歸來也?！眳侨溃骸皳?jù)這等說，不至傷身么？”那先生道：“包管沒事。今日是乙亥日，甲戌旬中空申西。明曳是坎宮之卦，坎宮以申西為父母爻。父母當(dāng)頭克子孫，今喜得父母落空，子孫必然安穩(wěn)，不須過慮?！标蝗胄虐胍?。又去尋一個相面的來看自己面上氣色。那相士姓時，自稱時神相。他看了昊泉的面龐，說道：“尊官面上有黑氣，那黑氣謂之墨。當(dāng)初吳王夫差與諸侯大會于潢池之日，面有黑氣。晉大夫?qū)x君說道：‘肉食者無墨。今吳王有墨，國勝乎？太子死乎？’果然他國里被越王攻破了，太子被越王殺了。這黑氣是極不祥的，須要小心?！标蝗犅犨@些話，倍加吃驚，不忖量自己綽號喚做柴黑子，面孔是天生黑的，聞時相士之言，越發(fā)慌亂起來。再請了算命先生來推算白珩的八字。那算命的叫做譚近理。算了一回，說道：“令公郎命宮里雖有災(zāi)星過度，虧得有恩星吊照，不妨事的?！标蝗q豫未決。正是三人說了九頭話，不知聽那一個的是。他妻子艾氏平日極信師巫的，因去請一個趙師娘來問問吉兇。那師娘不但會關(guān)亡召魂，又會肚里說話。原來那肚里說話的鬼，有渾名叫做什么靈姐。當(dāng)下艾氏問那靈姐道：“我家大爺可安穩(wěn)？在那里？”靈姐道：“不好了，他已不在世了。”艾氏聽說，慌得啼啼哭哭，便教趙師娘：“快與我關(guān)召亡魂來問?！壁w師娘教取一個大甕來，放在桌子底下，把桌圍遮了，口中念念有詞。只聽得甕內(nèi)嚶嚶的有哭聲。艾氏驚問道：“你是那個？”甕中隱隱的答道：“我便你的兒子，我死得好苦?！卑蠋е拊賳枙r，只聽得隱隱的哭去了。艾氏號淘一慟，昏暈在地，半晌方才蘇醒。舉家老幼，都弄得驚惶無措。殊不知從來師巫邪術(shù)，總是虛妄，以神合人，以氣合氣。婦人女子，往往被他騙信。有一曲《寄生草》為證：
靈姐何曾有？師巫總是邪。止因他甕中合著腹中詐，便認(rèn)做生人已說亡人話。更不信思星能把災(zāi)星化，憑你游魂且喜變歸魂，只道是有災(zāi)占卻無災(zāi)卦。
當(dāng)下柴昊泉沒做理會處，因想道：“關(guān)亡不如關(guān)仙。前年虞二府失了官銀，虧得法官洪覺先請仙降乩，指示藏銀所在，千分靈異。我今也去請教洪覺先，求他關(guān)仙來問，便知端的?！彼靷湎孪銉x，來到洪法官寓所，要他召請仙靈，明示兒子吉兇之信。那知這洪法官的仙術(shù)也是假的。他見昊泉這般著急，又風(fēng)聞柴自珩與董聞不對的，便假托仙人降乩，寫下四句道：
“冤家相遇，回避不得。
軍法甚嚴(yán)，豈容縱釋？”
柴昊泉見了，信為實(shí)然，奔回家中，說與艾氏知道。夫婦二人跌腳搥胸，相對而哭，道是兒子兇信，千真萬真，誰知又被洪覺先騙了。也有一曲《寄生草》為證：
信鬼誠如夢，求仙也是迷。只因他官人難把強(qiáng)人□，為此教道人假托仙人筆。怎認(rèn)做罪人已正軍人律，何異相人妄引晉人言，生把黑人指作吳人墨。
淑姿聞得父母如此著急，遣人多方安慰他，勸他莫信鬼話，只等我家有信來，便見分曉。昊泉那里等得及？先差家人趕到廣州去探問，急切里不等回報，便要買舟親往廣州。連夜下了船，兼程而進(jìn)。只因心上又苦又急，不到半路，忽然患病起來。病勢漸覺沉重，家人勸他回家調(diào)冶，昊泉不肯轉(zhuǎn)來，把船泊在半途，延醫(yī)服藥。原隨去有三個家人，三人中著一個奔回家來報與艾氏知道。艾氏聞?wù)煞虿『V，驚上加驚，便分付幾個老誠的管家婆看了家，自己連忙買舟趕去看視。不則一日，來到吳泉舟中。艾氏也勸他且轉(zhuǎn)回家去，昊泉不聽，只顧催船前進(jìn)。那邊淑姿因京中有家信來，曉得白珩無恙，隨差一個家人前去請昊泉夫婦轉(zhuǎn)來。奈路已去遠(yuǎn)，一時追趕不上。正是：
家人將使旅人笑，大畜休疑小畜兇。
已議子孫無禍咎，只愁父母落虛空。
柴昊泉、艾氏一齊都往廣州去了，所以董聞回家之時，柴家老夫婦兩個都不在家。董家差去的家人直追近廣州，才趕著了昊泉的船。正待報他喜信，恰好柴白珩夫婦已從廣州回來，與父母在路上相遇了。原來白珩自在軍前回到任所之后，便寫一封家書，差一個家人寄歸。只因這家人于半路病死，所以不曾寄到。直待昊泉差人到了廣州，白珩方知家中誤聽訛言，驚慌啼哭。因?qū)ζ拮诱f道：“我如今的性命已是余生，還要做什么官？不如回去見父母一面?！彼焱纤咎幘吡艘患埜娌〉某试~，辭了官職，挈了家眷，買舟而歸。不想于路遇著了昊泉的船。昊泉夫婦見了兒子媳婦，出于意外，喜極而悲，相抱涕泣。白珩訴說董家妹丈救命之德，又說他為周全了我，被人首告，幾乎連累了他。昊泉夫婦聽了，十分感激。白珩又把杜龍文幾番奸謀暗算一向都錯疑了董家妹丈的話，細(xì)細(xì)述了一遍，昊泉夫婦一發(fā)慚愧無地。正是：
早知今日是，追悔昔年非。
柴白珩與父母回到家中，隨即備禮到董家稱賀，并致感謝之意。見了董聞，拜伏于地，道：“多感妹丈大人活命之恩。真是重生父母了?！倍勥B忙答禮道：“小弟與老舅是骨肉至親，合當(dāng)相救，何勞致謝？”白珩道：“向來多開罪，難得海涵，不記前非。不瞞妹夫大人說，當(dāng)初只為錯疑了你，以致做出許多不是處?！币虬讯琵埼陌邓?，與自己錯疑的事，一一細(xì)述。董聞道：“大丈夫心事如青天白日，量小弟豈有暗算老舅之理?！卑诅竦溃骸白院蕻?dāng)初有眼不識，屢次誤認(rèn)，真是罪難擢發(fā)?！倍劦溃骸袄暇思茸灾湔`，何罪之有？今已說明，嗣后把從前的話一筆都勾，不必提起了?！卑诅窀兄x不盡。董聞喚淑姿出來與他相見，又請父親來陪了他，設(shè)席相款，盡歡而別。次日，董聞到柴家問候丈人。先是白珩出來接著，隨后艾氏出來，望著董聞倒身下拜道：“多謝你救了我孩兒性命?！被诺枚勥B忙答拜道：“岳母是尊長，如何行此禮？且引我去看岳父來?！卑弦勚陵蝗竭?，原來昊泉在舟中時，病已八九分。后雖得見子媳，心里放寬，無奈病已入骨，不可救治。到得家中，僵臥在床，奄奄一息，看看待斃。見了女婿，眼中進(jìn)出淚來。董聞驚問道：“岳父為何一病至此？”昊泉道：“你如今是一位大貴人了。多謝你親來問我?！倍劦溃骸靶⌒鲆琅f是小婿，何出此言？”昊泉道：“你舅子犯了死罪，若不是你相救，性命不知那里去了。這畜生屢次得罪于你，難得你大度優(yōu)容，我自恨當(dāng)初不識好人，不曾厚待得你。今日蒙你大恩，好生慚愧。我要起來，拜你一拜，總奈起身不得。”董聞道：“說那里話。小婿是半子，與老舅便如弟兄一般，患難相救，理之當(dāng)然，何煩稱謝？岳父如今只以將息病體為重，休把閑事掛在心上?！标蝗溃骸拔也《鄳?yīng)不好了。我死之后，還望你看顧我后人。”說罷，淚如雨下。董聞也揮淚道：“這不消分付。只是小姐還望你病好，莫便說這短話。”當(dāng)下董聞又安慰了他幾句，作別回家，告知淑姿，明日淑姿也到家中去問病。艾氏姑媳兩個見了，千恩萬謝，自不必說。淑姿到父親榻前看視，只見昊泉一絲兩氣，面已脫形。白珩坐在床邊，替他摩足，揮淚對妹子道：“爹爹今日昏迷了幾次，不比昨日清爽了?！笔缱颂槠溃骸安幌氲〉眠@般模樣?！卑现钢缱藢﹃蝗溃骸澳闩畠涸诖藛柌?，你可曉得么？”昊泉張目看了一看，把頭略點(diǎn)一點(diǎn)。淑姿含淚問道：“爹爹可有甚分付？”昊泉哽哽咽咽，捱了半晌，捱出兩句話來，道：“你休記我的不是。我死后，還望你看顧我家?！笔缱搜诿嫣槠?，未及回言，只見昊泉看著兒子，又捱出兩句話來，道：“我沒甚分付你，只教你自今以后，切莫怠慢窮人?！卑诅衤犝f，也點(diǎn)頭涕泣。正是：
知過一念，臨終乃見。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昊泉說罷，便昏迷了去。眾人再三呼喚，過了一盞茶時，方才復(fù)醒轉(zhuǎn)來。淑姿見這般光景，便教白珩及早去備辦后事，自己且不回家，只在房中，與艾氏姑媳做一搭兒坐著，守候病人。守到黃昏時分，看看痰塞氣短，三更以后，嗚呼哀哉，伏惟尚饗了?？蓢@柴昊泉一生慳吝，不曾干得件好事。看他所作所為，好像自己沒死日的。今日奄然長逝，究成何用？然前日舟中得病，幾乎死于道路，今得安床而死，兒女送終，也算勾了他了。正是：
堪嘆財翁性本慳，一生錢與命相連。
多藏到底成何用，安得攜金赴九泉。
董聞知柴昊泉已死，即親來送殮。淑姿十分哀痛，賻真極厚。董聞又指教柴白珩喪禮，替他主持喪事。這些親朋，與合城紳士，看董尚書面上，都來吊奠，好生熱鬧。艾氏與白珩團(tuán)董聞光輝了他，一發(fā)感謝不盡。董家親友有不喜柴家的，對董起麟說道：“柴家當(dāng)初待令郎令媳何等薄情。今日令郎令媳如此待他，倒覺太過分了?！倍瘅氲溃骸罢f那里話。從來娶媳只論人，不論財。縱使嫁奩禮厚，萬一媳婦欠賢能，雖有嫁資，亦何足?。咳粝眿D賢能，便值黃金千兩，還要論甚嫁資？況且平心而論，憑你女家沒甚嫁資，到底女家吃虧，男家便宜。難道倒是男家折了東西不成？即使女家白白受了聘金，一些奩具也沒有，他把女兒送與人家做媳婦，替他主持中饋，還要生男育女，接代百年香火，這也十分勾了。常言道：娶妻的九子不忘媒。媒人尚不可忘，何況妻之父母？至于為婦之道，雖以夫家為家，把父母之家倒算做外家，然公姑既當(dāng)孝順，難道生身父母倒不當(dāng)孝順？就是那沒爹娘的女兒，在叔伯身邊撫養(yǎng)長成，虧他婚嫁，還要把叔伯與叔伯母當(dāng)做親爹娘一般孝順，何況真正親爹娘？《詩經(jīng)》上說‘歸寧父母’，文王后妃，尚不敢忘自己出身之處。若忘了出身之處，便算不得淑女了。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多少為奴作婢的，幼時被父母把他賣了，他后來有了好日，還要尋自己父母來養(yǎng)在身邊，何況做了夫人?？v然父母當(dāng)初薄待了他，亦何忍記恨在心。今小兒夫婦盡禮于外家，此情理之所當(dāng)然，非為過分。”這些親友聽了這一席話，都道起麟見地高明，立心忠厚。柴白珩母子傳聞了起麟之言，愈加慚愧。想道：“他家娶媳婦，尚然論人不論財；如何我家當(dāng)初討女婿，倒論財不論人起來？”母子兩個追思前事，十分愧悔。正是：
厚薄性情霄壤判，賢愚識見地天分。
且說董聞居家一載，欽假之期已滿，朝廷特差行人一員，赍詔到來，召他還朝。董聞受詔謝恩，款待天使。那天使不是別人，就是丁士升的公子丁嗣孝。他新中了進(jìn)士，殿試二甲，選了行人之職，今日恰好赍詔到此。相見之時，極致感謝之意，把千金送與董聞，作加利奉還昔日代償之物。董聞那里肯受？說道：“不佞焚了契券，已說過不要還的，今豈敢受此厚賜？”丁嗣孝道：“這是小侄代先君還債，老年伯若不受，不但小侄不安，亦何以安先君于地下？”董聞再三推辭，丁嗣孝只是不肯收去。董聞沉吟半晌，道：“既如此，這項銀子有個用處。”丁嗣孝道：“老年伯要作何用？”董聞道：“令先尊已奉旨立廟于僅封縣，廟宇雖成，但未能十分宏麗。今可將此銀為增飾廟貌之費(fèi)。廟中有先兄董遐施神像附祀于內(nèi)，若廟貌壯觀，不佞亦與有榮施，即如拜占惠矣?！倍∷眯⒙犝f，愈加傷感。董聞便與他同至儀封縣，先備三牲祭禮，入廟拜祭畢，即把銀子付與縣官，著落該地方召集匠工，增修廟宇，務(wù)要十分宏麗。一時聞?wù)咭娬?，莫不嘆服董聞高義。丁嗣孝又備下一分厚禮，去拜候虞龍池，謝他當(dāng)年周濟(jì)之德。董聞也辭了地方官與各鄉(xiāng)紳及親友輩，束裝起行，把家事都托付妹丈黃繡與妹子彩姑看管。自己奉了父母，挈了夫人，一齊進(jìn)京。起身之日，候送者如市。只有柴白珩直送至三百里之外，涕泣再拜而別。正是：
能使小人頑性革，只因君子義聲高。
后來董聞官至太子少保、吏部尚書，入閣辦事。了數(shù)年，方才告歸林下，父母妻子俱受一品封誥。妹夫黃繡于正統(tǒng)間也中了進(jìn)士，入了翰林，彩姑也受了封誥。淑姿生二子，俱貴顯。董起麟夫婦皆享遐齡。位祿名壽，一門全備。看官聽說，凡人不可貌相。當(dāng)董聞在柴家寄食，及列家索債之時，何等艱難，何等狼狽。誰料他后來這般富貴。然前窮后通，古來盡有，不足為奇。但要如董聞這般為人，這般作事，卻是古今絕少。知恩真能報恩，知怨更能化怨，疏財偏能用財，近色偏能遠(yuǎn)色，有血性又有大度，極慷慨又極清高，比那負(fù)薄行、淺量褊衷、忘人大德、記人小怨、惟利是圖、見色便好之輩，相去何啻天淵？宜乎當(dāng)世稱為快士，后人傳為快談，編成這一段不平的平話。有一詩總贊之曰：
丈夫有勝概，能使眾心傾。
肝膽日爭烈，襟懷冰似清。
色財入不染，恩怨化還明。
佳話千秋在，欣傳快士名。
無名子總評曰：
快士非獨(dú)董聞一人。常奇之俠烈，一快士也。董濟(jì)之慷慨，一快士也。丁士升之廉明，莊文靖之敏智，徐國公之禮賢，余建勛之重文，丁嗣孝之報德，虞龍池之好名，金畹之高尚，皆快士也。婿如黃繡，則為快婿，翁如起麟，則為快翁。至于巾幗不異須眉，女中亦有快士焉。淑姿以矢義而遇義夫，月仙以憐才而配才偶，彩姑以妙年閨秀，而得歸□□□不謂大快乎。他如青樓中有馬幽儀，□□□緇衣中有沙有恒，亦一快。綠林中有寇尚義與習(xí)風(fēng)，亦一快。穿窬中有宿積，亦一快。固當(dāng)合而名之曰《快士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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