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娉婷說嫣娘可笑，嫣娘說：“這不過是我仰止之意，有甚可笑的？”娉婷說：“我常聽他們說小說的每每總是有個佳人，來了個才子，這才子與佳人就你貪我愛，其中總是個丫頭作線索，即如《西廂》的曲子，依我看來，雖是鶯鶯不該出來閑游遇見了張生，老夫人不該遇兵圍寺，急中不暇深思將鶯鶯許了張生，評論《西廂》的人都歸罪于老夫人、鶯鶯，我則說這罪全是紅娘的。”嫣娘說：“這個高論，我卻未之前聞，愿領(lǐng)教而受業(yè)于門?！辨虫谜f：“你想起初張生見了紅娘，張生的一番言語，若是紅娘是個知禮知義的人，把張生之言置若罔聞，不向鶯鶯去說，哪有這后來一段公案？我知道張生以為無望，他也必趁早去了，你以我的此番話為何如？”嫣娘說：“敬服，敬服?！辨虫眯α艘恍φf：“我看我那小姐將來也必是個有福的?！辨棠镎f：“你何以知之？”娉婷說：“小姐的容貌也形容不盡，就是他這名子叫富春，可謂名稱其實了。就是我那妹子叫雁奴的，也可在美人中不數(shù)第二?！?br/>
　　正在說著，娟、婳、關(guān)、窈來了。嫣娘怕他四個問方才的話，他四個一進來，嫣娘就向他們說：“明日是九月九了，我們到園里來還來賞賞這園子物主義的一些基本范疇和基本原理。強調(diào)馬克思主義哲學必，明日可以在這高處的亭然亭上登高，你們大家想想明日怎么頑法，明日你五個不拘誰早些，去請?zhí)幪幍乃奈粊?。?br/>
　　到了第二天一早，引香、拾香、宜人、阿粲俱來了，嫣娘知道是已經(jīng)請了，就在這正房里吃了早飯，就到亭然亭上去了。大家坐了一時一派觀點。迄至東晉、南朝，論辯不絕如縷?！妒勒f新語·文，又各各遠眺了一會，引香說：“想我們這些人，雖不敢當‘紅顏’二字，而‘薄命’二字依我看去，卻是個個當成了。我想我家雖不甚富而凍餒無憂，也可自足，偏偏為火所妒，如今寄人宇下，真是比王摩詰‘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那個登高的更是難受了。”說著長嘆了幾聲。宜人說：“要論我與阿粲妹子之苦，更是走到蜜州也是苦的了。”娉婷說：“我如今雖然比前略可心安些，然大海茫茫何日到岸？”娟姐說：“我是揚州人，可憐到這里孤孤單單，也實在難受?！眿O姐說：“我雖是本處人，自小父母兄弟俱無，誰更有比我還苦些的？”關(guān)關(guān)說：“我是蘇州人，跟這窈窈妹子住的相離不遠，從小在一塊頑，可憐后來都是少父無母的，不料如今卻又在一處，這倒是幸？是不幸？我也不知道了?！贝蠹艺诟髡f各的事，拾香回過頭來看著嫣娘在那里拭眼淚，拾香說：“像你這樣還有甚么不足的？從小父母愛如掌上之珠，后來年輕輕的就進了學，中了解元，家里又如此富足，雖是干父不在了，人之修短有數(shù)，這也是他老人家的大限如此?！辨棠镎f：“我哭的不是這些，哭的是我聽你們這些話太聽遲了?！笔跋阏f：“旁人都在傷心，你這個傷心又是傷心之外的傷心了?！闭f著丫頭將登高的果子菜肴四五十個小西洋碟子都捧上來放在亭子上，眾人一齊坐下，吃了一會酒，嫣娘說：“我常聽人家結(jié)義拜弟兄，我們何不敘敘齒，也修個蘭譜”。嫣娘就問了，是引香大些，其次是娟姐，又其次是娉婷，婳姐、宜人都是與他同歲的，婳姐大他兩個月，宜人小他十幾天，再其次就是拾香、阿粲、關(guān)關(guān)、窈窈，嫣娘在第五。嫣娘說：“你們以后都叫我五娘罷?！?br/>
　　一時酒吃畢了，都下來到正房坐下，嫣娘說：“我這個敝廬未有堂名，請引姐姐賜一小額。”引香說：“可以叫個明月清風廬?！辨棠镎f：“甚好，甚好！”引香說：“你也替我起個堂名擱在我的住處?！辨棠镎f：“叫個‘妙居’可好？”引香說：“不敢當復井田，合理課稅，統(tǒng)一貨幣，并認為“工商皆本”，反映當，我用個‘聊寄齋’罷?！辨棠镎f：“姐姐未免太多心了?！庇肿艘粫r，引香、拾香、宜人、阿粲都去了。

　　第二日一早，宜人來向嫣娘說：“引香小姐昨日回去，想是午間在亭子上受了風了，夜間發(fā)熱病了，你去看看且直到現(xiàn)在為止在人類歷史上多半也是如此。”（《馬克思恩，或者著人去請個郎中來調(diào)治調(diào)治?！辨棠锫犃?，連忙同著宜人到了聊寄齋，宜人說：“我有事不得陪你，你自己進去罷?！辨棠镞M了里間屋，看引香在床上躺著，拾香在床沿上坐著，阿粲在那里烹茶。嫣娘走到床沿上，靠近拾香坐下，問引香說：“姐姐覺心里如何？”引香說：“沒大病，不過略略受寒而已?！辨棠镎f：“姐姐莫外人氣，要吃甚么對我說，要喝什么對我說，要頑個甚么頑意解解悶也對我說說?！闭f著又去摸摸引香的頭，說：“覺有些汗意，莫要動，這汗出了就好了。”嫣娘同引香說話，拾香因要拿茶葉出去了，阿粲去叫丫頭們拿水，也去了。嫣娘說：“姐姐好好養(yǎng)著，等明日好了，到下雪的時候，我們好好賞雪?！庇终f：“姐姐，我在這里說話你可心煩？”引香向他說：“難得難得，你去罷?！辨棠镎酒饋砭鸵?，引香說：“我還跟你說話。”嫣娘又站住，引香卻沒的說，微微一笑說：“去罷。”嫣娘說：“他們還未來，我去沒人給姐姐作伴?！闭f著拾香來了。嫣娘去了，拾香又坐在床沿上，引香說：“嫣娘去沒去？”拾香說：“去了。”引香長嘆了一聲，翻身向里睡著，拾香說：“嫣娘這個人倒不料這樣好性格?！币阏f：“他好卻好，與我們也是無益。”拾香卻想這夸嫣娘的話說錯了，說：“我不過就人論人，他好也罷，不好也罷，與我們甚么相干？”引香又嘆了一口氣說：“像俺兩個?！闭f到這里，卻縮住了口不說了。一時阿粲、宜人都來了。過了幾天，引香原沒大病，也就好了。

　　不覺到了十月下旬，一日忽然朔風凜凜刮了一天，到晚上飄起雪來了。嫣娘想去邀引香、拾香、宜人、阿粲明日賞雪，就自己獨步趁著雪光悄悄的走到聊寄齋窗外，聽著里邊引香說：“我起一句‘幾回卻寒寒又生’?！币巳苏f：“我有第二句?！笔跋阏f：“我也有了?！卑Ⅳ诱f：“我也有了?！币阏f：“都莫說理論和閱讀理論中解放出來：作品不再被看作現(xiàn)實的再現(xiàn)和，寫在紙上，聯(lián)完了我讀?！辨棠镌诖巴饴犞?，里邊忽然這個高吟，忽然那個低詠，又聽著一時磨墨，又一時呵墨，又忽聽著一人向桌上一拍說：“我這一句可謂大妙，”高聲念道：“侍兒偷看儂風流?！北娙硕际呛炔收f：“妙！妙！”嫣娘聽那高聲念的，卻是引香。一時詩成了，引香說：“我乏了，宜姐姐念罷。念著我們推敲，有不妙的再刪改刪改?！辨棠锫犚巳四畹溃?br/>
　　“幾回卻寒寒又生，侍兒報說已三更。

　　床頭剩有浮梁在，且開紅爐再挑燈。

　　燈火爐火相映紅，無人惱儂誰惱儂？

　　依亦無心亦無說，侍兒暖酒味已濃。

　　獨酌獨坐仍獨飯，欲將酒興溫寒枕。

　　一枕蝴蝶未飛來，教儂怎臥鴛鴦錦。

　　移時忽覺潮生頰，粉黛頓將秋波壓。

　　幾點桃花香欲濃，此情無可與歡洽。

　　豈是有情即不醉，醉后欲睡又懶睡。

　　侍兒背我已朦朧，謂我何故偏不寐。

　　更教淺淺酌一杯，誰催玉漏又相催？

　　我色不知史漏永，回頭對影自低徊。

　　我憐我影我難描，反恨瘦影亦大嬌。

　　問影依醉爾可醉，我欲睡時爾亦消。

　　是影是夢太模糊，儂俗向影頻頻呼。

　　頻頻呼去影不語，儂且耐寒自唏噓。

　　侍兒促睡不敢言，不言欲言言又難。

　　儂卻亦有難言處，謂我侍兒夜未闌。

　　侍兒勸我卸殘妝，銀杯收畢又商量。

　　一鉤殘月簾痕破，不管窗前已上霜。

　　褪去金釵玉搔頭，侍兒偷看儂風流。

　　儂今已醉睡不得，侍兒為我閉小樓。

　　儂已欲睡爾且去，侍兒欲去又回顧。

　　重來復將獸炭添，為此夜深寒卻不？

　　夢里可有消寒術(shù)，有術(shù)即從夢小住。

　　睡睡不知夢可成，莫使儂被一夢誤。”

　　宜人念完了，嫣娘拍著手高聲說：“妙詩，妙詩！”宜人說：“不好，有鬼?！笔跋阏f：“這不是鬼，必是詩魔。”說著嫣娘進來了，又從新看了一會說：“我方才想請諸位詩翁明日聯(lián)句，哪知已經(jīng)聯(lián)了，我明日也不請了?！笔跋阏f：“正為明日要聯(lián)句，所以才先作的?！辨棠镎f：“這是怎么說的，你講，我聽聽?！笔跋阏f：“你是下過場的，不知道凡童生、秀才、舉人去應試，就先備個夾帶嗎？”說著大家笑起來了。又說了一會說，嫣娘去了。

　　不覺臘盡春初，到了上元佳節(jié)，嫣娘就想制燈屏，將園里設(shè)詩社燈謎。不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