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回 因途窮幸逢良友 羈旅店喜遇佳音

巧聯(lián)珠 作者:煙霞逸士


  詩曰:

  飄泊淮揚道,天涯若比鄰。

  分金征友誼,流水解琴聲。

  歧路今多泣,青銀舊有名。

  人生感義氣,寧復(fù)戀華榮。

  話說聞生失了盤費,回去不得,與店主人爭鬧。正在進(jìn)退無門之際,只見燕喜道:“王楚蘭相公走過來了!”聞生走出店來一看,果然是王楚蘭,便叫道:“楚蘭兄何往!”王楚蘭回頭一看,見是聞生,連忙回來作揖。就在店中坐下,王楚蘭問道:“吾兄何故在此!小弟聞兄失意之后,次日即到尊府奉候,說兄絕早出門,尚未曾歸。次日又去,說兄不知何往,老伯十分著急。又過了數(shù)日,聽見令母舅處有人到,說見到令母舅處去。為何卻在此間?”聞生道:“一言難盡!小弟原要到家母舅處,因在呂城遇著老仆,說家母舅已前兩日起身,小弟赴到此處,又杳無影響,如今敢不知過去,也不知尚未曾到。幸遇仁兄,卻不知到此何干?”王楚蘭道:“小弟因沒有科舉,在家納悶不過,向有小鋪在此,來清理一番。適才走過,聽見是兄聲音,不料兄在此。卻為何與店主人爭嚷?”聞生就把失去盤費之事,告訴一遍。王楚蘭就叫店主人分咐道:“這聞相公是南京胡老爺?shù)耐馍?,胡老爺就到,所以在此等他。你就不偷銀子,也不該如此放肆!況且門又不開,拜匣又是好的,這銀子不是你偷,此何處去了?你若不還,我就處你?!钡曛魅艘娏送醭m,有些著忙,指天立誓,又叩頭陪禮。二人只得罷了。

  王楚蘭就請聞生到自己寓中,備酒對飲。王楚蘭道:“兄曉得考壞之故乎?”聞生道:“并不知道?!蓖醭m道:“自兄行后,富子周去見趙太尊,求他對宗師講。宗師回他說:‘此生之文原不該考壞,因有顯官見托,不得不然。我憐此生之才,故尚留他一線?!〉芗?xì)細(xì)打聽,才知方古庵托錢刑廳對兄下石。世途可畏,一至于此!”聞生聽了,呆了半日,口中嗟嘆不已道:“這事如何是好?”王楚蘭見他如此,便道:“古人云:不遇盤根錯節(jié),不足以見利器。你我既已讀書,偶然考壞,何足介意?縱使自己文章考壞,古人季人因貧、孟明三敗,尚不可以成敗論英雄,況此無妄之禍。兄向來豪爽,今日為何沾沾作此世俗之態(tài)?”聞生道:“兄有所不知,這一頂頭巾,豈在小弟心上?只是此時正有求于老方,見他如此怨小弟,恐此事難成,所以咨嗟,為有道所笑?!蓖醭m便道:“兄尚有何事要求老方?”聞生道:“知己骨肉,正要與兄商量?!本桶奄Z有道如何設(shè)計,江中如何遇著柳絲說明之事,細(xì)細(xì)說了一遍。因說道:“小弟如今正要回去見富子周,因失了盤費,所以進(jìn)退兩難?!蓖醭m道:“原來有許多委曲!我聞得方古庵點了山東巡按,此時已將到任。他既如此錯怪吾兄,一時也難說明。況且試期將近,兄就回到家中,富子周也不能同兄到山東。依小弟之意,如今世上的人所重的是功名,兄不如去與令母舅商量,援例北雍,待秋闈戰(zhàn)勝時,去與富子周一講,再無不妥。兄此時皇皇道路,恐終無濟(jì)于事?!甭勆溃骸叭市种?,開我茅塞,小弟如在夢中,得吾兄喚醒。只是家母舅久等不至,恐已過去;小弟又失去盤費,不能前往,奈何?”王楚蘭道:“朋友通財,古人皆然,況你我異姓骨肉!納監(jiān)之資,尚且小弟料理,只是一時不能措處。些須盤費,何須仁兄為念!但是此去路途尚遙,兄從來未曾出門,小弟放心不下。讓小弟托敝相知覓一只客船,兄附了去方好?!甭勆溃骸叭绱烁?!”

  次日,王楚蘭果然為他尋了一只船,贈了他數(shù)十金盤費,送他上船。聞生就寫了一封家書寄與父母,又寫一書與富子周,細(xì)說賈有道設(shè)計,并要求親之事。叮嚀道:“兄見子周,先將此事代小弟細(xì)細(xì)一言。”王楚蘭道:“不須囑咐。兄凡事保重,小弟明日也就歸了?!倍藞?zhí)手,依依不忍分別。聞生就口占一律送他道:

  同作天涯客,那堪又別離。

  故人憐我去,把酒更題詩。

  淚折新楊柳,愁聽舊竹枝。

  月明千里共,只此慰離思。

  王楚蘭也和了一首。二人灑淚而別。

  聞生開了舡,一路觸景傷懷。此時正是六月初旬,一輪赤日當(dāng)頭,兩岸蟬聲不絕,聞生在舟中納悶。行了十余日,到了濟(jì)南。

  聞生上了岸,竟到府前問:“新老爺幾時到任的?”府前人答道:“俺這里太爺還沒到任哩,接的才去?!甭勆犃耸植粯?,想道:“不知在何處耽誤?”既到此處,只得尋一客店歇下。又怕受店主人氣,只說姓胡,是新太爺?shù)挠H侄子。住了幾日,還不見來,天色又十分炎熱,心中焦燥,走出門前一看,只見一個老者坐在一塊青石上,同店主人講話。聞生也沒心聽他,只見一株大槐樹可以納涼,他也坐在下面。看那個老者,生得:

  須發(fā)半蒼,年紀(jì)在五旬之外;形容清古,舉止似有道之人。頭帶鑿子方巾,積有灰塵半寸;身穿葛布道袍,搭著補丁數(shù)重?;兴拼逯袑W(xué)究,儼然市上卜流。

  聞生看他衣裳破損,卻相貌清奇,又聽見他問他店主人道:“新太爺三月間推升,此時為何還不到任?如今掌印的是誰?做官可好么?”聞生見他說著太爺,也不等店主人回答,便問道:“先生曉得幾時到任?”那老者見聞生問他,便把聞生仔細(xì)一看,說道:“不知幾時?!币騿柕溃骸靶植皇潜咎帯踩恕趁矗俊甭勆溃骸氨痔幗?。細(xì)聽先生聲音,也不似本處?!崩险叩溃骸霸彩窍侣贰O騺砑嫩E京師??葱秩绱饲嗄?,到此何干?”聞生正要回答,店主人就接口道:“這位是新太爺親侄,是個貴人,在此候太爺?shù)?。”老者道:“原來如此,失敬了。?br/>
  正攀話間,燕喜來請聞生吃飯。聞生立起身道:“既在同寓,少刻再來領(lǐng)教。”就走進(jìn)店去。

  你說那老者是誰?就是方古庵。他是山東代巡,所以裝做卜士在此私行。見了聞生,暗想道:“好個少年!卻又舉止文雅。”聽說是新太爺侄兒,便想道:“胡敬庵尚未到任,怎么就叫侄子住在外面?分明招攬事,讓我慢慢問他?!本妥谠鹤永?。

  過了一會,只見聞生下來,方公便道:“胡兄請坐!旅中無事,閑談一談何如?”聞生欣然坐下,就問道:“先生尊姓?貴鄉(xiāng)何處?”方公道:“學(xué)生姓阮,賤號通源,少年讀書,近來賣卜?!甭勆溃骸坝^先生道貌,定是伊尹、君平之流。學(xué)生有幾椿疑事。要求一決?!狈焦溃骸巴砹耍魅镇\為卜,固彼此論此處理?!狈焦娐勆栽~清爽,議論生風(fēng),心下有幾分稱異。聞生見方公精于《易》理,亦十分敬服。

  正論到得意處,燕喜又來請聞生吃晚飯,聞生便道:“寓中便酒,不知可借此屈先生一談否?”方公也欣然道:“只是有擾不當(dāng)?!北阃蠘莵?。見聞生案頭清楚,桌上擺著幾冊詩集,便問道:“兄還是在癢,還是在監(jiān)?”聞生道:“敝癢吳縣?!狈焦溃骸奥劦昧钍迨墙鹆辍踩恕?,兄為何進(jìn)在姑蘇?”聞生不好說出真情,便推詞道:“學(xué)生不與家叔同居,寄籍吳門?!?br/>
  二人相對飲酒,方公心下想道:“此生相貌言詞都十分好了,但未知其實學(xué)如何?自己裝做卜士,又不好要他詩文看?!毙攀址臅?,只見一部詩稿,拿起來一看,見是古吳聞友相如著。方公因有宿氣,便問道:“這是貴相公么?”聞生道:“正是敝友之作?!狈焦溃骸按松藕稳??”聞生道:“雖不可竟言才子,然求之當(dāng)世,亦不可多得。先生試看一二,以為何如?”方公展開看了幾首,不覺贊道:“果然做得好,大有王、孟風(fēng)味!但是文人因雖要才,畢竟以行為主,若有才無行,也就不足稱了?!甭勆溃骸坝胁艧o行乃文人通病,獨敝友不然。只是為人磊落不羈,所以往往不容于世俗?!狈焦α艘恍Φ溃骸扒叭胀局杏袔资鬃咀?,只恐獻(xiàn)丑?!北隳贸鲆槐韭貌輥恚归_一看,其中也有文,也有詩,都是登臨吊古之作。方公看得半頃,便連聲稱妙說:“兄的大作更勝聞生數(shù)倍!”聞生笑道:“不及敝友多矣,不過旅中亂道?!闭f話之間,酒已吃了三、四斤。聞生還要拿酒,方公道:“酒已多了,不吃罷?!本土⑵鹕淼溃骸岸鄶_!尊作借去一看,明日奉還?!甭勆溃骸跋吕锇腿?,恐見笑大方?!狈焦溃骸柏M敢。”二人就拱手而別。

  方公回到房中,心下想道:“此生舉止儒雅,甚是可人?!本桶阉穆貌轃粝录?xì)細(xì)觀看??戳艘槐?,便擊節(jié)嘆賞道:“奇才,奇才!”直看至二鼓,心下十分愛慕道:“真是奇士,吾目中僅見此一人,但不知曾娶否?若是未娶,我將芳蕓招他為婿。且等他明日教我起課時,我再細(xì)細(xì)問他?!?br/>
  到了次日,聞生起來,問到方公房中。二人相見坐下,方公道:“昨晚細(xì)讀佳章,如睹夜光。學(xué)生雖不知其中深意,但竟不忍釋手。昔白樂天之作,必使老嫗盡醉,正先生今日之謂也?!甭勆溃骸百当芍Z,過蒙先生賞鑒,殊為慚愧?!币蛘f道:“有幾件事要求先生一決?!狈焦头倨鹣銇?,聞生暗暗禱祝,只見頭一卦是“水火未濟(jì)”,第二卦是“火地晉”,第三卦是“風(fēng)火家人”。方公問道:“第一卦是何事?”聞生道:“問一個舍親幾時到?!狈焦睦锇迪耄骸皵嗍菃柡粹至恕!本蛦柕溃骸斑@個令親可是貴人?”聞生道:“是?!狈焦蛿嗟溃骸拔礉?jì)終須濟(jì),貴人臨月辰。五日內(nèi)準(zhǔn)到。第二卦是何事?”聞生道:“功名?!狈焦溃骸拔臅l(fā)動。該去納監(jiān),官鬼持世,又是金官,秋天正旺。今年秋天,斷然高發(fā)。第三卦是何事?”聞生道:“婚姻事。”方公便道:“兄還未娶么?”聞生道:“正是?!狈焦迪氲溃骸叭绱思研?,豈可當(dāng)面錯過!我不如借課與他訂了?!北愕溃骸斑@一課有些奇怪。依課斷來,兄該有個奇遇,是個絕世佳人?!甭勆溃骸肮挥幸晃唤^世佳人,但不知緣法何如?”方公道:“可有人家么?”聞生道:“我意中雖有一家,但未知他家肯否?!狈焦溃骸皳?jù)這個課該他來尋你,不是你去尋他。目下六、七月間,就該有一信,是一位絕世佳人,萬萬不可錯過?!甭勆鷨柕溃骸霸撛谀囊环??”方公向指頭上一掄,說道:“該在東南,卻在此處有信,又是一個貴官。但在六月間有人來求,就應(yīng)他便了。”聞生似信不信的收了課帖,意思要送他課金,又不好出手。方公窺知其意,笑道:“學(xué)生祖居樂中,一向浪游京師,偶慕泰岱之勝,所以到此。遇兄逆旅知己,幸勿以卜士相待;或見惠數(shù)見,次為后日相見之期,則不啻百兩之賜矣?!甭勆廊唬徒醒嘞材靡话焉葋?,對方公當(dāng)面題道:

  落魄青齊道,逢君話所思。

  屈生原有怨,詹尹豈無知。

  風(fēng)雅稱詩伯,文章更我詩。

  天涯回首處,春草當(dāng)相期。

  上面寫道:“奉贈通源先生,古吳胡朋拜草。”方公見他一揮而就,筆不加點,心下愈加愛慕,連聲贊道:“如此佳句,又如此敏捷,雖子建七步,不能過也。春草之間,學(xué)生自有賤冗,兄又是看花上苑之時,明年七、八月間,當(dāng)?shù)絽情T奉訪,未知尊居住在何處?”聞生道:“在胥門內(nèi),門前有幾株柳樹,一問就知。”二人說得投機,又盤桓了一日。方公恐怕久住不便,便別聞生道:“逆旅之中得遇仁兄,本當(dāng)在此奉陪,但有些賤冗,要往青州去,今日就要別了?!甭勆溃骸罢︻I(lǐng)教,不意就要分手?!北舜硕加幸酪啦蝗讨狻M黹g,聞生備酒與方公餞別,二人席上談今說古,直飲到三鼓方散。

  次日,聞生送方公去了,回來想道:“看他不象個卜士,想是個出世的高人。不知他課準(zhǔn)不準(zhǔn)。”正在那里思想,只見店主人進(jìn)來,向聞生道:“相公恭喜,太爺后日到任。”聞生聽了大喜道:“可是真么?”店主人道:“人人都如此說,怎么不真?!币蛘f道:“小的們在外邊苦楚,相公若到衙里,千萬說個方便?!甭勆溃骸斑@個容易?!币蛳氲溃骸巴ㄔ吹恼n好靈!他說不出五日,果然恰恰五日。既是頭一課靈,第二、第三自然都是靈的了?!毙南掠袔追謿g喜,要收拾去見母舅。未知聞生見了母舅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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