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卷

西湖二集 作者:周楫


  紗籠自可為丞相,金紫難加薄命人。

  風(fēng)送滕王雷碎石,難將天意等閑陳。

  話說人生富貴窮通,自有定數(shù)。詩中第一句是李藩的故事。李藩初在節(jié)度使張建封門下,張建封鎮(zhèn)治徐州,奏李藩為判官。那時新羅國有個異僧,善能相人。張建封叫這異僧遍相幕下判官道:“這若干判官之中,異日可有為宰相者否?”異僧相了一遍,道:“其中并無一人可為宰相?!睆埥ǚ獾溃骸拔颐钸x賓僚,豈無一人可為宰相者乎?”急召李判官來。李判官一到,異僧便降階而迎,對張建封道:“這位判官是紗籠中人?!睆埥ǚ獾溃骸霸跎羌喕\中人?”異僧道:“陰府中凡是做宰相之人,其名姓都用紅色紗籠護(hù)住,恐世上人有所損傷。”張建封甚以為異。后來李藩果然做到宰相,這不是天生的貴人么!第二句是王顯的故事。那王顯與唐太宗皇帝有嚴(yán)子陵之舊,極是相知,幼年曾掣裈為戲、奪帽為歡。王顯年紀(jì)大如太宗數(shù)歲,一生蹭蹬,再不能做官。太宗未遇之時,嘗取笑他道:“王顯老大,還不結(jié)個繭子?!焙髞硖谧隽嘶实?,王顯謁見,奏道:“臣今日可作繭否?”太宗笑道:“未可知也?!闭倨淙拥接诘钔⒅?,授以五品官職,獨不加王顯爵位。王顯不平道:“怎不加臣官職,豈臣反不如三子乎?”太宗嘆道:“卿無貴相,朕非為卿惜一官也?!蓖躏@又道:“朝貴而夕死可矣?!蹦菚r仆射房玄齡在側(cè),啟奏道:“陛下與王顯既有龍潛之舊,何不試與之,又何必論其相之貴賤?”太宗只得封他三品官職,取紫袍金帶賜之。王顯謝恩而出,方才出朝,不覺頭痛發(fā)熱起來,到半夜便已嗚呼哀哉了。太宗嘆息道:“我道他無福,今果然矣?!边@不是天生的賤相么!“風(fēng)送滕王”是王勃的故事。王勃六歲能文,十三歲同父親宦游江左,舟泊馬當(dāng)山。忽然見大門當(dāng)?shù)?,榜曰“中元水府之殿”。王勃登殿瞻禮已畢,正要下船,忽遇一老叟坐于石磯之上,與王勃長揖道:“子是王勃否?”王勃驚異。老叟道:“來日重陽,南昌都督命作《滕王閣序》。子有清才,何不往賦,取彼重禮?”王勃道:“此去南昌八百里,今日已是九月八,豈能飛渡?”老叟道:“這事甚易,吾當(dāng)助子清風(fēng)一陣?!蓖醪溃骸佰艦楹紊瘢俊崩羡诺溃骸拔嶂性?。”說畢,便起清風(fēng)一陣,八百里一夜送到南昌,賦了《滕王閣序》,取彼重禮而歸。自此王勃才名布滿天下,所謂“時來風(fēng)送滕王閣”者,此也。那“雷碎石”是張鎬的故事。張鎬與范文正公極其相好,家道貧窮,范文正公每每贈以縑帛金銀之物。爭奈贈者有限,貧者無窮,錢財?shù)绞?,如湯澆雪一般消化。張鎬要進(jìn)京,缺少盤費,范文正公思量得一主無礙錢財,卻是唐時顏魯公寫的《薦福碑》,每一紙價值數(shù)千貫錢。范文正公叫人備了紙墨,要摹拓數(shù)千張與張鎬為進(jìn)京之費,先一日打點得端正,不期夜間風(fēng)雨大作,一個霹靂,將這《薦福碑》打為數(shù)段,所謂“運(yùn)退雷轟薦福碑”者,此也。

  據(jù)這四個故事看將起來,可見世上富貴貧窮之事,都是上天作主,一毫人力勉強(qiáng)不得。只看宋仁宗事,便知端的。宋仁宗御于便殿,忽有二近侍在殿側(cè)爭辯,聲聞御前。仁宗召到面前問道:“汝二人爭辯恁的?”一個說“人生貴賤在命”,一個說“人生貴賤在至尊”,因此爭辯。仁宗暗暗道:“朕為天下之主,貴賤貧富,都由朕付與。朕若要貴此人,便可位極人臣;朕若要賤此人,便立見原憲、范丹之窮。怎生說由上天作主?將朕這個座位兒,卻說得不值錢了。”心中不得意這個說命的人,就把案上二小金盒子,各書數(shù)字,藏于中道:“先到者,保奏給事,有勞推恩?!狈忾]甚密,先叫這個說貴賤在至尊的,捧了一枚金盒到內(nèi)東門司;待這人去了半日,料他已到東門司,方才又叫那個說貴賤在命的,捧了一枚金盒而去。過了半日,那內(nèi)東門司保奏后來說命的這人推恩。仁宗大驚,問其緣故。原來先前去的這人,到半路上猛然跌了一交,行走不動,反是后來的先到,因此保奏推恩。仁宗皇帝大加嘆異道:“果然由命不由人。朕為天子,尚且不能以富貴與人,何況其它!”這般看將來,真是:世上萬般都是命,果然半點不由人。

  說話的,我且問你:“設(shè)使仁宗再叫此人去,難道不做了不成?”總之畢竟勉強(qiáng),不是自然之事。在下這一回故事,說“巧書生金鑾失對”。未入正回,先說一個意外之變的,做個引子。

  話說天順年間,江西崇仁縣一人姓吳,名與弼,字子傅。其人有濟(jì)世安邦之策,經(jīng)天緯地之才,學(xué)貫古今,道傳伊洛,隱于畎畝,躬耕自得。宰相李賢知其懷才抱異,奏聞天順爺。天順爺好賢禮士,即準(zhǔn)其奏,遣行人一員,赍著束帛敕書,征聘吳與弼到京,加官進(jìn)爵,將隆以伊、傅之禮。吳與弼同行人到于京師,天順爺命次日御文華殿召對。吳與弼知圣意隆厚,要把生平懷抱盡數(shù)傾瀝出來,一則見不負(fù)所學(xué)之意,一則報圣上知遇之恩。便預(yù)擬數(shù)事,指望面奏,胸中正打點得端端正正,夜宿朝房之中,將頭巾掛在壁上。不期睡熟起遲,正是早朝時候,急急忙忙,壁上除下這頂頭巾,也不暇細(xì)看,將來戴在頭上。走到文華殿,那時文武班齊,專待吳與弼來敷陳王佐之略。吳與弼拜舞已畢,天順爺玉音詢問再三,吳與弼俯首不能占對,當(dāng)下宰相李賢在旁催促,吳與弼勉強(qiáng)掙一句,答道:“容臣出外草疏奏上?!逼渎曈稚跏堑托?。說完,不過再三叩頭而已。天順爺甚是不滿其意,遂命內(nèi)臣送至左順門。諸朝士并李賢一齊走來,問吳與弼道:“此時正是敷陳之時,如何竟無一言,豈是圣上召對之意?”但見吳與弼面紅紫脹,雙眉頓蹙,一句話也說不出,急急將頭巾除將下來一看,原來頭巾內(nèi)有一個大蝎子,問對之時,正被此物一尾鉤螫著,疼痛莫當(dāng),所以一句答應(yīng)不出。李賢同吳與弼一齊驚嘆。你道此物真?zhèn)€作怪蹺蹊,可可的鉆在頭巾之內(nèi),正當(dāng)召對之時,螫上一尾,可不是鬼神莫測之事。況天恩隆重,千古罕見,若一一敷陳,必有可觀,豈不為朝廷生色、處士增光?不知有多少濟(jì)世安邦之策,匡王定國之猷。吳與弼遭此一螫,一言不能答對,自覺慚愧,有負(fù)圣主求賢之意、宰相薦賢之心,曉得命運(yùn)不濟(jì),終是山林氣骨,次日遂堅辭了左春坊、左論德之命。天順爺又命李賢再三挽留,吳與弼具疏三辭。天順爺知挽留不得,賜敕褒美,命有司月給米二石,遣行人送歸鄉(xiāng)里,一以見圣主之隆賢,一以見吳與弼之知命也。正是:命運(yùn)不該朱紫貴,終歸林下作閑人。

  不要說不該做官的,就是該做官的,早不早一日,遲不遲一日,也自有個定數(shù)。話說宋朝隆興年間,永嘉府一人姓甄,雙諱龍友,自小聰明絕人,成人長大之后,愈覺聰明無比,飽讀儒書,九流三教無所不能,口若河懸,筆如泉涌,真?zhèn)€是問一答十、問十答百。就是孔門顏子見了,少不得也要與他作個揖,做個知己,若是子貢見了,還要讓他個先手,稱他聲“阿哥”。果是:包含天地謂之秀,走筆成章謂之才。

  方才不愧“秀才”二字,更兼他詼諧絕世,齒牙伶俐,難他不倒,說他不過,果然有東方朔之才,具淳于髡之智。正是:學(xué)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

  話說那甄龍友如此聰明,如此才辯,那功名二字,便是他囊中之物,取之有余,用之不窮,早要早取,晚要晚取。爭奈那八個字上,甚是不利,家道貧窮,一畝田地也無。果然是:渾身是藝難遮冷,滿腹文章不療饑。

  少年有父母的時節(jié),還是父母撐持,不意二十歲外,喪門、吊客星動,兩月之間,連喪雙親。甄龍友守著這個空空的窮家惡業(yè),好生難過。虧他挨過三年,喪服已滿,幸得父母在日,娶得一個妻子葛氏,這葛氏甚是賢惠。大抵窮秀才,最要妻子賢惠,便可以無內(nèi)顧之憂,可以縱意讀書;若是妻子不賢惠,終日要料理家事,愁柴愁米,凡是米鹽瑣碎之事,一一都要經(jīng)心,便費了一半讀書工夫,這也便是苦事了。甄龍友妻子賢惠,不十分費讀書工夫,也是便宜之處。但家道極窮,究竟支撐不來。你道一個極窮的人,本難過活,又連喪了雙親,豈不是苦中之苦、窮外之窮?始初便勉強(qiáng)撐持,靠著妻子績麻度日,后來連績麻也救不及了。從來道,人生世上,一讀了這兩句書,便有窮鬼跟著,再也遣他不去。龍友被這窮鬼跟得慌,夫妻二人計較道:“如此貧窮,實難存濟(jì),不如開起一個鄉(xiāng)館來,不拘多少,得些束修,將來以為日用之費,強(qiáng)如一文俱無,靠績麻過日,有一餐沒一餐的?!闭琮堄训溃骸拔崞扪灾跏怯欣?,但我這般后生年紀(jì),靠做鄉(xiāng)學(xué)先生過日,豈是男兒結(jié)果之場?”葛氏道:“目今貧窮,不過暫救一時之急,此是接濟(jì)之事,豈是結(jié)果之場?況做鄉(xiāng)學(xué)先生,雖不甚尊,還是斯文體面,不曾損了恁的。”甄龍友一生好為戲謔之語,便道:“昔老儒陳最良說得好,要‘腰纏十萬,教學(xué)千年,方才貫滿’。這齋村學(xué)錢不知攢了幾年,方才得有受用哩。”遂依葛氏之言,寫了一張紅紙,貼于門首道:“某日開學(xué),經(jīng)、蒙俱授。”過了數(shù)日,果然招集得一群村學(xué)童,紛紛而來。但見:一群村學(xué)生,長長短短,有如傀儡之形;數(shù)個頑皮子,吱吱哇哇,都似蝦蟆之叫。打的打,跪的跪,哭啼啼,一殿閻王拷小鬼;走的走,來的來,亂嚷嚷,六個惡賊鬧彌陀。吃飯遲延,假說爹娘叫我做事;出恭頻數(shù),都云肚腹近日有災(zāi)。若到重陽,彩兩朵黃花供師母;如逢寒食,偷幾個團(tuán)子奉先生。

  話說甄龍友教了數(shù)十個村孩童,不過是讀“趙錢孫李”之輩。后來有幾個長大些的,讀《論語》,甄龍友教他讀到“郁郁乎文哉”,那村孩童卻讀作“都都平丈我”。甄龍友幾番要他讀轉(zhuǎn)“郁郁乎文哉”,村孩童再三不肯道:“原舊先生教我讀作‘都都平丈我’。”甄龍友只得將他來打了幾下。村孩童哭將回去,對父親道:“先生差讀了書,反來打我?!备赣H大以為怪,說先生不會讀書,不曾識字,怎生把“都都平丈我”差讀作“郁郁乎文哉”,是一字不識的村牛,怎好做先生誤人家兒子?因此叫眾學(xué)生不要去從這個不識字的先生。這一群學(xué)生就像山中猴猻一般,都一哄兒散了。甄龍友大笑,提起筆來,做四句口號道:“都都平丈我”,學(xué)生滿堂坐。

  “郁郁乎文哉”,學(xué)生都不來。

  又做四句道:世情宜假不宜真,若認(rèn)真來便失人。

  可見世間都是假,一升米麥九升塵。

  話說甄龍友自失散村學(xué)童之后,沒得猴猻弄,夫妻二人計較道:“不如出外穿州傍府,干謁王侯,以圖進(jìn)取之計?;蛉ブ]見欽差識寶苗老大人,得他些分例錢赍助也好?!碧铰牭帽可袝钗膬r是父親故交,正在得時之際,盡可吹噓進(jìn)步。遂整頓行裝,不免將破衫衿徹骨捶挑洗起來,要望臨安進(jìn)發(fā)。正是:欲盡出游那可得,秋風(fēng)還不及春風(fēng)。

  話說甄龍友別了葛氏,取路到于臨安地面,尋個店家,安頓了行李,把破衫整了一整,到兵部尚書門首,投遞了名帖。宇文價見是故人之子,又聞他廣有才名,心中甚喜,倒屣而迎,待以茶酒,遂談?wù)摿税肴?。甄龍友搔著癢處,不覺傾心吐膽,出經(jīng)入史,詞源滾滾,直說得宇文價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甄龍友見宇文價得意,一發(fā)說得驚天動地。那宇文價是個重賢之人,見甄龍友大好才學(xué),遂深相敬重,引為入幕之賓,就留他住于宅子之內(nèi)讀誦書史。正是:酒逢知己頻添少,話若投機(jī)不厭多。

  話說甄龍友有了這個安身之地,便放心放膽,就寫封家書回去,寄與妻子免得記念。那妻子拆開書來看了,知得丈夫有了安身之處,放落了這條腸子,自在家間績麻過日不題。卻說宇文價得了甄龍友,言無不合,結(jié)為相知契友。那甄龍友與宇文價談?wù)撝?,便日日游于南北兩山之間,凡庵觀院宇,無不游覽,以暢其胸中之氣。有興的時節(jié),便提起筆來,或詩詞贊頌,題于壁子之上。一日,走到大石佛寺觀看,那石佛寺像,原是秦始皇纜船之石。宋宣和年間,僧人思凈未曾出家之時,見了此石禱祝道:“異日出家,當(dāng)鑿此石為佛像?!焙髞沓黾颐钚兴?,遂鑿此石為半身佛像,飾以黃金,構(gòu)為殿宇,遂名為大石佛寺。甄龍友來到此寺,一進(jìn)山門,看見四大金剛立于門首。提起筆來集《四書》數(shù)句,寫于壁上道:立不中門,行不履閾,儼然人望而畏之,斯亦不足畏也已。

  走進(jìn)殿上,參了石佛,又提起筆來做四句道:菩薩低眉,所以慈悲六道;金剛努目,所以降伏四魔。

  寺中和尚因見他寫作俱高,就留他素齋延款,談?wù)撔┓鸱ù笠?。甄龍友又似搔著他的癢處一般,說了《金剛》,又說《楞嚴(yán)》;說了《圓覺》,又說《華嚴(yán)》,卻似個積年登壇講經(jīng)的老和尚一般。寺僧甚是敬重。正在談?wù)撝H,壁角邊忽然走出一只雌雞來。甄龍友見了,問這和尚道:“怎生寺中畜養(yǎng)雌雞?”和尚道:“是老師父吃藥,要雞子蒸藥吃?!闭琮堄训溃骸拔疑讲幌渤札S把素,上人何不殺此雞為饌?!焙蜕械溃骸跋喙卟牛糇鲆黄庙?,貧僧便殺雞為饌?!闭琮堄训溃骸按艘嗪坞y?!币蜃吖P而成一篇頌道:頭上無冠,不報四時之曉。腳跟欠距,難全五德之名。不解雄先,但張雌伏。汝生卵,卵復(fù)生子,種種無窮。人食畜,畜又食人,冤冤何已!若要解除業(yè)障,必須割去本根,大眾煎取波羅香水,先與推去頭面皮毛,次運(yùn)菩薩慧刀,割去心腸肝膽。咄!香水源源化為霧,鑊湯滾滾成甘露,飲此甘露乘此霧,直入佛牙深處去,化生彼國極樂土。

  甄龍友做完這篇頌子,寺僧看了大樂道:“雞得此頌,死亦無憾矣。”遂殺雞為供,賓主極歡而散。

  那時西湖上有個詩僧,名喚惠崇,自負(fù)作詩,有“河分岡勢斷,春入燒痕青”之句。甄龍友道:“這和尚好偷古人詩句,‘河分岡勢’是司空曙的詩,‘春入燒痕’是劉長卿的詩,盡將古人詩句偷來,還自負(fù)作詩,豈不可笑!”遂作詩一首以嘲笑道:河分岡勢司空曙,春入燒痕劉長卿。

  不是師偷古人句,古人詩句犯師兄。

  又有一個閩人修軫,以太學(xué)生登第,榜下之日,娶再婚之婦為妻。甄龍友在宇文價座上飲酒,眾人一齊取笑此事。龍友就做只《柳梢青》詞兒為戲道:掛起招牌,一聲喝采,舊店新開。熟事孩兒,家懷老子,畢竟招財。當(dāng)初合下安排,又不是豪門買呆。自古人言,正身替代,現(xiàn)任添差。

  又有一個孫四官娶妻韓氏,小名嬌娘。這嬌娘自小在家是個淫浪之人,與間壁一個人通奸。孫四官兒娶得來家,做親之夕,孫四官兒上身,原紅一點俱無,云雨之間,不費一毫氣力。孫四官兒大怒,與嬌娘大鬧。街坊上人得知取笑。甄龍友做只詞兒,調(diào)寄《如夢令》:今夜盛排筵宴,準(zhǔn)擬尋芳一遍。春去已多時,問甚紅深紅淺。不見,不見,還你一方白絹。

  眾人聞了此詞,人人笑倒。那時圣駕饗景靈宮,太學(xué)、武學(xué)、宗學(xué)諸生都在禮部前迎接圣駕。甄龍友聞知圣駕到來,諸生迎接,特特走去一看風(fēng)景。那太學(xué)中有的諸生,年久歲深,不得出身,終年迎接圣駕,歲靡朝廷廩祿。龍友又做了十七字詩以譏誚道:駕幸景靈宮,諸生盡鞠躬。頭烏衣上白,米蟲。

  此詩傳聞開去,人人說甄龍友輕薄,都稱他為永嘉狂生。

  那時臨安有個呆道僧,衣衫藍(lán)縷,似瘋狂模樣,卻能未卜先知,始初說一兩句話,竟不可解,后來都一一靈驗,以此人人尊信他。一日在宇文價座上,宇文價指甄龍友與呆道僧道:“你看此人日后如何?”呆道僧道:“甚好才氣,可惜蹭蹬。目下紫微帝星正照本身,當(dāng)有非常之遇,究竟遇而不遇,直到十二年,那時兩重紫微帝星照命,不遇而遇。仍藉相公之力,半生富貴到底?!闭琮堄崖勚?,也不將來作準(zhǔn)。一日出游西湖,到天竺寺,參拜觀音菩薩,一時高興,就集《詩》四句作贊于東壁上,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贊罷,同二三個朋友,到于酒店之內(nèi),飲酒作樂,直至日暮而回。

  不說甄龍友題贊于東壁之上,且說孝宗皇帝,好賢禮士,每到大比之年,下詔前一日,便捧詔焚香,禱告天地道:“朝廷用人,別無他路,止有科舉。愿天生幾個好人,來輔國家!”及進(jìn)殿試策題,臨軒唱名,必三日前精禱于天,所以那時人才甚盛。還有科舉之外,另行拔擢,或是德行孝廉,或是詩詞歌賦,或是應(yīng)對得好,或是薦舉,或是一材一藝之長,不拘一格。加官進(jìn)爵,功名之路寬廣,因此人人指望。只有一著,那孝宗天縱聰明,萬幾之暇,廣覽詩書,有時召對,或問圣經(jīng)賢傳,或問古今學(xué)問事體,若對得來的,便就立刻官爵榮身。那時一個待問官姓木,名應(yīng)之。孝宗一日問他道:“木姓起于何時?”木應(yīng)之一時答應(yīng)不出。孝宗道:“端木,本子貢之姓,后來有木元虛者,去了復(fù)字,便單稱木,豈非其苗裔乎!”他日又問木應(yīng)之的丈人待制洪邁道:“木待問是卿婿否?”洪邁道:“是臣之婿?!毙⒆诘溃骸扒湫鲆悦鹘?jīng)擢高第,而不知祖姓所出,卿宜勸之讀書?!焙檫~再拜而出,嘆道:“圣主萬歲,廣覽如此,士人豈可不研博古今耶?”那時又有一人姓王名過,是西蜀人,宰相薦他有才,上殿之時,孝宗忽然問道:“李融字若川,此是何謂?”王過答道:“天地之氣,融而為川,結(jié)而為山。李融之字‘若川’,如元結(jié)之字‘次山’也?!碧祛伌笙?,即除翰林院編修。所以對答之時,亦有難處。

  一日,孝宗駕幸天竺進(jìn)香,先到靈隱寺盤桓游覽。那時靈隱寺有個和尚,法名凈輝,是個得道之僧,隨著孝宗皇帝行走。孝宗走到飛來峰,問道:“既是飛來,如何不飛去?”凈輝答道:“一動不如一靜。”又看觀音手持?jǐn)?shù)珠,問道:“觀音手持?jǐn)?shù)珠何用?”凈輝道:“念觀音菩薩?!眴枺骸白阅顒t甚?”凈輝道:“求人不如求己。”孝宗大喜,敕賜衣紫以榮其身。凈輝謝恩而退。遂到于天竺山,合寺僧眾鳴鐘擂鼓,排班迎接圣駕。孝宗登殿焚香,參禮觀音圣像。住持獻(xiàn)茶已畢,孝宗就取御匣筆硯,作一首贊道:猗與大士,本自圓通。示言有說,為世之宗。

  明環(huán)無二,等觀以熙。隨感即應(yīng),妙不可思。

  贊完,四下隨喜,見壁上甄龍友那首贊,甚是稱嘆,筆墨還新。問住持道:“這是誰人所作?”住持跪奏道:“前日一士人來寺中參禮,題詩壁上而去,不知是甚姓名?!毙⒆诘溃骸翱杉?xì)細(xì)訪問此人來奏?!狈愿酪旬叄耘f擺列法駕而去。當(dāng)日住持四下訪問明白,奏聞皇帝,皇帝便有用他之意。當(dāng)下一個侍臣稟道:“這甄龍友,外邊人都稱為‘永嘉狂生’,用之恐以敗俗?!毙⒆诘溃骸半拮宰R拔,卿等勿阻也?!奔纯堂{上官四處抓尋進(jìn)見。這甄龍友驟聞圣旨召對,進(jìn)得朝門,不覺心頭突突地跳個不住,進(jìn)到金鑾寶殿,正是:金殿當(dāng)頭紫閣重,仙人掌上玉芙蓉。

  太平天子朝元日,五色云中駕六龍。

  那甄龍友來到金鑾寶殿,拜舞已畢,俯伏在地,心頭只管跳個不住,但見香煙繚繞之處,九重天子開金口、吐玉音道:“觀音贊是卿作否?”甄龍友道:“是臣一時所作,不意上蒙御覽?!毙⒆谟值溃骸扒涿堄眩瘟x云然?”甄龍友日常里問一答十、問十答百之口,滾滾而來,不知此時怎么就像吳與弼被蝎鉤螫著一般,竟如箭穿雁嘴、鉤搭魚腮,頭疼眼悶,紫脹了面皮,一句也答不出。孝宗見他不言不語,只得又說一句道:“卿名龍友,定有取義,可為奏來。”甄龍友一發(fā)像啞子一樣,心中繚亂,七上八落,摸不出一句話頭。孝宗連問二次,并不見答應(yīng)。兩旁近侍官一齊接應(yīng)催促,甄龍友在地下愈覺慌張,滿身戰(zhàn)栗,汗出如雨。孝宗見一句答不出,龍顏不悅,就命近侍官扶出朝門。剛剛的扶出朝門,甄龍友頭也不疼了,眼也不昏了,面也不脹了,心也不繚亂了,口也不啞了,身也不戰(zhàn)了,汗也不出了,便懊惱道:“陛下為堯、舜之君,故臣得與夔、龍為友。這一句有甚難答處?直恁地應(yīng)不出?!卑涯_跌個不住道:“遭逢圣主,一言莫展,吾其羞死矣?!笨垂伲愕篮眯σ膊缓眯?。甄龍友若是個泥塞筆管、一竅不通之人,這也無怪其然。異常聰明伶俐之人,到此頓成癡像懵懂,豈不是鬼神所使、命分所招?有詩為證:天上碧桃和露種,日邊紅杏倚云栽。

  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東風(fēng)怨未開。

  話說甄龍友出朝之后,好生不樂。宇文價方信呆道僧之言不謬,遂安慰道:“再待十年后,定有遇合。”龍友道:“功名亦自小事,但我自負(fù)才名,遭逢圣主,正是披肝瀝膽之時,還要敷陳時事,對揚(yáng)天子休命,上報九重知己,展我生平之志。今一言抵對不來,難道好像府縣考童生再續(xù)一名不成?吾更有何面目見江東父老!”遂立誓不回,終日在于西湖之上,縱酒落魄。那些西湖上的朋友一味輕薄,見甄龍友是個召對見棄之人,一發(fā)不瞅不睬,連“永嘉狂生”四字也不敢奉承了。獨宇文價待他始終如一,并無失禮。妻子聞知這個信息,好生凄慘,然亦付之無可奈何而已。

  甄龍友每到大比之年,也不過做個應(yīng)名故事。不覺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捻指之間,已是十二年光景。那時甄龍友年登四十余歲,卻好是淳熙八年正月元旦。孝宗率領(lǐng)皇后、皇太子、太子妃到德壽宮,行朝賀之禮。這年是太上皇七十五歲,孝宗進(jìn)黃金酒器二千兩、銀三萬兩、會子十萬貫。太上皇道:“宮中無用錢處,不消得這若干。”再三奏請,止受三分之一。太上皇命至萼綠華堂看梅飲酒。忽然飄下一天大雪,正是臘前,太上皇大喜,對孝宗道:“今年正欠些雪,可謂及時,但恐長安有貧者。”孝宗急忙奏道:“已差有司官比去歲倍數(shù)支散。”太上皇亦叫提舉官在本宮支犒宮會,照朝廷之?dāng)?shù)。遂命近侍進(jìn)酒酣歌,宮里上壽。那時宇文價亦隨在宮內(nèi),太上命百官次日各進(jìn)雪詞。宇文價欽承圣諭,遂命甄龍友代賦一首詞兒道:紫皇高宴仙臺,雙成戲擊瓊苞碎。何人為把銀河水剪,甲兵都洗。玉樣乾坤,八荒同色,了無塵翳。喜冰消太液,暖融(支鳥)鵲,端門曉班初退。圣主憂民深意,轉(zhuǎn)鴻鈞滿天和氣。

  太平有象,三宮二圣,萬年千歲。雙玉杯深,五云樓迥,不妨頻醉??磥聿皇秋w花,片片是豐年瑞。

  次日,孝宗又到德壽宮謝酒,宇文價將著這首詞獻(xiàn)上。太上皇并孝宗看了,都大悅道:“卿這詞甚做得好。”宇文價奏道:“此詞非臣所作,是永嘉甄龍友所作。”孝宗記得十年前事,便道:“甄龍友甚是有才,朕前度因天竺觀音贊做得好,面召彼來問他取名之義,他卻再不能對?!庇钗膬r奏道:“天威咫尺,甄龍友系草茅賤士,未睹天顏,所以一時難對。彼出朝門,便對道:‘陛下為堯、舜之君,故臣得與夔、龍為友?!碧吓c孝宗都龍顏大悅道:“畢竟是有才之人,可惜淪落許久?!奔词诤擦衷壕幮拗?。甄龍友從窮愁寂寞之中,忽然天上掉下一頂紗帽來,感恩不盡。因知呆道僧兩重帝星之言,一一無差,始信富貴功名,就如春蘭秋菊,各有時度,不可矯強(qiáng),真“運(yùn)退黃金失色,時來頑鐵生光”也。甄龍友一牀錦被遮蓋,那時西湖上的人又一齊都稱贊他是個才子了,都來呵脬捧屁,極其奉承。世上人以成敗論英雄,往往如此。從此天恩隆重,年升月轉(zhuǎn),不上十年,直做到禮部尚書,夫榮妻貴而終。宇文價亦可謂知人能薦士矣。有詩為證:命好方為貴,無才不是貧。

  試看居官者,幾個有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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