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四花史-居士(下)

淞隱漫錄 作者:王韜


  居士,即向所稱花影詞人也。工詩善詞。所作古文,瓣香廬陵,蓋于桐城望溪間參一席焉。于經(jīng)尤精小學,每談文字禪,必高踞最上乘,或謂奪戴憑席,折朱云角,洵無多讓焉。以是名聞遠近,大江南北,無與抗手。當軸知其才,必多方羅致之,延為幕府上客,游屐所至,虛左以待。偶有不合,拂袖徑去,人于是咸高其品。余之識居士,蓋在壬午癸未兩年,訂車笠之交,結(jié)苔岑之契,多追逐于酒旗歌版間。余于同治壬戌浮海至粵,光緒己卯言旋滬上。金樽檀板,重入歡場,席帽鞋,復(fù)尋故跡,從此迷香洞中,遂有王郎題壁詩矣。余之相識,大半為居士所知。停車訪艷,載酒看花,殆無虛日。護持風雨,具有同心,拯拔沈淪,徒成癡愿。此編所紀十有二人,皆光緒以來事。首李湘蘭者,以其端操似桂珠而福過之,紹前美風后媛也;終以李琴書,一顧之恩,同于一飯,以是為有榛苓之思焉。嗟乎!鶼山鰈海,十年懷不字之貞;象管鸞箋,千古作傷心之語。敢云紅粉,可托知音?欲浣青衫,恐多古淚。吟來春恨,適符花信之風;話到秋思,定化蒓邊之雨。

  一曰李湘蘭。

  小樓風雨話酸辛,青眼曾憐失意人。

  卻扇詩成儂愿慰,感甄不賦洛妃神。

  李湘蘭,本姓施氏,小字三寶,一名沅南。通州人。幼為常熟李錫亭養(yǎng)女,遂從其姓。李先有之女曰佩蘭,習彈詞,業(yè)有聲。湘蘭繼之。性尤靜婉。工寫蘭,善弈。生本良家,故自守至嚴峻。雖以是攖客怒,不悔也。予于癸未歲下第南還,意頗涼踽,因時從清話,悉其始末甚詳,知必不以風塵終老。今果與佩蘭先后俱得所歸,其后福正未可限量矣。

  一曰朱逸卿。

  背人淚沁海棠枝,萬種幽憂只自知。

  誰信孤衾宵轉(zhuǎn)側(cè),鰥魚也有不眠時。

  朱逸卿,本姓張氏,名葆珍。嘉興人,生于吳郡。八歲喪母。其父以浮蕩傾其家,遂鬻女于鴇媼,學彈詞藝。長而豐艷明慧,聲譽甚噪,恒以纏頭所入供其父粥資。迨父歿,逸卿年亦及笄,因百計脫籍,擇地以葬其二親,憮然有從良之志。人事乖忤,靈匹猶虛,蘿屋緘愁,宵長恨永,正如李后主所云“此中日夕以淚洗面”者,時人遂以海棠怨女目之。予嘗有句云:“我親猶未葬,愧殺對卿時。待欲呼將伯,還愁未可知。”癸未南還,又贈以聯(lián)云:“人中麟鳳難終逸,湖上鴛鴦或是卿?!鄙w亦不自知相感之何以深焉。

  一曰陳筱寶。

  閑把新詩課小鬟,華年逝水去潺潺。

  些兒隱恨知難遣,略見愁痕上遠山。

  陳筱寶,名筠,字蘭隱。揚州人。本姓孔氏,名巧云。豐容盛軔,善畫知書,時有“玉胡蝶”之目。性愛閑靜。臥樓三楹,極雅潔。庀書畫圖籍甚富,筆牀硯匣,位置咸宜。常兀坐觀書,以消永晝。女奴輩亦各手一編,咿唔之聲,達于戶外。予嘗謔之曰:“女先生勤讀如此,將應(yīng)秀才試耶?”顧年已逾笄,雖處境甚豐,而眉目間若時有黯淡之色,蓋家庭之際,正自有不能明言者在也。

  一曰姚婉卿。

  靈淑鍾來氣獨清,翻憐六載誤虛名。

  梅魂淡冶蘭香媚,更有何人肖婉卿。

  姚婉卿與其姊倩卿齊名,號“琴川二姚”。明慧知書。于高才之士,尤酬接不倦。顧倩卿性傲而享名最盛,正如天半朱霞,云中白鶴,可望而不可即。婉卿溫詞應(yīng)物,雅意憐才,其名貴處固不易到,其真率處尤不可及。世之浮慕與生妒者,皆不知婉卿者也。此如文中高格,非息心靜氣,烏能領(lǐng)其旨趣哉?

  一曰周素娥。

  泥人存想是秋波,縱不相憐亦奈何。

  聞?wù)f扃愁朱閣里,臨溪閑看野鴛多。

  周素娥,本顧氏女,揚州人,或云寧波。小名銀寶。貌妍情逸,秋波一顧,尤艷冶動人。后卒歸吳興某氏,聞防制頗嚴云。

  一曰孫靄青。

  共我無情似有情,嬉春同聽馬車聲。

  生憎鴆鳥為媒急,從此紅顏隱姓名。

  孫靄青,無錫人。端正嬌好,頗自矜貴。予屢從友人座間遇之,其后間相過從,或同游覽,終未以酒糾相屈,而意殊不薄。及為某總?cè)炙鶖_,銷聲匿跡,從此驚鴻小影,徒得諸想象間矣。

  一曰胡寶玉、顧蘭蓀。

  劍氣能開海國春,珠光來照座中人。

  溫柔恰稱嬌娃體,豪俠休嗤姹女身。

  華妝□□,而逼視有英氣者,胡寶玉也;柔姿窈窕,而瑩然如有光者,顧蘭蓀也。胡已中年,顧尚韶齒;胡頗蕩逸,為世所譏,顧亦新被疑似之毀。然吾友東鷗季公嘗以劍氣目胡,珠光擬顧,謂海上有此二人,足以涵蓋一切。目論者多不信之,予則謂季公之言乃知言也。

  一曰朱秀卿。

  吊夢歌離事可傷,涂脂重理舊時妝。

  酒邊聽唱開元曲,觸惹青衫淚數(shù)行。

  朱秀卿,常熟人。本海上彈詞翹楚,名在公之放二十四書品。十年前曾一見之,后嫁其鄉(xiāng)人某氏,相依八載,復(fù)以貧故墮落。歲乙酉重晤海上,尚能略記往事,而時移勢易,尤甚潯陽商婦之悲矣。

  一曰吳新卿。

  儀度纖出自然,韶齡三五玉翩躚。

  華嚴遍識諸天女,合什端應(yīng)禮此仙。

  吳新卿,平湖人。髫年綺貌,秀外慧中,論者以為一時無兩。予謂近十年中,海上風氣,爭尚佻蕩,前輩莊姝之度,存者甚稀。新卿色既韶令,性尤靜雅,正宜勉紹前徽,撐此東南金粉耳。

  一曰金如意。

  三生艷跡綺年多,花月匆匆隙影過。

  姊妹勸諧塵世偶,未知塵世更如何。

  金如意,亦吳人。庚辛之間,艷名甚著,今年二十余矣,憔悴風塵,猶未能捐棄故業(yè),蓋遭際若斯之難也。

  一曰陳菊卿。

  韓娥歌韻動梁塵,小極真憐荳蔻身。

  莫倚新聲羞側(cè)媚,世間識曲本無人。

  陳菊卿,吳人。年十五。善歌。娟秀靜逸,舉止大方,吳門板局之風,于茲未墜。性頗傲,恒以細故失客子歡。予謂古來名流之不偶,何以異是?

  一曰李琴書。

  似曾相識共軒渠,飛鳥依人態(tài)有余。

  今日琴書感飄泊,更教人憶李琴書。

  李琴書者,居百福巷。其初曰張琴書也。年十六,貌秀而和。曾于海艘送客時邂逅見之,后數(shù)月遇于申園,相視而笑,意殊習熟,蓋其慧性強記,頗留意風塵士也。今者海天寥闊,竟不能不有感于斯人矣。

  天南遁叟曰:此卷中諸名姬,自周素娥、孫靄青、陳菊卿外,余皆與之往還,按拍征歌,飛觴侑酒,謬許審音之涓子,錯呼顧曲之周郎。有時追憶影塵,深悲風絮,與之評紅品綠,懷古慨今,如談開元天寶遺事,令人欷■欲絕。湘蘭余始遇之于文道希席上,道希以承恩邀寵,不在乎貌為言,大拂居士之意。平心論之,靜穆自好,然意遠,可以一掃俗氛耳。逸卿明麗秀媚,兼有其勝。初見之時,蝤蠐頸上微有紅痕,詢之,以患痰核對。愈后重逢,益覺其美,真如《西廂記》所云“出落得別樣風流”也?,F(xiàn)居尚仁里,枇杷門巷,賓從如云,于章臺中尚首屈一指云。筱寶秀靨生渦,圓姿替月。或以其豐容粹質(zhì),特舉薛寶釵比之。所眷多名流巨賈,月積纏頭,動至盈笥,姊妹行輒艷羨之。婉卿以身價自高,一時所賞識者,皆達官貴人,市廛齷齪子不屑顧也。曾為琴溪子所厄,妒之者輒造蜚語,然見其面,每自愧弗如。婉卿亦略識字,性喜文人,然必以翰林為尚,其猶未離俗見歟?胡寶玉齒雖遲暮,性尚風流,服御之華,照耀北里?;蛑^其佳俠含光,氣宇自異,三分豐韻,尚堪樹幟勾欄。去歲遇粵東某孝廉,特賞識之,傾囊以博其歡,姬兩渡珠江,得饜所欲,蓋手段不在十索丁娘下也。顧蘭蓀豐神娟秀,清麗居宗,花模樣玉精神差堪比擬。曾為關(guān)石道人所昵。余屢過訪,嘗贈楹聯(lián)云:“蘭蕙同心原綽約,蓀荃竟體自芬芳。”吳新卿細腰纖趾,秀韻珊珊,綽約身材,輕盈如燕。余戲以香扇墜呼之,謂其有似李香君也。與陸月舫為手帕姊妹,甚親昵。惜紅生久與之狎,贈詩殊伙。李琴書如玉豐姿,破瓜年紀,娉婷婀娜,其媚在骨。本姓張,小住金閶,其母不謀于父,私挈之來滬,遂墮平康。其父尋蹤而至,欲控之官,賄以三百金乃免。“醴泉無源,芝草無根”,洵哉!然卒阱于風塵,自愿之歟?抑為母所逼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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