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一回

東度記 作者:方汝浩


  話說捕竊拿著一桿長鐵槍,怒氣往海邊來尋甚么鼋鱉精怪,看是哪個(gè)同輩漁人,調(diào)謊哄來思母子,要奪我道路生涯。他一直跑來,哪里見什么精怪,一邊笑道:“我說是調(diào)謊?!币贿吔械溃骸笆巧?#40715;精鱉怪,早早出來,試試?yán)喜兜蔫F頭槍!”方才叫了一聲,只見一陣風(fēng)來。那風(fēng)卻也厲害,但見:黑霧從空卷,烏云向海奔。

  眼前物色暗,耳內(nèi)響聲聞。

  刮倒林間樹,驚慌海上人。

  荒沙人跡少,草屋盡關(guān)門。

  那風(fēng)過處,只見黑氣漫漫。捕竊拿著槍,腿肚子先轉(zhuǎn)了筋,咬牙大顫,說道:“爺爺呀,我每常只知道叉一只團(tuán)魚,哪里曉得個(gè)什么鼋怪,真真的有些蹺蹊?!眮硭寄缸釉挷惶搨鳎灰粋€(gè)精怪,青臉獠牙,耷耳環(huán)眼,手執(zhí)著一桿大刀,帶領(lǐng)著許多小怪。捕竊見了慌張,無奈勢頭沒法,只得大著膽子叫道:“精怪,你世間中何物,敢來惹我積年老捕?”妖怪罵道:“你這賊竊,是海哪件生理換不得飯吃,哪樣經(jīng)營賺不到鈔用,偏要做這網(wǎng)魚。便是釣些小魚碎蝦也是傷害物命,卻還要設(shè)機(jī)巧,捉我們水獸販錢。你便得錢使用,卻叫我們水獸好好的在水中洋洋得意,忽然被你捉將去,零割碎分,賣與那饞第癆下油鍋,滾湯煮。因此這大小水獸,張頭露尾,躲躲拽拽,害怕你捉,不得安生。一向要咬斷你腳筋,叫你走不得路,捕不得魚,餓死了你這賊竊,誰叫你自來尋死!”妖怪說罷,把手內(nèi)大刀照捕竊斲來。捕竊沒奈何,只得挺槍遮架。他卻是個(gè)戳鼋叉鱉的慣家,倒也有弄槍的手段,當(dāng)著海沙岸上,兩下廝殺起來,但見:長頭槍分心直刺,大桿刀劈面不輕。

  捕竊是積年網(wǎng)戶,鼋怪乃多日妖精。

  一個(gè)恨他捉去賣,一個(gè)怕怪不相容。

  鼋雖惡也怯槍狠,人沒法要顧殘生。

  一會家你沖我撞,半日里誰勝誰贏。

  兩個(gè)斗了半日,鼋精不能抵?jǐn)巢陡`長槍,乃叫眾小怪幫助出力戰(zhàn)斗。眾小怪道:“網(wǎng)魚捉蝦的,是我輩仇人。這賊卻是你老鼋的對頭,我們與他無仇,就叫我們幫助,也不肯盡力?!?#40715;精道:“你如今幫我勝了他。你看那海塘上,多少捕魚戳蝦的,少時(shí)你去與他們戰(zhàn)斗,我也出力助你?!北娦」謪s是些蝦鱉魚蟲、泥鰍蛤蜊,你看他各執(zhí)著一件兵器,上前助戰(zhàn)。這捕竊看看敗了,倒臥在沙上。鼋精看見,忙吐了一口黏涎,忽然把捕竊身子變了一個(gè)大癩頭鼋,鼋精卻奪了捕竊的精氣,變了一個(gè)捕竊。眾小怪見了問道:“這意思卻是何故?”鼋精笑道:“他弄我,我弄他,叫他自弄自。待我也把他村市上去賣,叫他也嘗嘗滾水油鍋之苦?!北娦」致犃说溃骸斑@等說來,那海岸上我等魚蝦仇人,正在那里撒網(wǎng)把釣哩,我等也去使這個(gè)方法兒,叫他大家也與市上吃我們的嘗嘗滋味?!闭f罷都飛星去了。

  卻說捕竊被鼋精迷了身形,變作大鼋,被假捕竊挑到村市上,一時(shí)就有市人攜鈔來買。假捕竊手里拿著把尖刀,說道:“老官,你要整買,卻是零買?”捕竊此時(shí)兩眼看著,耳里聽著,心里要說,卻說不出,乃想道:“若是市人整買,還掙得一時(shí)性命,若是零買,便要刀割。我想當(dāng)時(shí)賣鼋,整賣零賣,便是這個(gè)光景?!闭诨秀比鐗趔@疑之處,忽見那些小怪,也把漁人迷變了魚蝦,小怪卻變了些丫頭小孩子,提著籃兒篾簍,口里叫著:“賣鮮魚與活報(bào)。”那漁人卻不能與市人說話,又不能喊口叫冤。你看他一個(gè)個(gè)攢眉眨眼,狀若乞憐。他卻見了捕竊認(rèn)得說得,彼此只是互談詫事。任他喊叫,那市人數(shù)鈔不理,只得交錢拿去。忽然市上走了兩三個(gè)酒漢來,捕竊看這酒漢,東歪西倒,踉踉蹌蹌。他便認(rèn)得魚蝦都是人變,鼋精也是人形,賣魚蝦的丫頭孩子卻是鰍鱔,賣鼋的捕竊卻是妖精,乃大喝一聲:“妖物,為何青天白日假變?nèi)诵?,倒把真人弄假!”這水怪被酒漢兩三個(gè)一頓拳撞腳踢,打了飛走,卻丟了魚蝦大鼋,都復(fù)了人身,尚昏迷悟。村市買魚蝦的,見了都驚怪起來,說道:“怎么魚蝦大都是人形?”就有那饞癆好吃魚蝦的,說道:“原來這水中魚蟲濕化的,也都是人變的,吃他怎的“疑怪的都走去了。酒漢乃把捕竊并漁人,一掌一個(gè),都打醒了,卻如夢幻一般。及至省了人事,他啐了一口,好似夢醒,但不知何故,也不謝酒漢而去。

  卻說這酒漢如何明白這一種光景?他卻是陶情,同著終日昏、百年渾兩個(gè)。陶情與他游蕩村落,指望攔阻東行高僧。不想高僧隨所住處演化,靜庵潔剎,便多住幾時(shí)。他這酒怪,等候到來不得。陶情乃與終日昏計(jì)議,假變市人,開個(gè)酒肆,等有破戒僧人,吃了他的,便是攔阻高僧一體之意。不想來到這村市上,見這鼋精光景,只因陶情似妖不妖,作怪不怪,他卻明見了這情由,把妖精打去,救省了捕竊、漁人。漁人原是魚蝦混來,便徜徉混去。只有捕竊醒了,把眼揉一揉,看著陶情三人道:“小子明明持槍與鼋精戰(zhàn)斗,不知怎么被他迷了,到這村市,變作鼋身,備知這整賣零切情苦,卻又不知如何得三位解救。大膽奉邀三位到個(gè)酒肆中,一杯酬謝高情?!碧涨榈溃骸皩?shí)不瞞你,我三人遍走這村,把些小本酒肆,吃得瓶盡甕干,家家都收了酒簾,且驚疑我們量如大海。你有哪個(gè)酒肆可飲,我們自沽了請你?!辈陡`笑道:“三位縱量如滄海,也吃不盡沽來酒。我這村市店中,都是躉買零賣,還要攙些清水。若是到那做酒糟坊,你如何吃得盡,且是不攙清水。”陶情道:“酒里攙水,傷天理害人。這樣心腸,你只圖得利,哪知吃了的生病,不是傷胃,便是破腹,暗損陰騭。想得人利,還要自損利哩。”終日昏聽了道:“閑話少說,且到那個(gè)地方,以發(fā)賣糟坊,我與此位吃幾壺?!辈陡`乃領(lǐng)著陶情到一個(gè)去處,果然是大酒肆。

  眾人方才入屋,叫酒保拿酒來吃,忽然一個(gè)僧人走入屋來,向店主說道:“店主,你可是要財(cái)利倍增,家道昌盛,開這個(gè)酒坊么?”店主見僧說了這句話,便起身答道:“老師父,我們辛苦經(jīng)營,開張酒肆,怎不是要求財(cái)利?若靠天,財(cái)利有余,家道自然昌盛?!鄙苏f道:“只是傷了些天理。小僧也不怪你,造酒為生理,只是要店主知道這傷理之處,留點(diǎn)好心,縱不大盛,也免自損?!钡曛髂藛柕溃骸霸炀茽I生,有何傷理處?”僧人道:“小僧有幾句話兒說與店主知道。”乃說道:天地生成米谷,與人充腹資生。

  誰叫造成曲櫱,傷了谷氣元精。

  那更酒工拋撒,作成泥糞溝坑。

  不思老農(nóng)辛苦,舌法禁戒不輕。

  私造因何有罪,為傷天理民情。

  店主聽了笑道:“長老說話太迂。你出家人,大戒在酒,故有這等迂談?!鄙说溃骸拔曳怯卣?。店主若要昌盛,須當(dāng)覓個(gè)好心作工,不要拋撒五谷,作踐酒漿。千米不成一滴,便是吃酒的,也要珍重這酒,細(xì)飲慢咽,知這其中滋味,一滴皆是農(nóng)工辛苦,莫要大杯巨觥,充腸滿腹,到個(gè)終日昏昏,借口陶情,醉渾不省?!鄙苏f罷,店主點(diǎn)頭,方才吩咐店工酒保,可有便齋,留這長老一頓。卻不知陶情聽著僧人說的,句句著他身上,乃走出屋來,喝一聲:“哪里和尚,你不吃酒,卻嗔人吃,且稱名道姓,把我們數(shù)說出來,是何道理?”僧人見了陶情,笑道:“你識我僧么?”陶情道:“不識,不識。”僧人道:“你遨游海國,飲盡曲櫱,哪個(gè)不識,如何不識我?”陶情道:說我遨游海國,真也識盡風(fēng)流。三皇五帝到春秋,多少貪杯老幼。便是飲中八圣,神仙玉佩曾留。朝官宰相共王候,都是相知有舊。

  僧人笑道:“你卻不識我,我卻識你。”陶情道:“長老,你卻如何識我?”僧人道:我識得你是:假借陶情貪曲櫱,大杯小盞任胡涂。

  傷生伐性何知戒,醉后貪杯不若無。

  終日昏聽了道:“你這和尚只認(rèn)定了五戒,哪里知八仙。便是我這個(gè)老友百年渾,是醉也只三萬六千場?!鄙说溃骸拔疑译y禁你斷,只勸你節(jié);不怪你遨游海國,哺糟啜醇,只怪你貪嗔破戒,阻攔度化僧人。你若依我僧說,節(jié)飲為高,且生五福?!卑倌隃喌溃骸安宦?,不聽?!鄙说溃骸拔倚∩靡鈩衲?,不聽也罷。只是這一位善人,我看你是個(gè)蠅頭微利,日趕朝中,哪里有這許多錢鈔與人吃酒?!辈陡`乃說道:“長老你如何看我是個(gè)小生理,淡薄局,不該吃酒?”僧人笑道:我小僧看你:捉襟頻見肘,納履不遮脛。

  只圖身自暖,妻子凍如冰。

  難當(dāng)柴和米,何嘗葷與腥。

  雖然終日醉,落得赤精精。

  捕竊聽了笑道:“長老你說的一團(tuán)道理,我想這酒名叫做福祿水,必定是富貴之家前生修積了來的,今世享用,樽前侑酒笙歌,席上佳肴美味。若是前生不曾修積了來,便天性不飲,吃了多病。若是以下的,不知安份,貪杯酷飲,不是浪費(fèi)了田莊,定是消折了資本。還有一等,沒有田莊資本的,叫做:吃的棍無襠,褲無口,披一片,掛一片,鄰里笑,妻兒厭。何苦執(zhí)迷,終朝酣酒?若我小子,卻不是貪酒。只因生平捕魚度日,他人得魚,便沽酒快樂,真是不顧家計(jì)身命。惟小于得魚,不足日計(jì)。為甚不足?卻為近來村人日繁,生理淡薄,捕魚的日眾,這海中沒甚大魚。小子卻會捉鱉,因而捕幾個(gè)大鼋。不想這水獸,大的成精作怪,嗔我日日捉他,他乃咬我腿腳,又變了妖怪,與我廝殺,弄個(gè)虛幻,將我做鼋,把它變我,拿到村市來賣。我想這會光景,宛似我賣它一般,說苦人不理,叫冤人不知。正在慌忙之際,幸遇這三位打退了妖精,救了我生命,故此到店中,沽一壺作謝?!鄙寺犃说溃骸澳悴惶澣痪饶悖瘜?shí)碎割零分,下油鍋供人食,轉(zhuǎn)入六道輪回。你捉它,它捉你,這冤纏苦惱何時(shí)得脫?你今得脫了,何不速改生涯,做些不傷生的買賣?!辈陡`說:“謹(jǐn)依師父教誨?!蹦私芯票#【苼碇x陶情三位。僧人乃叫:“莫要取酒。我看你這貧人,多不過一壺瓶,如何盡得他三人量?你只依了小僧,改了營業(yè),待我小僧與你沽一壺,酬謝他罷?!辈陡`說:“你出家人,哪里有鈔?”僧人道:“我化緣得了幾十貫鈔,可以沽得?!碧涨槁犃?,與終日昏說:“果如和尚之言,一個(gè)貧人,多不過一壺,倒不如和尚的鈔化來,若多,倒有幾壺?!苯K日昏道:“我們?nèi)绾纬陨一壋鰜淼木??”陶情道:“彼此都有功,便吃何妨?!卑倌隃喌溃骸拔覀兙葷O人有功,吃他酒。僧有何功?”陶情道:“出家人度化得一人回心向善,他便舍身也喂虎,割肉也喂鷹。幾貫錢鈔,如何不舍?吃他的,無妨,無妨?!蹦讼虿陡`說:“你既有這師父代錢沽酒,不消費(fèi)了。”只見僧人把袖中一摸,倒有幾壺的鈔,叫一聲:“酒家,拿杯壺肴菜來?!蹦蔷票[下兩個(gè)菜碟,便問要吃何樣肴饌。僧人道:“我出家人,不敢勸人茹葷。若是把葷勸人,便與庖廚殺生何異?!辈陡`說:“怎么僧家勸人吃葷,乃與庖廚不異?”僧人說:“庖不自食,烹以食人。僧既不茹葷,乃以葷勸人,事又何異!還要作孽,墮入眼見殺生血肉,被人嚙嚼,忍心之報(bào)。所以我僧家,不以葷勸人,便是以葷食人,自己不食,眼看人食,無有哀憐生物之心,這個(gè)罪孽,怎當(dāng),怎當(dāng)!”說罷,只見酒保取兩樣青菜豆腐來,說道:“師父,依你這素肴如何?”僧人道:“青菜真是素肴,豆腐也有葷腥。”豆腐如何是葷,下回自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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