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老見這個精靈，不似那三個猙獰，卻比猙獰更加跳躍，緊睜著眼兒睃人，噘尖著嘴兒說話，手里拿著把暗刃刀，心里想要算出人地步。這精靈現(xiàn)了形，不言不語，看著長老。長老乃問道：“你是哪種精靈？”只見無仁精靈代他答道：“他是無智積孽?！遍L老道：“他自不言，你如何替答？”無仁精靈道：“他假做癡呆懵懂，莫說拙口鈍腮，只怕是機謀在腹?！睙o智精靈聽了，便大笑一聲，開口說道：“你等已說出我本來面目。我本混混沌沌，只因當年二人交往，有個真愚與個卜才。這兩人心腸昏暗，惰性頑冥，一日十二時，你只知饑索食；一年十二月，我只知寒索衣。既彼無一朝遠慮，此何嘗早夜思量。兩家父兄無一家不教訓他，及時黽勉做些崢嶸事業(yè)。怎知他二人不明白道理，終日反做無益，害了有益。這有長見了這樣人，只該遠離莫親，反上門往來，交好如同膠漆。這二人交到后來，卻便也有個報應。”長老道：“似此二人，樸實無奸，報應自當成他個美?！本`聽得，把眉一蹙，說道：“這樣人如何報應他？算已墮入無明地獄了。”長老道：“這樣人為甚到此？”精靈也說幾句詞話，說道：人本性靈非物，心機何不聰明？生來與世若無情，好似塵蒙明鏡。

　　長老聽了道：“是了，是了。有長交不擇友，日與這無智為朋，想必有長也同此一類?！本`道：“有長才能高過十倍?！遍L老道：“既高十倍，乃友不如，這罪過卻也當報不差。但不知五種是何冤業(yè)？”那四個精靈便望空叫道：“五種的精靈，你也來與長老說明了罷！”

　　只見五種精靈現(xiàn)了形，說：“我乃無信之積孽。長老要知無信前因，冥司豈肯饒他不報？”長老問道：“無信，可有人見證？”精靈道：“有人，有人。這人就是有長，為人懷著狐疑，更且猶豫，明明正大道理，叫他信實行去。他卻不信。又與一個朋儕相交，這朋儕為人虛詐不情，狡偽百出，不遵圣賢篤信。且是與人期會，莫說千里忘了故人之約，便是自許片言，不能一朝而踐。這人也只因與有長相交，那淳厚誠慤的善士，便不與他來往。不得聞善士忠實之言，不得親善士道義之行，后來冥冥也報他個黑暗地獄之罪。故此有長難免五種無信寬愆?！遍L老聽了，說：“不差，不差。只是你這種種精靈，要把有長作如何報？”精靈怒目，也說了幾句詞兒。他說道：信乃人間美德，至誠可格豚魚。誰教他，立心行事盡皆虛，報應昭彰可懼。

　　精靈念罷，說道：“比如無仁，便等他個不仁的事報他無仁。”長老說：“有長這幾年豈無不仁之事可報？”精靈說：“只因他先靈知此根因，夢中顯化了他與高僧相會。他年來一心只想著吃齋行善，故此不仁之事卻少。我等守候他到今。”長老道：“不仁之事有長既少，難道無義等事就也無有？”精靈道：“只為他一心只想著行善，便一宗兒也不犯著。如今我等守候他多時，只有不信這一種根因，但看他清平院會了高僧后，得了演化因，可把這綱常倫理篤信力行。若是口是心非，入了邪迷境界，我等還要報應他?！遍L老道：“高僧本意，自修見性明心，不與塵凡渾跡。只因演化功果，明自己心要與大眾明心，見自己性要與大眾見性，倒多了你們精靈報應一出?！本`道：“我等非精怪，實乃虛靈。你要大眾明心，明的就是這綱常；見性，見的就是這倫理。我五種就是這五種無，若有長能轉(zhuǎn)化而為有，管教他福壽康寧。卻都在長老傳言高僧，即此是前因文冊?！闭f罷，五種精靈飛空不見。

　　萬年長老乃念了一聲“彌陀”，身坐蒲團之上。只見有長走出后屋。說：“天已明亮。師父為小子查看前因，可曾見有文冊么？”長老不言前事，但只說：“善信要解五種過惡，切莫要使那五樣冤孽來加害，須是小方丈面請高僧教言。我小僧卻查不出那五宗善，叫善信宗宗修也。”有長依言，一面?zhèn)湓琮S，留萬年吃了，一面同萬年到方丈里坐下。萬年自入靜室，向三僧備細把老叟精靈的話說了一番。道副微笑道：“師兄費了一番心思唇舌也?！蹦顺鎏玫椒秸?，只見有長近前稽首，拜求高僧，道：“小子五過，要修五善。請教師父，善從何門而修？”道副道：“過在何處，便從何處修。小僧怎知善信的過，怎叫善信去修？”有長再三懇求道：“望三位師父發(fā)一慈悲。小子實是孤陋不知。”尼總持道：“小僧不言，久已知善信之過，不能免五種精靈加害。只愿善信多施恩惠與人，不做瞞心昧己，勿自尊大。凡事以理推行，本之以一片實心，自然精靈化為吉祥善事。”有長聽了，贊嘆稱謝，道：“小子得領誅心之教深，想起昔年白作之過矣?！蹦擞终f道：“果然多施恩惠與人，人自有感恩圖報。”尼總持笑道：“善信方才已入善境，如何又作惡因？”有長道：“小子聽師父五宗善言，方感悟于心，又何作為惡因？”總持道：“施恩望報，即人有為而施之過。施恩不望報，方乃為善?！笨偝终f罷，在堂僧俗各各點頭，萬年長老乃敲磬誦經(jīng)，大眾齊和，真?zhèn)€也人天歡喜。后有夸萬年長老明心見性兩句道理，說得真是。五言四句說道：心性人人具，老僧見自心。

　　因以及大眾，即是明與新。

　　話說祖師師徒在清平院居住多時，度化僧俗善信卻也甚眾，只就見在功果成就菩提，注載一二。祖師向三弟子說道：“我愿普度一切，隨寓演化，住此日久，欲往前去。汝等可辭方丈眾僧，收拾前去?！比f年及僧眾愿留祖師多住幾時。祖師道：“出家人隨所住處，何有去來？但恐汝等煩擾攖心，不若仍還個行無所住?！弊鎺熣f罷，稽首謝辭。長老出堂就行，三位高僧隨也出堂上殿，稽首圣像，望山門外走。師徒正才出了山門，只見一人手持著一柬帖子，飛走迎到師前，雙膝跪地，道：“小人奉家主之命，來請列位師父到家一齋?！弊鎺煵谎浴５栏蹦说溃骸拔业纫宦沸衼?，不擾檀越之家，不受齋供之請。遇緣庵觀寺院，借間禪室打坐，也還恐驚擾僧道之家。你是哪家檀越，曾未識面知名，承他愛惠，我僧家不與世事，不接書柬。此去前途，有緣面會。不領來書，就煩順璧?！蹦侨伺踔?，只是跪地不起，說：“師父們請看書便知?！钡栏眳s望著祖師。祖師立住腳，說：“徒弟們接與不接，總是要費汝等些精力話言，俟吾等道的時日，但是有愿演化也說不得。”乃叫道：“育徒弟，拆了他書看?！钡烙S接柬拆開，念與師聽。柬上寫著：愚昧俗子，愿徼智光。不潔修齋，聊申供養(yǎng)。惟祈鸞鶴云馭，下降草茅，用聆道范。

　　上請方人舒化稽首道育念畢，祖師道：“你去，我來?！蹦侨似饋恚帮w去。道副乃向師道：“此人有說，師豈不知？”祖師笑道：“吾等為演化度脫眾生，安有知其說，放過去的？我所說費汝等精力話言，延捱吾東行化緣時日?！钡栏蔽ㄎ?。尼總持與道育乃問道：“師兄道此人來請有說，弟子卻見未真?！钡栏闭f：“我亦見未切。只是也知有一種邪魅于中。”祖師道：“汝等已知，便是見道。卻知未真切，便是見道尚未透徹。吾亦不欲先言，汝等到彼自知?！比茏游ㄎǎ靶胁惶?。

　　且說這前來請師的是何人，乃是舒官長族弟，遠居在外村，一向知師徒們演化，度脫塵情。今知在清平院居住，特為地方有一宗疑怪事來請，假說一齋供獻。道副已知其情，但不知甚么疑事，惟有祖師前知，但不先說。這舒化村怪事乃是何事，卻是他這一村族眾人家，喜的是生男，怕的是生女，說生男長大舉了孝廉，便為官為長，掙了家計，便多富多金；生了個女，不是賠錢賠鈔賠妝奩，便是費衣費食空養(yǎng)大，嫁到別人家做活，還要來娘老子搜求。這村人存了此等心腸，凡遇懷孕臨盆，便將水淹殺，十家有九?？蓱z也是一種血肉性靈，叫她未見天日而絕。哪知生了女成人長大，多少嫁入富貴之門，憫念生身父娘的，供送不休；多少娘老子無后的、貧苦的，依著女兒過活；還有看父娘情份顧瞻弟兄的。古人還有說愿生女莫生男的。這村人只因淹殺女子過多，古怪遇著一宗冤孽。離村三里有座神廟，廟中香火供奉的是一位顯靈大圣，一位衛(wèi)圣神君，一位報應神司。三位正神雖是保護村鄉(xiāng)人民，卻也稽察一方善惡。一日，兩位神道公出，不在廟間，只有顯靈大圣在廟受享地方香火。正才坐在殿上，只見鬼使押了一只狼來。大圣見了，問道：“鬼使，你去巡緝地方，不來報誰家人民行善，誰家男女作惡，何乃押一只狼來？莫不是這狼作惡傷人？”鬼使稟道：“小的去巡方，到一荒野林中，見此狼食一死兔。旁有一獐，目視他說：【放了肥膩膩婦人不吃，卻吃此死兔。】此狼說道：【婦人雖肥，腹中有孕，我不忍為一朝口腹，壞了他兩條生命?！磕氢溃骸灸氵@惡狼也學修行，卻不知幾年上學的？】此狼答道：【我豈無因而來。一月前打從清平院過，見院人燈燭輝煌，鐘鼓響應。我進去看，門上卻有衛(wèi)圣神君在那里坐著。一聲喝住，道：】畜類，何得妄入道場？【此狼說：】道場作甚事，莫不是鄉(xiāng)里搭高臺唱戲？若唱的是忠臣孝子，義夫節(jié)婦，待我也去看看，也是勸化村人的好事；若唱的是邪淫惡孬，引壞了地方人心，便不去看?！旧窬溃骸磕氵@狼畜，如何也知些道理？此院內(nèi)是高僧秉教法事，開度有情的道場，超度前亡后化的功果。你倒有些善念。也罷，放你進去一看?！敬死沁M去，見了道場，又聞了經(jīng)典，故此歸來，學了修行，不肯傷不孕婦女。小的聽見他這段事由，連狼解上大圣。似此惡狼行善，也該報他個好處，免他受苦六道眾生?！贝笫ヂ牭玫溃骸岸还觯瓉硪晃辉谇迤皆荷介T前坐著。這一位不知何處，待他降臨，方行此事?！?br/>
　　正說間，只見二位神司齊齊回廟。大圣乃問衛(wèi)圣神君：“何處公行？”衛(wèi)圣神君答道：“吾職司衛(wèi)圣，專保護圣帝明王。只因清平院供奉圣位，怕有往來邪魔穢惡，故此巡察到彼。卻遇演化高僧，職當衛(wèi)護?！贝笫ビ謫枅髴袼荆骸昂翁幑?？”神司答道：“村間為善的少，鄉(xiāng)外作惡的又多，報應何時得暇？今日回廟，上圣可有甚事？村民香火可供？”大圣道：“正才鬼使押得一狼到上?！北惆压硎拐f狼的事，備細又說一番。報應神司便叫左右去查那村間懷孕的婦女是男是女，回報前來。左右頃刻查了來報道：“此婦是懷個女胎，他數(shù)當為狼食。只因他孝姑，免了他這一宗冤孽?！贝笫ヂ犃?，乃問神司：“似此婦數(shù)當狼食，不知前因何造？”神司乃取冊一查，道：“此婦只因前世背姑飲食，應有狼食之孽。卻喜孝今世之姑，自然消了前生之案?！贝笫サ溃骸八拼吮惝斉c他生一男，如何與他懷一女？”神司道：“數(shù)本無生，聊以一女為后。”乃叫左右把狼押到那婦人家，投胎奪舍。

　　左右領著此狼到得婦人家，卻是舒化的妻小。舒化無子，女也未生一個，卻好見妻懷孕，私自歡喜，道：“便生了一個女兒，也勝如無有?！必M知其妻臨盆，生下是個女胎，心性煩惱起來，怕丈夫不喜，又習成村俗，把個狼轉(zhuǎn)世的女胎，一時叫婢妾淹殺。這女胎不是那往常的，淹殺一靈，原歸天上，血胞仍返土中。他卻是個精靈怪狼轉(zhuǎn)化，一魂不散，恨道：“我當初林中不吃你，怕傷了你二命。你今日卻忘恩負義，倒把我淹殺。只教你不得安生，也消不了這宗冤孽?！眿D人淹殺了女兒，舒化方入房來，聞得此事，大罵婢妾，深怪妻小。婦人見丈夫不喜，自己又在月中，氣血正爾不足，怎奈狼恨冤愆，一病不起。此狼大弄精怪，作吵作耗，青天白日，舒化見魅見邪。此狼吵出興來，便在這村鄉(xiāng)大家小戶，作妖作怪。他卻有聽過經(jīng)文、見過道場這一種善因，乃在村間專一吵鬧行惡的人家，便是絲毫過失，偏他就知；若是行善人家，他不但不去吵鬧，且去撮補些好與那善人。村里人家受不盡怪狼的吵鬧，齊齊備了香燭，特拜顯靈廟中，說道：“神司專為保護一方。今有怪物吵鬧，一村人民不安。神司何事，乞求威靈剿除?！睆R桌上供有簽筒，眾人乃祈禱神簽，跪在堂中，瑣瑣碎碎。三位神司觀見在上，彼此也動愛眾慈心，卻各相計議。衛(wèi)圣神君說道：“怪狼擾害村人，當為眾驅(qū)除?！憋@靈大圣道：“狼有一宗好處，他害的是村惡，保的是村善。我等為善惡兩途，欲示垂戒，正好由他去吵鬧行惡的。”報應神司道：“即此便是報應。只是這村眾尚迷而不悟?！憋@靈大圣道：“乘眾祈簽，便示他幾句簽文神意。”乃降一簽，上說道：我本顯靈神與司，人間舉意我先知。

　　怪作妖魔分善惡，誰教作事把心欺！

　　村眾祈了簽，念了詩句圣意，你問我，我問你。一個道：“老兄，你可有甚惡事么？”一個道：“老兄，你家想不曾行些善事，這簽意明明說出：作事欺心?！敝灰娛婊溃骸傲形徊幌f了，我知這惡事做的欺心，神靈知道了?！眳s是何事，下回自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