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怪狼待二賊去了，乃復(fù)變了道人。次日天明，走到善老道家門前坐著，卻好善老過了一夜，次早開門，見道人坐地，說：“多虧師父看守大門，夜間偷牛賊不來，牛牽了別屋得保存了。師父可進(jìn)小堂奉齋？”道人道：“吃齋事小。我小道有愿在先，但聽見人說生事行惡，便要問明。這行惡之人好勸化的，便勸化他；不聽勸化的，便叫他做出蹺蹊古怪事來?！鄙评系缆犃?，說：“師父，我老道只聞?wù)f遇著生事行惡之人，好意勸化，是你我吃齋行善道人的心腸。叫他做出蹺蹊古怪的事，不但你我道人不該幸災(zāi)樂禍咒人，便是人有古怪的事，你我也不忍見聞?！钡廊苏f：“小道卻有些豪俠之氣，但遇著善人如老翁的，定然扶助些好事。如昨夜與老翁看門防盜；若是遇著惡人，定要計較，叫他做出一場蹺蹊古怪?！鄙评下牭?，搖手答道：“師父，你這樣說來，我這村里并沒個生事作惡之家，便是有，我也不說。俗語說得好：【閉門不管窗前月，一任梅花作主張?！坑终f道：【等閑不管人家事，也無煩惱也無愁?！俊钡廊艘娚评喜徽f，心性急躁起來，把臉一抹，變了一個兇惡形狀，十分嚇人。善老見了，吃了一驚，道：“佛爺爺，我善老乃行善之人。你是甚么神靈下降？我善老不說人惡，不指人非，也是好心，卻怎么顯化嚇殺了我？”老道一面說，一面看道人變的。

　　豹頭環(huán)眼甚兇惡，青臉獠牙須倒戳。

　　口里騰騰噴火星，手拿一桿狼牙槊。

　　善老道見了，心慌膽顫，跪在地下，只是磕頭，不肯說生事行惡的，只叫：“爺爺呀！你既顯靈下降，自然知哪家生事，哪個行惡，不勞問我?！惫掷堑溃骸斑@老頭子倒也真是個不惹是非，不管閑事，不說人長短的?！蹦私幸宦暎骸吧评系溃惆残某札S念佛，自是家門清吉，人口平安，災(zāi)禍也不來犯你。我不瞞你，乃是顯靈廟大圣帳下一個行使。你不肯舉出行惡之人，我自去查訪也?！闭f罷不見。

　　善老道聽了，半晌方定過神來，忙走到舒化家里，備細(xì)把這事說與舒化。舒化道：“正為此事古怪蹺蹊，我小子家中人口不安，見神見鬼，多因是妻淹殺女之故。已曾修書去請高僧，想必到來?！鄙评系勒f：“只怕僧家非法家，驅(qū)邪捉怪，他們不來?！笔婊溃骸拔艺虼藭兄徽f請齋領(lǐng)教，不曾講這怪事?！鄙评系缆犃?，說：“這等料僧人必來。”舒化笑道：“你如何知其必來？”善老說：“和尚家每每聞風(fēng)齋僧之處，雖遠(yuǎn)也去，還有上門乞化齋的，吃了齋還想要襯錢的?！笔婊Φ溃骸袄仙疲愕共幌駛€在佛門的。這樣出家人，是渾俗和光，出了家，未了世法的。哪知高僧高道，他自有修行正念，一切外緣，皆視為空幻。莫說他自己不來乞化齋，便是你頂禮焚香去請齋，只怕他還不肯來吃?！鄙评闲Φ溃骸拔乙彩沁@等說。”二人正講，只見家仆來報，說：“奉主人之命去請高僧，卻遇著高僧正才辭別清平院前來。今將到村口亭?！笔婊牭?，忙與善老道往村口來迎接祖師師徒。一見師徒莊嚴(yán)色相，二人不覺倒身下拜，說：“凡夫俗子，妄請高僧法駕，蒙賜降臨，何勝慶幸！”祖師師徒和顏安慰了。進(jìn)到村間，舒化便邀往他家。只見顯靈廟一個廟祝道人，同著幾個善信也來迎接，便邀請祖師到廟中居住，說：“久聞列位師父喜居靜室，廟里雖小，卻有后殿靜僻可居?！钡栏甭牭?，隨向師前說：“廟有靜處，當(dāng)暫寓幾日。”師徒乃到廟來，進(jìn)門參拜了神像。入到后殿，卻是一尊救苦難菩薩，師徒頂禮拜畢，乃與廟祝眾善信稽首。當(dāng)時舒化乃再拜祖師前，訴出平日妻淹女胎之過，致有疾病妖孽之事。祖師笑而不言。舒化道：“弟子們久聞師父們道行，大發(fā)慈悲，演化國度。今此鄉(xiāng)村有怪，家戶和，乞垂方便掃除，功德無量?！弊鎺煵淮穑f五言四句一偈，說道：乾坤皆正氣，災(zāi)害何由作？

　　滅怪先滅心，勿留纖芥惡。

　　祖師說偈畢，閉目靜坐。舒化點首，乃向三僧道：“老師父垂教不差。只是前此作過惡孽，如今已知悔改，而疾病的未得愈，作怪的未得除，如之奈何？”道副師答道：“疾病已深，安能速愈？俗說的：【病來如山倒，病去若抽絲?！康溉酥诟呐f惡，莫慮災(zāi)病不能消除。又說：【見怪不怪，其怪自壞?！恳姽质亲鲪赫泄?，不怪是自正本心。只慮本心不正，不慮怪孽不滅。”只見善老道開口說：“弟子平日卻也是纖芥之惡，必掃除盡，不留于心。為何昨夜見一怪，定要我說出村鄉(xiāng)生事作惡的，他要去勸化；勸化不得，弄個蹺蹊古怪與他。我想若說與他哪家生事，哪個作惡，他定然降個災(zāi)病與他，豈不壞了我吃齋的心術(shù)？彼時我堅執(zhí)不說，他即變了面皮，做出怪貌。必定是我不說，滅他去了?！钡栏贝鸬溃骸按朔枪?，定是正氣精靈，方才糾察人家善惡，要去警戒善信。你道心中纖芥之惡必除，小僧看你不說惡人與他，倒是一種為惡為害?！鄙评闲Φ溃骸皫煾?，我弟子本是隱惡之意?！蹦峥偝帜苏f道：“老善信，未見你揚那家善。若是當(dāng)初那怪問你何人行惡，你只答那家行善，他自去扶助善人，便是警戒行惡，自然在其中了。只因你不說出行惡的來，連作善的也埋沒了。這種積惡尚未驅(qū)除?！鄙评下牭茫f：“師父，我若說出行事作惡之家，實不瞞高僧，村中十家有九。眼面前坐著的善信，個個不無?！钡栏眴柕溃骸吧菩?，此是何惡？”善老道：“家家習(xí)以為常，便是舒化淹女故事。”道副三僧聽了，齊齊合掌起來，道：“善哉！善哉！村家之愚，何至于此！小僧想陰陽感化，男女構(gòu)精，生成胎孕，中含一點靈光。這靈光出世，離脫幽冥，超生正覺。那長大成人迷了正覺的，造種種惡數(shù)，負(fù)了天地生成之恩，自轉(zhuǎn)入六道之下，這不必說了。只是得了父祖積功累行，不迷卻正覺，由覺生悟，克盡生人的道理，雖未必成佛作祖，也做個頂天立地的完人，何分男女？你卻執(zhí)一時偏見，水淹殺女胎?？蓱z她也是一世修來，不入畜生道，免投濕化中，卻被無情水，懷胎十月空?！蹦峥偝值溃骸柏M但辜了十個月懷胎娘母辛苦，又且負(fù)了衛(wèi)房監(jiān)生神圣默許與抱送慈恩。冥冥之中，豈無神靈監(jiān)察？這比殺生罪孽更重，豈無冤孽報復(fù)愆尤？”道育師也說：“那女胎被淹，一種苦惱心情、仇恨惡念，怎肯罷休？必定上訴于天堂，下控于地府。這動手的定然生災(zāi)；忍心的必須作怪?！钡烙f罷，合掌向著菩薩道：“善哉！善哉！此菩薩垂慈，日時人間救苦，救的是可憐這海里遂生的靈光，又救的是這不明心地的眾生，造此惡孽，受此報應(yīng)災(zāi)殃之苦?！笔婊瘑柕溃骸捌兴_卻如何不降災(zāi)害與這造惡的，乃去救他？”道育說：“菩薩的慈悲，卻又憐他這一種不明白愚蒙心情，不知道理造此惡孽，受此苦報。”舒化與眾信聽了，齊齊合掌，先向菩薩圣者容前禮拜，后卻向祖師前頂禮，說：“我等往日所造諸惡孽，惟愿列位師父于菩薩前懺悔改過，以后再不敢水淹眾女?！钡栏睅熞姥?，乃為眾焚香誦經(jīng)，懺罪消災(zāi)不提。

　　卻說顯靈大圣與二位神司，俱出游朝帝，說的是村間行善作惡的民人，帝令他糾查，善的報以吉祥善事；惡的報以災(zāi)殃禍害。三神回歸廟宇前殿，只見怪狼蹲在里邊，不敢伸頭露體，見了三神，方敢見形，卻俯伏在地，說道：“業(yè)障自知罪孽，墮落畜中，卻一念不敢萌惡，即行些小事，皆是扶助好心，驅(qū)除惡類。今在演化高僧寄寓后殿，孽畜邪正未分，不敢侵犯，統(tǒng)俟神司垂護(hù)。若得沾高僧度脫功果，免入六道末流，百千萬劫之幸?！憋@靈大圣聽了，道：“呀，高僧到此，吾等也當(dāng)聽聞至道?！毙l(wèi)圣神君道：“吾神原當(dāng)擁護(hù)?！眻髴?yīng)神司道：“吾神也有幾宗前因后世文冊，在高僧覺察之中。不如乘此月明靜夜，把帝令糾查善惡的事跡勘對一番，便請他幾位高僧證明，也是一種功果。”乃隨叫怪狼充為使者，去請高僧。怪狼奉令，走入后殿。只見高僧四位，上首坐的金光被體，豪氣騰空；旁邊坐著的也都有祥光外射。狼使正畏而遠(yuǎn)看。只見上首坐的卻是祖師，神目已知怪狼近前，乃口中念了兩句，說道：狼尚有心從善行，人何肆惡不如狼？

　　祖師念畢，閉目入定。三位徒弟只有尼總持未入定靜，見后殿階下，明明一狼現(xiàn)形，乃問道：“孽畜作何究竟？”狼要變?nèi)?，哪里變得來，卻是真僧前，邪自不能混正。尼總持乃說道：“我已知汝來意。念汝本是個豺狼惡類，一念歸仁即是仁。已仁當(dāng)許汝作人。吾師已發(fā)慈悲，容汝轉(zhuǎn)變。”狼聽僧言，頃刻就變了個走使人形。他也不知是哪個僧人開口，只把顯靈大圣邀請的話說了，往殿外飛走。

　　尼總持只因說狼這一番話，聽了狼說的因由，卻不似祖師們?nèi)腱o不擾，他卻定而未定之中，發(fā)出一宗幽而不幽之境。忽然，陽神走出后殿，見三位神司，笑臉恭迎道：“高僧遠(yuǎn)來廟宇，吾等公出未迎，料僧心平等，無有慍意。”總持答道：“小僧隨師演化本國，唐突至此，有犯威靈，不勝惶悚?！贝笫ツ嗽O(shè)一座于左，請總持坐了。只見報應(yīng)神司開口說道：“往日曾有誅心文卷，附在高僧，想懲惡化善。今尚留行囊經(jīng)卷廂中?！笨偝执鸬溃骸皯蛣?chuàng)惡念，即是誅心；感發(fā)善心，即是經(jīng)卷。小僧們出家，只有這衣遮體，這串?dāng)?shù)珠兒，也是一件牽腸掛意的。哪里有甚行囊經(jīng)卷？”衛(wèi)圣神君乃說道：“高僧到處，吾神時時擁護(hù)。雖然擁護(hù)外來邪魔干犯，卻也鑒察僧家內(nèi)魔作耗。”總持答道：“外魔擾僧，真也借威垂護(hù)。只是出家人內(nèi)魔作耗，當(dāng)自用驅(qū)除，怎敢勞動神君？”神君笑道：“比如高僧在此，外也無魔來犯，內(nèi)也無魔作擾，吾神也無處用威。只怕有裝皮做面，口念彌陀，世法未清，塵魔時亂，吾神卻要鑒察他?！笨偝值溃骸八拼俗锬酰窬矣谒h(yuǎn)離，如何還用衛(wèi)護(hù)？”神君道：“這樣僧人，卻尚有真經(jīng)在口。只怕他懺悔時，更你佛門既大慈悲，我神司豈絕人太過？”只見顯靈大圣說道：“吾等屈留在此，非為他事。昨因朝帝，發(fā)付幾宗善惡文卷，乃是村前村后、遠(yuǎn)里近里諸色民人善惡，當(dāng)與高僧共相覺察。”乃叫左右取過幾宗文卷來，放在幾上，當(dāng)面開看?？偝忠荒坑[過，說道：“卷中善事，小僧已知善有善報。這人民享福的享福，增壽的增壽，無后而應(yīng)有后，貧賤而應(yīng)得富榮，不必神司覺察了。只是卷中惡事，小僧卻不忍他惡有惡報，須借神司警戒他。若是悔過消愆，不墮入惡道，也見我僧家與神司慈悲方便?！憋@靈大圣依言，即把文卷展開。一宗卻是前村一人，名叫藺公。此人家頗充裕，豐歲多收豆谷，一粒也舍不得用費。親鄰?fù)?，分毫吝施；童仆仰食的，朝夕忍餓。他自奉甚薄，卻還把租賦不輸。官長催科，他卻奸頑推躲，為此官長被他壞了課殿。仆婢怨恨，巴不得他禍害臨身。冥司便把他名下，注著個不忠之報。大圣見了，便恨了一聲，舉起筆來，注他四句考語，說道：藺惡不忠，懷長欺公。

　　報以禍害，終作空空。

　　總持見大圣批了四句考語，乃問道：“大圣，此人儉財亦是美德，怎注他個不忠？小僧聞臣子不敬，乃謂不忠。此不過拖欠租賦，貽累官長?！贝笫サ溃骸懊袢送锨饭僮猓羰莻€貧苦的，為官長的憐他，把催科法度少寬，雖說縱法，還作慈祥，不叫做不忠；若是富家故吝，不畏官法，官長寬縱了他，官長就是不忠，怎不是藺公的不忠？這報應(yīng)，他原為吝財、自然叫他后世家財仍歸一空。”報應(yīng)神君道：“只空其財，還要克減他祿。因他累了官長之祿也?！笨偝贮c頭。又看一宗，卻是后村一人，名叫甘連。此人有一妻一妾，兩婦性不純良，每每欺夫懦弱，更咒罵公婆。已被冥司報應(yīng)，兩婦疾病臥牀，苦惱萬狀。這甘連請醫(yī)召卜，日夜憂惶，卻以恐父母怪他掩護(hù)，不使母知。為此，冥司把甘連名下注著不孝之報。神君見了，也恨一聲，舉起筆來，注他四句考語，說道：甘連不孝，縱婦逆親。

　　報以地獄，當(dāng)墮抽筋。

　　總持見神君批了四句考語，乃問道：“惡婦逆姑，應(yīng)得有罪。不知這甘連可聽妻言，不敬父母？”神君道：“若是甘連不敬父母，莫說是父母，便是聽了妻妾之言不敬叔伯六親，這報應(yīng)都在甘連。蓋因父母有罪，坐在夫男。查得甘連卻敬養(yǎng)父母，和順叔伯六親，只因她不依七出之條，容留不孝之婦，故此把不孝歸罪在她，報應(yīng)地獄，真不為枉?！笨偝贮c首。

　　又看一宗，卻是遠(yuǎn)里一人，名叫石戒。此人性度慈和，立心闊略，輕財仗義，村鄉(xiāng)都稱他做仁厚長者。只因他中年生了兩子，因愛他聰明伶俐，便隨他交結(jié)匪人。這兩子用心奸險，行事刻薄。村里知道的，說：“一個寬厚老子，生下這兩個奸險兒男。”又有說的，道：“聰明的多生懵懂；忠厚的多產(chǎn)精靈?！眱勺臃e惡，冥司已昭彰其過，只待惡貫滿盈，卻叫他受無邊苦惱。為此，把個溺愛不明罪過，放在石戒名下。尼總持見了，說道：“父惡當(dāng)報其子，豈有子惡連累其父？”衛(wèi)圣神司也恨了一聲，執(zhí)起筆來，注他四句考語，說道：縱子不仁，豈無災(zāi)戾？

　　報應(yīng)昭彰，溺愛其罪。

　　總持見了神司考語，說道：“子惡罪父，于情理可該？”神司道：“比如子惡，為父的教訓(xùn)他不聽，懲治他，使他做個善人，多少陰功，在你為父。若是不行教戒，任他倚著伶俐，肆行奸險，做出惡事，損傷天理，是誰乏過？”總持點首，乃逐行逐款看，一宗一宗，都是近里作惡的，卻也報應(yīng)不差，罪孽明白。乃是何人何惡，何樣報應(yīng)，下回自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