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子聽了，乃問道：“大哥，罵雞卻是何說？”化善道：“咒詛雖發(fā)諸口，言辭卻本諸心。你一雞寧值幾何？便咒人災(zāi)害偌大。你只知罵從口出，那知病從口入。你那心是災(zāi)害之根，說著便長著發(fā)生起來，不曾害人，多將自害。古語說得好：【一句妄言，折盡平生之福。】這咒詛就是無稽的妄言，既折了福，便生出災(zāi)。世上多少咒人自咒。”又說道：“仁人之言其利溥。惟仁人存心寬厚，等閑切而不發(fā)，若是發(fā)出來，決不傷害人。利了人，又利了己，所以說溥。溥者寬廣之意?！逼抛拥溃骸按蟾?，我婦人家也不知道甚么妄言，也不知道甚么利溥。講文說理，中甚么用？只要罵得放出我雞來，管甚么口出口入?！被频溃骸拔矣袃蓚€(gè)字勸婆婆，叫你只當(dāng)【譬如】罷，省了力氣，免了罪過，保守心術(shù)?！逼抛拥溃骸拔伊R不出，還要叫大男子漢咒罵。”化善道：“男子漢越發(fā)要保守心術(shù)，免生罪過?！逼抛拥溃骸氨阋滥銉蓚€(gè)【譬如】字，卻是怎說？”化善道：“當(dāng)初只當(dāng)譬如不曾養(yǎng)得母雞，就是養(yǎng)了母雞譬如不曾下蛋；便是下了蛋，譬如不曾抱雞；就是抱了雞，譬如自己宰殺吃了，昨日吃了，今日哪里還在？譬如這偷你雞的，是你至親厚戚，只當(dāng)送了他吃?！逼抛勇犃?，急躁起來，說：“我不見了雞，心中惱恨，撞著這個(gè)歪漢子，叨叨擾擾，好生可惡！莫非就是你偷了？若是你偷，快早還我。”化善聽了，道：“我好意勸你，你倒把我作賊。便是我偷，還你一只雞也事小，只要你免口罵人。”婆子聽得，一手扯住道：“你既認(rèn)偷，快早還雞。”化善道：“還你一只雞，卻不知是只甚么雞？”婆子道：“是只紫毛公雞?！被瓢芽谕庆o巷內(nèi)，吹了一口氣，只見那巷中走出一只雞來，看那雞生得：紅冠高聳，紫羽鮮研。短喙如鷹啼，一聲五更報(bào)曉；花毛似鳳高，四望單展啼鳴。且莫說他呼祝飛來，但夸那聞聲起舞。真?zhèn)€是五德全備的窗禽，怎忍得一旦宰烹為黍食？

　　婆子見了那雞，隨著口喚道：“祝！祝！祝！那雞飛近前來。化善故意問道：“婆婆，這雞可是你的？”婆子一則心里愛上好一只公雞，一則口呼那雞，便走近前來，忙答道：“這雞正是我的。”化善道：“雞便有了，只是罔言造語，方才這一番咒罵難消，自咒罵自，那時(shí)休要懊悔?！逼抛拥溃骸拔业共唤械胤侥媚阃惦u賊，你還多嘴饒舌。”一面說，一面把雞捉住，帶著孩子住家里去了?；葡氲溃骸斑@惡婆子，哪知我變化的雞本是勸化她，她卻欣欣得意而去。不免弄個(gè)法兒警戒她?！弊屇瞧抛酉茸撸麉s隨后跟著，說道：“婆子，我是好意勸你，莫要為小失大，一只雞壞了心術(shù)。你如何罵人做賊，卻自己做賊？分明是我的一只母雞，你如何當(dāng)作公雞認(rèn)來？快還了我！”婆子見了道：“冤家，分明是我公雞，聲呼聲喚，你如何跟來妄說？”化善道：“若是公雞便罷，若是母雞，應(yīng)當(dāng)還我?！逼抛用Ψ烹u在地，卻是一只母雞，但見那雞：隱隱冠兒，星星頭子。渾身顏色好一似麻雀形骸，滿體羽毛有幾般蒼鷹色相。雖不能唱徹五更催曉箭，卻也會(huì)乳哺眾子啄芻糧。只要使他司晨，偏宜供我啖母。

　　婆子把雞欣欣得意捉了去，這會(huì)悻悻放下來。那雞只往外走，任婆子呼祝，哪里肯回頭。化善道：“分明婆子你偷我雞，反罵別人?！逼抛拥溃骸耙膊徽撃愕奈业?，雞與你因何走到我家？”乃兇狠狠把門關(guān)了，叫出大男子小婦人，一家子都出屋來，扯著化善，說道：“你偷了我一只雞去，卻又來偷。左鄰右舍知證，送你官長去問?！被菩α艘恍?，把臉一抹，變了一個(gè)地方里老，往日是婆子熟識(shí)的，專一下鄉(xiāng)村捉拿偷雞盜狗的。婆子一見，慌怕起來，道：“爺爺呀！我婆子眼目昏了，明明扯著偷雞漢子，如何誤扯了老官來？”連忙賠小心，請(qǐng)里老坐。里老乃說道：“你明明假稱不見雞，卻在街市白口咒詛罵人，又把人家雞乘隙偷來。我里老奉上司專拿你這賊。莫說婦人，便是孩子也拿了去?！逼抛又皇乔箴垺＠锢系溃骸斑€有一件，設(shè)詐偷雞事小，侈口罵人情重。不但罵雞的話毒，你在家詛咒公婆，罵丈夫，姑娘、小叔無一個(gè)不被你罵到。如今做婆子，吵鄰擾舍，咒子罵媳，你的過惡多端。更有一件怨天恨地大過。想官法不加你老婦，災(zāi)病卻也難饒?！逼抛拥溃骸袄锢瞎伲煌沭埩说焦?，便是災(zāi)病，寧甘受些罪?！被埔娖抛哟搜?，又把臉一抹，依舊變個(gè)三頭六臂鬼王，說道：“我正是專管災(zāi)病的使者。你這村里不論男子?jì)D人，但有咒詛罵人的，即來報(bào)應(yīng)。”婆子見了，膽喪魂飛，跪倒在地，說：“婦人再不敢咒罵作惡了。”及抬頭，哪里有個(gè)鬼王，乃自驚自悔，滿村遍里叫人莫要白口咒詛。

　　卻說化善弄了這一番手段，走在村里，自想：“我化善奉高僧叫我勸化人，無奈人心險(xiǎn)狡，道理勸不省他，只得要設(shè)個(gè)變幻法兒警動(dòng)他良心。若是他良心不現(xiàn)，便是悔改前非，終也變遷，不堅(jiān)固久遠(yuǎn)。且這村里，人心險(xiǎn)狡的甚多。我見了的便去勸化，還有不見的，他把惡藏在心，我如何得知？比如賣五谷貨物的，有秤斗可見；偷雞的，有咒罵可聽。高僧曾說有奸盜邪淫、非禮非義的，比如他行出這非禮非義，遇著我化善，斷乎先行勸化，勸化不聽，后行警戒，畢竟叫他改正了。若是奸盜邪淫，他未曾行出來，卻存在心內(nèi)，只等那事遇著才做，這心情闇昧，我怎得知？”

　　化善走一步，自己講論一步，忽然，自己身旁站著一個(gè)漢子，笑道：“化善，你莫慮不得知，你自言自語，我先知了。你道人心險(xiǎn)詐，果是不差。若是非禮非義之心一動(dòng)于中，自有我等知覺，比你聽見的還真切?！被品讲乓_口問這漢子來歷，只見遠(yuǎn)遠(yuǎn)一個(gè)漢子走將過來，行步如飛?；瓶茨莵淼臐h子：頭上黃巾雉尾插，身披四褶平開甲。

　　肩上橫拖令字旗，專把人心奸盜察。

　　這漢子走近前來，向著化善身旁漢子道了一聲勞苦?；茊柕溃骸皾h子報(bào)甚事的？”漢子哪里答應(yīng)。卻看著這漢子問道：“你有甚事報(bào)么？”這漢子道：“這位善人是勸戒行惡的。他正在此說惡在人心，不得見知，卻不曉得有我等覺察。”這黃巾漢子聽了，方才轉(zhuǎn)過口來，笑道：“原來善人是警勸人的。我漢子非他，乃日巡使者，專察人心行惡之事。那人心一念舉動(dòng)，我輩便飛去報(bào)知冥司主者，及一應(yīng)顯靈神眾。”化善道：“如你等有多少?！笔拐哒f：“多得緊哩?！被频溃骸笆且蝗找粋€(gè)人巡么？”使者說：“一個(gè)舉了非禮非義，我等冥司有多少糾查主者，便有多少去報(bào)。一人之身，不止數(shù)十個(gè)?！被频溃骸跋氡匦猩浦?，也是這許多人報(bào)?！笔拐叩溃骸安煌煌?。行善之人只有一個(gè)看守善念，怕他悔改了善心，又怕邪魔攪擾侵奪他善?！被频溃骸叭绾紊迫瞬灰嗳?？”使者說：“善人比作惡不同。善人發(fā)一善念，他的陽光直達(dá)天堂，哪個(gè)神靈不知？惟有作惡，屬于闇昧不知，所以多用我等。比如善人，只這一個(gè)隨你。”化善聽了，乃問道：“你遠(yuǎn)飛走來，想是報(bào)甚作惡的？”使者道：“正是，正是。今有近里一人，存了奸淫之念，特去報(bào)與幽錄主者?！被坡犃?，道：“我正在此，只能見人之貌，不能知人之心，要行警勸無由。你來得正好，卻是何人，待我去警戒他一番。若是聽我勸戒，乃是個(gè)好人；若是不聽，再憑你去報(bào)?！笔拐叩溃骸皠窠浔臼敲朗?，聽從尊意。”化善大喜，乃問道：“使者，此人存的卻是何奸盜邪淫？做的卻是甚非禮非義？”使者道：“此人有一個(gè)東家墻女子生得美麗。他見了日夜思想，有個(gè)逾墻摟處于之心?！被频溃骸八碾m想，事卻未行?！笔拐哒f：“他已鉆穴隙相窺，尚未逾墻相從。我等就他這惡念，便時(shí)日去報(bào)?！被频溃骸笆卤闶撬麗耗?，只是那東墻處子，是一個(gè)守禮節(jié)不淫難亂的，當(dāng)他逾墻相摟之際，一聲喊叫，左右豈無人知？若是個(gè)邪淫不正女婦，明賣私情，世間那里都是柳下惠、魯男子有道行的不邪不亂？漢子家把持良心不佳，被此等婦女引惹，難道那婦女無惡？”使者道：“正是，正是。世間淫亂男子奸心固多，果然婦女引惹的不少。比如一個(gè)壞心漢子，去奸淫人婦，遇著守禮節(jié)的，正顏厲色，死也不從，那漢子安敢行兇？十個(gè)有九都是引惹的過惡。料婦女家也有日巡使者查報(bào)，必不饒他?！被频溃骸氨夭火埶?，卻如何報(bào)應(yīng)？”使者道：“只就他舉心動(dòng)念，便報(bào)他災(zāi)殃禍患。若是虧心短幸做出來，身家喪亡，還有說不盡的古怪。”化善聽了，道：“善哉！善哉！此高僧切切，神司諄諄，叫我戒勸人莫存此惡，免入喪亡苦惱也?！闭f罷，乃同使者前行，看此人作何奸淫情節(jié)。

　　走到一個(gè)村里，果有兩三戶人家，皆是：竹籬與茅舍，矮壁共虛窗。

　　三槐分平道，五柳出高墻。

　　犬吠驚人影，蟬聲噪夕陽。

　　蓬門無客到，屋主坐中堂。

　　化善與使者到得這幾家門首，靜悄悄不聞人聲響，乃問使者：“這人住在哪屋？”使者道：“西屋內(nèi)中常坐著思思想想的便是。”化善又問：“東屋卻是何人家？”使者道：“便是處子之家。那中屋另是一戶人家?！被铺ь^一望，只見東屋上騰騰瑞氣，中屋上也靄靄祥光，只有此人屋上黑漫漫，毫無些氣焰?；埔娏?，乃說道：“是了，使者之言不虛。想這兩家行善，屋上起的是陽光上通天堂的，便是此瑞。這黑漫漫的，乃是暗室虧心，可知神目如電。我如今要?jiǎng)窠渌?，卻無個(gè)因頭，怎便進(jìn)他屋說他心事？”想了一會(huì)，乃叫使者與本身使者且在槐柳樹下坐等，待我探試一番，再與計(jì)較。化善隱了身形，潛入西屋堂中，見此人兀坐，呻吟思想?；频溃骸按吮厥拐咚f思想逾墻淫念。待我看那處子何如?！蹦穗[著身，走過東屋女子家，果然高墻隔越，屋內(nèi)一個(gè)處子坐著，描鸞刺風(fēng)，做女工針指?；埔娝齼A國傾城貌，如花似錦容，乃想道：“世間一個(gè)處子，乃是她自己生了一個(gè)引人的才調(diào)。但不知她節(jié)義何如？想那西屋之人彼此相見時(shí)，這處子已有動(dòng)人之貌，或再賣個(gè)風(fēng)流顏色，惹動(dòng)此人淫念。我見那男子也生得清秀，或者這處子也有邪淫?！蹦税涯樢荒?，卻變了西屋男子模樣，假作越墻的聲響，走到處于房門外。正要進(jìn)房，那女子見了，紅下面皮來，忙把房門掩上，說道：“西屋鄰人，到我家作甚？今日我娘外出就歸，有正事當(dāng)從大門說知，怎么跳過墻來，是何道理？”化善乃假作求婚媾之語，故弄出奸淫之聲，說道：“神不知，鬼不覺，成就人間好事罷！”女子聽了，大怒起來，道：“甚么人間好事！我乃處子，你何故侵犯？況男女分別，莫說禮義防閑，寧無法度約束？早早跳過墻去，莫要傷風(fēng)敗俗，壞了心術(shù)。我寧死不受淫污，速速出去，莫使人知，壞了行止。如不速出，我喊叫起地方鄰里，拿你到官，悔之晚矣?！被坡犃颂幱谶@一番正話，夸揚(yáng)道：“好女子！怎不教屋上瑞氣騰騰?！蹦穗[身而出。這處子聽得如跳墻而去，乃待母歸方才開門。

　　且說化善一面夸揚(yáng)女子貞節(jié)，一面想道：“這中屋如何祥光靄靄？”乃隱身進(jìn)入屋來，只見一個(gè)男子，坐在凈室中，焚著爐香，吸著清茗，觀著書史，正中卻供著一幅畫兒?；平埃词前酌璧钠兴_，乃忖道：“這男子定是個(gè)善人。但不知他外貌如此，中心可潔白？我見他貼鄰著個(gè)處子，欲待變個(gè)女子來勾引他，又恐壞了方才這節(jié)義的佳人行止。”乃站了一會(huì)，只見這男子吃罷茶，又添些香，對(duì)菩薩面前，念的是經(jīng)咒。念畢了，乃展卷觀史?；埔娏说溃骸昂媚凶?！怎不叫他屋上靄靄祥光?！币幻婵溥@好的，一面就恨那邪的，乃復(fù)隱身，走過西屋。只見此人思想了半日，精神憒耗，倒在幾上，鼾呼熟寢?；埔娏?，笑道：“癡漢子，你空費(fèi)了精神，破了心術(shù)，怎能夠想得處子到手？”正才嘆他，只見此人一個(gè)游神外出，卻是一條小花蛇兒，從此人鼻孔中出來，東游西游?；瓶此翁幱稳?，他卻徑游到東墻上去。化善笑道：“是了，是了。晝之所想，夢之所因。他意兒里還在東墻女子。這個(gè)去處，正好警勸他。”乃隨變了處子模樣，在那東墻腳下立著，待那蛇游到面前，那蛇見了處子，便親近身來，卻被化善把處子閉門拒絕他的這一番光景說了一頓。蛇心哪怕，猶自綿綿纏纏。化善卻扯著他出到門外。那使者們見了，都是明白的，卻把這蛇拖的拖，打的打，還要將刀來殺。嚇得蛇慌了，往西屋飛游而去，仍入此人鼻孔，驚覺醒來?；埔娝没卩祰@，乃出得屋來，向二使者說：“方才虧你幫助索打，此人惡念已有幾分警省，待我再行明勸，莫要使他把方才這一節(jié)做了南柯，猶然淫心不斷?！笔拐叩溃骸罢?，正是。善人如今卻怎生明勸？”化善道：“此事不難，只要你兩個(gè)如此如此，我自有警戒的道理?！眳s是何事如此如此，下回自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