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知者能將義命安，營謀豈可透天關(guān)。
神明顯處威靈赫，奸黨聞時心膽寒。
事向機(jī)緣尋湊合，人從快捷方式妄躋攀。
赤繩已系氤氳使，呆越應(yīng)教巧結(jié)歡。
卻說陳少愚次日備了禮物，領(lǐng)著女婿到監(jiān)院衙門前來。班上并巡捕各役都用到了錢，傳進(jìn)帖子到椽房內(nèi)。劉出來相見，領(lǐng)了文煥，帶著禮物到書房里與眾人相見。那倪文煥卻也好一表人材，只見他：豐神秀雅，氣度雍容。胸羅錦繡煥文章，眉麗江山含秀氣?；㈩^燕額，功名唾手可前期；鼠顧狼行，奸險存心真叵測。不于盛世為麟鳳，甘向權(quán)門作犬鷹。
文煥與眾人一一見過禮，換了青衣等候。少頃，里面?zhèn)鼽c(diǎn)，眾人齊上堂伺候。魯太監(jiān)出來坐下，眾椽房叩頭參謁過，進(jìn)忠走上去稟過，纔領(lǐng)文煥至檐前跪下。門子接上手本，起來稟拜見，魯太監(jiān)道：“只行常禮罷。”文煥拜了四拜，將禮單呈上。進(jìn)忠接了，擺在公案上。魯太監(jiān)道：“請換了衣巾看座兒來。”文煥不敢坐，魯太監(jiān)道：“就是師生也該坐的，坐下來好說話。前日也有幾個門生，都是坐著談的?！蔽臒ɡu換了衣巾告坐，呈上府考未取的文章。魯太監(jiān)揭開卷子看了，道：“字跡很好，文章自然也是好的。府官兒沒眼睛，怎么就不??？我這里就寫書子薦你去，定要他取的?！蹦眠^禮單來道：“秀纔錢兒艱難，不收罷。”劉道：“贄儀是該收的，就是孔夫子也是受束修的?！濒斕O(jiān)道：“將就收個手卷兒罷?！边M(jìn)忠取上來看時，乃唐六如《漢宮春曉圖》，筆墨甚工。門子捧上茶來吃了，倪文煥謝了。魯太監(jiān)命取書儀出來，遞與文煥道：“些須薄敬，拿回去買個紙筆兒罷?！蔽臒ò葜x了。走至堂口，文煥候魯太監(jiān)回進(jìn)去，纔出了衙門，回到岳家，細(xì)細(xì)對少愚說了。看那書儀，卻是十兩，陳少愚十分歡喜。
過了兩日，果然府里續(xù)取出二十名來，文煥取在第一。不日學(xué)院按臨，江都縣進(jìn)了三十五名，文煥是第十。送學(xué)之日，魯太監(jiān)也有賀禮，各緞鋪并運(yùn)司，鹽政府兩處房科都來代他插花掛紅，彩旗錦帳，極其華麗。一應(yīng)請酒謝客，俱是陳少愚一力備辦。又備齊整酒席請進(jìn)忠同衙門的人酬謝。文煥出來奉酒，不論長幼，一概稱為老伯，甚是恭敬。正是：志大言高狂者儔，獨(dú)全浩氣是儒流。
堪嗟矯矯饞門彥，折節(jié)閹人實可羞。
眾人飲至更深，各畜姊妹宿了。
次日辰牌方起，只聽得店門外人聲亂嚷，劉走出來看，卻是府里的差人。見他來，便站起身來道：“劉大爺來得早呀?！眲⒌溃骸爸T位有甚事？”差人道：“還是為織造的事。如今將近三個月來，府里日日催逼，拿過兩三次的違限了。昨日又發(fā)在廳里比，他們連睬也不睬，這是瞞不過爺?shù)?，蘇杭已拆號了，將近起身，這里還沒些影響哩?！眲⒌溃骸氨臼羌绷?，略寬一日罷?！辈钊说溃骸耙豢桃搽y寬?！眲⒔嘘惿儆奕〕龆畠摄y子與他們，他們那里肯受？眾人出來，做好做歹的把他們撮弄去了，復(fù)人來同吃了早飯。劉道：“事甚緊急，須早作法，不要空使了瞎錢，到?jīng)]用哩。”眾人散去，少愚畝下進(jìn)忠、劉來，道：“外日小婿的事，承二位盛情提拔，感激不盡，如今這差事還望計較。”劉道：“奈刻下監(jiān)主又在安東未回，怎處？”少愚道：“此事須是求你監(jiān)主計較纔好，不知幾時纔回來？”劉道：“有些時哩！令婿進(jìn)了學(xué)，也該去謝謝他，或可乘機(jī)與他談?wù)?。老頭兒是個好奉承的人，見令婿遠(yuǎn)去，自然依允?！边M(jìn)忠道：“此話也是，須內(nèi)里有個人提撥他纔好，老頭兒有些不撥不動哩！”劉道：“到是李融還有些靈竅?！边M(jìn)忠道：“那孩子有些走滾，恐拿他不定。”劉道：“他與陸士南厚，我們與他商議去?！比似鹕淼絺}巷里陸士南家來，小廝進(jìn)去說了，出來說：“請爺少坐，家爺就出來?！?br/>
茶罷，士南出來相見，又向少愚謝道：“夜來多擾，酒吃多了，此刻頭還疼哩！”對小廝道：“快泡苦茶來吃。”進(jìn)忠道：“有件事來與兄相商。少愚老丈的差事緊急，要叫他女婿往安東去走走，一則謝薦，二者求免差事，特來請教?！笔磕系溃骸昂秒m好，只是內(nèi)里無人提撥老頭兒?！眲⒌溃骸罢秊榇?，故來求老兄一字與尊可。”士南道：“與那個？”進(jìn)忠道：“李三兒。”士南笑道：“多承抬舉，摸也沒摸著，好不決裂的孩子，雖是心腸熱，卻也拿他不定?！鄙儆薜溃骸胺駝t，另求一位也好?！笔磕系溃骸皠e人都不中用，還是他有些用處，須尋他個降手去纔得妥貼。如今他與徽州呆家的個小郎并卞三兒三人拜為姊妹，三人厚的狠哩！等我先去尋他個引頭來?！彼旖行P去尋做媒的高瘋子。
三人坐著閑談。士南便去取出幾串錢來，道：“我們何不擲個新快頑頑?！边M(jìn)忠道：“好?！彼熹佅職謼l來，四人下場擲了一會，劉贏了十六兩。只見小廝領(lǐng)了高瘋子，一路嘻嘻呵呵笑了進(jìn)來，道：“爺們得了彩了，賞我個頭兒?！眲⑷×艘话傥呐c他，道：”拿去買酒助興，有好私窠子弄個來頑頑?！备忒傋有Φ溃骸按舐凡蛔?，到去鉆陰溝?！笔磕系溃骸澳慵倚孪眿D是個好的。”高瘋子呵呵笑道：“丫頭子到還順手，只是小伙子有些吃醋?！笔磕系溃骸澳慵依吓阑乙参幢胤诺眠^?！备忒傋拥溃骸拔壹依吓u轉(zhuǎn)是循規(guī)蹈矩的，不敢羅的哩?！眲⒌溃骸拔宜湍銉慑V雪白的銀子，把他與我略摟摟兒?！蹦钳偲抛有ξ闹皇菗屽X。士南又把打頭的錢抓了些與他，道：“你不要瘋，且干正經(jīng)事去，我們要到卞三兒家耍耍去，你先去對他說聲。你先拿一兩銀子去與他做東道，天熱，叫他不要費(fèi)事，就是桌盒酒兒罷，若吳家安兒在他家，叫他畜住他，莫放他去?！蹦钳偲抛咏恿算y子，又搶些錢纔去。小廝擺上飯來吃了，又下場擲了一會，劉只贏了七兩。至申牌時，士南道：“我們?nèi)チT?！鄙儆薜溃骸斑@事不可驟說，慢慢的引他為妙，我卻不好去得?！?br/>
四人出來，少愚回去，三人進(jìn)舊城到牛祿巷，將近城邊，高瘋子早站在巷口等。三人到了，高瘋子開了門，三人進(jìn)去，把門關(guān)上。卞三兒下階來，迎進(jìn)房內(nèi)相見，果然面若嬌花，身如弱柳，十分標(biāo)致。丫頭獻(xiàn)茶，士南道：“昨日安東有人來，三兒，可曾有信寄你？”卞三兒道：“沒有?！眲⒌溃骸霸贌o沒信的。”卞三兒笑道：“花子哄你?！笔磕系溃骸八行排c我，說想你得很哩，眼都哭腫了，你還笑哩?！北迦齼旱溃骸暗煤?，好好哭怎的。你是他心上人，故此有信與你?！鄙倏虜[上酒來，卞三兒各各奉過一巡，士南道：“安兒可曾來？”卞三兒道：“他往南京去了有二十多日，昨日纔回來，說今日要來看我哩！”
正飲酒菜，只聽得外面叩門，搖搖擺擺走進(jìn)一個小官來，只見他：桃花襯臉粉妝腮，時樣紗衣著體裁。
鼠耳獐頭狼虎性，破家害主惡奴纔。
這小官乃徽州吳守禮家一個老家人之子。那老家人名喚呆得，在揚(yáng)州管總，也撰了好幾萬銀子。止生了這個兒子，取名保安，年方十六歲，教他讀書，希圖冒主人的籍貫赴考。原來徽州人家家法極嚴(yán)，主人不準(zhǔn)冒籍，恐亂宗支。這老兒遂叫他兒子交結(jié)鹽院里的人，圖代他幫襯。誰知吳保安逐日同這班人在一處，遂習(xí)成了個流史浪子，拿著主人沒疼熱的錢任意揮灑。打聽得主人到楊州來，他便躲往南京去，恐事發(fā)覺，只等主人回去他纔回來，故此來看卞三兒。走進(jìn)來一一相見，坐下。卞三兒道：“昨日多承?！北０驳溃骸盀榱藥灼ゼ?，故此多擔(dān)閣了兩日。拜匣沒好的，已托人家去帶了?！庇謫柺磕系溃骸袄罡缈稍行艁?？”士南道：“前日有信的，說還有些時纔得回來。如今有件事正要著人去問他?！北０驳溃骸皫讜r有人去？我也要寄個信去。”士南道：“因舍親有件事托他，把他禮也收了，如今還不見下來，事已急了。”卞三兒道：“他卻是個極好的，只是懶得很，把事不放在心上?！北０驳溃骸八谶@里還有你陸三爺提拔他，如今在那里沒人說，想是忘記了?！笔磕系溃骸白匀皇峭浟?，你二人是他至交，就煩你們寫封信與他，事成時，叫我舍親送幾匹好尺頭與老三做衣服穿。”進(jìn)忠道：“甚么尺頭，折干的好?！毕蛐渲腥〕龆畠摄y子，放在桌上道：“事成之后再謝十方?！北迦齼旱溃骸瓣懭隣斒撬梁?，到叫我們寫信去?！笔磕系溃骸暗降着笥巡蝗缧置?。”保安道：“甚么事？”進(jìn)忠遂將陳少愚的事說了。保安道：“這事不難，我寫信去。”遂走到房里，拿個柬帖寫了，送與眾人看。士南道：“好詳細(xì)，老三也寫上一筆。”卞三兒笑道：“我不會寫?！毕蚴稚铣聜€戒指來，道：“把這戒指封在信內(nèi)，他就知道了。”劉道：“好，就套在他心坎兒上?！北０舶研欧饬酥涎海慌c陸士南，同入席飲酒，至更深方散。進(jìn)忠就在卞三家宿了。
士南將信交與少愚，次日收拾禮物，同倪文煥起身往淮安來，一路無辭。來到淮安西門，上岸問時，魯公公已回在淮安府察院衙門住著。少愚遂將書子帶到院前打聽，見院門緊閉，悄寂無人，只有幾個巡風(fēng)的。等了半日，纔見個老頭兒挑了一擔(dān)水歇在門外。少愚走上前問道：“你這水挑進(jìn)院去的？”老兒道：“正是?！鄙儆薜溃骸翱勺叽窟^？”老兒道：“我直到廚房，走書房過哩。你有甚話說？”少愚便扯他到僻靜處，道：“我有個信，煩你送與椽房里姓李的。”取出三錢銀子與他，那老兒道：“門子是老爺貼身的人，恐一時不得見?！鄙儆抟娝茀s，只得又與了二錢。老兒接了道：“午后來討信?！鄙儆奕チ?。少頃，等小開門進(jìn)供給，老兒纔挑水進(jìn)去。
少愚領(lǐng)著文煥到總漕衙門前玩了一會，回下處吃了午飯，再來院前等信，只見那老兒挑著空桶往一條小巷內(nèi)走，少愚跟他走到個菜園內(nèi)。老兒見沒人，纔歇下桶，拿出一個小紙條兒來，遞與少愚，竟自挑上桶去了。少愚打開一看，上寫道：“知道了，明日清晨來見。”少愚看過，把紙條兒嚼爛，同文煥往酒館內(nèi)飲酒。
次早，將禮物抬到院前，門上各人俱用到了錢，通報少刻開門，魯太監(jiān)升常。倪文煥報門進(jìn)去，當(dāng)堂跪下，接上手本。魯太監(jiān)道：“請起?！崩謨和胶筇茫饕?，又呈上禮單。魯太監(jiān)道：“遠(yuǎn)勞已夠了，又費(fèi)這心做甚么？收了罷，坐下拿飯來吃。”少刻擺下兩席，文煥東道，魯太監(jiān)下陪。文煥告坐，魯太監(jiān)道：“禮多必詐，老實些好。請坐，我也不安席了。”遂大碗大盤的擺上肴饌來，烹炮俱是內(nèi)府制造，極其香美。魯太監(jiān)道：“天暑遠(yuǎn)勞，又費(fèi)了盤纏，須尋件事兒處處纔好?！蔽臒ǔ鱿?，打一躬，將袖內(nèi)手本緩緩取出呈上道：“他事也不敢干瀆老師，只有奔父陳少愚緞行差事，求老師青目?！濒斕O(jiān)便叫傳管事的來。只見兩個穿青衣的上來，魯太監(jiān)將手本與他看，那人道：“這是府里的差，老爺這里只掛得個號兒，要免差，還要到揚(yáng)州府里去，老爺這里不好免得。”魯太監(jiān)道：“這事怎處？你須到府里去求，我不好管?！敝灰娕赃呑哌^一個門子來，道：“倪相公既冒暑遠(yuǎn)來，老爺若不允他，未免不近情了，如今只有將這緞店畝在本衙門聽用，揚(yáng)州府自不敢派他，必別派別鋪去?！濒斕O(jiān)道：“這也有理，叫椽房寫個條兒，用上印與倪相公。”椽房答應(yīng)。少刻寫了來，上寫道：“陳少愚緞鋪，本院取用緞匹，各衙門毋得擅自派差。特示?！濒斕O(jiān)看過，遞與文煥。文煥起身稟謝，告別道：“天暑就回，容日再請老師安?！濒斕O(jiān)送到站臺下就別了。
倪文煥來到門外，少愚已在院前等候。文煥將示條與他看了，少愚十分歡喜，即刻收拾下船回來。此時正值六月天氣，但見：赤日當(dāng)正午，陰云半片無。
江河疑欲沸，草木勢將枯。
毒郁天何厲，炎蒸氣不舒。
征鞍揮汗雨，小艇鍛人爐。
舟中熱不可當(dāng)，到了午后，西山酷日，曬得船板都烙人難坐。至寶應(yīng)市門洪濟(jì)閘下，文煥道：“熱得難受，走不得了，上岸尋個宿店乘乘涼再走?！蔽绦龆松习叮埖昃悴粷崈?。見閘前有座廟，二人進(jìn)來看時，卻是座關(guān)帝廟，殿宇寬敞，高大涼蔭，便與道士借殿上歇宿。道士道：“本廟老爺最靈，天熱恐相公們赤身露體，觸犯神圣不便，竟請到小道房里宿罷?！蔽臒ǖ溃骸耙驗闊針O，殿上纔得涼快，若到你房里住，又不如到飯店里宿了?！蔽臒ú蝗莘终f，便叫水手取了行李，就在殿旁掛起帳子來睡了。水手也在廊上膝地乘涼，都睡著了。至三更時，水手醒來，忽聽得人呵馬嘶之聲。坐起來看時，見廟門大開，一簇人馬自空而下，竟奔廟中來。只見：旌旗蔽月，戈戟凝霜。絳紗籠遍地散明星，黃羅蓋半空擎紫霧。黃巾力士，肩擔(dān)令字聽傳宣；金甲神人，手捧圭璋嘗擁護(hù)。赤兔馬嘶風(fēng)蹀躞，青龍刀偃月光明。玉簡金書，威振三天稱護(hù)法；白旄黃鉞，靈通九地號降魔。雙雙玉女傍龍車，對對金童扶寶輦。
那儀從一對對擺進(jìn)廟來，嚇得那水手揮身抖顫，沒處躲，便擠到柵欄內(nèi)，一團(tuán)兒蹲在馬夫腳下偷看。只見那神圣纔進(jìn)門來，只見一人跪下稟道：“殿上有生人困臥，請?zhí)熳瘃v駕?！迸赃吺虖牡溃骸吧趺慈?？速去拐來。”少頃，一個黃巾力士押著個老頭兒跪下道：“是江都縣生員倪文煥，拜與魯太監(jiān)做門生，進(jìn)了學(xué)謝薦回來，在此借宿乘涼。”神圣道：“既為圣門弟子，乃拜太監(jiān)做薦主，也是個不安分的，柑他后祿如何?！绷κ垦毫四抢蟽喝チ?。神圣下車走上殿坐下，真?zhèn)€神威赫奕。但見：藍(lán)靛包巾光赫赫，翡翠征袍花一簇。
輝煌抹額鳳穿金，玲瓏寶帶龍吞玉。
虬髦飄拂意舒徐，鳳眼光芒威整肅。
浩然正氣塞乾坤，千古英雄關(guān)壯穆。
關(guān)帝坐在殿前，力士又引那老兒跪下，道：“倪文煥后日身登黃甲，位列烏臺。乃赤練村降來的一起混世妖魔?！钡劬勓裕淮笈溃骸按说饶跣?，不即誅戮，遺害不淺?！彼彀蝿ο伦Ｅ赃呉粏T小將跪下稟道：“請?zhí)熳鹣⑴?，此人雖系奸黨，亦由天命使然，天尊豈可違天擅殺？望天尊暫宥。”帝君忿忿納劍坐下：“叫狗廟祝來！”兩個力士去將道士提來跪下，帝君道：“你既為廟祝，不守清規(guī)，怎么容奸邪在此赤身裸體，污觸殿廷，是何道理？扯下去打。”道士稟道：“他是揚(yáng)州的相公。因天氣炎熱，來此乘涼，弟子再三哀告，他竟不依，實是不能與他爭競?！钡劬溃骸扒宜∧愠醮危蓪λf：‘既讀圣賢書，當(dāng)知義路禮門之戒，奈何屈身庵宦以求進(jìn)身。自此改行從善，保他前程遠(yuǎn)大；若仍舊不端，必遭天譴。’去罷。”侍從喝退道士，帝君下殿上輦，儀從依舊一對對擺出廟門而去。
水手忙鉆出柵欄，開了廟門看時，四顧無人。他也等不得天明，便來船上告訴，船家道：“可是見鬼！我們一些也沒有聽見。”到天明，少愚翁婿二人起來，道士便來埋怨道：“小道昨日原勸相公們不要在殿上睡，夜來神圣發(fā)怒，要豉罰小道。”便把帝君言語含糊說了一遍。文煥只道他說謊，及上船來，見水手說得甚是詳細(xì)，纔心中駭然。正是：勸君切莫把心欺，湛湛青天先已知。
若使當(dāng)年能悔過，免教合族受誅夷。
陳少愚同女婿回到家中，正值差人在店中吵鬧。少愚拿出鹽政府的示條與眾人看了，同到府里當(dāng)堂驗過，府里只得另派別家。少愚置酒在卞三兒家酬謝進(jìn)忠、劉等，又送了卞三兒十兩銀子。呆保安已與進(jìn)忠結(jié)為知己，日日在一處頑耍。一日正在卞三家賭錢，忽衙門內(nèi)差人來喚他星夜至淮安聽差。即忙收拾登程。趕至淮安，進(jìn)府參見畢，魯太監(jiān)道：“今有中書汪老爺進(jìn)京復(fù)命，我沒有送得禮，你可速趕往北去送禮。”遂將禮物批文一一交與他，發(fā)了馬牌，差了四個箭手伴送。
進(jìn)忠將禮物包扎停當(dāng)，上了背包，辭了出來。到山陽縣要了四匹驛馬，結(jié)束做承差打扮，上了馬，竟奔山東來。一路打探得汪中書。過了徐州，在東阿縣養(yǎng)病，竟奔東阿來尋客店，安下行李，到院打聽。只見院門緊閉，靜悄無人，門上貼著中書科的封條，柱子上掛著面牌，上寫道：“本科抱著未痊，凡一應(yīng)公文俱于東阿縣收貯，俟病痊日匯送。其余私書等一概不許混瀆。特示?！边M(jìn)忠只得回寓，見縣里甚是荒涼，遂到東平州里尋客店住下。終日閑坐無事，只得同兩個箭手郊外學(xué)箭?？纯从幸粋€多月，不見開門。
一日，射了一會箭，向村店中飲酒，吃至天晚，信步而回。正值仲冬天氣，山骨瞇：，木葉盡脫，滿地皆茸茸荒草。忽見一群獐從草中竄出，呆呆木木的站在路旁。進(jìn)忠便乘著酒興，拈弓搭箭，拽滿了扯起一箭，正中一只大獐腿上，回來就跑。那兩個箭手一齊放箭，也中了兩只。三人趁勢趕來，獐子便四散跑去。三人分頭趕去，進(jìn)忠因跑急了，酒涌上來，走到個大林子內(nèi)，獐也不見了，遂坐在一塊石頭上喘氣，便倒在石上睡著了。直至更深醒來，見月色明亮，起身帶了弓箭，再往前走，走到一座寺院前，進(jìn)了二門，見上面有座寶塔。但只見：五色云中聳七層，不知何代法門興。
歸來遠(yuǎn)客時凝望，老去山僧已倦登。
金鐸無聲風(fēng)未起，寶瓶有影月初升。
忽聞梵語橫空下，疑是檀那夜看燈。
進(jìn)忠走到殿上，見香火俱無，人煙寂靜，站臺上光潔可愛，就如人打掃過的，映著月色，極其光潔。忠進(jìn)因貪看月色，坐了一回。忽聽得有人言語，心中甚是疑惑。再細(xì)聽，卻是從塔內(nèi)出來，想道：“四外無人，如何塔內(nèi)有人說話？必是歹人。”沒處躲避，見站臺旁有棵大柏樹，忠進(jìn)便從殿角的大柱爬上去，伏在樹枝上望下。只見塔內(nèi)走出三個人來，上了站臺，席地而坐，一個清軀瘦骨，身穿白袷；一個高視闊步，白衣元裳；一個長面多髯，梅花黃服。三人談笑了一會，那瘦者道：“有客無酒，月白風(fēng)清，如此良夜何？”黃衣者道：“何不聯(lián)句以消清況?！比嘶ハ嘀t讓，那白袷者道：“我先放肆拋磚，幸勿噴飯?！彼煜纫鞯溃涸虬蜕絿[月明，洞庭霜落漢江清。
心神正處標(biāo)仙籍，劍術(shù)傳來有道經(jīng)。
楚國加冠羞下士，唐家伐叛播忠名。
十年靈異稱通臂，枯骨當(dāng)時也著聲。
黃衣者吟道：碧水丹山日日游，蒼松翠柏自為儔。
每銜芝草供靈藥，常御云車列十洲。
名掛東華增上壽，身依南極馭千秋。
昏昏塵世皆蕉夢，高戴皮冠笑隱侯。
元裳者贊道：“二公高纔杰作，難以續(xù)貂。既聆珠玉，不得不亂談?wù)埥??！彼煲鞯溃耗显婪孱^振羽衣，每從胎息見天機(jī)。
翩翩赤壁橫江過，矯矯青城帶箭飛。
雨后清溪看獨(dú)步，月明華表羨雙歸。
云間昨夜笙簫響，嘗伴王喬與令威。
三人吟畢，互相贊羨。正自標(biāo)榜，忽外面又走進(jìn)十余人來，各攜酒肴，中間擁著一人，頭戴唐巾，身穿黃裘，攜著一個少年女子走上站臺。三人起身相迎，清軀者道：“令君何處獲此佳偶？”唐巾者道：“適過前村，見此女憑欄凝望，故邀來玩月，三公對此佳景，何事清淡？”元裳者笑道：“因夜深無酒，聊聯(lián)詩遣興耳?！碧平碚叩溃骸案哐胖?。倘不吝珠玉，愿聞?wù)埥?，或可續(xù)貂?！比怂鞂⑶白鞲髡b一遍。那人嘖嘖稱贊道：“清新俊逸，一洗六朝。赤壁青城，用典精確，且沉雄頗類老莊?！彼烀【乒沧谩Ｔ颜叩溃骸傲罹钪娝?，何不請教大作以壓諸卷?！蹦侨诵Φ溃骸鞍嚅T弄斧，貽笑大方?！彼煲鞯溃盒乃弈x質(zhì)全，化形嘗禮月中仙。
修成大道傳剛子，養(yǎng)得雄纔難茂先。
九尾擊時能出火，千年丹就可通天。
從來一液強(qiáng)多事，卻笑維摩枯寂禪。
三人齊聲贊道：“天工大匠，直壓倒元、白矣?！鼻遘|者道：“明月滿天，佳人在座，我輩何不聯(lián)句以代催妝?！北娙她R聲道好。清軀者道：“我先放肆起?！彼焓壮溃夯ㄔ驴陕?lián)春，黃衣者道房櫳映玉人。
動衣香滿路，元裳者道移步襪生塵。
碧海懸金鏡，唐巾者道凌波出洛神。
元漿頗合巹，清軀者道鸞鳳日相親。
聯(lián)畢句，三人斟酒來奉道：“小弟們借花獻(xiàn)佛，各飲雙杯?！币蝗藖矸钐平碚撸蝗吮愠直瓉韯衲桥?。那女子只是俯首不接。黃衣者來強(qiáng)之再三，漸至褻狎，遂擠到站臺口，近他身邊，雙手捧面，那女子推開手要望下跳，四人忙上前將他抗住。唐巾者道：“我因你欄邊獨(dú)坐，若有所思，故相攜至此，你若不好好依從，拿你洞中去，不怕你不成其事?！蹦桥勇勓?，便啼哭不理他。
進(jìn)忠在樹上想道：“這幾個男子逼一個女人，定非善類?！币粫r激烈起來，取弓箭在手，將兩腿夾定樹枝，扣上箭，認(rèn)定了，“嗖”的一箭，正中那戴唐巾的左臂。那人大叫一聲道：“不好，有賊?！边M(jìn)忠還未等他說完，“嗖”的又是一箭，射中那清軀的背上。眾人齊喊，一哄兒都跑出去了，只畝下那女子在站臺上啼哭。
進(jìn)忠見人去了，便爬下樹來，走到站臺上。那女子見了，嚇了蹲做一團(tuán)。進(jìn)忠道：“不要怕，我不是歹人。你是何處人？為何同這些男子來此？”女子哭道：“奴是嶧山村人，晚間獨(dú)坐看月，被那個人拿來，昏昏沉沉，不知來到此處。我并不認(rèn)得這起人?！边M(jìn)忠道：“你不要哭，我送你回去?！闭f畢，扶了女子下了站臺，出廟來走到路口。
等了天明，纔見個趕腳的。進(jìn)忠道：“牲口來。到嶧山村多遠(yuǎn)？”腳夫道：“三十里?！边M(jìn)忠同那女子上了牲口，竟望東來。少刻到了一所村莊，腳夫道：“是了?！蹦桥拥溃骸扒懊嫔娇诟导仪f纔是哩?！庇肿吡艘粫?，到一座靠山臨水的莊子，女子道：“是了?！倍讼铝松冢€過錢，到莊上女子家去。一刻，里面走出個婆子來，請進(jìn)忠到草廳上。那婆子拜謝了，備出早飯來與進(jìn)忠吃。女子梳洗畢，也出來拜了四拜，謝過。進(jìn)忠看了那女子，真?zhèn)€生得端正，迥不同夜間所見。只見：儀容俊秀，骨格端莊。芙蓉面淺露微紅，柳葉眉淡舒嫩綠。輕盈翠袖，深籠著玉筍纖纖；搖曳湘裙，半露出金蓮窄窄。疑并落雁沉魚，何用施朱傅粉。
進(jìn)忠還過禮！便要起身，婆子道：“恩人說那里話，怎么就要去？”進(jìn)忠道：“你令嬡可曾告訴你？”婆子道：“去的緣故，恩人還不知詳細(xì)哩！”進(jìn)忠道：“令嬡已說過了，無非是山精野怪，不必說，虧令愛福大，遇見我；若在別處，也不得回來，妖精口里說要拿他到洞中去，此后須要未晚早關(guān)門，無事休出屋。吃齋念佛真是再生的。”婆子道：“女兒自小就敬佛?！边M(jìn)忠堅辭要去，婆子苦畜。進(jìn)忠道：“我有公事在身，不能久畝?！逼抛拥溃骸岸魅瞬灰?，夜來女兒不見了，勞動了村前村后的人跑了一夜。今女兒承恩人救回，老身就今日草草備個酒兒酬謝恩人，并謝謝親眷莊鄰，望恩人竟坐坐?！边M(jìn)忠道：“實系有緊要事，不得閑，非是推托，改日再來領(lǐng)罷！”婆子那里肯放，那些來看的人也都來相勸，進(jìn)忠只得坐下。婆子歡天喜地的去辦酒。
少刻，一個個來了，有五六十人赴席。內(nèi)中雅欲不等，都來問如何相救。進(jìn)忠又說了一遍。眾人稱贊說道：“這傅婆婆寡居無子，止生此女；若再不見了，性命也難保全。虧官人搭救，使他母女完聚，真是莫大的功德?！闭f話間擺上酒來，眾人都來與進(jìn)忠把盞。進(jìn)忠首坐，眾人各各坐下，到有十多席。進(jìn)忠也起身一一回敬。坐下，飲過三巡，便起身要走。內(nèi)中一人道：“老兄請少坐，家姨母自然備牲口奉送?！庇稚狭艘坏罍M(jìn)忠堅意要去。婆子出來正欲開言，進(jìn)忠稱謝道：“實不能再飲，因盛意不好固卻，今已醉飽，就要告辭?！蹦瞧抛映蹲〔环诺溃骸斑€求恩人寬住一日，老身還有句話說哩。”進(jìn)忠道：“我是官身人，何能在此住，也無甚話說?！逼抛又皇遣环?。眾人道：“老兄且請坐，自然他有甚話說。”進(jìn)忠只得坐下，問道：“有甚話說就請教罷。”婆子道：“列位高領(lǐng)賢親俱在此，老身已年將六十，并無子嗣，只有這個女兒。母子相依，孤寡半世，許多人家來說親，老身都不肯嫁到人家去，指望招個女婿養(yǎng)老。不意昨晚坐在窗下看月，被一陣狂風(fēng)刮了去，不知在個甚么廟內(nèi)遇見這位官人救護(hù)，得全性命，真是重生我女兒之身。老身今有句言語，只是唐突官人，就趁列位在此，借重作個保山，愿將女兒嫁與官人?！北娙她R聲道：“好極！好極！”正是：姻緣有分逢珠麗，邂逅無端會大奸。
有分教：巧言悅耳，已占下他年第一座的干兒；令色畜情，早結(jié)下個身后解群冤的種子。
畢竟不知這人姓甚名誰？且聽下回分解。
神明顯處威靈赫，奸黨聞時心膽寒。
事向機(jī)緣尋湊合，人從快捷方式妄躋攀。
赤繩已系氤氳使，呆越應(yīng)教巧結(jié)歡。
卻說陳少愚次日備了禮物，領(lǐng)著女婿到監(jiān)院衙門前來。班上并巡捕各役都用到了錢，傳進(jìn)帖子到椽房內(nèi)。劉出來相見，領(lǐng)了文煥，帶著禮物到書房里與眾人相見。那倪文煥卻也好一表人材，只見他：豐神秀雅，氣度雍容。胸羅錦繡煥文章，眉麗江山含秀氣?；㈩^燕額，功名唾手可前期；鼠顧狼行，奸險存心真叵測。不于盛世為麟鳳，甘向權(quán)門作犬鷹。
文煥與眾人一一見過禮，換了青衣等候。少頃，里面?zhèn)鼽c(diǎn)，眾人齊上堂伺候。魯太監(jiān)出來坐下，眾椽房叩頭參謁過，進(jìn)忠走上去稟過，纔領(lǐng)文煥至檐前跪下。門子接上手本，起來稟拜見，魯太監(jiān)道：“只行常禮罷。”文煥拜了四拜，將禮單呈上。進(jìn)忠接了，擺在公案上。魯太監(jiān)道：“請換了衣巾看座兒來。”文煥不敢坐，魯太監(jiān)道：“就是師生也該坐的，坐下來好說話。前日也有幾個門生，都是坐著談的?！蔽臒ɡu換了衣巾告坐，呈上府考未取的文章。魯太監(jiān)揭開卷子看了，道：“字跡很好，文章自然也是好的。府官兒沒眼睛，怎么就不??？我這里就寫書子薦你去，定要他取的?！蹦眠^禮單來道：“秀纔錢兒艱難，不收罷。”劉道：“贄儀是該收的，就是孔夫子也是受束修的?！濒斕O(jiān)道：“將就收個手卷兒罷?！边M(jìn)忠取上來看時，乃唐六如《漢宮春曉圖》，筆墨甚工。門子捧上茶來吃了，倪文煥謝了。魯太監(jiān)命取書儀出來，遞與文煥道：“些須薄敬，拿回去買個紙筆兒罷?！蔽臒ò葜x了。走至堂口，文煥候魯太監(jiān)回進(jìn)去，纔出了衙門，回到岳家，細(xì)細(xì)對少愚說了。看那書儀，卻是十兩，陳少愚十分歡喜。
過了兩日，果然府里續(xù)取出二十名來，文煥取在第一。不日學(xué)院按臨，江都縣進(jìn)了三十五名，文煥是第十。送學(xué)之日，魯太監(jiān)也有賀禮，各緞鋪并運(yùn)司，鹽政府兩處房科都來代他插花掛紅，彩旗錦帳，極其華麗。一應(yīng)請酒謝客，俱是陳少愚一力備辦。又備齊整酒席請進(jìn)忠同衙門的人酬謝。文煥出來奉酒，不論長幼，一概稱為老伯，甚是恭敬。正是：志大言高狂者儔，獨(dú)全浩氣是儒流。
堪嗟矯矯饞門彥，折節(jié)閹人實可羞。
眾人飲至更深，各畜姊妹宿了。
次日辰牌方起，只聽得店門外人聲亂嚷，劉走出來看，卻是府里的差人。見他來，便站起身來道：“劉大爺來得早呀?！眲⒌溃骸爸T位有甚事？”差人道：“還是為織造的事。如今將近三個月來，府里日日催逼，拿過兩三次的違限了。昨日又發(fā)在廳里比，他們連睬也不睬，這是瞞不過爺?shù)?，蘇杭已拆號了，將近起身，這里還沒些影響哩?！眲⒌溃骸氨臼羌绷?，略寬一日罷?！辈钊说溃骸耙豢桃搽y寬?！眲⒔嘘惿儆奕〕龆畠摄y子與他們，他們那里肯受？眾人出來，做好做歹的把他們撮弄去了，復(fù)人來同吃了早飯。劉道：“事甚緊急，須早作法，不要空使了瞎錢，到?jīng)]用哩。”眾人散去，少愚畝下進(jìn)忠、劉來，道：“外日小婿的事，承二位盛情提拔，感激不盡，如今這差事還望計較。”劉道：“奈刻下監(jiān)主又在安東未回，怎處？”少愚道：“此事須是求你監(jiān)主計較纔好，不知幾時纔回來？”劉道：“有些時哩！令婿進(jìn)了學(xué)，也該去謝謝他，或可乘機(jī)與他談?wù)?。老頭兒是個好奉承的人，見令婿遠(yuǎn)去，自然依允?！边M(jìn)忠道：“此話也是，須內(nèi)里有個人提撥他纔好，老頭兒有些不撥不動哩！”劉道：“到是李融還有些靈竅?！边M(jìn)忠道：“那孩子有些走滾，恐拿他不定。”劉道：“他與陸士南厚，我們與他商議去?！比似鹕淼絺}巷里陸士南家來，小廝進(jìn)去說了，出來說：“請爺少坐，家爺就出來?！?br/>
茶罷，士南出來相見，又向少愚謝道：“夜來多擾，酒吃多了，此刻頭還疼哩！”對小廝道：“快泡苦茶來吃。”進(jìn)忠道：“有件事來與兄相商。少愚老丈的差事緊急，要叫他女婿往安東去走走，一則謝薦，二者求免差事，特來請教?！笔磕系溃骸昂秒m好，只是內(nèi)里無人提撥老頭兒?！眲⒌溃骸罢秊榇?，故來求老兄一字與尊可。”士南道：“與那個？”進(jìn)忠道：“李三兒。”士南笑道：“多承抬舉，摸也沒摸著，好不決裂的孩子，雖是心腸熱，卻也拿他不定?！鄙儆薜溃骸胺駝t，另求一位也好?！笔磕系溃骸皠e人都不中用，還是他有些用處，須尋他個降手去纔得妥貼。如今他與徽州呆家的個小郎并卞三兒三人拜為姊妹，三人厚的狠哩！等我先去尋他個引頭來?！彼旖行P去尋做媒的高瘋子。
三人坐著閑談。士南便去取出幾串錢來，道：“我們何不擲個新快頑頑?！边M(jìn)忠道：“好?！彼熹佅職謼l來，四人下場擲了一會，劉贏了十六兩。只見小廝領(lǐng)了高瘋子，一路嘻嘻呵呵笑了進(jìn)來，道：“爺們得了彩了，賞我個頭兒?！眲⑷×艘话傥呐c他，道：”拿去買酒助興，有好私窠子弄個來頑頑?！备忒傋有Φ溃骸按舐凡蛔?，到去鉆陰溝?！笔磕系溃骸澳慵倚孪眿D是個好的。”高瘋子呵呵笑道：“丫頭子到還順手，只是小伙子有些吃醋?！笔磕系溃骸澳慵依吓阑乙参幢胤诺眠^?！备忒傋拥溃骸拔壹依吓u轉(zhuǎn)是循規(guī)蹈矩的，不敢羅的哩?！眲⒌溃骸拔宜湍銉慑V雪白的銀子，把他與我略摟摟兒?！蹦钳偲抛有ξ闹皇菗屽X。士南又把打頭的錢抓了些與他，道：“你不要瘋，且干正經(jīng)事去，我們要到卞三兒家耍耍去，你先去對他說聲。你先拿一兩銀子去與他做東道，天熱，叫他不要費(fèi)事，就是桌盒酒兒罷，若吳家安兒在他家，叫他畜住他，莫放他去?！蹦钳偲抛咏恿算y子，又搶些錢纔去。小廝擺上飯來吃了，又下場擲了一會，劉只贏了七兩。至申牌時，士南道：“我們?nèi)チT?！鄙儆薜溃骸斑@事不可驟說，慢慢的引他為妙，我卻不好去得?！?br/>
四人出來，少愚回去，三人進(jìn)舊城到牛祿巷，將近城邊，高瘋子早站在巷口等。三人到了，高瘋子開了門，三人進(jìn)去，把門關(guān)上。卞三兒下階來，迎進(jìn)房內(nèi)相見，果然面若嬌花，身如弱柳，十分標(biāo)致。丫頭獻(xiàn)茶，士南道：“昨日安東有人來，三兒，可曾有信寄你？”卞三兒道：“沒有?！眲⒌溃骸霸贌o沒信的。”卞三兒笑道：“花子哄你?！笔磕系溃骸八行排c我，說想你得很哩，眼都哭腫了，你還笑哩?！北迦齼旱溃骸暗煤?，好好哭怎的。你是他心上人，故此有信與你?！鄙倏虜[上酒來，卞三兒各各奉過一巡，士南道：“安兒可曾來？”卞三兒道：“他往南京去了有二十多日，昨日纔回來，說今日要來看我哩！”
正飲酒菜，只聽得外面叩門，搖搖擺擺走進(jìn)一個小官來，只見他：桃花襯臉粉妝腮，時樣紗衣著體裁。
鼠耳獐頭狼虎性，破家害主惡奴纔。
這小官乃徽州吳守禮家一個老家人之子。那老家人名喚呆得，在揚(yáng)州管總，也撰了好幾萬銀子。止生了這個兒子，取名保安，年方十六歲，教他讀書，希圖冒主人的籍貫赴考。原來徽州人家家法極嚴(yán)，主人不準(zhǔn)冒籍，恐亂宗支。這老兒遂叫他兒子交結(jié)鹽院里的人，圖代他幫襯。誰知吳保安逐日同這班人在一處，遂習(xí)成了個流史浪子，拿著主人沒疼熱的錢任意揮灑。打聽得主人到楊州來，他便躲往南京去，恐事發(fā)覺，只等主人回去他纔回來，故此來看卞三兒。走進(jìn)來一一相見，坐下。卞三兒道：“昨日多承?！北０驳溃骸盀榱藥灼ゼ?，故此多擔(dān)閣了兩日。拜匣沒好的，已托人家去帶了?！庇謫柺磕系溃骸袄罡缈稍行艁?？”士南道：“前日有信的，說還有些時纔得回來。如今有件事正要著人去問他?！北０驳溃骸皫讜r有人去？我也要寄個信去。”士南道：“因舍親有件事托他，把他禮也收了，如今還不見下來，事已急了。”卞三兒道：“他卻是個極好的，只是懶得很，把事不放在心上?！北０驳溃骸八谶@里還有你陸三爺提拔他，如今在那里沒人說，想是忘記了?！笔磕系溃骸白匀皇峭浟?，你二人是他至交，就煩你們寫封信與他，事成時，叫我舍親送幾匹好尺頭與老三做衣服穿。”進(jìn)忠道：“甚么尺頭，折干的好?！毕蛐渲腥〕龆畠摄y子，放在桌上道：“事成之后再謝十方?！北迦齼旱溃骸瓣懭隣斒撬梁?，到叫我們寫信去?！笔磕系溃骸暗降着笥巡蝗缧置?。”保安道：“甚么事？”進(jìn)忠遂將陳少愚的事說了。保安道：“這事不難，我寫信去。”遂走到房里，拿個柬帖寫了，送與眾人看。士南道：“好詳細(xì)，老三也寫上一筆。”卞三兒笑道：“我不會寫?！毕蚴稚铣聜€戒指來，道：“把這戒指封在信內(nèi)，他就知道了。”劉道：“好，就套在他心坎兒上?！北０舶研欧饬酥涎海慌c陸士南，同入席飲酒，至更深方散。進(jìn)忠就在卞三家宿了。
士南將信交與少愚，次日收拾禮物，同倪文煥起身往淮安來，一路無辭。來到淮安西門，上岸問時，魯公公已回在淮安府察院衙門住著。少愚遂將書子帶到院前打聽，見院門緊閉，悄寂無人，只有幾個巡風(fēng)的。等了半日，纔見個老頭兒挑了一擔(dān)水歇在門外。少愚走上前問道：“你這水挑進(jìn)院去的？”老兒道：“正是?！鄙儆薜溃骸翱勺叽窟^？”老兒道：“我直到廚房，走書房過哩。你有甚話說？”少愚便扯他到僻靜處，道：“我有個信，煩你送與椽房里姓李的。”取出三錢銀子與他，那老兒道：“門子是老爺貼身的人，恐一時不得見?！鄙儆抟娝茀s，只得又與了二錢。老兒接了道：“午后來討信?！鄙儆奕チ?。少頃，等小開門進(jìn)供給，老兒纔挑水進(jìn)去。
少愚領(lǐng)著文煥到總漕衙門前玩了一會，回下處吃了午飯，再來院前等信，只見那老兒挑著空桶往一條小巷內(nèi)走，少愚跟他走到個菜園內(nèi)。老兒見沒人，纔歇下桶，拿出一個小紙條兒來，遞與少愚，竟自挑上桶去了。少愚打開一看，上寫道：“知道了，明日清晨來見。”少愚看過，把紙條兒嚼爛，同文煥往酒館內(nèi)飲酒。
次早，將禮物抬到院前，門上各人俱用到了錢，通報少刻開門，魯太監(jiān)升常。倪文煥報門進(jìn)去，當(dāng)堂跪下，接上手本。魯太監(jiān)道：“請起?！崩謨和胶筇茫饕?，又呈上禮單。魯太監(jiān)道：“遠(yuǎn)勞已夠了，又費(fèi)這心做甚么？收了罷，坐下拿飯來吃。”少刻擺下兩席，文煥東道，魯太監(jiān)下陪。文煥告坐，魯太監(jiān)道：“禮多必詐，老實些好。請坐，我也不安席了。”遂大碗大盤的擺上肴饌來，烹炮俱是內(nèi)府制造，極其香美。魯太監(jiān)道：“天暑遠(yuǎn)勞，又費(fèi)了盤纏，須尋件事兒處處纔好?！蔽臒ǔ鱿?，打一躬，將袖內(nèi)手本緩緩取出呈上道：“他事也不敢干瀆老師，只有奔父陳少愚緞行差事，求老師青目?！濒斕O(jiān)便叫傳管事的來。只見兩個穿青衣的上來，魯太監(jiān)將手本與他看，那人道：“這是府里的差，老爺這里只掛得個號兒，要免差，還要到揚(yáng)州府里去，老爺這里不好免得。”魯太監(jiān)道：“這事怎處？你須到府里去求，我不好管?！敝灰娕赃呑哌^一個門子來，道：“倪相公既冒暑遠(yuǎn)來，老爺若不允他，未免不近情了，如今只有將這緞店畝在本衙門聽用，揚(yáng)州府自不敢派他，必別派別鋪去?！濒斕O(jiān)道：“這也有理，叫椽房寫個條兒，用上印與倪相公。”椽房答應(yīng)。少刻寫了來，上寫道：“陳少愚緞鋪，本院取用緞匹，各衙門毋得擅自派差。特示?！濒斕O(jiān)看過，遞與文煥。文煥起身稟謝，告別道：“天暑就回，容日再請老師安?！濒斕O(jiān)送到站臺下就別了。
倪文煥來到門外，少愚已在院前等候。文煥將示條與他看了，少愚十分歡喜，即刻收拾下船回來。此時正值六月天氣，但見：赤日當(dāng)正午，陰云半片無。
江河疑欲沸，草木勢將枯。
毒郁天何厲，炎蒸氣不舒。
征鞍揮汗雨，小艇鍛人爐。
舟中熱不可當(dāng)，到了午后，西山酷日，曬得船板都烙人難坐。至寶應(yīng)市門洪濟(jì)閘下，文煥道：“熱得難受，走不得了，上岸尋個宿店乘乘涼再走?！蔽绦龆松习叮埖昃悴粷崈?。見閘前有座廟，二人進(jìn)來看時，卻是座關(guān)帝廟，殿宇寬敞，高大涼蔭，便與道士借殿上歇宿。道士道：“本廟老爺最靈，天熱恐相公們赤身露體，觸犯神圣不便，竟請到小道房里宿罷?！蔽臒ǖ溃骸耙驗闊針O，殿上纔得涼快，若到你房里住，又不如到飯店里宿了?！蔽臒ú蝗莘终f，便叫水手取了行李，就在殿旁掛起帳子來睡了。水手也在廊上膝地乘涼，都睡著了。至三更時，水手醒來，忽聽得人呵馬嘶之聲。坐起來看時，見廟門大開，一簇人馬自空而下，竟奔廟中來。只見：旌旗蔽月，戈戟凝霜。絳紗籠遍地散明星，黃羅蓋半空擎紫霧。黃巾力士，肩擔(dān)令字聽傳宣；金甲神人，手捧圭璋嘗擁護(hù)。赤兔馬嘶風(fēng)蹀躞，青龍刀偃月光明。玉簡金書，威振三天稱護(hù)法；白旄黃鉞，靈通九地號降魔。雙雙玉女傍龍車，對對金童扶寶輦。
那儀從一對對擺進(jìn)廟來，嚇得那水手揮身抖顫，沒處躲，便擠到柵欄內(nèi)，一團(tuán)兒蹲在馬夫腳下偷看。只見那神圣纔進(jìn)門來，只見一人跪下稟道：“殿上有生人困臥，請?zhí)熳瘃v駕?！迸赃吺虖牡溃骸吧趺慈?？速去拐來。”少頃，一個黃巾力士押著個老頭兒跪下道：“是江都縣生員倪文煥，拜與魯太監(jiān)做門生，進(jìn)了學(xué)謝薦回來，在此借宿乘涼。”神圣道：“既為圣門弟子，乃拜太監(jiān)做薦主，也是個不安分的，柑他后祿如何?！绷κ垦毫四抢蟽喝チ?。神圣下車走上殿坐下，真?zhèn)€神威赫奕。但見：藍(lán)靛包巾光赫赫，翡翠征袍花一簇。
輝煌抹額鳳穿金，玲瓏寶帶龍吞玉。
虬髦飄拂意舒徐，鳳眼光芒威整肅。
浩然正氣塞乾坤，千古英雄關(guān)壯穆。
關(guān)帝坐在殿前，力士又引那老兒跪下，道：“倪文煥后日身登黃甲，位列烏臺。乃赤練村降來的一起混世妖魔?！钡劬勓裕淮笈溃骸按说饶跣?，不即誅戮，遺害不淺?！彼彀蝿ο伦Ｅ赃呉粏T小將跪下稟道：“請?zhí)熳鹣⑴?，此人雖系奸黨，亦由天命使然，天尊豈可違天擅殺？望天尊暫宥。”帝君忿忿納劍坐下：“叫狗廟祝來！”兩個力士去將道士提來跪下，帝君道：“你既為廟祝，不守清規(guī)，怎么容奸邪在此赤身裸體，污觸殿廷，是何道理？扯下去打。”道士稟道：“他是揚(yáng)州的相公。因天氣炎熱，來此乘涼，弟子再三哀告，他竟不依，實是不能與他爭競?！钡劬溃骸扒宜∧愠醮危蓪λf：‘既讀圣賢書，當(dāng)知義路禮門之戒，奈何屈身庵宦以求進(jìn)身。自此改行從善，保他前程遠(yuǎn)大；若仍舊不端，必遭天譴。’去罷。”侍從喝退道士，帝君下殿上輦，儀從依舊一對對擺出廟門而去。
水手忙鉆出柵欄，開了廟門看時，四顧無人。他也等不得天明，便來船上告訴，船家道：“可是見鬼！我們一些也沒有聽見。”到天明，少愚翁婿二人起來，道士便來埋怨道：“小道昨日原勸相公們不要在殿上睡，夜來神圣發(fā)怒，要豉罰小道。”便把帝君言語含糊說了一遍。文煥只道他說謊，及上船來，見水手說得甚是詳細(xì)，纔心中駭然。正是：勸君切莫把心欺，湛湛青天先已知。
若使當(dāng)年能悔過，免教合族受誅夷。
陳少愚同女婿回到家中，正值差人在店中吵鬧。少愚拿出鹽政府的示條與眾人看了，同到府里當(dāng)堂驗過，府里只得另派別家。少愚置酒在卞三兒家酬謝進(jìn)忠、劉等，又送了卞三兒十兩銀子。呆保安已與進(jìn)忠結(jié)為知己，日日在一處頑耍。一日正在卞三家賭錢，忽衙門內(nèi)差人來喚他星夜至淮安聽差。即忙收拾登程。趕至淮安，進(jìn)府參見畢，魯太監(jiān)道：“今有中書汪老爺進(jìn)京復(fù)命，我沒有送得禮，你可速趕往北去送禮。”遂將禮物批文一一交與他，發(fā)了馬牌，差了四個箭手伴送。
進(jìn)忠將禮物包扎停當(dāng)，上了背包，辭了出來。到山陽縣要了四匹驛馬，結(jié)束做承差打扮，上了馬，竟奔山東來。一路打探得汪中書。過了徐州，在東阿縣養(yǎng)病，竟奔東阿來尋客店，安下行李，到院打聽。只見院門緊閉，靜悄無人，門上貼著中書科的封條，柱子上掛著面牌，上寫道：“本科抱著未痊，凡一應(yīng)公文俱于東阿縣收貯，俟病痊日匯送。其余私書等一概不許混瀆。特示?！边M(jìn)忠只得回寓，見縣里甚是荒涼，遂到東平州里尋客店住下。終日閑坐無事，只得同兩個箭手郊外學(xué)箭?？纯从幸粋€多月，不見開門。
一日，射了一會箭，向村店中飲酒，吃至天晚，信步而回。正值仲冬天氣，山骨瞇：，木葉盡脫，滿地皆茸茸荒草。忽見一群獐從草中竄出，呆呆木木的站在路旁。進(jìn)忠便乘著酒興，拈弓搭箭，拽滿了扯起一箭，正中一只大獐腿上，回來就跑。那兩個箭手一齊放箭，也中了兩只。三人趁勢趕來，獐子便四散跑去。三人分頭趕去，進(jìn)忠因跑急了，酒涌上來，走到個大林子內(nèi)，獐也不見了，遂坐在一塊石頭上喘氣，便倒在石上睡著了。直至更深醒來，見月色明亮，起身帶了弓箭，再往前走，走到一座寺院前，進(jìn)了二門，見上面有座寶塔。但只見：五色云中聳七層，不知何代法門興。
歸來遠(yuǎn)客時凝望，老去山僧已倦登。
金鐸無聲風(fēng)未起，寶瓶有影月初升。
忽聞梵語橫空下，疑是檀那夜看燈。
進(jìn)忠走到殿上，見香火俱無，人煙寂靜，站臺上光潔可愛，就如人打掃過的，映著月色，極其光潔。忠進(jìn)因貪看月色，坐了一回。忽聽得有人言語，心中甚是疑惑。再細(xì)聽，卻是從塔內(nèi)出來，想道：“四外無人，如何塔內(nèi)有人說話？必是歹人。”沒處躲避，見站臺旁有棵大柏樹，忠進(jìn)便從殿角的大柱爬上去，伏在樹枝上望下。只見塔內(nèi)走出三個人來，上了站臺，席地而坐，一個清軀瘦骨，身穿白袷；一個高視闊步，白衣元裳；一個長面多髯，梅花黃服。三人談笑了一會，那瘦者道：“有客無酒，月白風(fēng)清，如此良夜何？”黃衣者道：“何不聯(lián)句以消清況?！比嘶ハ嘀t讓，那白袷者道：“我先放肆拋磚，幸勿噴飯?！彼煜纫鞯溃涸虬蜕絿[月明，洞庭霜落漢江清。
心神正處標(biāo)仙籍，劍術(shù)傳來有道經(jīng)。
楚國加冠羞下士，唐家伐叛播忠名。
十年靈異稱通臂，枯骨當(dāng)時也著聲。
黃衣者吟道：碧水丹山日日游，蒼松翠柏自為儔。
每銜芝草供靈藥，常御云車列十洲。
名掛東華增上壽，身依南極馭千秋。
昏昏塵世皆蕉夢，高戴皮冠笑隱侯。
元裳者贊道：“二公高纔杰作，難以續(xù)貂。既聆珠玉，不得不亂談?wù)埥??！彼煲鞯溃耗显婪孱^振羽衣，每從胎息見天機(jī)。
翩翩赤壁橫江過，矯矯青城帶箭飛。
雨后清溪看獨(dú)步，月明華表羨雙歸。
云間昨夜笙簫響，嘗伴王喬與令威。
三人吟畢，互相贊羨。正自標(biāo)榜，忽外面又走進(jìn)十余人來，各攜酒肴，中間擁著一人，頭戴唐巾，身穿黃裘，攜著一個少年女子走上站臺。三人起身相迎，清軀者道：“令君何處獲此佳偶？”唐巾者道：“適過前村，見此女憑欄凝望，故邀來玩月，三公對此佳景，何事清淡？”元裳者笑道：“因夜深無酒，聊聯(lián)詩遣興耳?！碧平碚叩溃骸案哐胖?。倘不吝珠玉，愿聞?wù)埥?，或可續(xù)貂?！比怂鞂⑶白鞲髡b一遍。那人嘖嘖稱贊道：“清新俊逸，一洗六朝。赤壁青城，用典精確，且沉雄頗類老莊?！彼烀【乒沧谩Ｔ颜叩溃骸傲罹钪娝?，何不請教大作以壓諸卷?！蹦侨诵Φ溃骸鞍嚅T弄斧，貽笑大方?！彼煲鞯溃盒乃弈x質(zhì)全，化形嘗禮月中仙。
修成大道傳剛子，養(yǎng)得雄纔難茂先。
九尾擊時能出火，千年丹就可通天。
從來一液強(qiáng)多事，卻笑維摩枯寂禪。
三人齊聲贊道：“天工大匠，直壓倒元、白矣?！鼻遘|者道：“明月滿天，佳人在座，我輩何不聯(lián)句以代催妝?！北娙她R聲道好。清軀者道：“我先放肆起?！彼焓壮溃夯ㄔ驴陕?lián)春，黃衣者道房櫳映玉人。
動衣香滿路，元裳者道移步襪生塵。
碧海懸金鏡，唐巾者道凌波出洛神。
元漿頗合巹，清軀者道鸞鳳日相親。
聯(lián)畢句，三人斟酒來奉道：“小弟們借花獻(xiàn)佛，各飲雙杯?！币蝗藖矸钐平碚撸蝗吮愠直瓉韯衲桥?。那女子只是俯首不接。黃衣者來強(qiáng)之再三，漸至褻狎，遂擠到站臺口，近他身邊，雙手捧面，那女子推開手要望下跳，四人忙上前將他抗住。唐巾者道：“我因你欄邊獨(dú)坐，若有所思，故相攜至此，你若不好好依從，拿你洞中去，不怕你不成其事?！蹦桥勇勓?，便啼哭不理他。
進(jìn)忠在樹上想道：“這幾個男子逼一個女人，定非善類?！币粫r激烈起來，取弓箭在手，將兩腿夾定樹枝，扣上箭，認(rèn)定了，“嗖”的一箭，正中那戴唐巾的左臂。那人大叫一聲道：“不好，有賊?！边M(jìn)忠還未等他說完，“嗖”的又是一箭，射中那清軀的背上。眾人齊喊，一哄兒都跑出去了，只畝下那女子在站臺上啼哭。
進(jìn)忠見人去了，便爬下樹來，走到站臺上。那女子見了，嚇了蹲做一團(tuán)。進(jìn)忠道：“不要怕，我不是歹人。你是何處人？為何同這些男子來此？”女子哭道：“奴是嶧山村人，晚間獨(dú)坐看月，被那個人拿來，昏昏沉沉，不知來到此處。我并不認(rèn)得這起人?！边M(jìn)忠道：“你不要哭，我送你回去?！闭f畢，扶了女子下了站臺，出廟來走到路口。
等了天明，纔見個趕腳的。進(jìn)忠道：“牲口來。到嶧山村多遠(yuǎn)？”腳夫道：“三十里?！边M(jìn)忠同那女子上了牲口，竟望東來。少刻到了一所村莊，腳夫道：“是了?！蹦桥拥溃骸扒懊嫔娇诟导仪f纔是哩?！庇肿吡艘粫?，到一座靠山臨水的莊子，女子道：“是了?！倍讼铝松冢€過錢，到莊上女子家去。一刻，里面走出個婆子來，請進(jìn)忠到草廳上。那婆子拜謝了，備出早飯來與進(jìn)忠吃。女子梳洗畢，也出來拜了四拜，謝過。進(jìn)忠看了那女子，真?zhèn)€生得端正，迥不同夜間所見。只見：儀容俊秀，骨格端莊。芙蓉面淺露微紅，柳葉眉淡舒嫩綠。輕盈翠袖，深籠著玉筍纖纖；搖曳湘裙，半露出金蓮窄窄。疑并落雁沉魚，何用施朱傅粉。
進(jìn)忠還過禮！便要起身，婆子道：“恩人說那里話，怎么就要去？”進(jìn)忠道：“你令嬡可曾告訴你？”婆子道：“去的緣故，恩人還不知詳細(xì)哩！”進(jìn)忠道：“令嬡已說過了，無非是山精野怪，不必說，虧令愛福大，遇見我；若在別處，也不得回來，妖精口里說要拿他到洞中去，此后須要未晚早關(guān)門，無事休出屋。吃齋念佛真是再生的。”婆子道：“女兒自小就敬佛?！边M(jìn)忠堅辭要去，婆子苦畜。進(jìn)忠道：“我有公事在身，不能久畝?！逼抛拥溃骸岸魅瞬灰?，夜來女兒不見了，勞動了村前村后的人跑了一夜。今女兒承恩人救回，老身就今日草草備個酒兒酬謝恩人，并謝謝親眷莊鄰，望恩人竟坐坐?！边M(jìn)忠道：“實系有緊要事，不得閑，非是推托，改日再來領(lǐng)罷！”婆子那里肯放，那些來看的人也都來相勸，進(jìn)忠只得坐下。婆子歡天喜地的去辦酒。
少刻，一個個來了，有五六十人赴席。內(nèi)中雅欲不等，都來問如何相救。進(jìn)忠又說了一遍。眾人稱贊說道：“這傅婆婆寡居無子，止生此女；若再不見了，性命也難保全。虧官人搭救，使他母女完聚，真是莫大的功德?！闭f話間擺上酒來，眾人都來與進(jìn)忠把盞。進(jìn)忠首坐，眾人各各坐下，到有十多席。進(jìn)忠也起身一一回敬。坐下，飲過三巡，便起身要走。內(nèi)中一人道：“老兄請少坐，家姨母自然備牲口奉送?！庇稚狭艘坏罍M(jìn)忠堅意要去。婆子出來正欲開言，進(jìn)忠稱謝道：“實不能再飲，因盛意不好固卻，今已醉飽，就要告辭?！蹦瞧抛映蹲〔环诺溃骸斑€求恩人寬住一日，老身還有句話說哩。”進(jìn)忠道：“我是官身人，何能在此住，也無甚話說?！逼抛又皇遣环?。眾人道：“老兄且請坐，自然他有甚話說。”進(jìn)忠只得坐下，問道：“有甚話說就請教罷。”婆子道：“列位高領(lǐng)賢親俱在此，老身已年將六十，并無子嗣，只有這個女兒。母子相依，孤寡半世，許多人家來說親，老身都不肯嫁到人家去，指望招個女婿養(yǎng)老。不意昨晚坐在窗下看月，被一陣狂風(fēng)刮了去，不知在個甚么廟內(nèi)遇見這位官人救護(hù)，得全性命，真是重生我女兒之身。老身今有句言語，只是唐突官人，就趁列位在此，借重作個保山，愿將女兒嫁與官人?！北娙她R聲道：“好極！好極！”正是：姻緣有分逢珠麗，邂逅無端會大奸。
有分教：巧言悅耳，已占下他年第一座的干兒；令色畜情，早結(jié)下個身后解群冤的種子。
畢竟不知這人姓甚名誰？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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