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說大話滿口吹牛擺雙臺安心落局

　　且說陸蘭芬向著章秋谷細(xì)細(xì)的講說，陳海秋初做花筱舫情形：陳海秋生長廣東，平日最是性急，兼之初到上海，不懂堂子里的規(guī)矩，自從辛修甫將筱舫薦與海秋之后，剛叫了三四個局，就想住夜起來。筱舫的娘姨向他說道：“倪長三堂子里向格先生，比不得么二搭仔野雞，總要碰幾場和，吃幾臺酒，到仔是實梗模樣格辰光，再好講到住夜浪去。耐實梗性急，是勿成功格。”陳海秋聽了娘姨的話，當(dāng)夜就擺了一臺花酒，連著碰了一場和，接連又吃了一臺酒。陳海秋的心上，以為吃了兩臺花酒，筱舫一定留他。誰知花筱舫身價自高，非但沒有留他，并且應(yīng)酬之間也是隨隨便便的樣兒，并不十分巴結(jié)。陳海秋見筱舫并沒有留他住夜，心上就著實的不快活起來，說那娘姨有意哄他擺酒，又裝著身分不肯留客?！彪y道你們做了這個生意，還要裝什么千金小姐的身分么？”花筱舫聽了又氣又笑，曉得他是個外行，著實搶白了他兒句。陳海秋雖然聽見，不甚懂得他們的口音，也就罷了。昨夜陳海秋又到筱舫院中請客，筱舫一肚子的不高興，那有好氣待他？又值海秋醉后一定要強(qiáng)他吃酒，所以鬧出這一件花城香國的風(fēng)波，也不能全怪倌人的不是。齋章秋谷聽了方才明白，不住的點頭，果然這件事兒做得過分了些。又見花筱舫淚涴羅衣，眉顰翠黛，倒可憐筱舫起來，又勸他道：“這件事兒陳老雖然性急，你也冒失了些。但陳老是個外路客人，不懂堂子里頭的規(guī)矩，你何不將這些情節(jié)向我們朋友說明，等我們再去勸他，便沒有今天這一場糟蹋了。如今事情已過，不必再談，你看著我的面情，不消生氣，我去向陳老說明，叫他進(jìn)來陪你一個不是，只當(dāng)沒有這件事兒可好？”知花筱舫明曉得今天這場冤屈是章秋谷暗中提調(diào)眾人，卻又無可如何，坐起來用手巾拭了淚痕，道：“謝謝耐，對勿住，總是倪自家勿好，得罪仔客人。難下轉(zhuǎn)請耐二少照應(yīng)點倪，陳老搭說句好話。”秋谷聽了，暗道：“這兩句雙關(guān)話兒，倒也來得利害，竟像曉得是我的主意一般?！毙闹邢胫?，口內(nèi)胡亂答應(yīng)一聲便走了出去，附耳和陳海秋說了幾句。海秋初時不肯，禁不得被秋谷一把衣袖拉住了，直到后房。齋花筱舫正和陸蘭芬并肩坐著，不知口中低聲悄語在那里說的什么。見章秋谷同了陳海秋進(jìn)來，筱舫登時扳起面孔，別轉(zhuǎn)頭去，低頭向壁不發(fā)一言。秋谷向陳海秋努一努嘴，海秋會意，搶到筱舫面前，攙著他的手，道：“剛剛二少已經(jīng)和我說明，這件事情恰是大家不好。我雖然性急了些，你也不消動氣?？粗俚拿媲椋灰旁谛纳?。”筱舫并不開口，奪過手來賭氣避了開去。海秋只得又走過來向他央告道：“我方才也是一時性急，現(xiàn)在有章二少爺從中勸解，是再好沒有的了，你何必定要這樣認(rèn)真？”筱舫聽了就如沒有聽見的一般，低著頭看自己手中的帕子。秋谷見了，曉得自家在此不便，礙了他們的眼睛，向陸蘭芬把手招招，兩人一齊退出房外，只有陳海秋同花筱舫兩人在內(nèi)。修甫等見秋谷出來，爭問怎樣，秋谷不語，只指著后房把手搖了二搖。知好一會，方見陳海秋走了出來。秋谷便仍舊同著蘭芬進(jìn)去，把筱舫拉了出來?；泗骋娏吮娙耍幻饷嫔霞t了一紅，有些慚愧。蘭芬見他不好意思，便把他拉到靠壁二張椅上坐下，二人噥噥唧唧的談心。陳海秋取過一碗茶來，喝了半碗，把余下的半碗遞在筱舫手中。筱舫正在說話，不及提防，只認(rèn)是娘姨給他倒茶，順手接了過去。及至回過頭來一看，方知就是陳海秋，又見眾人的目光一并注在他一人身上，不禁羞得他滿面通紅，把海秋啐了一口，自己也撐不住笑了。又道：“剛剛搭倪反末也是耐，故歇末也是耐，耐格人……”說到此處，頓了一頓道：“賽過是戲臺浪格三花面，一時一樣面孔，才做得出格。啥人來看耐呀！”說著又低頭而笑。陳海秋見他笑了兩聲，心中方才快活，秋谷也是欣然。古忽聽得貢春樹向秋谷笑道：“你自己常對人說，堂子里頭玩耍萬萬不可認(rèn)真，你為什么今天又認(rèn)起真來？”秋谷笑道：“你這個人說出來的話兒真是不通情理！我說不要認(rèn)真，是遇事將就，不必挑他們的眼兒。若是倌人把我們當(dāng)作瘟生，任情得罪，自然也要認(rèn)真起來，難道真是和那一班馬夫、戲子一般，專想他們倌人的倒貼么？”一句話，早又把個花筱舫說得面紅起來。秋谷覺得，連忙用別話混了開去。筱舫略坐一會，起身去了。陸蘭芬等也陸續(xù)要走，秋谷叫住蘭芬又說幾句話，問到那方子衡身上來。蘭芬道：“俚耐日日八九點鐘辰光到倪搭來請客，一連請仔兩日哉，今朝勿得知阿要來？”略談幾句，也就走了。古陸蘭芬回到院中，果然那方子衡已在房中高坐等了多時，見蘭芬回來，大喜道：“今天什么人叫你的局，去了半天。我等了有一點多鐘，為什么到此刻才來？”蘭芬微笑道：“倪從前格熟客叫倪去替碰和，坐勒浪厭煩煞。剛剛今朝嘸撥轉(zhuǎn)局，只好替俚一直格碰下去。倪人末勒浪替俚篤碰和，心浪末勒浪牽記仔耐，曉得耐故歇辰光一定要來快哉。方大人，對勿住耐，等仔倪多化辰光。”說著橫波展笑，眉黛生春，笑迷迷的朝方子衡瞟了一眼。這一個眼風(fēng)，幾乎把方子衡的三魂七魄都鉤了出來。愛到極處，迷著兩只眼睛看定了陸蘭芬嘻嘻的傻笑。知蘭芬見了心中暗暗好笑，故意走到方子衡身邊立定，把一只纖手搭著方子衡的肩膀，低低問道：“耐今朝阿要請客嗄？”方子衡正在色授魂飛之際，見蘭芬走至身旁，更加歡喜，張開兩手想要趁勢把陸蘭芬摟入懷中。早被蘭芬覺著，連忙把他的兩手擋開，低聲笑道：“勿要囁！撥俚篤看見仔，算啥格樣式介？”方子衡聽了，只得暫時住手，雖然已是動情，卻曉得陸蘭芬是個金剛隊里的出色人員，平日之間，將就些兒的客人絕不肯假借一些詞色。齋方子衡不敢冒昧，恐怕蘭芬要發(fā)那紅倌人的標(biāo)勁出來，只好規(guī)規(guī)矩矩的和他說話。又問他方才叫局究竟是什么客人，陸蘭芬依實回答，又道：“姓章格客人說搭耐向來認(rèn)得，耐倒底阿認(rèn)得俚介？”方子衡聽了，想起章秋谷來，跳起來道：“果然不錯，我認(rèn)得這個客人！原來他也在這里，巧極了?！北阋化B連聲，叫快拿筆硯來寫請客票頭，一面又叫先擺臺面。方子衡早把請客票頭寫好，就到兆貴里陳文仙家去請秋谷，又請幾個別處的客人。不一會，客人陸續(xù)到了。知章秋谷在陳文仙院中尚未回棧，眾人已經(jīng)散去，接到了方子衡的票頭，本想不去，回過念頭一想，未免有些不好意思，便也隨后到來。到得蘭芬院內(nèi)，方子衡直接到樓梯邊來，呵呵大笑道：“章秋翁，幸會幸會。怎么你既到上海，竟不給我一個信兒？今天幸而蘭芬向我說起，方曉得你在此間，為什么不肯通知朋友？?；貐s要罰你一杯?！鼻锕葻o暇回答，只是含笑招呼?？邕M(jìn)房中，和那一班先到的客人彼此通了名姓，也有認(rèn)得的，也有不認(rèn)得的，恰好那金漢良也在座中，秋谷略道幾句寒暄。主方子衡最是性急，連聲叫快起手巾，自家提起筆來替眾人寫好局票，交代娘姨，彼此相將入席。金漢良叫的金小寶卻第一個先來，見秋谷也在席中，似有詫怪之狀，叫了一聲，方走至金漢良背，競不招呼，只把頭略略朝金漢良點了一點，便自坐下。主金漢良見他叫的局第一個先來，他本來是個瘟生，只樂得他擺尾搖頭，身子坐在椅上不住的搖晃，閉著眼睛口內(nèi)咕嚕咕嚕的不知說的什么。猛然睜開眼睛，向席上眾人說道：“這堂子里頭的玩耍，雖然不算什么正經(jīng)事情，然而也著實的有些講究。不是我兄弟說句夸口的話兒，無論再是有些名氣的倌人，但凡兄弟做的地方，比起別人來總要多占一分面子。你們眾位請看，小寶這樣的紅倌人，兄弟去叫起局來，總是第一個先到。若不是他把我兄弟當(dāng)做恩客，那里肯巴結(jié)到這個樣兒？不瞞你眾位老哥說，兄弟在此間堂子里頭頗有些名氣?！饼S金漢良正要再說下去，金小寶坐在后面冷笑一聲，止住漢良的話頭道：“金大少，耐倒慢慢叫，閑話說清爽仔。倪啥辰光做耐格恩客，耐倒搭倪說說看？就是叫個把局，倪有轉(zhuǎn)局末來得晏點，嘸撥轉(zhuǎn)局末來得早點，阿是倪來得早仔點，就算做仔耐格恩客哉？倪倒從來勿曉得做啥格恩客，那哼末叫恩客，那哼末叫勿恩，耐倒講撥倪聽聽看。倪堂子里向格客人多多花花，象耐金大少一樣格客人也多煞來浪，倪要碰碰就做恩客，是也好格哉。耐格只嘴說起閑話來，真真嘸撥仔格淘成，阿要瞎三話四！”古金漢良正在高興，被金小寶兜頭攔住，說出一番冰冷的話來，把個金漢良說得又羞又氣，頓口無言。章秋谷見他那一副可笑的神情，早想起前日在四馬路中見他坐在小寶轎內(nèi)的那種怪相，忍不住別轉(zhuǎn)了頭不住的暗笑。其時陳文仙出局已來，坐在秋谷背后，見秋谷這般好笑，悄問為甚，秋谷附耳和他說那金漢良的可笑情形，陳文仙也格格的笑個不住，又恐怕金漢良見了疑心，將一方手巾掩在嘴上，極力忍住。主方子衡搳了兩個通關(guān)，見客人的局已經(jīng)到齊，便一個個細(xì)細(xì)的渾身打量。只見這一個是驚鴻顧影，那一個是飛燕驚風(fēng)；這個是艷影凌波，那個是纖腰抱月。正是：齋絳辱珠袖，花飛一面之春；霧縠冰綃，紅涴桃花之影。主方子衡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又回頭看看蘭芬，覺得他的姿態(tài)清麗絕人，脂粉不施，衣裳雅淡，豐神整潔，眉目清揚(yáng)，那顧盼之間別有一種動人之態(tài)。方子衡看了一回，忽地向蘭芬問道：“你為什么都是穿的素色衣裳，渾身上下沒有一些紅色，同他們那一班時髦倌人的裝束大不相同，可是你平日間不愛濃妝，所以這般裝束么？”蘭芬聽說，不覺長嘆一聲道：“倪格閑話說起來，三日兩夜也說俚勿盡?！闭f著，早眼圈兒紅了，桃腮挹露，眉黛含顰，似有許多幽怨說不出來。古方子衡不知什么緣故，連連問他，蘭芬方才嘆口氣道：“倪故歇吃格碗堂子飯真叫無法，說起來也是坍臺?！本桶阉?dāng)初嫁了個姓張的客人，因他正妻妒忌，別租了一所小公館和他同住。兩下如何要好，怎樣恩情。不料不到一年，姓張的生起病來，醫(yī)治無靈，竟自死了，那時無可奈何。蘭芬說到此間，那聲音早嗚咽起來，用手帕去揩那眼梢，好像要流下淚來的光景。停了一會，又說死了不多幾日，正室天天吵鬧，不容他住在家中，尋事生非，鬧得翻天覆地，存身不住，只得出來重落風(fēng)塵，再做這行生意。這也叫紅顏薄命，無可如何。一面說，一面蹙額低頭，盈盈欲涕，裝得十分相像。又道：“倪故歇想起來，總是倪自家格命苦，張格勿死末，倪也勿會出來，所以倪格衣裳才是素格，頭浪也勿紥紅頭繩，賽過搭俚穿孝，總算是倪心浪勿忘記俚格意思?！敝鞣阶雍饴犃颂m芬一番說話，暗想：“堂子里頭竟有這樣的多情妓女！若把他娶回家去，倒是一個好人，料想不至于鬧什么笑話?！狈阶雍庑纳洗蛄诉@個主意，便看著蘭芬，竟越看越好起來。陸蘭芬的面貌本自不差，方子衡看了他，竟是個吳王苑里的西施，漢帝宮中的合德，差不多把今來古往見于傳載的那些傾城傾國的佳人合將攏來，也比不上陸蘭芬的豐格。這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了。知且說章秋谷聽了陸蘭芬的說話，暗暗的贊他迷人的手段不差，看來這方子衡又免不得要入他的圈套，我們做朋友的人該應(yīng)要把他提醒，免得他墮落迷途，方是道理。但是這方子衡一錢如命，也不是什么好人。平日間有些不得意的親友要向他借貸些須，就如割了他身上的肉一般。凡是向他借貸過一次的人，從此他見了你的影兒望風(fēng)遠(yuǎn)避，比那窮人見了債主還要懼怕幾分。果然是“富人怕借，窮人怕債”，說得不差，章秋谷想到此間，那里還肯去管他的閑事？只預(yù)備著看他們的笑話罷了。正是：主三千選佛，輸他荀令之香；十斛明珠，難買羅敷之嫁。知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