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回

九尾龜 作者:張春帆


  第四十回藍橋咫尺舊雨不來芳草天涯王孫歸去

  且說金漢良叫了金小寶的局,小寶回說不來,方子衡也覺得十分詫異,多看著金漢良的面色,想著他下不來臺,定要發(fā)作一場,重寫局票去叫。不料金漢良不慌不忙,面上也沒有一些愧色,竟是若無其事的一般,慢慢的說道:“我昨天在小寶院中,小寶這兩日受了暑氣,我就料他今日未必出來,果然今夜不能出局。這原是我自家不好,不應就去叫他?!北娙瞬涣辖饾h良說出這一番遮掩的話來,一個個十分好笑,卻又不好說明,只含著笑看他的神色。齋金漢良見無人應接,自覺臉上也有些發(fā)起熱來,只得又向方子衡說道:“小寶的為人卻甚是和平,沒有一些時下倌人的習氣。兄弟深曉得他的性情,他卻也不把兄弟一定當做客人看待,差不多就像自家人的一般。所以他偶然有些差錯之處,兄弟也并不怪他。今天他一定是撐不起來,才回了兄弟的條子。若換了別的時候,只要他勉強得來,兄弟去叫他的局,萬沒有不來的道理?!敝鞣阶雍怆m然是個外行,然而畢竟是個世家子弟,終不像金漢良的草包,聽了他這一派怯排場的說話也覺好笑。章秋谷更覺得胸胃中作惡起來,皺著眉頭瞪了金漢良一個大大的白眼。暗想:這樣的東西,怎么也到應酬場中現(xiàn)眼,虧他這般老臉,叫局不到,還說出這般混擺架子的話來!待要罵他幾句,卻想起來與自家無涉,不必去做這冤家,便忍住了,只在鼻子眼里笑了一聲。知那金漢良不知好歹,索性把喉嚨提高了一調(diào),高談闊論起來道:“不瞞你們眾位說,金小寶在上海灘上是一個有名氣的倌人,排在四大金剛之內(nèi)。你們請想,要不是他色藝兼全,那里數(shù)得著他呢?兄弟此番到了上海地方,也不過要鬧些名氣,所以就做了小寶,沒有再去做過別人。小寶的看承兄弟,也是竭力張羅,十分巴結。論起小寶的為人來,雖然沒有什么脾氣,卻總有些紅倌人的性情,往往一個不高興,免不得就要得罪客人。獨有我做兄弟的到了小寶院中,無論如何煩惱,總是笑面相迎,從沒有得罪過一句?!闭f到此處,又笑嘻嘻的低聲說道:“就是攀相好的時候,也沒有花費什么銀錢,那許多要好的情形真是一言難盡。想眾位在這件事兒之內(nèi)都是些過來人,也用不著兄弟細說的了。”這一席話尚未說完,臺面上的一眾客人早已笑聲盈耳。金漢良全然不覺,還在那里手舞足蹈的數(shù)說金小寶如何要好,那樣多情。主章秋谷實在忍不住了,把桌子猛然一拍,哈哈大笑道:“金漢兄,你還認著金小寶和你真心要好,敢是在那里做夢么?你上了他一趟轎子,他就敲你四十塊錢的竹杠,還說了你無數(shù)刁尖刻薄的話兒。這也還罷了,今天你好好的叫他的局,竟自謝了不來,上海地方可有這般規(guī)矩?你是小寶的恩客,尚且這般相待;那不是恩客的人,又當怎樣?豈不更要受他的糟蹋么?他吃了堂子飯,要是這樣的得罪客人,也不必什么生意了。金漢良兄,我倒有一言相勸,你既然不懂,不必滿口胡吹,還是少說些兒為妙。這是我的金玉良言,你卻不須動氣?!饼S這幾句話兒,把一個慣吹牛屄的金漢良說得頓口無言,羞得面紅耳赤,那頭上的汗就如荷葉上的露水一般往下亂滴。眾人見了金漢良這般局促的情形,又聽了章秋谷這樣發(fā)松的說話,一齊哈哈大笑起來。笑得金漢良愈加著急,拿出手巾來揩了頭上的汗珠,又不住的用扇子亂扇,看他那個樣兒,好生難過,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忽然又逼得面皮紫脹,口內(nèi)發(fā)起喘來,一刻之間,就露出許多怪象,最苦的是白白的被章秋谷這般打趣,不敢認真。眾人笑了一回,畢竟方子衡是個主人,見金漢良急到這般模樣,有些過意不去,朝著眾人連連搖手,止住笑聲。古金漢良過了老大一回,方才漸漸的回過兩色,暗暗的切齒痛恨秋谷,卻又無可如何,只得搭訕著向方子衡笑道:“既然小寶不來,我卻沒有別人可叫,臺面上未免寂寞了些,只好借重方子翁和我代叫一個的了?!狈阶雍獾溃骸耙膊槐亓硗庠俳袆e人,你看臺面上的局已到齊,你自己揀個中意的倌人,轉一個局過去不好么?”金漢良聽了,便四圍看了一遍,見倌人、大姐、娘姨等擠得密密層層,卻仔細看來,沒有什么好的。只有章秋谷背后坐著一個倌人,約有十八九歲光景,柳眉貼翠,檀口含朱,妙麗無雙,容華絕代,正在那里遮著扇子和秋谷密談。金漢良暗想:這一定就是什么陳文仙了。卻為方才被秋谷無故罵了一頓,不好意思轉他的局。對面方子衡看了,已知其意,便喚秋谷道:“章秋翁,有人要轉一個文仙的局,不知可肯割愛么?”秋谷失笑道:“奇了!倌人掛著牌子,無論何人都好叫他的局,怎么問起我來?難道我有什么不肯么?”回頭對陳文仙道:“你只管坐過去就是了?!狈阶雍夂徒饾h良大喜。不料陳文仙聽秋谷叫他轉局,登時沉下臉來,把身子一扭道:“倪一幫里向客人勿做兩個格,耐末無啥稀奇,倪倒嘸撥格號規(guī)矩?!鼻锕纫恍?,金漢良又碰了一個釘子,連方子衡都不好意思起來。金漢良氣得呆呆的,半晌不言。還是方子衡怕他下不來臺,叫蘭芬去轉個本堂局,坐在金漢良肩下。蘭芬勉勉強強的去坐了一坐,仍舊回來。古方子衡見臺面甚是冷落,便鼓起興來,要擺三十杯的莊。陸蘭芬不許,瞅了方子衡一眼道:“勿要實梗囁,晏歇吃醉仔,倪搭是無撥啥人來浪替耐吃酒?!狈阶雍獾溃骸拔揖鸵蝗霜毘?,不用你們替代何如?”蘭芬也笑道:“倪勿要嗄。”就把方子衡手內(nèi)的酒壺奪去。方子衡再三央告,陸蘭芬只是不許。合席的人都笑起來。章秋谷笑道:“我來同方大人講個情兒,許他擺了十杯拳莊罷。”蘭芬還不肯應,秋谷打著蘇白笑道:“耐也就是實梗仔罷,勿要來浪做啥格生意經(jīng)哉?!贝蠹液迦挥中?。蘭芬聽了,急把酒壺放下,瞪著眼睛,一手指著秋谷道:“耐格號人末,實頭……”蘭芬說到此處,自覺有些礙口,頓住不說。秋谷也忍笑無言。方子衡卻不甚明白,只把酒壺取過來,先斟了五杯,便要和章秋谷搳拳。方子衡卻卻的連輸五拳。蘭芬咕嚕道:“難生來等耐自家去吃,吃醉仔勿關倪事?!狈阶雍夤恢敝韲倒嗔宋灞?,便又去尋別人對搳。一時叫來出局的倌人,會搳拳的一齊出手。霎時間紅飛翠舞,玉動珠搖,那手上帶的金玉腕釧,互相摩擊,鏗鏘作聲。方子衡看了大樂,秋谷也微微而笑。絲哀竹急,履錯釵橫,紅粉兩行,金釵十二。方子衡左顧右盼,駭矚流光。主正在樂不可支之際,忽見留在棧內(nèi)的一個家人滿頭大汗闖進房中,后面跟一個信差模樣的人,手中拿的像是一封電報。方子衡不覺呆了一呆。果然那家人走近面前垂手回道:“家內(nèi)來了一封電報,不曉得是什么事情,請老爺過目。”就向那信差手中接過電報,遞在方子衡手中,兩人便退了出去。方子衡拆開電封看時,那知都是洋碼,并未翻出,涂鴉書蚓的就如天書一般,一個字也認不得。便又叫了家人進來,要叫他帶到局里去翻。章秋谷向他搖手,問陸蘭芬道:“你們可有官商便覽的歷本么?”蘭芬應聲道:“有?!奔唇心镆倘?,送在秋谷手內(nèi)。秋谷向方子衡要過電報,一字一字的翻了出來。不多時早已翻好,取筆寫出。秋谷略略一看,皺皺眉頭并不言語,即便交與方子衡。子衡接過看時,只見那一張報紙上寫著道:古上海名利棧方子衡,父病重,速回常,萬勿遲誤。銓。齋方子衡看了登時變色,半晌說不出話來。眾人看他神色慘淡,知道家中有了變故,一齊擁上前來看了電報,一個個閉口無言,默然相對。還是章秋谷道:“既是你令尊病重,你自然該應連夜趕回,這里如有什么不了的事情,我盡可代你料理,你也不必心慌?!狈阶雍饴犃?,方才立起來道:“這個自然,好在我在此間沒有什么大事,可以立刻動身。但是今天蘇州的輪船已經(jīng)開了,我想只好到輪船局去和他商議,單雇一只小火輪,一直拖帶回去,你道好么?”秋谷連聲道是。古陸蘭芬聽得方子衡的父親病重,立時就要趕回,也吃了一驚,卻一刻之間也想不出什么主意,只緊緊的拉了方子衡的手,看著他的面孔像要說話,卻說不出什么來。章秋谷見他如此,料想他們一定還有什么體己的話兒要說,況且方子衡此時心思已亂,大家不好久坐,章秋谷第一個立起告辭,又淡淡的慰勸了幾句,便先走了。齋秋谷走后,大家也一哄而散,單剩了方子衡和陸蘭芬二人。陸蘭芬拉著方子衡同向榻床躺下,悄悄問道:“阿是唔篤老太爺來浪生病,叫耐轉去?”方子衡點一點頭。蘭芬又道:“價末耐明朝阿走介?”方子衡道:“我想明朝一早就走?!碧m芬著急道:“耐阿好耽擱一日?!狈阶雍鈸u頭。蘭芬便欠身湊到方子衡一邊枕上,推開煙盤,臉貼臉的問道:“耐就要轉去末,倪先起頭說個閑話,耐阿是勿記得哉?!狈阶雍庥謸u搖頭。蘭芬把一點朱唇湊著方子衡的耳朵,道:“耐倒底阿記得,說囁?”方子衡停了半晌,方才開口道:“我此時心上實在不得主意。你想家內(nèi)來了電報,叫我立時回去,我此刻的身體還在上海,不能飛到常州,家內(nèi)的情形現(xiàn)在也不知道怎樣,叫我的心上怎生好過,那里還想得出什么主意來?你的事情,只好我下次再來的了?!碧m芬聽了,假作發(fā)極道:“耐實梗說起來,是耐來浪想搳脫仔倪,再討別人哉啘。倪一句閑話說出仔口,總歸是耐格人,好好壞壞搭耐來浪一淘,故歇倪生意末也勿做哉,大家才曉得耐要討倪轉去,耐倒想要搪脫仔倪,要倪下節(jié)再做格斷命生意。耐想想看,倪再有啥面孔來浪上海灘浪見人?耐要倪隨便那哼,倪總無啥勿肯。耐要搳脫仔倪,叫倪再做生意末,倪就是死仔,倪格魂靈也要尋著耐格!”一句話尚未說完,已止不住淚流滿面,宛轉嬌啼,春深眉黛之愁,紅掩靈蕓之淚,回眸掩面,悲不自勝,把個方子衡的心上攪得就如亂絲一般,又有些憐惜起來。究竟那老父的死生抵不得美人的情重,不知不覺的早把他父親病重丟在一邊,打疊起許多的軟語深情,陪著笑面著實勸慰。蘭芬一面把方子衡兩手推開,一面還嗚嗚咽咽的掩面而哭,又道:“耐再要來騙倪,耐格閑話啥人來聽耐嗄?!闭f罷又哭。齋方子衡被他哭得柔腸百結,憑你如何解勸,只當作沒有聽見的一般。方子衡急了,勾著蘭芬的肩項輕輕問道:“依你要怎么樣呢?只要你說出口來,我總依你就是了?!碧m芬聽了,方才趁勢慢慢的收住了哭聲,卻還口中咕嚕道:“耐搳脫仔倪,倪是不過死仔末哉,也無啥希奇,只要耐自家摸摸良心,阿對倪得起?”方子衡只是訕訕的笑了兩聲,又問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蘭芬不答。經(jīng)不得方子衡千求萬告的,勉強把他拉了起來,又用手巾替他拭干眼淚,蘭芬方才,隆慢的說道:“依仔倪格心浪末,故歇就跟耐轉去,不過倪搭再有幾化債戶勿曾開銷,耐明朝就要轉去,總歸勿成功,叫倪陸里來得及?耐去仔又勿見得就來。倪過仔該節(jié),下節(jié)定歸勿做生意格哉。勿做生意末,住來里上海做啥?生來只好跟耐轉去哉啘。倪想起來,勿如耐先轉去仔,留一個當差格住來里倪搭,等倪舒齊好仔,同俚一淘到常州來,耐說阿對?”方子衡聽了,覺得果然不差,心上十分歡喜,把那家內(nèi)的事情一時間就撇在九霄云外,竟自攜著蘭芬一同歸寢。齋看官請想,方子衡起初接了家中電報,想要連夜趕回,總算他天良未泯;后來被陸蘭芬兩行珠淚、一片虛情,哄得他把一個病重的父親也置之不顧,反和著陸蘭芬兩人同到溫柔鄉(xiāng)里,攜云握雨起來。正是:古多情神女,飄煙抱月之腰;無賴襄王,暮雨朝云之夢。齋欲知方子衡究竟何時回去,且聽下回。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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