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拍馬屁流氓討好抱春愁俠客傳書

　　且說章秋谷盤問了粗做娘姨一會，忽然心中得了一個主意，想起從前大金月蘭嫁與黃大軍機(jī)的長孫公子，后來逃走出來，是預(yù)先設(shè)法買通了船戶，在水閣上邊用腰帶吊著身子吊下來的?，F(xiàn)在聽那娘姨數(shù)說，程小姐關(guān)鎖在水閣后頭，不覺登時得計。又細(xì)細(xì)的想了一會：這件事兒卻又與大金月蘭不同。一邊是金月蘭有心逃走，一邊程小姐卻無意私奔。最好是要和程小姐彼此說通，方能下手。無奈程小姐關(guān)鎖樓中，無從見面，這個消息怎的傳遞得通？想了一會，無計可施。偶然想起自己幼年間投師習(xí)武的時候，學(xué)過一種袖箭，是用右手中指抻發(fā)出去，二三十步之內(nèi)可以暗地傷人。不過是如今時局遷移，英雄無用武之地，只好把他當(dāng)做頑耍的事兒一般。但是秋谷尋常習(xí)練的幾枝毛竹箭兒，一齊掉在家中，不覺跌足自悔。齋春樹慌問：“究竟是什么東西掉在常熟，說得這般鄭重？”秋谷和他說了。春樹呆了一會，道：“這個時候，你還想著這不要緊的東西有甚用處？”秋谷又附了他的耳朵說了幾句，春樹方才恍然大悟，眉開眼笑的道：“幾枝毛竹箭兒值得什么，我們難道不好重做幾枝么？”秋谷道：“你是個外行，曉得什么？袖箭的做法不是單用毛竹，并且不是一天工夫做得成的。先要認(rèn)準(zhǔn)了粗細(xì)長短，用細(xì)竹削做竹簽，卻還要配著分兩，熔些鉛錫或是銅鐵灌在竹節(jié)里頭，須要分兩配得停勻，發(fā)出去方才有力。若單是一支竹簽，那里有這般力量？你難道這點(diǎn)關(guān)節(jié)都不懂的么？”春樹道：“我又沒有學(xué)過這個東西，那里曉得這里頭還有這許多講究？如今只好立刻趕造。你先畫個圖樣出來?！敝髑锕嚷犃藫u一搖頭，一言不發(fā)；想了一回，方才立起身來開了船上臺子的抽屜，取出一枝帶著銅筆套的水筆，放在手中試了一試輕重。又把這枝水筆放平在右手掌中，用大指、無名指捺住了中間的筆管，中指抻著筆頭做了一個手勢，便覺面有喜色。向春樹笑道：“這枝水筆大是可用，就不必去重新趕造了?！贝簶渎犃艘采跏菤g喜。知秋谷便叫船戶進(jìn)來，叫把船移到醬園碼頭停泊。船戶道：“那邊的碼頭甚是擁擠，況且上岸起來沒有此間便當(dāng)，我看還是就在此間的好?！鼻锕鹊溃骸澳悴灰喙荛e事，叫你開船只顧開就是了，為什么要這樣的嚕蘇？”船戶聽了不好再說，答應(yīng)一聲，便把船移到那邊停下，打好了樁，系上纜繩，搭好跳板。秋谷因見時候尚早，在船上不免等得心焦，便吩咐春樹在船坐守，并叫他留心看那上面樓窗到底開與不開。秋谷便上岸去了，想想沒有什么正事，便到高桂寶家去看方小松。主不料小松不在桂寶院中，秋谷卻撲了一個空，便又走到王小寶院中，打算要問陸仲文。恰好陸仲文昨夜因鬧得晚丁，沒有進(jìn)城，就住在小寶那邊，這時候剛剛起來梳洗。見秋谷來了，大喜，便拉他坐下，談了一回。仲文留他就在小寶院中吃飯，秋谷答應(yīng)。因秋谷愛吃京菜，仲文叫相幫到德花樓去叫了幾樣菜來，兩人小酌。飯畢，仲文覺得枯坐無聊，要拉秋谷出去兜個圈子，秋谷道：“兜個圈子也沒有什么味兒，還是我們再去請兩個客人，今天在這里碰一場和可好？”陸仲文尚未答應(yīng)，其時王小寶新妝已竟，走進(jìn)來坐在旁邊，聽得秋谷說要碰和，慌忙接口道：“章二少有心照應(yīng)倪點(diǎn)蠻好，阿要就去請起客來？”仲文沉吟道：“請什么人的好呢？若要到城里頭去請客碰和，實在相離太遠(yuǎn)，馬路左近又沒有什么熟人?！惫耪谲P躇，忽聽得樓下相幫叫了一聲：“客人上來！”樓梯上腳步響處，早走進(jìn)一個客人，不是別人，原來就是方小松。他出城之后，先到桂寶院中，曉得秋谷已經(jīng)去過，又想他沒有別處地方，一定是到王小寶家去尋陸仲文去了，所以急急的趕來。陸仲文見了方小松，大喜，便道：“我們正要請客碰和，你來得正好，只要再請一個客人便可入局?！敝傥恼f罷想了一想，便取過一張請客票來，到石路長安棧去請宋子英。主相幫去了不多一會，果然宋子英來了，彼此寒溫了幾句，便大家入位扳莊。子英便問仲文多少底碼。仲文道：“我們相好弟兄，難道誰想贏錢不成？不過是尋個消遣罷了。但是底碼打得太小了也沒有什么味兒，我看打二十塊底二四，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小，你們眾位的心上如何？”眾人聽了點(diǎn)頭道好。扳好了莊，定了座位，便碰起和來。碰了幾付，章秋谷的牌風(fēng)甚好，連和了幾付大牌。及至碰完結(jié)賬，方小松沒有進(jìn)出，陸仲文輸了二十元，宋子英大輸，輸了四十余元，多是章秋谷一人贏的，給了八塊和錢，其余的一齊收下。齋原來蘇州堂子與上海規(guī)矩不同。上海地方是吃酒碰和都是十二塊錢，并且客人吃酒，房間里人沒有什么好處，不過是繃個外場。若遇客人碰和，房間里人方有些些好處。這是花柳場中人人都曉得的。蘇州堂子卻又不然。本來只有吃酒，沒有碰和，偶而遇著客人高興，約些朋友碰一場和，那和錢隨便開銷，也有四塊，也有六塊，沒有一定。到得后來，有一班愛算小錢的人，只去碰和不去吃酒，雖然沒有和錢，倒是煙茶酒飯鬧得一塌糊涂。本家同倌人吃虧不起，方才也學(xué)著上海堂子一般，行出碰和的名目，卻每場和只要八塊洋錢。至于客人吃酒，更比上海的情形大是不同，每一臺酒雖然也只十二塊錢，卻另有許多名目。吃酒的無論主客，卻要出什么臺面洋錢，每人兩元，卻要現(xiàn)開銷的。叫來的局又要出什么坐場洋錢，每人一元，也要當(dāng)場開發(fā)。若是臺面上八個客人，每人叫一個局，就要開銷十六塊臺面洋錢，八塊坐場洋錢，多在正價十二塊錢之外。這便是倌人的好處。所以上海的堂子只愿碰和，不愿吃酒；蘇州的堂子卻是只巴吃酒，不愿碰和。這也是上海、蘇州彼此不同的風(fēng)氣。再如蘇州地方，在堂子里頭擺酒請客，那請的客人必定是和主人家向來要好方肯到來。因為開銷臺面，要自家拿出現(xiàn)錢，不比上海地方?jīng)]有這些名目，就是客人叫局，也要和倌人素來相識方肯應(yīng)酬，為的是客人局賬，倒要逢節(jié)開銷；倌人出局的坐場洋錢，先要自家墊出。這些情形，在下初集書中已經(jīng)說過，不過沒有說得這般詳細(xì)。看官們有歡場閱歷的人，料也曉得這些規(guī)矩的，并不是在下的信口胡言。知如今閑話休提，書歸正傳。章秋谷和陸仲文等在王小寶家碰了一場和。碰完之后，差不多已有七點(diǎn)多鐘，娘姨們捧上碰和飯菜，擺好杯箸，王小寶過來斟了一巡酒，陪著坐在旁邊，四人談?wù)務(wù)f說，甚是投機(jī)。那宋子英的應(yīng)酬甚好，談笑生風(fēng)，把章秋谷、方小松二人恭惟得十分歡喜。你想如今世上，那有不愛巴結(jié)的人？憑你章秋谷這樣的高明，免不得著了道兒，險些上了第二次倒脫靴的惡當(dāng)。古當(dāng)下宋子英和三人談了一回，忽地回過頭來問陸仲文道：“前天我托你的事情怎么樣了？昨日接到一封來信，我們舍親已經(jīng)進(jìn)京引見，只要完結(jié)了正事，立時徑到蘇州，先派了他家里頭一個賬房來此和他辦事，只怕差不多將要到了。你那邊的事可有什么眉目么？”陸仲文皺皺眉頭和宋子英說道：“我已經(jīng)替你問過幾家，多是不甚湊巧，我那里有功夫和你們辦這樣的事情，或者我替你再去托托別人倒還可以?！闭f著便回過頭來向秋谷、小松二人說道：“這位宋子翁的親戚鄒介卿，他是安徽有名的富戶，現(xiàn)在捐了個候補(bǔ)道，已經(jīng)分發(fā)江蘇，引見之后就要出來到省，要在城內(nèi)買一所大些的住房，屋價不拘多少。宋子翁幾次托我，要我和他尋找，你想我那里有這樣的工夫？你可曉得那里有出賣的住房么？”齋秋谷聽了，不覺接口道：“若說住房，春樹就有好幾所房子，也有大的，也有小的，只不知他可肯出賣，這卻要與他商量?！彼巫佑⒙犃舜笙?，連忙立起來朝著秋谷深深一揖道：“貢春翁當(dāng)真有幾所房子，那是再好沒有的了，只是還要費(fèi)秋翁的心，前去同他商議?！鼻锕冗B稱不敢，道：“這點(diǎn)事兒值得什么，也要這般多禮，我回去問他就是?！彼巫佑⒂终佌亣诟懒艘环?。主秋谷因記念著春樹的事情，不知在船上怎生光景，便別了三人先自走了。到得船上，見春樹伏在船上假寐，秋谷喚了他一聲，春樹失忙張致的跳起身來，兩邊張望，見是秋谷回來，方才坐下。秋谷問春樹可曾看見那兩間水閣開過樓窗，春樹搖頭嘆道：“我在船頭上等了半天，望得眼睛都有些酸溜溜的，那里見他開甚樓窗？并且連人聲都一毫沒有，不要是上了那婦人的當(dāng)罷?！鼻锕鹊溃骸皩幙尚牌溆?，不可信其無。不管他是假是真，姑且試他一試?！币幻嬲f著，一面掏出表來一看，已是十點(diǎn)十五分，秋谷便取一張東洋紙信箋鋪在桌上，提起筆來不知要寫什么。忽然一想道：“壞了，壞了。”急問春樹：“程小姐可能識字？”春樹道：“眼前的幾個字兒尚還認(rèn)得，就是粗淺些的小說或是信札，也都懂得意思?！鼻锕认驳溃骸斑@便還好。若是一個不識字的，便又要另想法兒?！闭f罷，取過筆來向箋紙上一揮而就，寫了幾個字兒。春樹倚在案頭，看他寫的是“貢春樹到明日早十點(diǎn)鐘”。就是這十個字兒。春樹遲疑道：“何不寫得明白些兒，卻要這般含混？”秋谷把春樹呸了一口道：“你這個人真是糊涂！這不過預(yù)先問個信兒，我自己也保不定十分把穩(wěn)。若依著你的意思，寫些私情話兒，萬一射到樓中被第二個人拾去，還了得么？所以我只寫這幾個字兒，就使被旁人拾去，也想不出這里頭再有什么機(jī)關(guān)，你還嫌我寫得少么？”幾句話說得貢春樹又羞又喜，暗想章秋谷這人真是精細(xì)，我此番央他同來，也不枉了我一番跋涉。如今世上那里還有這樣的好人，為著朋友的事情肯這樣盡心竭力？心上這般著想，卻感激到萬分。古只見秋谷把方才寫好一張信箋，折了一個方勝，取一條麻線，結(jié)結(jié)實實的紥在筆梗中間，把手招招春樹，走出艙去。春樹也隨后出來，到船頭上立定。主正是那七月中旬的時候，玉宇無塵，銀河倒影；纖云四卷，清風(fēng)吹空。一輪明月高高的掛在天中，照得水面上十分澄澈，萬籟無聲，那景物甚是凄楚。古秋谷走出船艙，舉頭仰望，見那上面的樓窗依然緊閉，月光照著，好像里面隱隱有燈火一般。秋谷把那一支袖箭放在手中，又仔細(xì)打量了一會，見那樓窗的樣子都用竹紙糊在外邊。秋谷翻身走到船邊，離開數(shù)步，放出眼力覷得較親，用盡平生之力發(fā)了一箭。只聽得“呼”的一聲，那支袖箭竟穿入樓窗里面去了。秋谷大喜，春樹倒吃了一驚，低低的贊了幾聲“好箭“。秋谷見那支袖箭一直穿入樓窗，便同春樹兩人在船上坐了一會。冷露無聲，西風(fēng)拂面，雖是新秋天氣，卻也有些涼回枕簟，露冷羅衣的光景，便拉著春樹進(jìn)去睡了。知春樹睡在床上，千思萬想的，這一夜又不知轉(zhuǎn)了多少念頭。好容易巴到天明，叫醒了秋谷一同起來，吃過點(diǎn)心，說些閑話。差不多十點(diǎn)鐘，秋谷又取一張東洋信箋寫了一回，卻不許春樹近前來看，只叫他到船頭上去等候。一面仍舊折成方勝，又尋了一枝筆，照依昨日一般，如法炮制的制備定當(dāng)，藏在袖中，走出船頭立定，目不轉(zhuǎn)眼的看著那上面的樓窗。不多一會，果然只聽得“呀”的一聲，樓窗開了一扇。秋谷眼力最尖，早看見一個麗人，腰肢裊娜，骨格輕盈；眼含秋水之波，眉鎖春山之恨；云鬟半卸，脂粉不施，嬌怯怯的倚在樓窗向著下邊張望。面上好像帶著幾分病態(tài)，越顯得弱不勝衣；更兼淚眼惺忪，愁容寂寞，那一付帶病含愁的豐格煞是動人，仿佛是一樹帶雨梨花，嬌柔欲墜。秋谷見了暗暗喝彩，想怪不得春樹這般著急，果然面貌不差。那麗人開了樓窗，探出半身往下看時，恰恰的和春樹打了一個照面，一時又驚又喜，心上邊也不知是什么味兒，好像有多少的酸甜苦辣，一霎時并在一堆。一個樓上，一個船頭，彼此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看了半晌。春樹只覺得一陣心酸，忍不住淚珠欲滴。程小姐更是蹙著雙眉，含情欲泣。男女兩人雖然對面，卻不能說一句話兒。齋正在彼此相看之際，秋谷猛然把春樹推開數(shù)步。春樹剛剛回過頭來，只見他翻身舒臂，輕輕的把右手一揚(yáng)，聽得“呼”的一聲，秋谷手內(nèi)的一枝袖箭早飛入樓上窗中，在程小姐耳邊擦過。程小姐大吃一驚，一連倒退幾步，幾乎跌倒。秋谷早拉著貢春樹走進(jìn)艙中去了。程小姐定一定神，方才看那飛進(jìn)來的是什么東西。只見原是一支水筆，套著一個白銅筆管，有一個紅紙方勝系在中間，和方才拾著的差不多的樣子。程小姐連忙拾起，拆開看時，見上面寫得明明白白的，叫他怎樣脫身，如何走法，自有人在下邊接應(yīng)，叫他不用心慌，就是這幾句說話。程小姐看了雖然歡喜，卻終久是個年輕女子，不免有些膽戰(zhàn)心驚，只得大著膽子，硬了頭皮，悄悄的收拾了一回。喜得是程小姐被他們鎖在后樓，就是送飯與他，也在壁間開個一尺見方的小門，叫人傳遞。這兩間屋內(nèi)，竟是個人跡不到的地方，所以憑你如何做作，也沒有看見的人。古直等到晚上十一點(diǎn)鐘，月明如水。照進(jìn)紗窗。程小姐把樓窗開了兩扇月光之下，已看見春樹立在船頭，秋谷立在春樹身后。船頭上疊了一張茶幾，茶幾上邊又疊了兩張椅子，就和樓窗的高低差得不多，只低了四五尺光景。程小姐見他們已經(jīng)預(yù)備，滿心歡喜，放大了膽，把兩條縐紗腰帶接做一條，一頭系在自己腰間，一頭系在樓窗柱上，系得十分結(jié)實。章秋谷在船頭上已經(jīng)看見，兩下打了一個照會，便叫春樹立上椅子去接他一接。那知春樹向來膽小，剛剛上得茶幾，兩只腳早索索的抖個不住，急得章秋谷悄悄的頓足，埋怨他道：“現(xiàn)在這一刻兒的時候正是要緊，怎么你這般膽小，不被你誤了大事么？”春樹連連搖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正是：齋黃衫挾彈，暗傳青鳥之書；紅粉銜恩，合受花枝之拜。主欲知后事如何，但聽下回分解。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