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從來不自由，千般思愛一時(shí)仇。
情人誰肯因情死，先結(jié)冤家后聚頭。
這四句詩，祇為世人脫不得酒色財(cái)氣這四件事，所以做出不好事來。且說個(gè)祇好酒不好色的人，他生長在松江府華亭縣，八團(tuán)內(nèi)川沙地方。他父親名叫花遇春，年將半百，單生得此子，夫妻二人十分歡喜。
長成六歲，上學(xué)攻書，取名花林，生得甚不聰明，苦了先生，費(fèi)盡許多力氣，讀了三年，書史一句不曾記得。不想到了十歲外，同了幾個(gè)學(xué)生，朝夕頑耍。父親雖嚴(yán)，那里曾怕；先生雖教，那里肯聽。他父親見他不像成器的了，想到這般頑子不能成器，倒不如歇了學(xué)，待他長成時(shí)，與他些本錢，做些生意也罷。因此送了先生些束修，竟不讀書了。
后來，一發(fā)拘束不定了。他母親與丈夫商議道：“孩兒不肖，年已長成，終日閑游，不能轉(zhuǎn)頭。不若娶一房媳婦與他，或者拘留得住，那時(shí)勸他務(wù)些生業(yè)，也未可知?！庇龃旱溃骸拔倚恼绱?，事不宜遲?！睂?shí)時(shí)就去尋了媒婆。
那媒婆肚里都有單帳的，卻說：“幾家女子，曰某家某家可好么？”遇春聽了道：“這幾家倒也都使得，但不知誰是姻緣，須當(dāng)對(duì)神卜問，吉者便成?！眲e了媒婆，竟投卜肆。占得徐家女子倒是姻緣。余非吉兆。“也罷，用了徐家?！庇忠娒饺?，央他去說。原來此女，幼年父母俱亡，并無親族，倒在姑娘家里養(yǎng)成。姑夫又死了。人嫌他無娘教訓(xùn)的女兒，故此十八歲尚未有人來定，恰好媒人去說。這徐氏姑娘又與他相隔不遠(yuǎn)，向來曉得花家事情，有田地房屋的人家，但不知兒子近日如何。自古媒人口，無量斗。未免贊助些好話起來。那徐氏信了，實(shí)時(shí)出了八字。因此花家選日成親少不得備成六禮，迎娶過門。請(qǐng)集諸親，拜堂合巹。揭起方巾花扇，諸人俱看新娘生得如何，但見：秋水盈盈兩眼，春山淡淡雙蛾。金蓮小巧襪凌波，嫩臉風(fēng)彈得破。唇似櫻桃紅綻，鳥絲巧挽云螺。皆疑月殿墜嫦娥，祇少天香玉兔。諸人一見，果然生得美貌，無不十分稱好，一夜花燭酒筵，天明方散。未免三朝滿月，整治酒席，這也不題。
好笑這花林，娶了這般一個(gè)花枝般的渾家，尚兀自疏云懶雨，竟不合偏向鄉(xiāng)里著腳。過了幾時(shí)，仍向街坊上結(jié)交了一個(gè)不才肖的單身光棍，姓李名二白，年紀(jì)有三十歲了，專一好賭錢爛飲，誘人家兒子，哄他錢鈔使用。這花林又著他哄騙了，回家將妻子的衣飾暗地偷去花費(fèi)。不想他妻子，一日尋起衣飾，沒了許多，明知丈夫偷去化費(fèi)了，稟明了公婆。還存得幾件衣物，送與婆婆藏了。公婆二人聞知，好生氣惱。恨成一病，兩口懨懨。俱上床了。好個(gè)媳婦，早晚殷勤服侍，并無怨心。央鄰請(qǐng)醫(yī)，服藥調(diào)治，那里醫(yī)得好。這花林猶如陌路一般，又去要妻子的衣飾，見沒得與他，幾次發(fā)起酒瘋，把妻兒驚得半死。
且說李二白見花林的物件沒了，甚是冷淡。他便又去尋一個(gè)書生，姓任名龍，年紀(jì)未上二十。他父親在日，是個(gè)三考出身，后來做了一任典史，趁得千金。不期父母亡過，止存老母、童仆在家。妻子雖定，尚未成親，故此自己往城外攻書。曾與李二白在親戚家中會(huì)酒，有一面之交。
一日，途中不期相遇，敘了寒溫，恰好又遇著花林，各敘名姓。李二白一把扯了兩個(gè)，竟至酒樓上做一個(gè)薄薄東道：請(qǐng)著任龍，席上猜三道：五，甜言密語，十分著意。這任龍是個(gè)小官心性，一時(shí)間又上了他的鉤子。次日，就拉了花李二人酒肆答席。三人契同道：合，竟不去念著之乎者也了，終日思飲索食。這花林又是個(gè)好酒之徒，故終日親近了這酒肉弟兄，竟不想著柴米夫妻。
他父母一日重一日，那里醫(yī)治得好，遇春一命嗚呼。花林又不在家，央了鄰家，四處尋覓方得回來。未見哭了幾聲。三朝頭七，這倒虧了任李二人相幫。入棺出殯，治喪料理。不料母親病重，相繼而亡。自然又忙了一番，方纔清凈。余剩得些衣衫首飾，妻子又難收管，盡將去買酒吃食，使費(fèi)起來。這番沒了父母，竟在家中和哄了，那李二白生出主意道：“我們雖異姓骨肉，必要患難相扶。須結(jié)拜為弟兄，庶可齊心協(xié)力。我年紀(jì)癡長，叨做長史。花弟居二，任弟居三。你二位意下何？”二人同聲道：“正該如此?！比齻€(gè)吃了些香灰酒，從此穿房入戶，李二喚徐氏叫二娘，任三叫二娘做二嫂，與同胞兄弟一般兒親熱。這李二見花二娘生得美貌，十分愛慕。每席間將眼角傳情，花二娘并不理帳他。丈夫雖然不在行，也看不得這村人上眼。任三官青年俊雅，舉止風(fēng)流，二娘十分有意，常將笑臉迎他。任三官雖然曉得，極慕二娘標(biāo)致。祇因花二氣性太剛，倘有些風(fēng)聲反為不妙，所以欲而不敢。
一日，花二在家，買了一些酒肴，著妻子廚下安排。自己同李、任在外廂吃酒。談話中間，酒覺寒了，任三道：“酒冷了，我去暖了拿來?！奔幢闶樟死渚疲怪翉N下取酒來暖。不想花二娘私房吃了幾杯酒，那臉兒如雪映紅梅，坐在灶下炊火煮魚。
三官要取火暖酒，見二娘坐在灶下，便叫：“二嫂，你可放開些，待我來取一火兒。”花二娘心兒里有些帶邪的了，聽著這話，佯疑起來，帶著笑罵道：“小油花甚么說話，來討我便宜么？”任三官暗想道：“這話無心說的，倒想邪了?！北惆讯锟匆豢?，見他微微笑眼，臉帶微紅，一時(shí)間欲火起了。大著膽，帶著笑，將身捱到凳上同坐。二娘把身子一讓，被三官并坐了。任三便將雙手去捧過臉來，二娘微微而笑。便回身摟抱，吐過舌尖，親了一下。任三道：“自從一見，想你到今。不料，你這般有趣的，怎生與你得一會(huì)，便死甘心?！倍锏溃骸昂坞y，你既有心，可出去將二哥灌得大醉，你同李二同去，我打發(fā)開二哥睡了，你傍晚再來。遂你之心，可么？”三官道：“多感美情。祇要開門等我，萬萬不可失信。”二娘微笑點(diǎn)首。連忙把冷酒換了一壺?zé)岬模⒅篝~拿到外廂，一齊又吃。三官有心，將大碗酒把花二灌得東倒西歪。天色將晚，李二道：“三官去罷。”三官故意相幫收拾碗盞進(jìn)內(nèi)，與二娘又叮囑一番，方出來與李二同去。
二娘扶了花二上樓，與他脫衣睡倒。二娘重下樓，收拾已畢，出去掩上大門，恰好任三又到，二娘遂拴上門道：“可輕走些?！背读巳稳氖?，走到內(nèi)軒道：“你坐在此，待我上樓看他一看便來?！比稳溃骸昂伪赜秩ァ！币皇謸ё《锿圃诘噬?，兩下云雨起來。任三官比花二大不相同，一來標(biāo)致，二來知趣，二娘十分得趣。怎見得：色膽如天，不顧隔墻有耳。欲心似火，那管隙戶人窺。初似渴龍噴井，后如餓虎擒羊。嘖嘖有聲，鐵漢聽時(shí)心也亂，吁吁微氣，泥神看處也魂消。
緊緊相偎難罷手，輕輕耳畔俏聲高。
花二娘從做親已來，不知道這般有趣。任三見他知趣，放出氣力，兩個(gè)時(shí)辰方纔罷手，未免收拾整衣。二娘道：“我不想此事這般有趣，今朝方嘗得這般滋味。但愿常常聚首方好。祇是可奈李二這廝，每每把眼調(diào)情，我不理他。不可將今番事泄漏些風(fēng)聲與他。那時(shí)花二得知了，你我俱活不成的?！比俚溃骸懊捎H嫂不棄，感恩無地，我怎肯賣俏行奸，天地亦難容我?！倍锏溃骸暗恢獛讜r(shí)又得聚會(huì)？”任三道：“自古郎如有心，那怕山高水深。”二娘道：“今夜與你同眠方可，料亦不能。夜已將深，不如且別，再圖后會(huì)罷?！比稳溃骸凹热绱?，再與你好一會(huì)兒去，”正待再整鸞佩，不想，花二睡醒叫二娘拿茶。二人吃了一驚，忙回道：“我拿來了?！鼻那乃椭俪鋈ィ┖么箝T，送茶與花二吃了?；ǘ溃骸澳阍趺催€不來睡？”二娘回道：“收拾方完，如今睡也?！?br/>
閑話休題。次早花二又去尋著李二同覓任三官。恰好任三官在家，便隨口兒說：“昨晚有一表親京中初回，今日老母著我去望他。想轉(zhuǎn)得來時(shí)，天色必晚了。聞知今日海邊，有一班妓女上臺(tái)扮戲，可惜不得工夫去看。”花二道：“李二哥，三官望親，我與你去看戲如何？”李二道：“倘然沒戲，空走這多路途何苦！”花二道：“我有一個(gè)舊親住在海邊，若無戲看，酒是有得吃的，去去何妨？”李二聽見說個(gè)酒字，道：“既如此，早早別了罷?！比艘缓宥?。
不說花李二人被任三哄去。且說三官又到家中，取了些銀子，著一小廝喚名文助隨了，賣辦些酒食，拿到花家門首。這小廝認(rèn)了花家門徑，著他先去，不可說與奶奶知道。自己叩門而入，見了二娘笑道：“他二人方纔被我哄到海邊去了，一來往有三十余里路程，到得家中，天已暗了。我今備得些酒果在此，且與你盤桓一日?！倍锏溃骸叭绱藰O好?！卑验T掩上。三官炊火，二娘當(dāng)廚，不時(shí)間都已完備。二娘道：“我二人無遠(yuǎn)慮必有近憂，倘你哥哥一時(shí)回家來，也未可知。若被遇見，如何是好？向日公婆后邊建有臥室一間，終日關(guān)閉到今日，且是僻靜清潔。我想起來，到那時(shí)飲酒歡會(huì)，料他即回也不知道你道好么？”任三聽說，歡喜之極，實(shí)時(shí)往后邊。開門一看，里邊床帳桌椅，件件端正，打掃得且是潔靜。壁上有詩一首道：軒居容膝足盤桓，斗室其如地位寬。
壺里有天通碧漢，世間無地隔塵寰。
誰人得似陶元亮，我輩終慚管幼安。
心境坦然無窒礙，座中祇好著蒲團(tuán)。
看罷，即將酒肴果品擺下。兩人并肩而坐。你一杯，我一盞，歡容笑口，媚眼調(diào)情。自古道：“花為茶博士，酒是色媒人?！闭{(diào)得火滾，摟坐一堆，就在床上取樂起來。這一番與昨晚不同，怎見得不同？祇見：雨撥云撩，重整藍(lán)橋之會(huì)。星期月約，幸逢巫楚之緣。一個(gè)年少書生，久遭無婦之鰥，初遇佳人，好似投膠在漆，一個(gè)青春蕩婦，向守有夫之寡，喜逢情種，渾如伴蜜于糖。也不嘗欺香翠幌，也不管掙斷羅裳。正是：雨將云兵起戰(zhàn)場，花營錦陣布旗槍。
手忙腳亂高低敵，舌劍唇刀吞吐忙。
兩人歡樂之極，滿心足意而罷。整著殘肴，歡飲一番。二娘道：“樂不可極。如今天已未牌了，你且回去，后會(huì)不難了?！比俚溃骸坝欣?。祇要你我同心，管取天長地久。”言罷作別，竟自出門去了。
不移時(shí)，花二已回。二娘暗暗道：“早是有些主意，若遲一步，定然撞見了。”自此，任三官便不與花李二人日日相共了，張著空兒便與二娘偷樂。若花二不時(shí)歸家，他便躲入后房避了。故此兩不撞見。祇是李二又少了一個(gè)大老官，甚是沒興，常常撞到花家里來尋花二。
一日，花二不在家，門不掩上的，便撞入內(nèi)軒，問道：“二哥可在家么？”二娘在內(nèi)道：“不在?！崩疃犃诉@嬌滴滴之聲音，淫心萌動(dòng)。常有此心，奈花二礙眼，今聽得不在家中，便走進(jìn)里面道：“二娘見禮了?！倍锎鸲Y道：“伯伯外邊請(qǐng)坐?！崩疃Φ溃骸岸铮驎r(shí)兄弟在家，我倒常在里邊坐著。幸得今日兄弟不在，怎生到打發(fā)外邊去坐！二娘，你這般一個(gè)標(biāo)致人兒，怎生說出這般不知趣的話來？”二娘正著色道：“伯伯差了。我男人不在，理當(dāng)外坐，怎生倒胡說起來！”李二動(dòng)了心火，大膽跑過去要摟，早被二娘一閃，倒往外邊跑了出來，一張臉紅漲了大怒。恰好花二撞回，看見二娘面有怒色，忙問道：“你為何著惱？”二娘尚未回答，李二聽見說話，闖將出來?；ǘ灰?，滿肚皮疑心起來。二娘走了進(jìn)去，花二問道：“李二哥，為著甚事，二娘著惱？”李二道：“我因乏興，尋你走走，來問二娘，二娘說你不在。我疑二娘哄我，故意假說。因此到里面望一望，不想二娘嗔我，故此著惱?！被ǘ莻€(gè)耳軟的直人，竟不疑著甚的，也不去問妻子，便對(duì)李二道：“二哥，婦人家心性，不要責(zé)他。和你街上走一走去罷?！眱扇擞秩チ?，直到二更時(shí)分方回。二娘見他酒醉的了，欲待要說起，恐他性子發(fā)作，連累自身，不是耍的。祇得耐著不言。
到次早，見花二不問起來，不敢開口。李二從此不十分敢來尋花二了?；ǘ渤３２辉诩?，倒便宜了任三官。日間不須說起，至于花二更深不回，常伴二娘。便是花二回來，亦都醉的。二娘伏侍去睡，也再不想尋起二娘作些勾當(dāng)，故此二娘倒得與三官十分暢快。三官或在花家房里過夜，或接連三日五日不出門，與花二、李二竟自斷絕了往來。李二心中好悶，想道：“花家婦人，不像個(gè)貞靜的，少不得終有奸謀破綻，待我慢慢看著。若還有些破綻，定不饒他！”因此常常在花家前后探聽。
恰好一日，遠(yuǎn)遠(yuǎn)望見任三走進(jìn)花家而來，他連忙在對(duì)門裁縫店內(nèi)看著。祇見任三竟自推門進(jìn)去了。有一個(gè)時(shí)辰，尚不見出來，李二連忙走到花家門首一望，不見些兒動(dòng)靜。把門扯了一扯，又是拴的。他便想道：“多分花二哥在家里。敢是留他吃酒，故此不出來了?！北惆验T敲上兩下。祇見二娘出來問道：“是那一個(gè)敲門？”李二道：“是我，來尋二哥講話?！倍锎鸬溃骸安辉诩摇！崩疃氲溃骸岸喾质菋D人怪人，故意回的，不免說破他?！北愕溃骸凹榷俨辉诩遥僭趺丛诶锩孢@半日還不出來？”二娘道：“你見鬼了，任三官多時(shí)不到我家來了，誰見來的？”李二道：“我親眼見他來的，你還說不在！”二娘怒道：“這等你進(jìn)來尋?！北愠鰜戆验T開了。李二想道：“古怪，難道我真見了鬼不成？豈有此理！”便大著步往里進(jìn)，四周一看，并無蹤影。他再也不想有后房的，便飛跑上樓去看。那有三官影兒，倒沒趣了，飛走下樓閣往外就跑。被二娘千忘八，萬奴才，罵得一個(gè)不住。
不期花二歸家，見二娘罵人，問道：“你在此罵誰？”二娘道：“你相交的好友，甚么拈香！這狗才十分無禮，前番你不在家，他竟入內(nèi)室調(diào)戲著我。我走了出來，恰好你回來，你親眼見的。他今日又來戲我，我罵將起來，方纔走去。這般惡獸，還要相交他怎的！”花二登時(shí)大怒起來，罵道：“這個(gè)人面首心強(qiáng)盜，我前番卻被他瞞了，你怎么不說！今日又這般可惡。殺這強(qiáng)盜，方消我恨?！本股蠘侨×舜差^利刀，下樓趕去。二娘一把扯住，忙道：“不可太莽，若是你妻子失身與他，方纔可殺。自古捉奸見雙，你竟把他殺了，官司怎肯干休！以后與他絕了交便罷了，何苦如此?！被ǘ亩渚d軟的，被妻子一說，甚覺有理，想一想，撇下刀說：“便宜了他，幸喜我渾家不是這般人。若是不貞潔的，豈不被他玷辱，被人恥笑！”二娘背地里笑了一聲，向廚下取了些酒菜道：“不用忙了，快來吃一杯兒去睡了罷。這樣小人，容忍他些?！被ǘ瀽灥某粤藥妆?，竟自上樓睡了。
二娘又取些酒菜，往后房來，與任三吃。將李二之事，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說了一遍，道：“如何是好？”三官道：“我若如今出去，倘被他看見，倒不好了。我不如在此過夜，到明日早早梳洗，坐在外邊，祇說尋二哥說話，與他同出門去，方可無礙?！倍锏溃骸斑@話倒甚是有理。祇是此番去，你且慢些來。李二畢竟探聽，倘有差池，怎生是好？”三官道：“我家有個(gè)小廝，名喚文助，認(rèn)得你家的。我使他常來打聽消息便了?！倍锏溃骸澳忝魅绽硕绲侥慵?，請(qǐng)他吃幾杯酒兒。著文助斟酒，待他識(shí)熟了面，然后著他送些小意思與我們。如此假意相厚，方好常常往來?！比俚溃骸按擞?jì)必須如此方可?！眱扇送孕┚苾?，未免做些風(fēng)月事情，方上樓去。
次早三官起來，早已梳洗。先把大門開了，坐在外廂叫：“二哥在么？”二娘在內(nèi)假應(yīng)一聲，上樓說與丈夫，道：“任三叔尋你。想他許久不來，莫非李二央他來釋非？切不可又去與那強(qiáng)盜來相交了?！被ǘB忙梳洗下樓，與任三施禮道：“三官為何一向少會(huì)？”三官道：“小弟因宗師發(fā)牌縣考，一向?qū)W業(yè)荒疏，故此到館中搬火，久失親近。今日家中有一小事而回，特特來望兄。不知一向納福么？”花二說：“托庇賢弟，你會(huì)見李二么？”任三道：“如今正要同兄去望他?！被ǘ溃骸安槐卣f起這畜生。”將前件云云之事，一一說了一遍。三官假意怒道：“自古說得好，朋友妻不可嬉。怎生下得這樣心腸！既如此，我也不去望他了。明日小弟倘娶了弟婦，他未免也來輕薄，豈不聞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二哥，既然如此，也不必惱了，兄同小弟到家散悶如何？”
花二同了三官到家里，祇見堂上有人說話。把眼一看，恰是一個(gè)說親的媒人，與任三官配的親，為女家催完親事，等緊要過門。他母親道：“又未擇日，尚未催妝。須由我家料理停當(dāng)，方可完姻，怎么女家反這般催促？”花二、任三聽了，一齊笑著見禮。少不得整酒款待媒人，花二相陪。
三人直飲到紅日西斜，別了任家出門。花二與媒人一路同行，花二便問道：“媒翁先生，為何女家十分上緊，是何主意？”媒人笑而不答?；ǘ溃骸澳鞘侨思腋F，催他做親，好受些財(cái)禮使用么？”媒人道：“他家姓張，乃是個(gè)三考出身，做了三任官。去年升了王府典膳回來的，家約有數(shù)萬金，那得會(huì)窮！”花二想了道：“奇了，這等畢竟為何？”媒人問道：“兄與任家官人相厚的么？”花二道：“意氣相投，情同骨肉?！泵饺说溃骸斑@等，兄說的話，必定肯聽的了，府上在何處？”花二道：“就在前面。”媒人道：“有事相議。必須到府上方可實(shí)言?！眱扇说搅嘶?，分了賓主，二娘點(diǎn)茶吃了?；ǘ謫柶鹪?。媒人道：“見兄老誠，自然是口謹(jǐn)?shù)?，纔與兄議。萬萬不可與外人知之。”花二道：“老丈見教，斷不敢言?！泵饺说溃骸叭喂偃硕ǖ呐樱昙o(jì)二十歲。閨中不謹(jǐn)，腹中有了利錢。他父親往京中去了。是他令堂悄地央人接親，要我及早催他過門，以免露丑。許我十兩銀子相謝。我方纔見說不來，心中煩悶，想此也必須得花兄暗地贊助。若得早娶，愿將所謝之銀均分?！被ǘ南掳蛋迪肓说溃骸邦I(lǐng)教，領(lǐng)教。”媒人道：“千萬言語謹(jǐn)密些?！被ǘ溃骸安豁毞指?。”媒人道：“尚有未盡之言。奈天色晚了，欲求同行幾步，方可悉告?！被ǘ鲩T去了。
二娘在門后，初然聽了此人說任官人三個(gè)字。他便半步不移，細(xì)細(xì)聽了前后說話，暗暗嘆息道：“淫人妻女，妻女淫人。天之不遠(yuǎn)，信不誣矣。”他又想道：“丈夫倘去相勸，畢婚之后，無甚說話方好，倘三郎識(shí)出差池，叫此女如何做人？必然尋死，豈不可惜，若不勸丈夫管他，倘此女父親回來，看出光景，將女兒斷送性命，也未可知。也罷，且待他回來再作商議?！钡o因花二娘起了一點(diǎn)好心，他家香火六神后來救他一命，這是后話。
且說花二歸家，二娘道：“方纔之說，我已盡知，你的意下如何？”花二道：“娘子，這件事不難，我勸三官將計(jì)就計(jì)，省事些娶了過門。我又有酒吃，又有五兩銀子。有何難哉？”二娘曉得他耳朵綿軟的，道：“丈夫差矣！你若去說得聽也好，萬一不聽，你豈不壞了好朋友的面情？這五兩銀子，也有用了的日子，況未必有無。我想人生在世，當(dāng)為人排難分憂。今任三妻子之憂，那任三憂愁一般，當(dāng)拔刀相助，水火不避，纔是丈夫所為。你若聽，我倒有一計(jì)較在此。”花二道：“賢妻有何妙計(jì)，何不為我說之。”二娘道：“方纔媒人所言，肚兒高將起來。想不過是三四個(gè)月的光景。何不贖一服通經(jīng)散，下了此胎，有何不可？”花二道：“此計(jì)雖好，怎生樣一個(gè)計(jì)較贖與他吃？”二娘道：“不難，明日將我抬到他家，揚(yáng)言我是任家內(nèi)親，央告我來說話，他家自然不疑。畢竟他母親出來接我，我悄俏將此言與他母親一說，自然妥當(dāng)?！被ǘ溃骸昂帽愫茫o是先要破費(fèi)藥金?！倍锏溃骸鞍V子！若是妥當(dāng)，那十兩銀子都是你的?！被ǘ犃耍恼拼笮Γ骸昂糜?jì)，好計(jì)！”
次日早起，打點(diǎn)了藥金，竟往生藥輔中贖了一服下藥，又去喚了一乘轎子與二娘坐了，竟抬至張典膳家中。奶奶迎進(jìn)，敘了寒溫，吃罷了茶。奶奶問道：“尊姓？”二娘道：“奴是花林妻子，有事相告，敢借內(nèi)房講話?！蹦棠桃诉M(jìn)房坐定，二娘命眾女使俱出外邊，方附奶奶之耳，如此如此說了一番。那奶奶面皮紅了又紅，千恩萬謝，感激無地。一面整酒，一面連忙熱了好酒，到女兒房里。通知了此話，把藥服了。一時(shí)間一陣肚疼，骨碌碌滾將下來，都是血塊，后來落下一陣東西，在馬桶內(nèi)了。奶奶道：“謝天謝地，多感祖宗有幸，逢著花二娘這個(gè)救星?！睔g歡喜喜安頓女兒睡了。連忙去房中見了二娘，謝了又謝。將酒就擺在房內(nèi)，三杯五盞。二娘起身告辭，奶奶再三苦留不住，開箱取了一封銀子，一對(duì)金釵，－雙尺頭、一枝金簪，送與二娘道：“些須孝敬，休嫌菲薄。地久天長，報(bào)恩有日，幸匆見怪！”二娘千恩萬謝，上轎而歸。
天色已晚，花二見妻子歸家，打發(fā)了轎夫，進(jìn)內(nèi)忙問事體如何。二娘把日間之事細(xì)細(xì)說了一遍，將他送的物件，把與丈夫看了，喜得那花二滿地滾跳，道：“我明日與任三官說知，還要他的酒吃。”二娘道：“你忘了，這是陰騭事情，所以去救他。若與三官說知，可不又害了那女子！”花二道：“正是。幾乎錯(cuò)了，還是賢妻有些見識(shí)，緊緊記在心中，再不說了?！倍镆院笈c任三官這般情厚，把此事再不漏泄。
話分兩頭，且說李二自從那日見了任三，又尋不著，又被他妻子罵了一場，心中不忿。一日，走到花家對(duì)鄰一個(gè)周裁縫家門口坐下，那周裁縫道：“李官人，想是來尋花官人么？”李二道：“正是。”周裁縫道：“今早出去了。”李二道：“師父，你曾見任三官，這一向到花家里來么？”那周裁縫極口快的，便道：“他是不出門的主顧，怎么倒來問我？”李二道：“我前日分明見他進(jìn)去，多時(shí)不見出來。進(jìn)去了一番，又不見影，反受了一肚皮臭氣，心內(nèi)不甘。你若曉得這頭路，我斷不負(fù)你。”那周裁縫是個(gè)口尖舌快的人，他道：“我這幾時(shí)不管人間事，若是十年前生性，早早教他做出來了?！崩疃溃骸爸軒煾?，你若肯幫我做事，我當(dāng)奉酬白金五兩?！敝懿每p聽見說許了五兩銀子，就歡喜起來，忙道：“若要如此，必須生個(gè)計(jì)較。此事一不做、二不休，不是取笑的。先與他丈夫說知，一齊捉奸，方免無事?！崩疃溃骸翱珊抟鶍D，必在丈夫面前罵言說我，花二故此久不上門，今雖欲通言，奈無由得計(jì)?！辈每p笑道：“花二官是酒徒，扯到店上吃酒，中間三言兩語，激起性子了，自然妥當(dāng)。他若不聽你，你卻教他問我，我自搬他一場是非，自然信了?！崩疃溃骸澳氵@幾日不出去做，生活方好?！辈每p道：“祇有一個(gè)張家，要去完他首尾。看早晚去完了，祇坐在這里等著便了?！?br/>
李二計(jì)議已定。次日懷些酒資，恰好撞著花二，倒身一揖?；ǘ僖膺€禮，眼看別處。李二道：“哥哥凡事三思。自古道：若聽一面說，便見相離別。我有許多為你心腹話，不曾與你說罷了?！被ǘ敬焕硭?，又聽他說有心腹話，祇得道：“有何話，快說來！”李二見他答話，連忙扯了竟上酒樓。將酒篩下一盞，送與花二?；ǘo得吃了，也回送李二一盞，道：“有話快說。”李二道：“且慢些，說將來，恐你酒也吃不下了?！被ǘ话l(fā)疑心，祇得又吃了幾盞道：“大丈夫說話不明由，如鈍劍傷人。說明了，倒吃得酒下。”李二故意欲言不言?；ǘ溃骸傲T，你既不道：我也不吃了，去罷?！崩疃溃骸罢f來恐你不信，反嗔怪我?！被ǘ溃骸拔也还帜恪！崩疃溃骸耙擦T，說與你知，怪不怪憑你便是。那任三，這幾時(shí)你曾會(huì)他么？”花二道：“數(shù)日前，他館中回來，我到他家中去吃酒了?！崩疃?。又說道：“哥，前日二娘罵我這日，任三到你家來，二娘把他藏在家里。被我知道：了，要進(jìn)去搜捉。因此二娘急了，反罵將起來的。你是個(gè)大丈夫，不可被婦人騙了?！被ǘ肓擞窒?，我妻子好端正的，怎歪說起這般說話，便道：“你既知道那日任三是在我家，就該直說了是。今據(jù)你此言，他兩人一定有奸了。此事不是當(dāng)耍的，可直直說來我聽?！崩疃溃骸罢f也沒干。我親眼見他進(jìn)去多時(shí)，不見出來，所以要搜。若是假說，天誅地滅。你若再不信，去問你鄰居周裁縫便是?！被ǘf道：“是了，想此事有些因。多時(shí)不見他，想是那日躲在我家過夜，被你知覺?？帜懵穹阶。缓贸鲩T，反說來尋我，同我出門方可掩人耳目。是了，是了，再不必言，必定事真矣。除非殺了二人，方消我恨?！崩疃溃骸扒医?。事倘不成，反為不美。還須定計(jì)，方可除之，”花二忙問何計(jì)較，李二道：“計(jì)較倒有，祇是不可又被二娘識(shí)破，反受其害?！被ǘ溃骸安环敛环?，我自然謹(jǐn)密就是了?！崩疃溃骸笆虏灰诉t，你可今晚揚(yáng)言，假說明早要往府城去，有何事理。一面去約任三到家里說話。不可等他來，你可先出門去。他若來見你不在家，自然又留過夜待我與你探聽，如在時(shí)報(bào)你知道你卻回家下手便了?！被ǘ溃骸笆橇?，且別著，明日再會(huì)?！崩疃溃骸叭f不可泄漏?！被ǘf：“不須分付了。”
竟到門首，恰好裁縫在家，叫道：“周師父，有一句話出來問你?！蹦抢现芤娏嘶?，便心照了，忙說：“有何見教？想是要我裁衣么？”花二道：“你不可瞞我。我這件事，也料難瞞你，那任三之事，你可曾見來么？”老周道：“大官人，我老人家不管這等閑事，此乃陰騭之事。罪過，罪過。露水夫妻，乃前世定的，祇要自己謹(jǐn)慎些兒就是了，何必問我?！被ǘ犃诉@幾句話，實(shí)在是了。道聲請(qǐng)了，便回家，扯開了門，倒假意兒全無惱色道：“我明日要往府城中去，可與我打點(diǎn)著，備些酒菜?！倍锏溃骸澳闳ズ胃?？”花二道：“去尋一個(gè)人講話?！倍锇蛋禋g喜不題。
且說那李二說這場是非，自己心中猜道：“花二回去，必然去問周裁縫。不免隨步兒走到裁縫門首一問?！崩现芸匆娏死疃?，連忙走將出來，將花二問的情由敘了一遍道：“十分相信了。”又問李二道：“何計(jì)捉他？”李二道：“一面花二祇說出路，一面反教任三到家說話。倘或走來見花二不在，自然又上鉤了。那時(shí)，我與他探聽，果然如此，去報(bào)老花。管取雙雙都做無頭之鬼，方稱我心也?！崩现艿溃骸扒把圆豢墒?。”李二道：“這些小事，不須分付。”竟去了。
且說次日花二起來，對(duì)妻子道：“我今就要府中去。我想前日擾了任三官，今日順便安排些小菜兒，添著幾味，請(qǐng)他來答席。我如今去約他，他若來遲，你就陪他吃了便是?！倍餄M心歡喜道：“哪有我陪之理。”花二假意買些對(duì)象，一面見了李二，約定今日看任三動(dòng)靜，先將那把利刀交與李二收看。一面自去見了任三，約他下午到家說話，不題。
且說周裁縫被張典膳家家人再三催做衣服，坐定逼他起身，算來不能延推，祇得去做。須臾，奶奶出來道：“師父為何事不來，擔(dān)擱到如今？”這老周叫聲道：“奶奶，祇因窮忙，誤了奶奶的事。今日我對(duì)門鄰舍花家，有天大一樁事，我要在家里看看的。被管家逼不過，祇得走了來。”奶奶聽他說出花家兩字，問道：“莫非是那花林家里么？”老周道：“正是，奶奶為何又曉得？”奶奶道：“他家與我有親。今日他家有何大事，可對(duì)我說?！崩现艿溃骸凹仁橇钣H，不便說得。”奶奶道：“不妨，有話快說?！崩现茉莻€(gè)口快的人，見逼得緊，料想畢竟難以隱瞞。便道：“莫怪了我，實(shí)對(duì)你說，他妻子二娘生得妖嬈標(biāo)致，與一個(gè)任三官相好，搭上了?！蹦棠痰溃骸澳侨稳僭诤畏剑渴巧趺慈?？”老周道：“他父親做任典史官是的?！蹦棠讨o道：“他兩個(gè)敢做出此事來了么？”道：“走長久了，花林有一朋友，名叫李二，要去踏渾水，二娘不肯，后來被他撞破了。昨日，與花林說知，今日李二定計(jì)，假說花林往府城中去，反約任三來家，料然二娘留他過夜。今晚雙雙定做無頭之鬼矣?！睆埣夷棠痰溃骸澳憔壓螘缘?？”道：“李二與我極厚，他說與我，叫我相幫他動(dòng)手，故此曉得。”
那奶奶聽了這番言語，三腳兩步，竟入女兒房中，一五一十，盡情說了一遍。女兒道：“如何可救得他方好。”奶奶道：“且不可響，我親去與二娘說知，救他一命，報(bào)他前日之恩。一面著家人騎馬速到任家，說與任三官，今日切不可往花家去，有人要害你性命。坐在家中，不出門，可保無事?！迸畠旱溃骸澳锛茸匀?，還用速些方好?！睂?shí)時(shí)喚了女轎，飛也似抬到花家。轎夫叩門，二娘聽見門響，祇說是任三官到了，開門一看，恰是張奶奶，又驚又喜，忙忙施禮。稱謝了一番道：“花官人在那里？”二娘道：“為府城里有事，出門去不多時(shí)?！蹦棠滔氲溃骸按耸率钦娴牧恕！?br/>
二娘道：“奶奶里面請(qǐng)坐?！倍塑幾永镒?。那奶奶悄悄的在二娘耳畔說了一遍，驚得二娘面如土色，牙關(guān)打戰(zhàn)，呆了一會(huì)，倒身拜謝：“此事若非奶奶來說，必遭毒手?！蹦棠痰溃骸耙粊泶饒?bào)前恩，二來救小婿一命。”二娘感激不盡，就將請(qǐng)三官酒食擺將出來，請(qǐng)奶奶吃了幾杯，辭別去了。
任三官在家，正打扮得齊齊整整的出門。未及幾步，祇見張家的人慌慌忙忙扯住了。附耳低言說了一回。三官大驚失色，沉吟一會(huì)，道：“知道了?！贝虬l(fā)張家之人進(jìn)了內(nèi)吃飯。自家回身坐在書房里想：“我不去，諒二娘無害。不免寫一封字，著文助拿了，祇說有事不及領(lǐng)酒?；ǘ姇r(shí)，必不生疑心?！睂?shí)時(shí)封好，文助拿了，竟至花家投下。二娘阻當(dāng)?shù)溃骸敖腥隣斍胁豢蓙??！卑聪虏活}。
且說李二留花林在家飲酒，祇等任三上鉤。李二心下不定，不知任三去也不曾。走到任家，問一個(gè)老管家道：“老官，你三爺往花家吃酒，可曾去了么？”那管家便信口兒道：“去了。”李二見說，歡天喜地走回與花林道：“任三已到你家去了?！被忠а狼旋X道：“可恨，可恨！”李二勸著，大碗而吃道：“多吃些，好動(dòng)手。”不覺天色將晚，花林提刀便走。李二道：“且慢去，待我去探聽，或在你家樓上，或在后軒，走去一刀了事。倘然捉不住，被他走了，反被他笑。你可坐在此，再慢慢吃兩碗，我去看了動(dòng)靜來回你?！?br/>
且說二娘心下思量，沒有漢子怕他怎的。祇是可恨李二，他幫我丈夫害我性命，想他必然先來探聽。我有道理在此！正是：人無害虎心，虎無傷人意。先將燈火點(diǎn)起，放在灶上。又去把大門半掩著，自己坐在中門，暗地里專等李二來。
不想李二把門一推，卻好半掩的，一直悄悄走至中門探聽。二娘認(rèn)定果是李二，便叫道：“三郎這邊來?！卑牙疃话褤Ф?，便去扯他褲子。李二一時(shí)渾了，欲火難禁，想道：“日常要與他如此，不能上手，不如竟認(rèn)做任三，快活一番再說?！眱蓚€(gè)在軒子內(nèi)弄將起來，弄得李二快活，想道：“我且弄完了回去復(fù)花林，說任三不來，且再理會(huì)。留下此婦，再圖久遠(yuǎn)?！蹦嵌锕室馀鲃?shì)，李二十分得趣。
且說花林等得不奈煩了，想道：“為何不見來？想是撞著任賊，廝鬧起來。倘被此賊走了去，怎生氣得他過！”提刀在手，一口氣走至門首。見門開的，竟往里走。二娘一心兒聽著，聽得腳步響，知是花林來了，便大叫：“四鄰人等，有人見我丈夫不在家，在此強(qiáng)奸我?？炜熳邅碜剿！崩疃犚娨?，被二娘緊緊拘定，那里動(dòng)得?；譃槿藰O莽，上前摸著奸夫，一把頭發(fā)抽住，不由分說，一刀便砍，頭已下地?；ǘ謥碜蕉?，被二娘早取門拴在手，花二不題防，被二娘將刀撲地一打，那刀早已墮地，二娘忙忙早把刀向小屋上一撩，那刀不知那里去了。花二道：“淫婦，休得撒野。我聞知任賊向來與你通好，今日特來殺汝。今奸夫現(xiàn)死，你何敢無禮！”上前來捉，被二娘將拴照手一下，叫聲呵唷，疼死我也，道：“了不得，決不干休。”二娘罵道：“癡蠢東西，世上祇有和奸殺妻子。我在此叫喊，你為丈夫的，幫我拿他方是道理。怎么殺了強(qiáng)奸的人，又要?dú)⑽?。世有此理么！”花林罵道：“休得油嘴。李二說你二人和奸已久。想是今日知我來殺，你故此反叫強(qiáng)奸，思留生命。休想饒你?！倍锏溃骸肮植涣四阋獙な?，我怎得知。任三叔是個(gè)讀書人，那有此心。”花林道：“還要油嘴，一個(gè)任賊，現(xiàn)殺死在地，還這般可惡?！倍锏溃骸按罇|西，方纔李二進(jìn)門。他道：“二娘，向來慕你姿容，相求幾次，今日從我，救你一死；若不相從，你命休矣?！闭f罷，把我牽倒在此。我堅(jiān)執(zhí)不從，被他就強(qiáng)奸了。叫得口干。那得人來救我！你殺的是李二，怎說是任三！”花林走到尸旁，取燈相照。把頭提起，仔細(xì)一看，吃了一驚。竟連忙撒在地下，道：“是了，幾次奸你不遂，故生此計(jì)。方纔狠留住我。他自先來行奸。他想我決未來，放心行事。想皇天有眼，自作自受。且問你，任三今日幾時(shí)去的？”二娘道：“他不曾來。你出門不多時(shí)，著一小廝，拿一封字兒道：寄與你看。”即將這封字，遞與花林。花林洗靜了手，燈下拆開一看，上寫著：荷蒙寵召，本當(dāng)拜領(lǐng)。聞兄往府公干，恐誤尊駕，心領(lǐng)盛情，容后面謝。不盡。
弟任三頓首花二看罷道：“原來不至我家，李二又與我說來了，一發(fā)情弊顯然了，殺得好！險(xiǎn)些兒誤了你一條性命。”二娘冷笑道：“指奸不為奸，撒手不為奸，捉賊見贓，捉奸見雙。好沒來頭，為何殺得我！祇是這死尸，看你如何發(fā)放！”花林想了一會(huì)道：“拿一條口袋，將來袋起。馱去丟在李二家中。況他并無甚人往來，那里知道是我家殺的。祇要瞞得外邊鄰舍方好。”二娘道：“今日周裁縫閉著門，間壁王阿爹往女兒家去了。這邊張家，下鄉(xiāng)差使，阿媽也不在家。我方纔這般大叫，都不在，所以被他好了。如今想都不曾回，趁早裝了送去?！毕葘⒌貫⑸锨逅?，洗得潔潔靜靜，相幫花林背上了肩，一氣走，竟到李二門首，把門推開，將尸首倒出就走，把袋撒在官河內(nèi)。
到家，祇見二娘倚門相候。花二道：“為何站在此間？”二娘道：“里面坐著，有些怕人?！被ǘ溃骸安环?，怕他做甚。”取火來打了一個(gè)醋炭，整起酒來對(duì)吃，上床倒取樂一番。
二娘從此收了心。與花二道：“我姑娘年已老了，獨(dú)自無人。不若接來，家下相伴著我。免得你心猜疑?！被ǘ溃骸坝欣?。我今立志不去游手好閑了。將前日張家送的對(duì)象，變換作了本錢，做了生意過活?！倍锵驳溃骸斑@般纔是?！比稳僖彩樟诵?。竟擇日娶了妻子，夫妻和順，再不想去到花家閑走了，不必提起。
且說那口快的老周在張家做得衣服完成，回時(shí)已將黃昏。往李二門首經(jīng)過，想道：“不知此事如何了，若是停當(dāng)之時(shí)，取他的五兩頭?！辈幻馔仆崎T看，見門是開的。原來已回家了。一頭叫，一頭往內(nèi)走。絆著尸首，跌在尸上，把手摸著是人，怎生睡在地上？又濕淥的，想是吃醉了吐的，不若今晚且回，明日來取便了。扒得起來，身上跌爛濕。把門帶上了，一步步走回來。將鎖匙開了，進(jìn)門也無燈火，竟自上床睡了。
且說次日，那李二鄰居有好事的，叫道：“李二哥，日高三丈，還未開門。”信手一推，見身首異處，大吃一驚，叫道：“地方不好了，不知李二被何人殺死在此?！辈粫r(shí)間，哄動(dòng)了許多人。地方總甲看道：“莫忙，現(xiàn)有血跡在此，大家都走不開。一步步挨尋將去，看在何處地方，必有分曉?！北娙艘积R跟尋血路，直走到周裁縫門首便沒了?？此T是閉的，眾人亂敲亂打。驚得老周跳起床來，披了衣服，下床開門一看，眾人見他滿衣是血，都一聲喊道：“是了，是了！”登時(shí)推的推，扭的扭，竟到華亭縣稟了太爺。那知縣未免三推六問。那老人家又那里受得刑起，死去還魂押入牢中，做著一樁疑獄。一面著地方里甲，即同收尸回報(bào)。后來周裁縫死在牢中，拖出去丟在萬人坑內(nèi)，未免豬拖狗扯。祇因舌尖口快，又貪著五兩銀子，竟要害人性命，合受此報(bào)?；ǘ锩摰断律硗?，祇因救了任三的妻子，起了這點(diǎn)好心，故使奶奶答救了這條性命。正是：心好祇好，心惡祇惡。仔細(xì)看來，上天不錯(cuò)。
總評(píng)：自古多才之女，偏多淫縱之風(fēng)。愚昧之夫，乃至妻綱乖戾，機(jī)事不密，害即隨之。身殞溝中者，易言是非也。交臂相逢，便成魚水。香偷玉竊者，兩心相照也。生來不是風(fēng)流骨，也希蝶浪。李二之學(xué)步邯鄲，祇因財(cái)帛點(diǎn)動(dòng)人心。亦冀狼貪，周裁縫之妄登壟斷?；ǘ锍銎嬷苿伲钦卟患?，蓋救人者還自救。李二自冒險(xiǎn)危身，愚者不為。殺人者還自殺，天網(wǎng)恢恢，報(bào)應(yīng)不爽。致于花林改行生理，徐氏打迭邪淫，任三斷絕恩愛急流勇退，若三人者，從情癡內(nèi)得已覺之靈機(jī)，于苦海中識(shí)回頭之彼岸。較之今日蠅趨蟻附，戀戀于勢(shì)利之場者，大相遠(yuǎn)矣。
情人誰肯因情死，先結(jié)冤家后聚頭。
這四句詩，祇為世人脫不得酒色財(cái)氣這四件事，所以做出不好事來。且說個(gè)祇好酒不好色的人，他生長在松江府華亭縣，八團(tuán)內(nèi)川沙地方。他父親名叫花遇春，年將半百，單生得此子，夫妻二人十分歡喜。
長成六歲，上學(xué)攻書，取名花林，生得甚不聰明，苦了先生，費(fèi)盡許多力氣，讀了三年，書史一句不曾記得。不想到了十歲外，同了幾個(gè)學(xué)生，朝夕頑耍。父親雖嚴(yán)，那里曾怕；先生雖教，那里肯聽。他父親見他不像成器的了，想到這般頑子不能成器，倒不如歇了學(xué)，待他長成時(shí)，與他些本錢，做些生意也罷。因此送了先生些束修，竟不讀書了。
后來，一發(fā)拘束不定了。他母親與丈夫商議道：“孩兒不肖，年已長成，終日閑游，不能轉(zhuǎn)頭。不若娶一房媳婦與他，或者拘留得住，那時(shí)勸他務(wù)些生業(yè)，也未可知?！庇龃旱溃骸拔倚恼绱?，事不宜遲?！睂?shí)時(shí)就去尋了媒婆。
那媒婆肚里都有單帳的，卻說：“幾家女子，曰某家某家可好么？”遇春聽了道：“這幾家倒也都使得，但不知誰是姻緣，須當(dāng)對(duì)神卜問，吉者便成?！眲e了媒婆，竟投卜肆。占得徐家女子倒是姻緣。余非吉兆。“也罷，用了徐家?！庇忠娒饺?，央他去說。原來此女，幼年父母俱亡，并無親族，倒在姑娘家里養(yǎng)成。姑夫又死了。人嫌他無娘教訓(xùn)的女兒，故此十八歲尚未有人來定，恰好媒人去說。這徐氏姑娘又與他相隔不遠(yuǎn)，向來曉得花家事情，有田地房屋的人家，但不知兒子近日如何。自古媒人口，無量斗。未免贊助些好話起來。那徐氏信了，實(shí)時(shí)出了八字。因此花家選日成親少不得備成六禮，迎娶過門。請(qǐng)集諸親，拜堂合巹。揭起方巾花扇，諸人俱看新娘生得如何，但見：秋水盈盈兩眼，春山淡淡雙蛾。金蓮小巧襪凌波，嫩臉風(fēng)彈得破。唇似櫻桃紅綻，鳥絲巧挽云螺。皆疑月殿墜嫦娥，祇少天香玉兔。諸人一見，果然生得美貌，無不十分稱好，一夜花燭酒筵，天明方散。未免三朝滿月，整治酒席，這也不題。
好笑這花林，娶了這般一個(gè)花枝般的渾家，尚兀自疏云懶雨，竟不合偏向鄉(xiāng)里著腳。過了幾時(shí)，仍向街坊上結(jié)交了一個(gè)不才肖的單身光棍，姓李名二白，年紀(jì)有三十歲了，專一好賭錢爛飲，誘人家兒子，哄他錢鈔使用。這花林又著他哄騙了，回家將妻子的衣飾暗地偷去花費(fèi)。不想他妻子，一日尋起衣飾，沒了許多，明知丈夫偷去化費(fèi)了，稟明了公婆。還存得幾件衣物，送與婆婆藏了。公婆二人聞知，好生氣惱。恨成一病，兩口懨懨。俱上床了。好個(gè)媳婦，早晚殷勤服侍，并無怨心。央鄰請(qǐng)醫(yī)，服藥調(diào)治，那里醫(yī)得好。這花林猶如陌路一般，又去要妻子的衣飾，見沒得與他，幾次發(fā)起酒瘋，把妻兒驚得半死。
且說李二白見花林的物件沒了，甚是冷淡。他便又去尋一個(gè)書生，姓任名龍，年紀(jì)未上二十。他父親在日，是個(gè)三考出身，后來做了一任典史，趁得千金。不期父母亡過，止存老母、童仆在家。妻子雖定，尚未成親，故此自己往城外攻書。曾與李二白在親戚家中會(huì)酒，有一面之交。
一日，途中不期相遇，敘了寒溫，恰好又遇著花林，各敘名姓。李二白一把扯了兩個(gè)，竟至酒樓上做一個(gè)薄薄東道：請(qǐng)著任龍，席上猜三道：五，甜言密語，十分著意。這任龍是個(gè)小官心性，一時(shí)間又上了他的鉤子。次日，就拉了花李二人酒肆答席。三人契同道：合，竟不去念著之乎者也了，終日思飲索食。這花林又是個(gè)好酒之徒，故終日親近了這酒肉弟兄，竟不想著柴米夫妻。
他父母一日重一日，那里醫(yī)治得好，遇春一命嗚呼。花林又不在家，央了鄰家，四處尋覓方得回來。未見哭了幾聲。三朝頭七，這倒虧了任李二人相幫。入棺出殯，治喪料理。不料母親病重，相繼而亡。自然又忙了一番，方纔清凈。余剩得些衣衫首飾，妻子又難收管，盡將去買酒吃食，使費(fèi)起來。這番沒了父母，竟在家中和哄了，那李二白生出主意道：“我們雖異姓骨肉，必要患難相扶。須結(jié)拜為弟兄，庶可齊心協(xié)力。我年紀(jì)癡長，叨做長史。花弟居二，任弟居三。你二位意下何？”二人同聲道：“正該如此?！比齻€(gè)吃了些香灰酒，從此穿房入戶，李二喚徐氏叫二娘，任三叫二娘做二嫂，與同胞兄弟一般兒親熱。這李二見花二娘生得美貌，十分愛慕。每席間將眼角傳情，花二娘并不理帳他。丈夫雖然不在行，也看不得這村人上眼。任三官青年俊雅，舉止風(fēng)流，二娘十分有意，常將笑臉迎他。任三官雖然曉得，極慕二娘標(biāo)致。祇因花二氣性太剛，倘有些風(fēng)聲反為不妙，所以欲而不敢。
一日，花二在家，買了一些酒肴，著妻子廚下安排。自己同李、任在外廂吃酒。談話中間，酒覺寒了，任三道：“酒冷了，我去暖了拿來?！奔幢闶樟死渚疲怪翉N下取酒來暖。不想花二娘私房吃了幾杯酒，那臉兒如雪映紅梅，坐在灶下炊火煮魚。
三官要取火暖酒，見二娘坐在灶下，便叫：“二嫂，你可放開些，待我來取一火兒。”花二娘心兒里有些帶邪的了，聽著這話，佯疑起來，帶著笑罵道：“小油花甚么說話，來討我便宜么？”任三官暗想道：“這話無心說的，倒想邪了?！北惆讯锟匆豢?，見他微微笑眼，臉帶微紅，一時(shí)間欲火起了。大著膽，帶著笑，將身捱到凳上同坐。二娘把身子一讓，被三官并坐了。任三便將雙手去捧過臉來，二娘微微而笑。便回身摟抱，吐過舌尖，親了一下。任三道：“自從一見，想你到今。不料，你這般有趣的，怎生與你得一會(huì)，便死甘心?！倍锏溃骸昂坞y，你既有心，可出去將二哥灌得大醉，你同李二同去，我打發(fā)開二哥睡了，你傍晚再來。遂你之心，可么？”三官道：“多感美情。祇要開門等我，萬萬不可失信。”二娘微笑點(diǎn)首。連忙把冷酒換了一壺?zé)岬模⒅篝~拿到外廂，一齊又吃。三官有心，將大碗酒把花二灌得東倒西歪。天色將晚，李二道：“三官去罷。”三官故意相幫收拾碗盞進(jìn)內(nèi)，與二娘又叮囑一番，方出來與李二同去。
二娘扶了花二上樓，與他脫衣睡倒。二娘重下樓，收拾已畢，出去掩上大門，恰好任三又到，二娘遂拴上門道：“可輕走些?！背读巳稳氖?，走到內(nèi)軒道：“你坐在此，待我上樓看他一看便來?！比稳溃骸昂伪赜秩ァ！币皇謸ё《锿圃诘噬?，兩下云雨起來。任三官比花二大不相同，一來標(biāo)致，二來知趣，二娘十分得趣。怎見得：色膽如天，不顧隔墻有耳。欲心似火，那管隙戶人窺。初似渴龍噴井，后如餓虎擒羊。嘖嘖有聲，鐵漢聽時(shí)心也亂，吁吁微氣，泥神看處也魂消。
緊緊相偎難罷手，輕輕耳畔俏聲高。
花二娘從做親已來，不知道這般有趣。任三見他知趣，放出氣力，兩個(gè)時(shí)辰方纔罷手，未免收拾整衣。二娘道：“我不想此事這般有趣，今朝方嘗得這般滋味。但愿常常聚首方好。祇是可奈李二這廝，每每把眼調(diào)情，我不理他。不可將今番事泄漏些風(fēng)聲與他。那時(shí)花二得知了，你我俱活不成的?！比俚溃骸懊捎H嫂不棄，感恩無地，我怎肯賣俏行奸，天地亦難容我?！倍锏溃骸暗恢獛讜r(shí)又得聚會(huì)？”任三道：“自古郎如有心，那怕山高水深。”二娘道：“今夜與你同眠方可，料亦不能。夜已將深，不如且別，再圖后會(huì)罷?！比稳溃骸凹热绱?，再與你好一會(huì)兒去，”正待再整鸞佩，不想，花二睡醒叫二娘拿茶。二人吃了一驚，忙回道：“我拿來了?！鼻那乃椭俪鋈ィ┖么箝T，送茶與花二吃了?；ǘ溃骸澳阍趺催€不來睡？”二娘回道：“收拾方完，如今睡也?！?br/>
閑話休題。次早花二又去尋著李二同覓任三官。恰好任三官在家，便隨口兒說：“昨晚有一表親京中初回，今日老母著我去望他。想轉(zhuǎn)得來時(shí)，天色必晚了。聞知今日海邊，有一班妓女上臺(tái)扮戲，可惜不得工夫去看。”花二道：“李二哥，三官望親，我與你去看戲如何？”李二道：“倘然沒戲，空走這多路途何苦！”花二道：“我有一個(gè)舊親住在海邊，若無戲看，酒是有得吃的，去去何妨？”李二聽見說個(gè)酒字，道：“既如此，早早別了罷?！比艘缓宥?。
不說花李二人被任三哄去。且說三官又到家中，取了些銀子，著一小廝喚名文助隨了，賣辦些酒食，拿到花家門首。這小廝認(rèn)了花家門徑，著他先去，不可說與奶奶知道。自己叩門而入，見了二娘笑道：“他二人方纔被我哄到海邊去了，一來往有三十余里路程，到得家中，天已暗了。我今備得些酒果在此，且與你盤桓一日?！倍锏溃骸叭绱藰O好?！卑验T掩上。三官炊火，二娘當(dāng)廚，不時(shí)間都已完備。二娘道：“我二人無遠(yuǎn)慮必有近憂，倘你哥哥一時(shí)回家來，也未可知。若被遇見，如何是好？向日公婆后邊建有臥室一間，終日關(guān)閉到今日，且是僻靜清潔。我想起來，到那時(shí)飲酒歡會(huì)，料他即回也不知道你道好么？”任三聽說，歡喜之極，實(shí)時(shí)往后邊。開門一看，里邊床帳桌椅，件件端正，打掃得且是潔靜。壁上有詩一首道：軒居容膝足盤桓，斗室其如地位寬。
壺里有天通碧漢，世間無地隔塵寰。
誰人得似陶元亮，我輩終慚管幼安。
心境坦然無窒礙，座中祇好著蒲團(tuán)。
看罷，即將酒肴果品擺下。兩人并肩而坐。你一杯，我一盞，歡容笑口，媚眼調(diào)情。自古道：“花為茶博士，酒是色媒人?！闭{(diào)得火滾，摟坐一堆，就在床上取樂起來。這一番與昨晚不同，怎見得不同？祇見：雨撥云撩，重整藍(lán)橋之會(huì)。星期月約，幸逢巫楚之緣。一個(gè)年少書生，久遭無婦之鰥，初遇佳人，好似投膠在漆，一個(gè)青春蕩婦，向守有夫之寡，喜逢情種，渾如伴蜜于糖。也不嘗欺香翠幌，也不管掙斷羅裳。正是：雨將云兵起戰(zhàn)場，花營錦陣布旗槍。
手忙腳亂高低敵，舌劍唇刀吞吐忙。
兩人歡樂之極，滿心足意而罷。整著殘肴，歡飲一番。二娘道：“樂不可極。如今天已未牌了，你且回去，后會(huì)不難了?！比俚溃骸坝欣?。祇要你我同心，管取天長地久。”言罷作別，竟自出門去了。
不移時(shí)，花二已回。二娘暗暗道：“早是有些主意，若遲一步，定然撞見了。”自此，任三官便不與花李二人日日相共了，張著空兒便與二娘偷樂。若花二不時(shí)歸家，他便躲入后房避了。故此兩不撞見。祇是李二又少了一個(gè)大老官，甚是沒興，常常撞到花家里來尋花二。
一日，花二不在家，門不掩上的，便撞入內(nèi)軒，問道：“二哥可在家么？”二娘在內(nèi)道：“不在?！崩疃犃诉@嬌滴滴之聲音，淫心萌動(dòng)。常有此心，奈花二礙眼，今聽得不在家中，便走進(jìn)里面道：“二娘見禮了?！倍锎鸲Y道：“伯伯外邊請(qǐng)坐?！崩疃Φ溃骸岸铮驎r(shí)兄弟在家，我倒常在里邊坐著。幸得今日兄弟不在，怎生到打發(fā)外邊去坐！二娘，你這般一個(gè)標(biāo)致人兒，怎生說出這般不知趣的話來？”二娘正著色道：“伯伯差了。我男人不在，理當(dāng)外坐，怎生倒胡說起來！”李二動(dòng)了心火，大膽跑過去要摟，早被二娘一閃，倒往外邊跑了出來，一張臉紅漲了大怒。恰好花二撞回，看見二娘面有怒色，忙問道：“你為何著惱？”二娘尚未回答，李二聽見說話，闖將出來?；ǘ灰?，滿肚皮疑心起來。二娘走了進(jìn)去，花二問道：“李二哥，為著甚事，二娘著惱？”李二道：“我因乏興，尋你走走，來問二娘，二娘說你不在。我疑二娘哄我，故意假說。因此到里面望一望，不想二娘嗔我，故此著惱?！被ǘ莻€(gè)耳軟的直人，竟不疑著甚的，也不去問妻子，便對(duì)李二道：“二哥，婦人家心性，不要責(zé)他。和你街上走一走去罷?！眱扇擞秩チ?，直到二更時(shí)分方回。二娘見他酒醉的了，欲待要說起，恐他性子發(fā)作，連累自身，不是耍的。祇得耐著不言。
到次早，見花二不問起來，不敢開口。李二從此不十分敢來尋花二了?；ǘ渤３２辉诩?，倒便宜了任三官。日間不須說起，至于花二更深不回，常伴二娘。便是花二回來，亦都醉的。二娘伏侍去睡，也再不想尋起二娘作些勾當(dāng)，故此二娘倒得與三官十分暢快。三官或在花家房里過夜，或接連三日五日不出門，與花二、李二竟自斷絕了往來。李二心中好悶，想道：“花家婦人，不像個(gè)貞靜的，少不得終有奸謀破綻，待我慢慢看著。若還有些破綻，定不饒他！”因此常常在花家前后探聽。
恰好一日，遠(yuǎn)遠(yuǎn)望見任三走進(jìn)花家而來，他連忙在對(duì)門裁縫店內(nèi)看著。祇見任三竟自推門進(jìn)去了。有一個(gè)時(shí)辰，尚不見出來，李二連忙走到花家門首一望，不見些兒動(dòng)靜。把門扯了一扯，又是拴的。他便想道：“多分花二哥在家里。敢是留他吃酒，故此不出來了?！北惆验T敲上兩下。祇見二娘出來問道：“是那一個(gè)敲門？”李二道：“是我，來尋二哥講話?！倍锎鸬溃骸安辉诩摇！崩疃氲溃骸岸喾质菋D人怪人，故意回的，不免說破他?！北愕溃骸凹榷俨辉诩遥僭趺丛诶锩孢@半日還不出來？”二娘道：“你見鬼了，任三官多時(shí)不到我家來了，誰見來的？”李二道：“我親眼見他來的，你還說不在！”二娘怒道：“這等你進(jìn)來尋?！北愠鰜戆验T開了。李二想道：“古怪，難道我真見了鬼不成？豈有此理！”便大著步往里進(jìn)，四周一看，并無蹤影。他再也不想有后房的，便飛跑上樓去看。那有三官影兒，倒沒趣了，飛走下樓閣往外就跑。被二娘千忘八，萬奴才，罵得一個(gè)不住。
不期花二歸家，見二娘罵人，問道：“你在此罵誰？”二娘道：“你相交的好友，甚么拈香！這狗才十分無禮，前番你不在家，他竟入內(nèi)室調(diào)戲著我。我走了出來，恰好你回來，你親眼見的。他今日又來戲我，我罵將起來，方纔走去。這般惡獸，還要相交他怎的！”花二登時(shí)大怒起來，罵道：“這個(gè)人面首心強(qiáng)盜，我前番卻被他瞞了，你怎么不說！今日又這般可惡。殺這強(qiáng)盜，方消我恨?！本股蠘侨×舜差^利刀，下樓趕去。二娘一把扯住，忙道：“不可太莽，若是你妻子失身與他，方纔可殺。自古捉奸見雙，你竟把他殺了，官司怎肯干休！以后與他絕了交便罷了，何苦如此?！被ǘ亩渚d軟的，被妻子一說，甚覺有理，想一想，撇下刀說：“便宜了他，幸喜我渾家不是這般人。若是不貞潔的，豈不被他玷辱，被人恥笑！”二娘背地里笑了一聲，向廚下取了些酒菜道：“不用忙了，快來吃一杯兒去睡了罷。這樣小人，容忍他些?！被ǘ瀽灥某粤藥妆?，竟自上樓睡了。
二娘又取些酒菜，往后房來，與任三吃。將李二之事，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說了一遍，道：“如何是好？”三官道：“我若如今出去，倘被他看見，倒不好了。我不如在此過夜，到明日早早梳洗，坐在外邊，祇說尋二哥說話，與他同出門去，方可無礙?！倍锏溃骸斑@話倒甚是有理。祇是此番去，你且慢些來。李二畢竟探聽，倘有差池，怎生是好？”三官道：“我家有個(gè)小廝，名喚文助，認(rèn)得你家的。我使他常來打聽消息便了?！倍锏溃骸澳忝魅绽硕绲侥慵?，請(qǐng)他吃幾杯酒兒。著文助斟酒，待他識(shí)熟了面，然后著他送些小意思與我們。如此假意相厚，方好常常往來?！比俚溃骸按擞?jì)必須如此方可?！眱扇送孕┚苾?，未免做些風(fēng)月事情，方上樓去。
次早三官起來，早已梳洗。先把大門開了，坐在外廂叫：“二哥在么？”二娘在內(nèi)假應(yīng)一聲，上樓說與丈夫，道：“任三叔尋你。想他許久不來，莫非李二央他來釋非？切不可又去與那強(qiáng)盜來相交了?！被ǘB忙梳洗下樓，與任三施禮道：“三官為何一向少會(huì)？”三官道：“小弟因宗師發(fā)牌縣考，一向?qū)W業(yè)荒疏，故此到館中搬火，久失親近。今日家中有一小事而回，特特來望兄。不知一向納福么？”花二說：“托庇賢弟，你會(huì)見李二么？”任三道：“如今正要同兄去望他?！被ǘ溃骸安槐卣f起這畜生。”將前件云云之事，一一說了一遍。三官假意怒道：“自古說得好，朋友妻不可嬉。怎生下得這樣心腸！既如此，我也不去望他了。明日小弟倘娶了弟婦，他未免也來輕薄，豈不聞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二哥，既然如此，也不必惱了，兄同小弟到家散悶如何？”
花二同了三官到家里，祇見堂上有人說話。把眼一看，恰是一個(gè)說親的媒人，與任三官配的親，為女家催完親事，等緊要過門。他母親道：“又未擇日，尚未催妝。須由我家料理停當(dāng)，方可完姻，怎么女家反這般催促？”花二、任三聽了，一齊笑著見禮。少不得整酒款待媒人，花二相陪。
三人直飲到紅日西斜，別了任家出門。花二與媒人一路同行，花二便問道：“媒翁先生，為何女家十分上緊，是何主意？”媒人笑而不答?；ǘ溃骸澳鞘侨思腋F，催他做親，好受些財(cái)禮使用么？”媒人道：“他家姓張，乃是個(gè)三考出身，做了三任官。去年升了王府典膳回來的，家約有數(shù)萬金，那得會(huì)窮！”花二想了道：“奇了，這等畢竟為何？”媒人問道：“兄與任家官人相厚的么？”花二道：“意氣相投，情同骨肉?！泵饺说溃骸斑@等，兄說的話，必定肯聽的了，府上在何處？”花二道：“就在前面。”媒人道：“有事相議。必須到府上方可實(shí)言?！眱扇说搅嘶?，分了賓主，二娘點(diǎn)茶吃了?；ǘ謫柶鹪?。媒人道：“見兄老誠，自然是口謹(jǐn)?shù)?，纔與兄議。萬萬不可與外人知之。”花二道：“老丈見教，斷不敢言?！泵饺说溃骸叭喂偃硕ǖ呐樱昙o(jì)二十歲。閨中不謹(jǐn)，腹中有了利錢。他父親往京中去了。是他令堂悄地央人接親，要我及早催他過門，以免露丑。許我十兩銀子相謝。我方纔見說不來，心中煩悶，想此也必須得花兄暗地贊助。若得早娶，愿將所謝之銀均分?！被ǘ南掳蛋迪肓说溃骸邦I(lǐng)教，領(lǐng)教。”媒人道：“千萬言語謹(jǐn)密些?！被ǘ溃骸安豁毞指?。”媒人道：“尚有未盡之言。奈天色晚了，欲求同行幾步，方可悉告?！被ǘ鲩T去了。
二娘在門后，初然聽了此人說任官人三個(gè)字。他便半步不移，細(xì)細(xì)聽了前后說話，暗暗嘆息道：“淫人妻女，妻女淫人。天之不遠(yuǎn)，信不誣矣。”他又想道：“丈夫倘去相勸，畢婚之后，無甚說話方好，倘三郎識(shí)出差池，叫此女如何做人？必然尋死，豈不可惜，若不勸丈夫管他，倘此女父親回來，看出光景，將女兒斷送性命，也未可知。也罷，且待他回來再作商議?！钡o因花二娘起了一點(diǎn)好心，他家香火六神后來救他一命，這是后話。
且說花二歸家，二娘道：“方纔之說，我已盡知，你的意下如何？”花二道：“娘子，這件事不難，我勸三官將計(jì)就計(jì)，省事些娶了過門。我又有酒吃，又有五兩銀子。有何難哉？”二娘曉得他耳朵綿軟的，道：“丈夫差矣！你若去說得聽也好，萬一不聽，你豈不壞了好朋友的面情？這五兩銀子，也有用了的日子，況未必有無。我想人生在世，當(dāng)為人排難分憂。今任三妻子之憂，那任三憂愁一般，當(dāng)拔刀相助，水火不避，纔是丈夫所為。你若聽，我倒有一計(jì)較在此。”花二道：“賢妻有何妙計(jì)，何不為我說之。”二娘道：“方纔媒人所言，肚兒高將起來。想不過是三四個(gè)月的光景。何不贖一服通經(jīng)散，下了此胎，有何不可？”花二道：“此計(jì)雖好，怎生樣一個(gè)計(jì)較贖與他吃？”二娘道：“不難，明日將我抬到他家，揚(yáng)言我是任家內(nèi)親，央告我來說話，他家自然不疑。畢竟他母親出來接我，我悄俏將此言與他母親一說，自然妥當(dāng)?！被ǘ溃骸昂帽愫茫o是先要破費(fèi)藥金?！倍锏溃骸鞍V子！若是妥當(dāng)，那十兩銀子都是你的?！被ǘ犃耍恼拼笮Γ骸昂糜?jì)，好計(jì)！”
次日早起，打點(diǎn)了藥金，竟往生藥輔中贖了一服下藥，又去喚了一乘轎子與二娘坐了，竟抬至張典膳家中。奶奶迎進(jìn)，敘了寒溫，吃罷了茶。奶奶問道：“尊姓？”二娘道：“奴是花林妻子，有事相告，敢借內(nèi)房講話?！蹦棠桃诉M(jìn)房坐定，二娘命眾女使俱出外邊，方附奶奶之耳，如此如此說了一番。那奶奶面皮紅了又紅，千恩萬謝，感激無地。一面整酒，一面連忙熱了好酒，到女兒房里。通知了此話，把藥服了。一時(shí)間一陣肚疼，骨碌碌滾將下來，都是血塊，后來落下一陣東西，在馬桶內(nèi)了。奶奶道：“謝天謝地，多感祖宗有幸，逢著花二娘這個(gè)救星?！睔g歡喜喜安頓女兒睡了。連忙去房中見了二娘，謝了又謝。將酒就擺在房內(nèi)，三杯五盞。二娘起身告辭，奶奶再三苦留不住，開箱取了一封銀子，一對(duì)金釵，－雙尺頭、一枝金簪，送與二娘道：“些須孝敬，休嫌菲薄。地久天長，報(bào)恩有日，幸匆見怪！”二娘千恩萬謝，上轎而歸。
天色已晚，花二見妻子歸家，打發(fā)了轎夫，進(jìn)內(nèi)忙問事體如何。二娘把日間之事細(xì)細(xì)說了一遍，將他送的物件，把與丈夫看了，喜得那花二滿地滾跳，道：“我明日與任三官說知，還要他的酒吃。”二娘道：“你忘了，這是陰騭事情，所以去救他。若與三官說知，可不又害了那女子！”花二道：“正是。幾乎錯(cuò)了，還是賢妻有些見識(shí)，緊緊記在心中，再不說了?！倍镆院笈c任三官這般情厚，把此事再不漏泄。
話分兩頭，且說李二自從那日見了任三，又尋不著，又被他妻子罵了一場，心中不忿。一日，走到花家對(duì)鄰一個(gè)周裁縫家門口坐下，那周裁縫道：“李官人，想是來尋花官人么？”李二道：“正是。”周裁縫道：“今早出去了。”李二道：“師父，你曾見任三官，這一向到花家里來么？”那周裁縫極口快的，便道：“他是不出門的主顧，怎么倒來問我？”李二道：“我前日分明見他進(jìn)去，多時(shí)不見出來。進(jìn)去了一番，又不見影，反受了一肚皮臭氣，心內(nèi)不甘。你若曉得這頭路，我斷不負(fù)你。”那周裁縫是個(gè)口尖舌快的人，他道：“我這幾時(shí)不管人間事，若是十年前生性，早早教他做出來了?！崩疃溃骸爸軒煾?，你若肯幫我做事，我當(dāng)奉酬白金五兩?！敝懿每p聽見說許了五兩銀子，就歡喜起來，忙道：“若要如此，必須生個(gè)計(jì)較。此事一不做、二不休，不是取笑的。先與他丈夫說知，一齊捉奸，方免無事?！崩疃溃骸翱珊抟鶍D，必在丈夫面前罵言說我，花二故此久不上門，今雖欲通言，奈無由得計(jì)?！辈每p笑道：“花二官是酒徒，扯到店上吃酒，中間三言兩語，激起性子了，自然妥當(dāng)。他若不聽你，你卻教他問我，我自搬他一場是非，自然信了?！崩疃溃骸澳氵@幾日不出去做，生活方好?！辈每p道：“祇有一個(gè)張家，要去完他首尾。看早晚去完了，祇坐在這里等著便了?！?br/>
李二計(jì)議已定。次日懷些酒資，恰好撞著花二，倒身一揖?；ǘ僖膺€禮，眼看別處。李二道：“哥哥凡事三思。自古道：若聽一面說，便見相離別。我有許多為你心腹話，不曾與你說罷了?！被ǘ敬焕硭?，又聽他說有心腹話，祇得道：“有何話，快說來！”李二見他答話，連忙扯了竟上酒樓。將酒篩下一盞，送與花二?；ǘo得吃了，也回送李二一盞，道：“有話快說。”李二道：“且慢些，說將來，恐你酒也吃不下了?！被ǘ话l(fā)疑心，祇得又吃了幾盞道：“大丈夫說話不明由，如鈍劍傷人。說明了，倒吃得酒下。”李二故意欲言不言?；ǘ溃骸傲T，你既不道：我也不吃了，去罷?！崩疃溃骸罢f來恐你不信，反嗔怪我?！被ǘ溃骸拔也还帜恪！崩疃溃骸耙擦T，說與你知，怪不怪憑你便是。那任三，這幾時(shí)你曾會(huì)他么？”花二道：“數(shù)日前，他館中回來，我到他家中去吃酒了?！崩疃?。又說道：“哥，前日二娘罵我這日，任三到你家來，二娘把他藏在家里。被我知道：了，要進(jìn)去搜捉。因此二娘急了，反罵將起來的。你是個(gè)大丈夫，不可被婦人騙了?！被ǘ肓擞窒?，我妻子好端正的，怎歪說起這般說話，便道：“你既知道那日任三是在我家，就該直說了是。今據(jù)你此言，他兩人一定有奸了。此事不是當(dāng)耍的，可直直說來我聽?！崩疃溃骸罢f也沒干。我親眼見他進(jìn)去多時(shí)，不見出來，所以要搜。若是假說，天誅地滅。你若再不信，去問你鄰居周裁縫便是?！被ǘf道：“是了，想此事有些因。多時(shí)不見他，想是那日躲在我家過夜，被你知覺?？帜懵穹阶。缓贸鲩T，反說來尋我，同我出門方可掩人耳目。是了，是了，再不必言，必定事真矣。除非殺了二人，方消我恨?！崩疃溃骸扒医?。事倘不成，反為不美。還須定計(jì)，方可除之，”花二忙問何計(jì)較，李二道：“計(jì)較倒有，祇是不可又被二娘識(shí)破，反受其害?！被ǘ溃骸安环敛环?，我自然謹(jǐn)密就是了?！崩疃溃骸笆虏灰诉t，你可今晚揚(yáng)言，假說明早要往府城去，有何事理。一面去約任三到家里說話。不可等他來，你可先出門去。他若來見你不在家，自然又留過夜待我與你探聽，如在時(shí)報(bào)你知道你卻回家下手便了?！被ǘ溃骸笆橇?，且別著，明日再會(huì)?！崩疃溃骸叭f不可泄漏?！被ǘf：“不須分付了。”
竟到門首，恰好裁縫在家，叫道：“周師父，有一句話出來問你?！蹦抢现芤娏嘶?，便心照了，忙說：“有何見教？想是要我裁衣么？”花二道：“你不可瞞我。我這件事，也料難瞞你，那任三之事，你可曾見來么？”老周道：“大官人，我老人家不管這等閑事，此乃陰騭之事。罪過，罪過。露水夫妻，乃前世定的，祇要自己謹(jǐn)慎些兒就是了，何必問我?！被ǘ犃诉@幾句話，實(shí)在是了。道聲請(qǐng)了，便回家，扯開了門，倒假意兒全無惱色道：“我明日要往府城中去，可與我打點(diǎn)著，備些酒菜?！倍锏溃骸澳闳ズ胃?？”花二道：“去尋一個(gè)人講話?！倍锇蛋禋g喜不題。
且說那李二說這場是非，自己心中猜道：“花二回去，必然去問周裁縫。不免隨步兒走到裁縫門首一問?！崩现芸匆娏死疃?，連忙走將出來，將花二問的情由敘了一遍道：“十分相信了。”又問李二道：“何計(jì)捉他？”李二道：“一面花二祇說出路，一面反教任三到家說話。倘或走來見花二不在，自然又上鉤了。那時(shí)，我與他探聽，果然如此，去報(bào)老花。管取雙雙都做無頭之鬼，方稱我心也?！崩现艿溃骸扒把圆豢墒?。”李二道：“這些小事，不須分付。”竟去了。
且說次日花二起來，對(duì)妻子道：“我今就要府中去。我想前日擾了任三官，今日順便安排些小菜兒，添著幾味，請(qǐng)他來答席。我如今去約他，他若來遲，你就陪他吃了便是?！倍餄M心歡喜道：“哪有我陪之理。”花二假意買些對(duì)象，一面見了李二，約定今日看任三動(dòng)靜，先將那把利刀交與李二收看。一面自去見了任三，約他下午到家說話，不題。
且說周裁縫被張典膳家家人再三催做衣服，坐定逼他起身，算來不能延推，祇得去做。須臾，奶奶出來道：“師父為何事不來，擔(dān)擱到如今？”這老周叫聲道：“奶奶，祇因窮忙，誤了奶奶的事。今日我對(duì)門鄰舍花家，有天大一樁事，我要在家里看看的。被管家逼不過，祇得走了來。”奶奶聽他說出花家兩字，問道：“莫非是那花林家里么？”老周道：“正是，奶奶為何又曉得？”奶奶道：“他家與我有親。今日他家有何大事，可對(duì)我說?！崩现艿溃骸凹仁橇钣H，不便說得。”奶奶道：“不妨，有話快說?！崩现茉莻€(gè)口快的人，見逼得緊，料想畢竟難以隱瞞。便道：“莫怪了我，實(shí)對(duì)你說，他妻子二娘生得妖嬈標(biāo)致，與一個(gè)任三官相好，搭上了?！蹦棠痰溃骸澳侨稳僭诤畏剑渴巧趺慈?？”老周道：“他父親做任典史官是的?！蹦棠讨o道：“他兩個(gè)敢做出此事來了么？”道：“走長久了，花林有一朋友，名叫李二，要去踏渾水，二娘不肯，后來被他撞破了。昨日，與花林說知，今日李二定計(jì)，假說花林往府城中去，反約任三來家，料然二娘留他過夜。今晚雙雙定做無頭之鬼矣?！睆埣夷棠痰溃骸澳憔壓螘缘?？”道：“李二與我極厚，他說與我，叫我相幫他動(dòng)手，故此曉得。”
那奶奶聽了這番言語，三腳兩步，竟入女兒房中，一五一十，盡情說了一遍。女兒道：“如何可救得他方好。”奶奶道：“且不可響，我親去與二娘說知，救他一命，報(bào)他前日之恩。一面著家人騎馬速到任家，說與任三官，今日切不可往花家去，有人要害你性命。坐在家中，不出門，可保無事?！迸畠旱溃骸澳锛茸匀?，還用速些方好?！睂?shí)時(shí)喚了女轎，飛也似抬到花家。轎夫叩門，二娘聽見門響，祇說是任三官到了，開門一看，恰是張奶奶，又驚又喜，忙忙施禮。稱謝了一番道：“花官人在那里？”二娘道：“為府城里有事，出門去不多時(shí)?！蹦棠滔氲溃骸按耸率钦娴牧恕！?br/>
二娘道：“奶奶里面請(qǐng)坐?！倍塑幾永镒?。那奶奶悄悄的在二娘耳畔說了一遍，驚得二娘面如土色，牙關(guān)打戰(zhàn)，呆了一會(huì)，倒身拜謝：“此事若非奶奶來說，必遭毒手?！蹦棠痰溃骸耙粊泶饒?bào)前恩，二來救小婿一命。”二娘感激不盡，就將請(qǐng)三官酒食擺將出來，請(qǐng)奶奶吃了幾杯，辭別去了。
任三官在家，正打扮得齊齊整整的出門。未及幾步，祇見張家的人慌慌忙忙扯住了。附耳低言說了一回。三官大驚失色，沉吟一會(huì)，道：“知道了?！贝虬l(fā)張家之人進(jìn)了內(nèi)吃飯。自家回身坐在書房里想：“我不去，諒二娘無害。不免寫一封字，著文助拿了，祇說有事不及領(lǐng)酒?；ǘ姇r(shí)，必不生疑心?！睂?shí)時(shí)封好，文助拿了，竟至花家投下。二娘阻當(dāng)?shù)溃骸敖腥隣斍胁豢蓙??！卑聪虏活}。
且說李二留花林在家飲酒，祇等任三上鉤。李二心下不定，不知任三去也不曾。走到任家，問一個(gè)老管家道：“老官，你三爺往花家吃酒，可曾去了么？”那管家便信口兒道：“去了。”李二見說，歡天喜地走回與花林道：“任三已到你家去了?！被忠а狼旋X道：“可恨，可恨！”李二勸著，大碗而吃道：“多吃些，好動(dòng)手。”不覺天色將晚，花林提刀便走。李二道：“且慢去，待我去探聽，或在你家樓上，或在后軒，走去一刀了事。倘然捉不住，被他走了，反被他笑。你可坐在此，再慢慢吃兩碗，我去看了動(dòng)靜來回你?！?br/>
且說二娘心下思量，沒有漢子怕他怎的。祇是可恨李二，他幫我丈夫害我性命，想他必然先來探聽。我有道理在此！正是：人無害虎心，虎無傷人意。先將燈火點(diǎn)起，放在灶上。又去把大門半掩著，自己坐在中門，暗地里專等李二來。
不想李二把門一推，卻好半掩的，一直悄悄走至中門探聽。二娘認(rèn)定果是李二，便叫道：“三郎這邊來?！卑牙疃话褤Ф?，便去扯他褲子。李二一時(shí)渾了，欲火難禁，想道：“日常要與他如此，不能上手，不如竟認(rèn)做任三，快活一番再說?！眱蓚€(gè)在軒子內(nèi)弄將起來，弄得李二快活，想道：“我且弄完了回去復(fù)花林，說任三不來，且再理會(huì)。留下此婦，再圖久遠(yuǎn)?！蹦嵌锕室馀鲃?shì)，李二十分得趣。
且說花林等得不奈煩了，想道：“為何不見來？想是撞著任賊，廝鬧起來。倘被此賊走了去，怎生氣得他過！”提刀在手，一口氣走至門首。見門開的，竟往里走。二娘一心兒聽著，聽得腳步響，知是花林來了，便大叫：“四鄰人等，有人見我丈夫不在家，在此強(qiáng)奸我?？炜熳邅碜剿！崩疃犚娨?，被二娘緊緊拘定，那里動(dòng)得?；譃槿藰O莽，上前摸著奸夫，一把頭發(fā)抽住，不由分說，一刀便砍，頭已下地?；ǘ謥碜蕉?，被二娘早取門拴在手，花二不題防，被二娘將刀撲地一打，那刀早已墮地，二娘忙忙早把刀向小屋上一撩，那刀不知那里去了。花二道：“淫婦，休得撒野。我聞知任賊向來與你通好，今日特來殺汝。今奸夫現(xiàn)死，你何敢無禮！”上前來捉，被二娘將拴照手一下，叫聲呵唷，疼死我也，道：“了不得，決不干休。”二娘罵道：“癡蠢東西，世上祇有和奸殺妻子。我在此叫喊，你為丈夫的，幫我拿他方是道理。怎么殺了強(qiáng)奸的人，又要?dú)⑽?。世有此理么！”花林罵道：“休得油嘴。李二說你二人和奸已久。想是今日知我來殺，你故此反叫強(qiáng)奸，思留生命。休想饒你?！倍锏溃骸肮植涣四阋獙な?，我怎得知。任三叔是個(gè)讀書人，那有此心。”花林道：“還要油嘴，一個(gè)任賊，現(xiàn)殺死在地，還這般可惡?！倍锏溃骸按罇|西，方纔李二進(jìn)門。他道：“二娘，向來慕你姿容，相求幾次，今日從我，救你一死；若不相從，你命休矣?！闭f罷，把我牽倒在此。我堅(jiān)執(zhí)不從，被他就強(qiáng)奸了。叫得口干。那得人來救我！你殺的是李二，怎說是任三！”花林走到尸旁，取燈相照。把頭提起，仔細(xì)一看，吃了一驚。竟連忙撒在地下，道：“是了，幾次奸你不遂，故生此計(jì)。方纔狠留住我。他自先來行奸。他想我決未來，放心行事。想皇天有眼，自作自受。且問你，任三今日幾時(shí)去的？”二娘道：“他不曾來。你出門不多時(shí)，著一小廝，拿一封字兒道：寄與你看。”即將這封字，遞與花林。花林洗靜了手，燈下拆開一看，上寫著：荷蒙寵召，本當(dāng)拜領(lǐng)。聞兄往府公干，恐誤尊駕，心領(lǐng)盛情，容后面謝。不盡。
弟任三頓首花二看罷道：“原來不至我家，李二又與我說來了，一發(fā)情弊顯然了，殺得好！險(xiǎn)些兒誤了你一條性命。”二娘冷笑道：“指奸不為奸，撒手不為奸，捉賊見贓，捉奸見雙。好沒來頭，為何殺得我！祇是這死尸，看你如何發(fā)放！”花林想了一會(huì)道：“拿一條口袋，將來袋起。馱去丟在李二家中。況他并無甚人往來，那里知道是我家殺的。祇要瞞得外邊鄰舍方好。”二娘道：“今日周裁縫閉著門，間壁王阿爹往女兒家去了。這邊張家，下鄉(xiāng)差使，阿媽也不在家。我方纔這般大叫，都不在，所以被他好了。如今想都不曾回，趁早裝了送去?！毕葘⒌貫⑸锨逅?，洗得潔潔靜靜，相幫花林背上了肩，一氣走，竟到李二門首，把門推開，將尸首倒出就走，把袋撒在官河內(nèi)。
到家，祇見二娘倚門相候。花二道：“為何站在此間？”二娘道：“里面坐著，有些怕人?！被ǘ溃骸安环?，怕他做甚。”取火來打了一個(gè)醋炭，整起酒來對(duì)吃，上床倒取樂一番。
二娘從此收了心。與花二道：“我姑娘年已老了，獨(dú)自無人。不若接來，家下相伴著我。免得你心猜疑?！被ǘ溃骸坝欣?。我今立志不去游手好閑了。將前日張家送的對(duì)象，變換作了本錢，做了生意過活?！倍锵驳溃骸斑@般纔是?！比稳僖彩樟诵?。竟擇日娶了妻子，夫妻和順，再不想去到花家閑走了，不必提起。
且說那口快的老周在張家做得衣服完成，回時(shí)已將黃昏。往李二門首經(jīng)過，想道：“不知此事如何了，若是停當(dāng)之時(shí)，取他的五兩頭?！辈幻馔仆崎T看，見門是開的。原來已回家了。一頭叫，一頭往內(nèi)走。絆著尸首，跌在尸上，把手摸著是人，怎生睡在地上？又濕淥的，想是吃醉了吐的，不若今晚且回，明日來取便了。扒得起來，身上跌爛濕。把門帶上了，一步步走回來。將鎖匙開了，進(jìn)門也無燈火，竟自上床睡了。
且說次日，那李二鄰居有好事的，叫道：“李二哥，日高三丈，還未開門。”信手一推，見身首異處，大吃一驚，叫道：“地方不好了，不知李二被何人殺死在此?！辈粫r(shí)間，哄動(dòng)了許多人。地方總甲看道：“莫忙，現(xiàn)有血跡在此，大家都走不開。一步步挨尋將去，看在何處地方，必有分曉?！北娙艘积R跟尋血路，直走到周裁縫門首便沒了?？此T是閉的，眾人亂敲亂打。驚得老周跳起床來，披了衣服，下床開門一看，眾人見他滿衣是血，都一聲喊道：“是了，是了！”登時(shí)推的推，扭的扭，竟到華亭縣稟了太爺。那知縣未免三推六問。那老人家又那里受得刑起，死去還魂押入牢中，做著一樁疑獄。一面著地方里甲，即同收尸回報(bào)。后來周裁縫死在牢中，拖出去丟在萬人坑內(nèi)，未免豬拖狗扯。祇因舌尖口快，又貪著五兩銀子，竟要害人性命，合受此報(bào)?；ǘ锩摰断律硗?，祇因救了任三的妻子，起了這點(diǎn)好心，故使奶奶答救了這條性命。正是：心好祇好，心惡祇惡。仔細(xì)看來，上天不錯(cuò)。
總評(píng)：自古多才之女，偏多淫縱之風(fēng)。愚昧之夫，乃至妻綱乖戾，機(jī)事不密，害即隨之。身殞溝中者，易言是非也。交臂相逢，便成魚水。香偷玉竊者，兩心相照也。生來不是風(fēng)流骨，也希蝶浪。李二之學(xué)步邯鄲，祇因財(cái)帛點(diǎn)動(dòng)人心。亦冀狼貪，周裁縫之妄登壟斷?；ǘ锍銎嬷苿伲钦卟患?，蓋救人者還自救。李二自冒險(xiǎn)危身，愚者不為。殺人者還自殺，天網(wǎng)恢恢，報(bào)應(yīng)不爽。致于花林改行生理，徐氏打迭邪淫，任三斷絕恩愛急流勇退，若三人者，從情癡內(nèi)得已覺之靈機(jī)，于苦海中識(shí)回頭之彼岸。較之今日蠅趨蟻附，戀戀于勢(shì)利之場者，大相遠(yuǎn)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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