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回

繪芳錄 作者:竹秋氏


  卻說祝伯青連日悶坐書房,一心想著慧珠如今該到蘇州了,不知可平安否?他也該寄封信來。只見連兒來說,京中舅父來信,父親在后堂等著說話。忙起身到了后面,見祝公拿著一封書信,在那里看。旁坐一少年,約有二十余歲,翩翩鸞鳳,骨秀神清,覺眉目間一團(tuán)威猛氣象,睹之令人可親可畏;身上衣履卻不甚華美,心中暗暗稱異,不識何人?少年見了伯青,立起身來,彼此招呼。祝公道:“你舅父有信在此,你去看了?!辈るp手接過,從頭細(xì)看,方知舅父升了協(xié)辦大學(xué)士,賜上書房行走。秋間舅娘帶著表弟漢槎回里鄉(xiāng)試,兼掃祖墓;又知這少年姓云名從龍,字在田,河南固始縣人,是個不第秀才,去歲納監(jiān)入都,秋風(fēng)又罷。

  要論這云從龍,文武全才,為人極有肝膽,敢作敢為。因?qū)?#36471;文場,名心已淡。家世赤貧,孑然獨立,流落京師賣文餬口。

  這日,江公朝回,在轎子內(nèi)看見從龍一表非凡,大為賞識。將他請進(jìn)府中,盤桓了幾日,知他是個飽學(xué),更加契重。恰恰從龍欲往金陵投親,江公修了封書寄與他妹丈,囑他善視從龍,“具人雖暫困風(fēng)塵,將來必成大器”。祝公見從龍人材出眾,亦為歡喜道:“云兄的令親可曾探望過么?”從龍欠身道:“晚生連年顛沛,所行輒阻。昨日抵岸即訪問舍親居止,已知前半月掣眷赴任去了。蒙江老大人盛意囑咐,此行倘不得意,命來謁見老大人,定蒙矜顧?!?br/>
  祝公點點頭,見伯青看完了信,道:“這位云在田兄因投親不遇,你舅父囑我照應(yīng),毋使失所??擅0矊⒃粕贍斝欣钿佋O(shè)外書房內(nèi),無事你們互相砥礪砥礪?!庇窒驈凝埖溃骸皶呵嵝∽兹眨易杂刑幹?,恐有簡褻之處,尚祈包涵。”從龍起身道:“晚生恥困窮途,得老大人青顧,實出萬幸。老大人就是我云從龍再生父母了?!鞭D(zhuǎn)身與伯青見禮,伯青將從龍邀至?xí)?,先取出自己衣服與他更換,便顯得瀟灑出塵。彼此說了多少仰慕的話。祝公又送出一席酒,與從龍洗塵。只見祝安取了行李來,在伯青榻旁設(shè)一小榻。兩人談?wù)務(wù)f說,終日講究些考據(jù)學(xué)問,分外投機(jī),倒把想念慧珠的心腸解去火半。

  一日,祝公見祝安拿著帖子來回說:“新任鹽運(yùn)司李大人來拜?!边@位李運(yùn)司名文俊,江西人,是部選出來的。祝公是他會試的房師,今日赴省見過鹽臺,特來謁見老師。祝公換了衣冠出廳相見,問在京諸人的光景,李文俊一一答了。又請出世弟來見禮。祝公想起從龍,道:“年兄甫經(jīng)到任,幕中必乏人數(shù),有敝友云在田兄人極明干,極能辦事的?,F(xiàn)住在我這里,托我謀個館地,我想在年兄那里倒還合式。”李文俊在京亦聞云從龍之名,又聽得江丙謙說過此人是當(dāng)今奇士,忙答道:“門生在京即知其人,今蒙老師賞薦,好極了。但是門生還要到蘇州去謁撫憲,俟回?fù)P州時再打發(fā)人到老師處來請他罷?!弊9c頭稱是,請出從龍與文俊相見,留他吃了上頓飯方去。少頃,李文俊送關(guān)書來。祝公吩咐祝安代從龍?zhí)硌a(bǔ)衣履等物,從龍心中著實感激,專候文俊信至。

  伯青又邀了小儒,王蘭過來,彼此一見,互相傾倒。大眾陪著從龍,到各處名勝地方游玩。路過桃叫【渡,見聶家舊宅已在目前,伯青坐在馬上嘆門氣道:“其室則邇,其人甚遠(yuǎn)?!闭f著,眼圈兒紅了,王蘭、小儒各各嘆息。惟有從龍不解,細(xì)問他們方才明白,也嘆息了數(shù)聲。伯青忽然想起慧珠屢說他同學(xué)時,有個蔣小鳳,住在揚(yáng)州,也是色藝兼全。難得從龍到揚(yáng)州去,何妨托言送他進(jìn)館,好去訪這蔣小鳳是何如人物。想定主意,對王蘭說了,王蘭電欣然要同往。伯青回家稟明父母,祝公夫婦見他時常不樂,恐他生出病來,借此叫伯青到他世兄任上散散心。只囑咐“早些回來,休誤了鄉(xiāng)試”。伯青歡喜,無事惟與從龍講究些詩文,不覺過了一月有余。這日,已是六月初旬,見祝安送進(jìn)一封信米,是李文俊請從龍到館的。祝公治酒與從龍餞行,從龍說了多少感激的話,彼此謙遜一番。明早祝安在城外封了一號大船,從龍與祝公作辭,伯青帶著連兒,又去約了王蘭,一齊下船同行。

  走了一日半,早抵揚(yáng)州鈔關(guān)門碼頭。伯青恐住在文俊衙門內(nèi)不便出入,又因王蘭同來,先著連兒在城里僻近地方覓定客寓。

  連兒去了多時,已看定柳巷內(nèi)連升客店。三人上岸,到了寓內(nèi),卻也十分寬大,包定后面五間房子。店東聞得姓云的是新運(yùn)司里的師老爺,又知伯青、王蘭是兩個貴公子,格外巴結(jié),親自進(jìn)來張羅了一回,晚間又送了一席酒。次日,從龍同伯青更換衣冠,坐了轎來拜運(yùn)司。投了帖,文俊連忙請見,問了祝公好,又彼此問好。文俊道:“世弟既至揚(yáng)州,因何不到衙門里來???難道愚兄供應(yīng)不起么?世弟未免見外了?!辈嗲飞淼溃骸靶〉苋粢蝗说酱?,理宜朝夕侍教,無如有敝友同來,諸多未便,尚望世兄原諒。”文俊見他執(zhí)意,也就罷了。又談了半會,伯青告辭回寓。來日,文俊答拜伯青,又請了幾天酒。將云從龍派在賬房內(nèi),兼司往來書札,每年送修金二百四十兩。從龍本意只求棲身,今見李文俊如此優(yōu)待,沒有不愿意的,而且賓東又極相得。

  單說伯青-連數(shù)日皆被文俊請去,至晚方回。這日,早起無事,與王蘭吃了飯,喚過連兒道:“你去問聲店主人,可知有個蔣小鳳家住在那里?”王蘭笑道:“想我們到揚(yáng)州來專為這件事的,我疑惑你忘卻了?!辈嗟溃骸霸趺磿鼌s,無奈被李世兄纏住了,訛?zāi)蜔┨焯烊コ运木??!鄙夙暎B兒米道:“蔣小鳳就住在前面一條官巷,黑漆大門內(nèi),離此不遠(yuǎn)?!辈唷⑼跆m換了幾件衣服,帶著連兒,來尋小鳳。

  到了巷口,見迎面一座大門,連兒去問了聲,果是蔣家。二人緩步走進(jìn)門內(nèi),早有伺候的人引至明間內(nèi)坐下,獻(xiàn)上茶來。只聽得一陣笑聲刮耳,走出四五個相公來,都是粉白黛綠,妍媸不一。見祝王二人衣服華美,人物軒昂,爭著問姓問名,伯青、王蘭一一答了。內(nèi)中有個未曾梳頭的相公,約十四五歲,倒也生得秀媚,名叫四喜,取了支水煙袋走過來敬伯青的煙,伯青勉強(qiáng)吸了兒簡,又去敬了王蘭,將煙袋放下,一轉(zhuǎn)身坐在伯青身旁,伸手接過紈扇來看。

  伯青道:“你家小鳳可在家么?”四喜瞅了一眼道:“你與小鳳姐姐相好么?”伯青笑道:“我慕名來奉訪的,面尚未見,怎說到相好二字。”四喜扭著頭說:“我不信。”又在伯青人襟上解下表來看。旁邊一個相公名叫文燕,生得兩道彎彎的修眉,一對盈盈的水眼,肌膚倒也白皙,走過來擰了四喜一下道:“小孩子討厭,不要把人家東西弄損了。”說著,將表奪過,代伯青仍扣在大襟上。四喜冷笑了聲,走了開去。伯青抬眼見他容貌倒也罷了,穿件白羅小褂,內(nèi)里透出鮮紅兜肚,胸前兩乳高高的凸了出來,裙下金蓮約有五寸以外。伯青不禁笑了一聲,文燕格外得意,抿著嘴嘻嘻的正要同伯青說話。只見里廂走出個侍兒,風(fēng)致嫣然道:“請二位少爺,后面鳳相公房里坐罷?!倍顺脛萜鹕?,眾妓掃興各散:伯青等隨著那侍兒走過穿堂,見是大大三間,上首房門上掛了一條月白色門簾,兩邊高高掛起。房中圖書四壁,頗為幽雅。

  小鳳早巳迎至門首,讓二人入內(nèi)坐下。伯青見小鳳穿了件藕色宮衫外褂,內(nèi)襯白佇羅衫,下系玉色羅裙,露出淡紅縑絲寬鑲底衣,一對蓮鉤宛如新月,真是花貌如仙,玉容似雪,腮邊兩個微渦,爾言自笑。

  伯青暗贊道:“不愧與二珠齊名,可謂瑜,亮并生了?!蹦说溃骸吧形凑埥滔阕??”小鳳道:“賤字芳君?!币矄柫硕诵兆粥l(xiāng)貫,笑盈盈道:“聶家兩位姐姐想是認(rèn)識的?”王蘭道:“同居一城,如何不認(rèn)識?他家現(xiàn)在因出了件事,回蘇州去了?!毙▲P道:“我也接著信的,常見他們來字提及二位是當(dāng)世的才子,不要問了,你鐘情之處,我也略知一二。”說著,又格格的笑了。伯青聽了反不好意思起來,笑道:“聶家姊妹常去過訪,談?wù)勈怯械?,我倒不明白何以為情,何以為錘情?”小風(fēng)道:“情之一字,你我心印而已。一人有一人之情,非身處其境者不知。你今日問我何以為情?你卻是你,我原非他,我亦難于譬喻?!蓖跆m拍手道:“芳君能領(lǐng)略到情妙之地,也算得個情中之魁首了。”

  三人正在說笑,只見那侍兒進(jìn)來道:“外面有位劉老爺,說是南京下來的,要見見姑娘?!毙★L(fēng)道:“什么劉老爺,淮耐煩見人,你去回掉了他就是了?!笔虄旱溃骸巴膺呍缃?jīng)回過姑娘不在家,他定見不肯走,坐在那里發(fā)話?!蓖跆m道:“芳君不可為我們惱了人,你若不去見他,料想是不肯走的?!毙▲P沒奈何道:“玉梅,你好好伺候著二位少爺,我還有話問他們呢?!闭f罷,飄然而去。

  王蘭細(xì)看王梅頗為可人,問道:“你今年十幾歲了?”玉梅道:“十六歲?!蓖跆m道:“你可識得字么,;”玉梅道:“姑娘閑時教著我認(rèn)字,無如我的記性不好,時常忘記了,倒反惹姑娘訓(xùn)責(zé)?!蓖跆m又道:“你家姑娘,平日與甚等人來往?”玉梅道:“來往的不過詞客騷人一班名士,若是紈袴子弟,任他揮金如土,他正眼也不覷一覷?!辈帱c頭道:“果然名下無虛,頗有聶氏姊妹風(fēng)味。有名的四個人,我已見著三個了,可惜趙小憐遠(yuǎn)在蘇州,不能一見。遙想慧珠姊妹是日日相聚的?!庇衩返溃骸拔衣牭霉媚镎f,趙姑娘春天來信說六月中旬要到揚(yáng)州來呢!”伯青喜道:“小憐若來,可得聶家實在消息了。”

  說著,忽聞窗外一陣腳步聲響,聽來人高高的聲音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伯青者香二位兄臺,躲著不見我干什么呢!”

  說著,跨步進(jìn)房,卻見是劉蘊(yùn)與田文海兩個人。小鳳也隨了進(jìn)來,祝王二人無奈,起身讓坐道:“幸會,幸會。仁香兄何以也到揚(yáng)州來?”劉蘊(yùn)哈哈大笑道:“此言太欺人了,這種好地方,二兄來得,小弟倒來不得?我來了好幾天,早巳知道二兄在此。李都轉(zhuǎn)與小弟會試同年,日前省中匆匆一晤,今日特地來答拜他,言及二兄亦在此地。今早至貴寓奉訪,說是出來了。我料定必在此地,恰恰被我尋著了。”回頭對玉梅道:“你去知照備席酒來,我的東道,請祝王二位少老爺?shù)??!辈?、王蘭一齊站起來道:“弟等尚有點小事,不能奉陪,明日再聚罷。”劉蘊(yùn)忙用手?jǐn)r住道:“沒有的話,小弟不來,二兄不走,我來了你們反要走,不是惡嫌小弟嗎?縱有天大的事,那不能走的。”田文海也幫著挽留,祝王人不得脫身勉強(qiáng)坐下,想定主見坐一坐就走。

  少停,擺上酒來。劉蘊(yùn)叫換了圍桌,讓伯青、王蘭上坐,小鳳旁坐。劉蘊(yùn)又叫了四喜,文燕進(jìn)來,四喜坐在劉蘊(yùn)身旁,文燕坐在田文海肩下。小風(fēng)起身敬了酒,大家談?wù)務(wù)f說。伯青又欲告辭,劉蘊(yùn)作色道:“伯青兄,難道小弟不配同兄等吃酒么?好歹都要終了席,他日再不奉屈就是了?!辈嘁娝麆託猓缓迷偻仆?,忙道:“既是仁香兄高興,小弟不走了?!眲ⅤU始回嗔作喜道:“奸呀,我們自家兄弟以后要通脫些才好,不要學(xué)那拘拘泥泥的?!贝蟊娪殖粤艘谎簿啤?br/>
  劉蘊(yùn)與四喜絮絮叨叨鬧個不清,祝王人低頭悶坐。小鳳也不愿意,掉轉(zhuǎn)身同伯青說話,王蘭把椅子挪了挪,坐攏來聚在一處談心。劉蘊(yùn)也不顧他們,握著四喜手道:“你給我做個干女兒罷,我明日裁兩套衣料,打兩樣首飾給你,算個見面禮。”四喜聽了,一頭滾在劉組懷里,笑嘻嘻道:“干爺,你不要哄我?!眲⑻N(yùn)捧著他的臉道:“乖乖,你見我騙過誰的?”又斟了錘酒與四喜一遞一口吃。

  那邊田文海把文燕摟在懷內(nèi)道:“他們都認(rèn)了相好,我同你也結(jié)個交情罷?!蔽难喑蛑暮5溃骸拔沂遣慌?。”一眼看見文海無名指上一個金戒指,除下來道:“送我罷,就算交情禮了?!痹谧约褐割^上套了與文??吹溃骸皠倓偤鲜?,比打了給我的還巧?!蔽暮P膬?nèi)著實肉疼,也沒有法,只得笑道:“我送你這點東西算個什么?!闭f著,一手伸到文燕胸前摸他的兩乳,卻十分飽滿,又低下頭來嗅文燕的臉。文燕用手勾住文海頸項,把嘴靠到他唇邊,對面咂嘴咂舌的玩耍,文海此時身子早經(jīng)酥了半邊。玉梅站在旁邊看不下去,忿忿的走了出去。

  伯青見日已將暮,低低向王蘭道:“我們走罷。”二人正欲起身,只見玉梅又進(jìn)來道:“外面有位姓云的,說來找祝少爺?shù)??!辈嘀菑凝垼Φ溃骸罢堅评蠣斃锩鎭砹T?!庇衩反饝?yīng)去了。少頃,果見從龍進(jìn)來,眾人讓坐。從龍又與劉蘊(yùn)通了姓字。玉梅添了副杯箸在伯青對面,又將四圍壁燈點齊。從龍道:“我到寓里尋你閑話,說你同者香到這里來了。因想離寓甚近,不如走過來看你?!辈嗟溃骸霸胱突厝サ模魟⑷氏阈至舻苄★?,耽擱住了?!?br/>
  小風(fēng)見從龍人品風(fēng)流,語言爽朗,心內(nèi)贊嘆不已,起身與從龍把盞;從龍亦愛小鳳秀曼,兩地暗中已成心許。劉蘊(yùn)又叫玉梅開了燈,與田文海對面睡下吃煙去了。四喜、文燕也擠在榻前說笑。席上只有他們四個人,倒覺清凈。小鳳在壁上取下支玉簫,品了一曲,伯青等人擊節(jié)稱賞。

  忽聞外廂一片喧嚷之聲,似有無數(shù)的人打了進(jìn)來,嚇得伯青,王蘭站了起來,小風(fēng)連忙躲入內(nèi)間,劉蘊(yùn),文海也跟著他進(jìn)去,從龍卻端坐不動。只見房外走入四五個彪軀大漢,頭上高高的盤著辮發(fā),上身赤膊,一個個薄底快鞋,青布裹腿,貌甚兇惡。進(jìn)了房,喊道:“了不得,了不得!這是什么地方,三個兩個,公然聚飲。兄弟們,打他一頓送到縣里去。”說著,為首的搶步來抓伯青,王蘭。伯青幾乎嚇得哭出聲來,身子一偏,意在要走,早被那人把袖子抓住,舉起拳頭要打下來。從龍徐徐立起,上前擋住來人的手道:“你們這班人是什么意見,難道吃酒是犯法的么?就是犯法,也要說個明白,怎好動起武來?”那人睜著眼喝道:“放你的屁,還講不犯法,白日挾妓飲酒,你可知道不知道?”舍了伯青,就來抓從龍。

  從龍不覺大怒道:“你們這些該死的光棍,清平世界敢于行兇,叫你這些狗頭,認(rèn)認(rèn)我的手段?!闭f著,左手接住來人膀臂,右手在來人脅下一送,那人直跌到窗前。眾人大喊道:“反了,反了!什么犯肏的,敢打起我們大哥來?!币粨頎幭龋瑏泶驈凝?。他卻不慌不忙,來一個跌一個,一口氣打翻七八個,其余都在門外假張聲勢的亂喊,一個不敢進(jìn)房。伯青、王蘭從未見過這種光景,不住的抖。從龍將為首的大漢夾胸一把擒起,用兩個指頭在他肩窩上一戳,那人沒命的亂叫起來。房外眾人見從龍如此神勇,早軟了一半,齊說道:“有理說理,不可動手?!睆凝埞笮Φ溃骸霸缰欣碚f理,也不吃這一頓打了?!敝钢侨撕鹊溃骸拔覀兣c你毫無嫌隙,是誰囑托你們來的?好好的直講,饒你狗命,不然打一頓還要送官究治。”那人哀告道:“老爺息怒,放下小的好直說,實在胸前疼的受不得了?!睆凝埿Φ溃骸罢從阋沧卟幻??!笔忠凰?,把那人丟下道:“快點講?!蹦侨说溃骸袄蠣攤兂醯酱说?,又是衙門內(nèi)的人,而且又無仇隙,我們何苦尋這是非,;只因有位劉御史說與祝王二位老爺有仇,叫我們來糟蹋他們的,給了我等三十兩銀子,說鬧出禍來有他抵擋。老爺若不信,就是與老爺同席的那個人約定這時候先后進(jìn)門的??偸切〉脑撍溃缓下犘潘脑?,只求老爺高高手饒了我們罷。

  說著,叩頭不已。

  從龍聽了勃然大怒,一腳跨進(jìn)內(nèi)間,指著劉蘊(yùn)大罵道:“我與你初會,你叫人尋事,我不怕你三頭六臂,你訪問姓云的可是好惹的人!”劉蘊(yùn)在里面聽得眾人說出實話,早急得要死,又見從龍惡狠狠的進(jìn)來,他已知道從龍的手段,嚇得面上失色,支吾道:“這這是那里說說起,我與兄兄初交,何能如此?不不不可相信這班小小人的話?!碧镂暮L稍陂缴蟿右膊桓覄?。小鳳恐從龍打了劉蘊(yùn),牽累自家,忙上前解勸。伯青、王蘭亦怕從龍鬧出大事,同進(jìn)來攔住。那些人早已一溜煙跑掉了。從龍難屈眾人情面,恨恨的道:“劉蘊(yùn),你小心些,下次若犯在我手內(nèi),定然打死你,替萬人除害!”劉蘊(yùn)羞愧滿面,忍著氣帶了田文海急急的走出,也不回寓,叫家人收拾行李,雇只船連夜回南京去了。

  這里蔣家的人進(jìn)來將殘肴收過,眾人重新入座。王蘭道:“不意劉蘊(yùn)這畜生猶記前恨,暗地叫人尋事。我們?nèi)舴窃谔镄衷谧?,我與伯青是屹定虧的了?!庇职言谀暇┑氖拢瑢Ρ娙酥v了一遍。從龍恨道:“早知如此,便宜他了,打他個半死,警戒他下次。”小風(fēng)笑道:“你打了他,他要尋我家淘氣的?!睆凝埖溃骸坝形以诖?,怕他做什么?連這班光棍以后都不敢到你家米了?!辈嘣缑B兒刀:發(fā)了一切,蔣家的人上來謝道:“姓劉的跑了,怎好領(lǐng)少爺?shù)馁p!”伯青道:“他雖溜走了,是因我鬧起來的,難道叫你家吃虧么】;”小鳳又叮囑他三人無事常來走走,伯青等起身回寓。從龍又在伯青寓內(nèi)坐了一會,方回衙門。

  自是伯肖閑日一到蔣家,必先約了從龍同行。小鳳早與從龍結(jié)為相識,亦是文字因緣,毫無茍且。那班光棍聞得姓云的時常與他家往來,連影兒也不敢上蔣家的門。這日,伯青正約了從龍來閑話,見玉梅外面進(jìn)來與眾人問了好,伯青叫他坐下道:“這樣烈日,熱地上走了來,不怕受暑么?”玉梅道:“蘇州趙姑娘今早到了,聶家兩位姑娘還有信托他帶來,所以姑娘叫我親自來請少爺?shù)?。”伯青聽了喜動顏色道:“你先回去,我片刻即來?!庇纸羞B兒擠了碗瓜水紿他,吃畢,玉梅方起身去了。

  伯青等三人更換長衣,向蔣家而來。到了門前,早有伺候的人入內(nèi)通報。伯青等走過穿堂,只見小鳳同了小憐迎至庭前。眾人見小憐年齒甚稚,生得冰肌玉骨,望之若仙,不禁贊好。小鳳道:“這就是趙家愛卿妹妹?!毙z進(jìn)前拜見,小風(fēng)將各人姓字對小憐說了。邀入房內(nèi),伯青問小憐幾時起程?小憐一一答過,微笑道:“畹秀姐姐命致意祝家姐夫?!辈嗄樢患t道:“沒有的話,愛卿不要聽旁人亂說?!毙★L(fēng)道:“難道你柔云姐姐就不該問聲王家姐夫么,不怕人家多心?”王蘭笑道:“豈有此理,你亂打趣人,倒是愛卿問聲云家姐夫是正理?!毙★L(fēng)瞅了王蘭一眼,眾人一笑而已。

  小憐在身旁取出慧珠的信,遞與伯青。伯青雙手接過,見了來信早覺凄然,急忙拆開。王蘭、從龍也圍了攏來同看。上面寫著在蘇州的光景,目下杜門謝客筆墨自娛,大約今冬明春仍要到南京來。又勉勵伯青用功,不可誤了秋闈。又附謝陳小儒日前之事。內(nèi)有洛珠致王蘭的一信,也不過是在蘇平安,與勉勵的話。

  慧珠信后附了七律一首。伯青念道:記得秦淮宴聚時,滿湖風(fēng)月酒盈卮。

  人從別后書難寄,夢里歸米路轉(zhuǎn)遲。

  吊影自憐千里隔,論情只許兩心知。

  秋風(fēng)惟盼瓊枝折,先慰閨中兒女癡。

  伯青念完不禁涔涔淚下,把手中的信濕透了一半;王蘭、從龍各各嘆息;小風(fēng),小憐也覺傷心。大眾靜坐,默默無言。

  好半會兒,伯青拭淚長嘆道:“此時我心內(nèi)如萬刃攢刺,也不知從那一處想起,惟有準(zhǔn)備秋風(fēng)一戰(zhàn),倘能如愿,以慰我畹秀罷。”從龍點首道:“此言不錯,就是者香亦不要負(fù)了柔云的仰望?!辈嘤旨?xì)問慧珠近口光景,小憐道:“他家到了蘇州,在閶門外尋了一所房子住下。因在本鄉(xiāng)本地,不便走動閑人,也不便到我家來,無事找了我去談?wù)?。連日他們的著作著實不少呢!”見玉梅送進(jìn)些瓜藕等物與眾人解暑,眾人又閑話了一會。

  從龍道:“后日是六月十九觀音誕日,城外士女如云,游船甚眾,我們也出城去逛逛。愛卿初到此地,也好見識各處景致?!北娙朔Q是。伯青見日已平西,起身回寓,大眾亦散。

  十九日清晨,從龍到連升寓來邀伯青、王蘭,又命人雇定了游船泊在小鳳家屋后。三人到了蔣家,見小鳳,小憐早巳收拾完備。開了后門,眾人下船,搖向水關(guān)而來。出了關(guān)口,只覺笙歌刮耳,蘭麝熏心;各船中男女雜坐,笑語喧闐;又見兩岸游人車馬絡(luò)繹不絕。從龍命船戶緩緩的向平山堂開行。小鳳倚在窗前四處眺望,見樹木參差,園亭錯雜,有整齊如新的,也有凋敗不堪的。一路賞玩,船已到了虹橋。忽覺陣陣荷風(fēng)令人神爽,小鳳要到黃園去看荷花,眾人舍舟登岸,進(jìn)了園門。走過春波橋,上了朝南廳,見一片白荷花開得高高下下,十分有趣,真如凌波仙子縞袂臨風(fēng)。當(dāng)中一座牌樓,上書“香海慈云”四個大字。

  眾人游賞了好半會,重又下船。經(jīng)過了桃花庵、小金山,尺五樓等處,已至平山,泊了船,人眾上岸。早有當(dāng)家和尚迎接入內(nèi),陪著各處游玩,又汲了第五泉水烹茶,邀請伯青等在平遠(yuǎn)樓下吃點心。時日已正午,伯青叫連兒開發(fā)香儀,與和尚作別下船,開到-株大泖樹下泊定,擺上酒來。眾人脫了大衣,入席歡呼暢飲。見人路上男女各持香帛,往觀音山進(jìn)香。有幾個老年婦人手捻數(shù)珠,一路上念著佛;還有多少鄉(xiāng)村少婦打扮得紅紅綠綠,也雜在人眾中行走,最可笑是一雙扁魚火腳,故意走得扭扭捏捏,見有人望著他,卻又裝出無數(shù)丑態(tài);后面又隨了一起乞丐,向進(jìn)香的叫化,十分熱鬧。

  小憐道:“揚(yáng)州繁華甲于天下,我見皆是構(gòu)造而成,那里及得山水名勝之區(qū)怡情樂性。當(dāng)年小杜的詩有兩句道:【春風(fēng)十里揚(yáng)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又云:【十年一覺揚(yáng)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坷钋嗌徱嘣疲骸緹熁ㄈ孪?lián)P州?!课颐孔x到這數(shù)句詩,覺普天之下當(dāng)為揚(yáng)州首屈一指。今日始信,古人著作亦僅言其繁華而已,余無他長。近人有句云:“青山也厭揚(yáng)州俗,多少峰巒不過江?!空\確論也?!蓖跆m點首道:“所論極是,可知愛卿胸中獨具只見。”從龍道:“我們這啞酒也吃得無味,猜枚行令又無甚意思。何妨大家以即景作詩一首,懷詠廣陵舊跡,以志今日之樂?!辈嗟确Q善,命連兒設(shè)了筆硯。伯青在紙上寫了“廣陵雜詠”四字道:“最妙不拘體格,聽其各便,若拘一定的法則,反不能各擅所長了?!庇谑?,眾人散坐,都吟哦起來。小憐搖著紈扇,伏在篷窗前望岸上景致,一面揣摹腹稿,停了半會,回身至桌上取筆寫成,送與眾人。伯青接過來,看是七絕二首。念道:繞岸波光影動搖,游人多在木蘭橈。

  試看廿四橋頭柳,猶是當(dāng)年舊舞腰。

  處處笙歌處處樓,繁華今古說揚(yáng)州。

  遙憐小杜魂銷日,十里珠簾盡上鉤。

  眾人大贊道:“此二絕俯唱遙吟,真可壓卷?!毙★L(fēng)見小憐先繳了卷,連忙也寫了出來。從龍接過,看是五律一首。念道:綠楊城郫在,今古感興亡,草木荒陷苑,園林倚蜀岡。

  芳春開月觀,細(xì)雨暗雷塘。

  獨上梅花嶺,忠魂吊夕陽。

  從龍大贊道:“感慨沉著真捷作也?!蓖跆m也坐在旁邊注目凝想,見他兩人已成,自己亦寫了出來,卻是七古一章。眾人看道:東風(fēng)指點揚(yáng)州路,猶是當(dāng)年繁華處。

  宮殿欹斜鎖晚煙,亭臺冷落迷朝霧。

  五陵子弟富且豪,鶴背腰纏十萬助。

  可知人力勝天工,名園一旦春如故。

  珠簾處處隱青樓,妝成二八花應(yīng)妒。

  爭把黃金作纏頭,那管朝朝與暮暮。

  一曲歌聲遏白云,千條絳蠟開紅樹。

  可憐美景難久留,韶光不肯為人住。

  舊時王謝今蓬蒿,紛紛興敗如飛絮。

  不計滄桑幾變更,但見春來與秋去。

  伯青拍案叫好道:“者香此作慷慨悲歌,有回首當(dāng)年之嘆。佩服,佩服!”又見從龍也寫就了,是七律一首。眾人看道:猶傳佳話說隋家,畫肪笙歌到處夸。

  螢苑無人空腐草,虹橋有柳慣棲鴉。

  南朝古寺煙中盡,北固青山郭外遮。

  回首綠楊堤上望,至今遺恨玉鉤斜。

  伯青痛贊道:“一唱三嘆,音悲韻遠(yuǎn),小弟能不倒地百拜。而況睹君珠玉在前,瓦缶敢鳴其后?只好想個巧避的法子,填詞一首,姑備一格罷?!碧峁P書成,送與眾人看,是一闋《彩桑子》。小鳳接過,念道:珠簾十里春如海,人艷花嬌,聲囀鶯嬌,一曲當(dāng)筵譜六么。阿儂家住荷香里,水繞紅樓,路隔藍(lán)橋,不許東風(fēng)背地瞧。

  王蘭贊道:“伯青這詞調(diào)情致纏綿,并為芳君、愛卿寫照,一意兩合,定推此作為巨擘,我當(dāng)賀一大白?!闭f著,舉杯一飲而盡,眾人亦隨聲贊好,各飲了一杯。

  見天外夕陽已沒,船上前后點齊五色明角燈,緩緩山川路開回。滿河燈月交輝,笙簫迭奏,倒出有趣。進(jìn)了水關(guān)門,游船漸漸稀少,仍到蔣家后門口。眾人上岸,送小鳳、小憐回家,又坐了一會,伯青等方才回寓。

  來日,伯青、王蘭輪流作東,在城外一連樂了數(shù)日。六月將盡,倒是從龍催著伯青回去,因錄遺在即。伯青、王蘭亦恐家中懸望,擇定次日動身,約了從龍到蔣家來說與小風(fēng)他們要回去的話。小風(fēng)道:“你們早早回去是正理,我們聚的日期長呢?!庇址愿劳饷?zhèn)渚疲嗟瑞T行。伯青道:“今秋倘能如愿,我定發(fā)信去接慧珠姊妹,芳君、愛卿場后也可到南京來,住在一處熱鬧些?!毙z點首道:“我離南京五六年了,常想去看看昔日的景致。你果然去接畹秀姐姐,我一定到南京來。”少頃,擺上酒來,眾人在席間又彼此叮囑了一番,依依不舍,直飲至三更以后方散。次日大早,伯青命連兒雇船,自己坐轎到李文俊處告辭,回來同王蘭下船。從龍定要送出江口,伯青力辭了數(shù)次,方回城去。

  在路行了兩口,已抵南京。王蘭早登岸進(jìn)城。連兒先回去備馬來接伯青,自己在后押著行李。伯青到了府前,祝安過來接了馬道:“老爺正欲打發(fā)人去消少爺,京中舅太大回來了?!辈帱c點頭,一徑到了上房,見祝公請安,瓊珍小組給哥哥問了好。祝公命伯背坐在一旁,細(xì)問云從龍在揚(yáng)州的光景,伯青一一稟明。不知祝公還說出什么話來,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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