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四回

繪芳錄 作者:竹秋氏


  話說聶慧珠自修行以來,斷除妄想,趨向真如。初時(shí)猶覺花朝月夕,偶觸情懷,尚自感自嘆。雖說見著伯青狠忍不理,未免心內(nèi)還有些拋舍不下。到了兩三月后,內(nèi)念日堅(jiān),外緣日屏,把塵世上一切兒女私情,人生貪欲,皆撇入東洋大海。連自家的身子,都覺非已所有。不過隔兩日到王氏處詢問一聲,以盡母女之情而已。其余一概人等都不見面,省得見著徒惹煩惱。王氏、二娘在背后計(jì)議,待他性子過去尚望他回頭。不知慧珠的心,一日堅(jiān)固似一日,世情一日冷淡似一日。

  這〔日〕晚間,吃了飯,叫使婢們退出,親自點(diǎn)了一支香,盤腿坐在蒲團(tuán)上閉目涌經(jīng)。待至三更時(shí)分,恍惚間似睡非睡,身子虛飄飄的起來,心內(nèi)猶自明白。暗急道:“修行最忌的走禪,我從不曾這樣,今夜何故如此?”即狠命的把心朝下沉著,忽覺離了座位,又到前番夢中那荒野地方。正渺渺茫茫不知所向,猛然背后似乎來了一個(gè)人,方欲轉(zhuǎn)身,耳畔只聽得來人說道:“你的俗孽已滿,道心已堅(jiān),還不早早返本還原,等待何時(shí)?”又似一件重重的東西,在腦后擊了一下,不禁失聲呼捅。啟眼看時(shí),仍坐在蒲團(tuán)上。頓覺頭暈眼花,鼻塞聲重,不能再坐,忙起身至榻前睡下。

  細(xì)想適才夢中情景,說我俗孽已滿,亟宜返本歸原。早明白不能久于人世,未免一喜一悲。喜的從今割斷塵緣,可登仙界。

  悲的母親生我一場,雖然借腹而生,究竟十月懷胎,三年乳哺的大恩未報(bào),況母親平日又鐘愛獨(dú)甚,我若一旦先別了他,豈不把母親哭壞。想到此處;又掉下幾點(diǎn)淚來。此時(shí)身子愈覺不爽,忙叫起外間伺候的使婢,給他捶著。過了時(shí)許,方昏昏睡去。

  次日,即懶得起來,連飲食都減了?;诺猛跏险埩酸t(yī)生來診視,都不識(shí)病原。六脈又好好的無病I若據(jù)外面形容看來,又似有病,便不敢造次開方,互相推卸。急得王氏沒了主意,四處遍求名醫(yī),皆是一口同聲的說。王氏又去求簽問卜,說的都不甚好。可憐王氏,忙一陣哭一陣。二娘看不過去,再三的勸慰;又悄悄吩咐人去料理后事,背地對人道:“我看這病來得蹊蹺,怕的不好。若托庇好了,用不著更妙。不要臨時(shí)忙亂的來不及,又辦不出好貨來。只要不給你們太太知道就是了?!闭f罷,正欲入內(nèi)去看慧珠,見人來回道:“祝少老爺?shù)搅??!?br/>
  說話間,伯青早巳進(jìn)來,二娘忙迎上去問好。伯青也無暇敘說閑文,即問道:“大姑娘的病,怎么了?”二娘咂嘴道:“沒有什么好壞,連日都是這般樣兒。在我看都難以收功,只不過纏綿日期罷?!辈嗦?wù)f,猶如萬箭攢心,止不住紛紛淚下。即大踏步走向慧珠后進(jìn)來,二娘趕著跟入,口內(nèi)招呼王氏道:“祝少老爺過來看姑娘病的?!?br/>
  王氏正向慧珠問長問短,忽聽祝伯青來了,即出房迎接,見伯青一面走著,一面拭淚。王氏不由也傷心起來,想到慧珠那般冷淡待他,令人寒心;若是別人久該惱了,他今日聽見慧珠有病,即來看視,又如此悲切?!白I贍斠闾煜碌谝坏惹榉N,偏生我家這丫頭沒福,平空的要惱他。你雖惱他,他卻不肯惱你,真叫人看著分外感敬”。便搶一步,迎著道:“又勞動(dòng)祝老爺大駕。”

  伯青搖手道:“不是這樣說。此刻你姑娘覺得怎樣,可礙事不礙事?”王氏見伯青問得急迫,反不好說出慧珠病危,恐嚇了他,因說道:“少爺放心,不妨的。不過來勢甚狠,醫(yī)家又說得沉重,叫人害怕,其實(shí)也不至就怎么樣呢!”說著,即邀請伯青進(jìn)房。

  伯青到了房內(nèi),見慧珠面向外睡著,瘦得都脫了形。較之前年揚(yáng)州有病的時(shí)節(jié),大不相同。恨不能即上去詢問,只因慧珠自修行以后,不大理他!又不敢冒失,反忍著淚,從容走至牀前,低聲問道:“畹秀,你如今覺得怎么?我昨日才知道你身體欠安你要恕我來遲?!蓖跏厦Χ迯堣蛔舆^來,請伯青坐下,使婢又送上茶來。

  慧珠本沒睡著,因見伯青進(jìn)房,故作蒙嚨之態(tài)。聽得伯青虛心下氣的問他,不免又感動(dòng)前情,著實(shí)不忍。徐徐睜開兩眼,哼哼唧唧的道:“倒很費(fèi)你的心,我并不覺怎樣,只是不想飲食,四肢懶動(dòng)。醫(yī)家又說不出認(rèn)真的病原來,鬧得我藥也不敢吃。好在人之生死,總有天命。若是年災(zāi)月晦,過些時(shí)自然病退身安。若命里逢絕,別說沒吃藥,就是吃下仙丹去,也沒有用。我亦沒甚放心不下,只有我母親白白養(yǎng)我一世,平日又極疼愛,一旦我有個(gè)好歹,只愁苦壞他老人家。所喜妹子有了著實(shí)去處,者香待他是沒得說的,將來母親還可以靠得他住。即是母親不愿到浙江去,住在南京,不用我囑托,你自然亦是照應(yīng)的。雖說日前無辜的給你氣受,想你我知己非止一日,你也不能惱我??傊酥畬⑺?,其言也善,你聽我這卜句話罷?!闭f著,自己亦流下淚來,卻不肯說出他夢中的事。

  伯青未曾聽完,早巳哭得淚人一般。王氏更外撫膺頓足,大哭起來。二娘。使婢等人,無不傷心落淚,只得上來解勸。伯青哽咽半會(huì)道:“畹秀,你快別要這么想,現(xiàn)在有病,再胡思亂想的,越發(fā)難好了。況且你一點(diǎn)年紀(jì),譬如一枝花,才有骨朵兒還沒開呢,那里就能死。千萬不要這么瞎說瞎想。你看你母親哭得這般悲切,都是聽了你傷心的話。若說慮及你母親無人照看,者香固不能置之不問,就著路遠(yuǎn),你母親難去,我在南京可能不問么?可是你多想了。你只管放心養(yǎng)你的病為是。你疑惑我仙你,這句話更不像你說出來的。我也知道你是氣頭上,那里當(dāng)真就不理我了。我要惱你,我即不來了。”一番話,說得慧珠惟有點(diǎn)頭含淚應(yīng)答而已。

  伯青又恐他病中不耐聒噪,起身退了出來,囑咐王氏“上緊的請好手醫(yī)家診視不可怠緩。大姑娘的病,是很有幾分呢”。

  王氏嘆氣道:“祝少老爺,還等到你今日吩咐嗎,我在神道前是什么愿心都許下了??此袢沾憷先思疑鹾茫潜韧眨胧腔谶^來了。好少老爺,還求你時(shí)常來走走,與他說說話兒,勸解勸解他,或者好得伙些,亦未可定。”伯青連聲應(yīng)允,因天色不早,即作別回府。

  祝公正拿著一封信,念紿祝老夫人聽,見伯青進(jìn)來,即問道:“你到那里去了這半日?者香有信在此,你去看著就知道了。”伯青忙接過信來,果是王蘭親筆。前面無非說些久別的話,后面即說到“刻下署理杭撫,案牘日多,兼之今夏浙江海塘漲裂,沿海一帶居民被水淹沒,到處成災(zāi)。而且彼處百姓向來強(qiáng)悍,多半借此作亂,入海劫殺往來商賈。業(yè)已奏請,奉旨帶兵往剿。又值秋間出境閱兵之期,欲屈老弟與楚卿來杭襄助數(shù)月,忝在至好,想不我卻”。信后又問及從龍南河光景。伯青看罷,沉吟不語。祝公道:“既然者香特來請你二人,是不能辭的。明兒將信與楚卿看去,你們商量何日起程?!辈嗝銖?qiáng)應(yīng)著,回到自己房內(nèi),怔怔的坐著出神。

  素馨只當(dāng)他仍為慧珠的病,笑問道:“你去看過畹秀了么,他近日可好些?”伯青“嗐”了聲道:“畹秀的病只怕不能好了,大約本月內(nèi)還可捱得過去。今日者香那里又有信來,誚我同楚卿到杭州去幫他數(shù)月。他要帶兵搜剿海寇,并出境校閱行伍,怕的一人照察不到,你想著我與楚卿是不能不去的,偏偏畹秀又病在垂危廠我怎么放心動(dòng)身呢?將才這封信老爺又看過了,催著我日內(nèi)即要起程,真正叫我行止兩難。”素馨忙問道:“你的意思,究竟去不去呢?”伯青道:“者香既有信來,老爺又這般吩咐,何能不去。意在請楚卿先行,我候畹秀的病定一定頭,是好是歹,免得兩邊記掛?!?br/>
  素馨微笑道:“論理你去不去也不用我問,但是者香與你有這一分交情,他既寫信來相請,又細(xì)說他的苦衷,你好意思推卻么?若叫楚卿先去,分明姓馮的與他交情契厚,姓祝的與他生疏了。再則畹秀的病,未免來勢甚重,那里一時(shí)就能死的道理,都因醫(yī)家沒有本領(lǐng),不曾說出病原,他家的人心里怕著是有的。在我看,你若不去,一來得罪了朋友,二來老爺也不喜歡。你別認(rèn)錯(cuò)了我定要催著你去,姓王的并非我娘家人。不過我替你想著不去種種不妥當(dāng),恐耽了重色輕友的名聲。倘或你動(dòng)了身,畹秀竟有個(gè)長短,帶累你終身之恨,我可擔(dān)不起那不是呢。你自家斟酌著罷!”

  伯青聽素馨句句是諷刺的話,也不答言,起身出來到了書房。命人請二郎過來,先將王蘭的信與他看了。即商議請二郎先行,自己隨后定至。二郎滿口應(yīng)諾,因在南京逛煩了,久想到西湖上去游玩,難得者香有信來請他,故欣然愿往,即說定來日清早起程。好在家內(nèi)有穆氏作伴,又離祝府相近,是放得心的。只囑咐伯青,“若畹秀能即好些,你宜早來為是。你來的時(shí)候,可托小臞照應(yīng)著我家的事罷”。伯青亦答應(yīng)了。次早,二郎白去收拾起身不提。

  伯青俟二郎走了,即托言有病,將二郎先行的話稟明祝公。祝公聽了,亦無甚言浯。伯青既推病在家,日間不敢出門,每晚等祝公安寢了,忙忙的偷著去看畹秀。見了面,慧珠無非是請照看他的母親,其外也沒有別的囑咐,不過彼此對著淌一回眼淚?;蛴袝r(shí)慧珠睡著,伯青不便驚動(dòng),只在王氏前詢問一聲,即回府去。

  無奈慧珠的病勢日重,甚至昏迷不省人事。王氏惟有守著啼哭而已。一日,人來回說后事已齊。二娘也顧不得王氏悲苦,便悄悄的告訴了。

  可憐伯青日間裝病在家,足不出戶,一心記念著意珠的病,不知若何情形。只有晚間偷空去走一趟,又不能過于耽擱。連日亦愁煩的消瘦不堪,祝公夫婦只當(dāng)伯青真有了病,忙著請醫(yī)調(diào)治。素馨見了,也覺可憐,反用言語寬慰。

  這日,下晝時(shí)分,伯青正坐在書房內(nèi)納悶,恨不能頓時(shí)晚了,好去看畹秀。昨晚他那個(gè)樣兒,竟有朝不保暮的神情。自己又悔不該推病,倒是說明到杭州去,仍叫楚卿先往,我即住在聶家,反可自由自便。;-時(shí)愁緒紛生,又飲泣了一會(huì),不覺神思困倦,伏幾而臥。見慧珠穿得整整齊齊從外面走入,伯青又驚又喜,正欲問他病著如何能來,想必是全愈了?;壑橐阎撩媲?,盈盈萬福道:“生前蒙君錨愛,至死不忘。無如塵緣已盡,不能久留,特來拜別。又蒙允許照應(yīng)老母。千祈勿忘我言,君家亦宜自愛,休要昧卻前因,他日還能重見。”說罷,翻身即行。

  伯青聽了不解何謂,趕忙上來扯著,意欲再問。被慧珠用力一推,跌倒在地?!鞍选币宦?,醒來仍是一夢,便掩面大哭道:“畹秀不好了!”倒把素馨嚇了一跳,急問道:“你怎么了,敢是魘住了么?”伯青即將夢中所見細(xì)說,素馨道:“這是你想念甚切,故有此心夢?!狈接盟云┙猓鲆娺B兒來回道:“將才聶家著人來報(bào)信說,聶大姑娘不好得很,請爺快點(diǎn)去呢!”

  伯青知道驗(yàn)了夢中之境,忙叫備兩匹牲口,在后門外伺候。即是隨身便服,由耳門穿入火巷,來至后門。早見連兒拉著牲口,在那里等著。伯青跨上牲口,也叫連兒騎馬相隨,加上一鞭,如飛的直奔聶家來。到了籬前下騎,才跨進(jìn)門,即聽得里面哭聲搖山震岳。

  伯青的魂魄早巳不在身上,急急的奔進(jìn)后面,見慧珠已停了牀。伯青走上來抱尸痛哭,直哭得氣短聲嘶,喉中哽噎。一時(shí)虛火上攻,眼前漆黑,暈倒在地。嚇的王氏等人手忙腳亂的呼喚,又取開水灌下。好半會(huì),伯青方悠悠蘇醒,復(fù)又放聲大哭。王氏起先原哭的死去活來,今見伯青如此傷悲,反忍著淚同二娘再三勸止,扯著伯青到外間來坐。

  伯青細(xì)問臨終的光景,王氏道:“昨晚你少老爺去后,將近三更,忽然叫扶他坐起來,又要紙筆,喘吁吁的寫了張長篇大套的,不知什么東西、,說留著給你少爺看。隨后叫人取水與他凈洗手臉,穿齊衣裙。直鬧到雞鳴時(shí)候,即對我說要【回去了,若再耽延,恐獲罪戾。并說身后不可奢華,叫幾個(gè)和尚來家念幾卷《金剛經(jīng)》就是了。百日后可在城外高阜地方安葬,墳前不用別的樹木,只要多栽翠竹梅花。又勸我休得悲苦,在南京已托了你少爺照看,若怕孤凄,亦可到妹子那邊去。妹子自然要孝敬你,就和我一樣,只當(dāng)當(dāng)日單生了妹子一人,又怎么呢?你或悲痛出別的事故來,反使我陰魂不安。只恨見不著你少爺了,叫我轉(zhuǎn)說,亦不必想念他,左右都要再會(huì)的,不過隔些日子。又拜托宋二奶奶,恐我想他,請二奶奶隨時(shí)解勸著。說罷,即跌坐牀中,猶咕唧咕噥的念他平日的經(jīng)咒后來天色大亮,那涌念的聲音漸漸低微下去,沒頓飯時(shí),即咽氣了。猶似活人一般坐著,四肢仍然溫軟。少爺來的前一步,我們才將他放平在挺牀上的。”說著,王氏又撐不住哭了。

  二娘早在房內(nèi)將慧珠寫下的,拿出遞與伯青。伯青接過,見是一幅花箋,上面寫了有數(shù)百言,便展開含淚念道:妾雖薄命,系出世家。惟我生不辰,嚴(yán)親早背,嶺南萬里,煢孑無依。孀母弱妹,共扶父樞,以歸故土。嗣因庚癸將呼,舉室遠(yuǎn)來金陵,依棲舅氏。孰知舅氏亦亡,進(jìn)退不可。不得已勉從宋嫗之說,忍辱蒙垢,偕妹作賣笑倚門之計(jì)。只許清談文字,為當(dāng)年蘇小生涯;忽來邂逅因緣,荷此日蕭郎垂盼。知己舍君,更無人矣。妾已辱在泥涂,尚有嫉風(fēng)妒雨;君其心如云日,每多從井救人。從此或離或合,一任萍飄1只愿有始有終,三生絮果。方欣君賦歸兮,妾顏未老。吟花弄月,常來聯(lián)韻征歌;握手論心,何異盟山誓海。不意去秋,妾忽有夢,喚醒癡人,旋登彼岸。色相空空,妾慚冷面,情懷脈詠,君猶熱腸。妾知負(fù)君,君不負(fù)妾也。詎料夙緣已滿,塵世難居,頓來二豎之欺,致染兼旬之疾。情緣斬?cái)啵粴w忉利之天;面目猶存,再認(rèn)蓬萊之島。妾今歸去,敢比雙成返劫之年;君可重逢,且止潘岳悼亡之慟。書成恨恨。早為春盡蠶絲;意尚殷殷,空有夜深燭淚。不既下懷,渚祈珍重。余意纏綿,復(fù)成二絕。

  小謫輪回二十年,自知非釋亦非仙。

  只因妄解相思字,來結(jié)人間不了緣。

  時(shí)事人情盡子虛,依然面目見真如。

  與君本是善相識(shí),他日重歸認(rèn)舊廬。

  念畢,伯青重新痛哭不已,道:“畹秀真乃天仙化人,來歷劫的。當(dāng)此垂危之際,猶能自敘生平。偏又單單給我,是尚許我為知己,叫我見了,怎不傷心?”二娘又勸慰了半舍方止。少頃,陰陽生與僧道人眾皆齊,忙著入殮,即停供在后進(jìn)正間。伯青復(fù)至靈前,哭奠了一番。連兒進(jìn)來,再三催請,方乘騎回府。

  素馨小姐亦著實(shí)的勸說,暗想睹物傷情在所不免,便趁勢勸他往杭州去。伯青因允了王蘭,隨后即來,而且二郎去的日久,不能再緩。便去與王氏商議,不必待到百日,七終即可出殯?!拔乙贾萑?,莫若乘我在家安葬,我也放心”。王氏亦因喪中各事,均系伯青一手經(jīng)理,好在遲早都要安葬,不如依了他,我也少操些心,落得交代他辦去,遂應(yīng)允了七終出殯。林小黛得信也親身備了祭禮,前往哭吊,以盡姊妹二場的情分。

  臨期伯青親來送殯,一路上人夫轎烏,旗幡幢蓋,亦甚熱鬧。伯青直送到墳前,看著安葬下去。遵慧珠遺言,墓道左右盡栽了一片梅竹。又狠狠哭拜了一回,被眾人力勸回城。

  過了一日,素馨亦早滿了月。伯青即收拾赴杭,臨行囑咐梅仙、五官兩人,照應(yīng)著二郎家事?!奥櫮棠棠沁叄銈円渤Hプ咦?。若十分想他女兒,你們須設(shè)法寬解,別要盡著他性子鬧”。又去叩辭了江公夫婦,即向杭州而去。

  且說二郎到了杭州,王蘭接著甚為欣喜。問及伯青何以不至,二郎即說到慧珠病勢沉重,伯青不便即來。王蘭聽了,很吃了一驚,又囑托二郎不可聲張使柔云知道。“他前夜得了一夢說是夢見他姐姐前來作辭,又吩咐他好生孝敬母親。連日正愁著他姐姐呢,又叫我寫信至南京問去。這么想起來,畹秀的病卻有些不妙。此時(shí)若告訴了他,不知鬧到什么田地呢,左右等伯青來了,問明好歹,再作計(jì)議”。

  晚間入內(nèi),即說起二郎從南京來?!澳隳赣H同畹秀皆平安無事,據(jù)說秋間還要到杭州來瞧你。只有畹秀,而今矢志修行,不與伯青往來;終日坐在靜室內(nèi)念佛看經(jīng),甚至你母親和宋二娘整日的不見面。任憑旁人怎樣勸說,他都不聽”。

  洛珠閩得母姊無恙,心內(nèi)稍安,因說道:“姐姐也太胡鬧了,平空的要修行,可不是笑話么!況他素昔最厭僧尼,說人生在世,又不殺人放火,那里來的罪孽,要他懺悔?不過變著法兒,弄人的錢罷咧!即如漢武帝夢見丈六金身,自稱是佛,其言甚誕。試問誰見他夢中的事呢?焉知不是武帝借詞?偏生世間的愚夫愚婦,惑于釋氏者,多以有用之金銀,作無用之施舍。你聽著他既如此辟說,無故的怎么信起佛來?我恐另有別情,借此為辭。他們果真秋天來了,我倒要細(xì)問問他是什么心境?”王蘭亦只得含糊答應(yīng)。

  次日,備酒代二郎洗塵。席間,說到日內(nèi)即要統(tǒng)領(lǐng)撫標(biāo)兵弁,往寧紹一路海濱地方剿滅盜匪。前日已檄知該處道府等,預(yù)備兵糧夫馬接濟(jì)。而且賊眾猖獗,每海上岸窺探附近城郭,其勢不容刻緩?!拔乙褤穸ㄎ迦蘸笃馉I,巡撫任上一應(yīng)公事,雖然委了藩司代印代行,仍要奉煩老弟從中照察。我即可安心前往,無后顧之憂。所以專函請你同伯青至此。伯青想必還有幾日耽擱,我是不能等他。來時(shí)請你致意,即托他與你互相關(guān)切,分外妥善。再則倘或畹秀有了長短,伯青來此,柔云必要追問根底,須當(dāng)設(shè)法說得緩轉(zhuǎn)些,不要冒冒失失的明告訴他,能于隱瞞著更好。柔云的性格,你與伯青是深知的,竟可急痛出意外事來”。

  二郎笑道:“我曉得了,不用你累贅了。你只管帶你的兵立功去罷,別要在軍中運(yùn)籌退敵之時(shí),又惦記著家內(nèi)娘子軍,那可不是玩兒的?!蓖跆m亦笑道;“人家好意拜托你的正經(jīng),你又說笑話了?!倍傻溃骸澳阏f正經(jīng),我卻招起一樁正經(jīng)來。想你此去剿滅海賊,必要多帶熟諳海面的將官調(diào)用?,F(xiàn)在你屬下黃巖總鎮(zhèn),此人由偏裨擢用起來的,據(jù)聞慣習(xí)水戰(zhàn),亦復(fù)老于行伍,以前頗著戰(zhàn)績。他這黃巖鎮(zhèn)總兵,也因巡緝洋面有功,保升來的?!?br/>
  王蘭道:“你不說,我?guī)淄?。黃巖鎮(zhèn)總兵不是姚守成么?我亦常聞該鎮(zhèn)久歷戎行,弓馬嫻熟。去冬合省文武大計(jì),我尚與浙閩總督聯(lián)銜匯奏該鎮(zhèn)武功第一,準(zhǔn)以提督補(bǔ)用的。你怎么知道此人來歷?”二郎遂將柳五官如何提拔他女婿鄭林,又怎樣單身退盜救了五官,“現(xiàn)在鄭林為漕河兩營中軍,在田頗為得用。鄭林的武藝,即是他丈人姚守成傳授的。有婿如此,其翁可知。在田等人常與我說及,所以我曉得這般清晰,不然也不敢切實(shí)舉薦?!蓖跆m聽了,欣喜異常,頓時(shí)即發(fā)了飛檄,調(diào)黃巖鎮(zhèn)總兵姚守成火速赴營聽用。少頃席散,各自安寢。

  到了第五日,王蘭穿了朝服,祭旗開兵。滿城文武齊來候送,二郎亦送到城外,再三珍重而別。由是每日按著應(yīng)行的公事辦理,暇時(shí)即往西湖上各處游覽勝跡。一日,伯青到了,見著二郎彼此少敘寒暄。二郎即說者香已行,致意拜托的話。又問畹秀近日怎么了?伯青見二郎問到慧珠,不覺淚下道:“畹秀歿了,我待他安葬下去,方起身的。不然何以直至今日才來?!倍陕犝f慧珠已死,亦心酸淚落,連呼可惜道:“不意畹秀如此短命,從茲非獨(dú)伯青少了一個(gè)知己,世間亦少一個(gè)才貌兼全的女兒了。”著實(shí)嘆息了一會(huì),即說到者香恐柔云悲傷成疾,畹秀的兇信不可使他知道,候者香事竣回來,再為計(jì)議。

  伯青道:“這卻難了,我來時(shí)他母親尚再三諄囑,告訴了柔云,叫我探問者香口氣,好接他到杭州來,免得他一人在南京孤凄。他還守我回信呢!況且柔云曉得我來,必然要問,我怎生對答他?若說畹秀仍是好好的,何以連一封平安信都沒有?也不像句說話。又不知者香何時(shí)可回,出兵的事,不是十天半月可以料得定的?!刻然蜻B兒們不謹(jǐn)慎,漏出一兩句來又怎么了。再則這件事,也非能瞞的事。”

  二郎聽了,低首想了半會(huì)道:“我倒有個(gè)主意在此,說出來大家商量商量。柔云果真問你,你只含糊應(yīng)著,卻暗中回明者香的夫人,叫他設(shè)法去。他若告訴了,他自然要?jiǎng)窠馊嵩?,就是鬧出別的變故來,者香回來也抱怨不著我們?!辈噙B聲稱善道:“你想的倒十分周到,莫如就回大太太去。少刻柔云必然叫人來問,我即推說你們大太太曉得,問他去就是了。他說與不說,與我們毫無干涉。你不知我提起畹秀的話,即要傷心,被他們看出破綻來倒不好?!倍杉磫舅藕驎康募叶∵M(jìn)來,將南京的話說了一遍,叫他上去悄悄回明大太太,千萬別要使姨奶奶的人聽了去。家丁應(yīng)著,轉(zhuǎn)身入內(nèi)。

  那知洛珠自從夢見慧珠之后,常常想念。雖說二郎從南京來的,說他母親姐姐無恙,終怕是寬慰他的,恨不能伯青立時(shí)來此,討問個(gè)實(shí)信。今日忽聞伯青到了,即叫小丫頭出來聽信,所以二郎與伯青商酌的話,盡被小丫頭竊聽了去。小丫頭不知高低,忙忙的當(dāng)件新聞,回至房內(nèi)一五一十的說了。洛珠聽了,好似身子掉入大海里一般,急的眼睛直豎,一口氣轉(zhuǎn)不過來,平空往后栽倒,昏暈過去。嚇得眾使婢狂呼亂喊,慌作一團(tuán),又忙著報(bào)信與大太太。

  恰好那家丁已回明靜儀小姐,靜儀正要起身過來,相機(jī)而動(dòng),告訴洛珠知曉。忽見小丫頭慌慌張張的來說:“姨奶奶死過去了,請?zhí)禳c(diǎn)去看看?!膘o儀嚇了一跳,不知何事,一面扶住使婢走著,一面問那小丫頭,究竟姨奶奶什么事?小丫頭道:“姨奶奶聽得南京來了什么祝大老爺,說是人人請來的,即叫我聽他與前日來的馮老爺說些什么?我只聽他們說,姨奶奶家的大姑娘沒了,又叫瞞著姨奶奶,先來回太太聲。我想既然姨奶奶家的人不在了,瞞著做什么呢?不想告訴了姨奶奶,也沒說什么,又沒有哭,就跌暈過去?!?br/>
  靜儀聽說,方明白小丫頭走露風(fēng)聲的原故。說著,到了洛珠房中,見眾婢已將他扶到牀上,正圍著手慌腳亂的揉胸抹肚。靜儀喝住眾人,不許亂動(dòng),看了看洛珠面如白蠟,牙關(guān)緊閉,知是急痛痰迷,別住氣了?;仡^叫人取開水來,又親自揎袖,坐在洛珠身畔,用手在他胸口輕輕推抹,使他活動(dòng)著這別住的一口氣。使婢們?nèi)×碎_水來,又和下一匙白蜜,用牙簪撬開洛珠牙關(guān),緩緩灌入。約一頓飯時(shí),肚內(nèi)或上或下的響,漸漸響至喉間,聽他“哎喲”一聲,哇的一口吐出多少痰來,即放聲大哭道:“我的苦命姐姐呀,你怎么就忍心拋下母親和你妹子去了?”說著,跌足捶牀,哭鬧不止。

  靜儀因他適才別住氣的,反要讓他哭著喊著,方可無礙。停了片刻,始慢慢的解勸道:“你是個(gè)聰明人,須知人死不可復(fù)生,哭也無益。然而姊妹之情,何能不傷心還,還要自家保重。再者你家太太,現(xiàn)在只望你一人,你若身體急壞了,反叫他聽著不安。好在南京一水之隔,歇兩日,打發(fā)人去接了你家太太來同住。你可早晚侍奉,他既不致傷心,你又可以克盡孝道。你想我這話可錯(cuò)是不錯(cuò)?大抵人生壽夭有數(shù),是強(qiáng)求不來的。何況你姐姐聞?wù)f他已修行了,安知不是到了好處。你這半日也鬧乏了,我那里有現(xiàn)熬下滾熱新蓮米香粳粥,我吃著很可口的,叫人拿了來,你可吃一點(diǎn)子培培元?dú)?。你亦該知道你的身子不好,不要踐踏出病來,那可犯不著?!?br/>
  洛珠哭著道:“雖蒙你們勸我是好意,無奈我的心里只覺酸痛的不耐煩。想我母親只生了我姊妹二人,自幼噙在口里長大的。我上年到這里來,他老人家尚哭了幾夜,我還是活著呢,不過隔的路遠(yuǎn)些。今日我姐姐死了,遙想母親不:知悲苦到什么樣子,多分他老人家電活不成了?!闭f罷,又嚎啕痛哭。靜儀好容易再三溫言軟語的寬解方止。

  洛珠又要當(dāng)面去問伯青,究竟姐姐是何病癥歿的。靜儀即吩咐房門外掛起湘簾,叫人“請祝老爺進(jìn)來,我們姨奶奶有話說呢。設(shè)或祝老爺問你,即說南京的事姨奶奶曉得了”。那使婢去了半晌,請著伯青入內(nèi),在正間坐下,使婢又送上茶來。洛珠勉強(qiáng)起身,走到房門口,隔著簾子問了伯青的好,伯青也回問了好。洛珠道:“適才祝老爺與馮老爺所言,我已盡知,不必隱瞞。但是我姐姐是何病癥歿了,又如何結(jié)果?我母親近來可好?諸細(xì)細(xì)說明?!?br/>
  伯青含悲忍淚的答道:“令姐并無重病,頭一夜還念了兩個(gè)更次的佛,覺得有些不爽,睡下了。次早即頭眩目昏,懶進(jìn)飲食,沉沉的想睡。沾了醫(yī)家米,又說不出什么病原,只說身體素虧,想是近來勞碌過度,當(dāng)先開脾胃,能多吃些,再調(diào)養(yǎng)起精神,就無礙了。一起幾個(gè)醫(yī)生,皆是如此說法。令堂是什么精致得味的飲食,都辦到了,問著他倒也想著吃,及至到了面前,仍不能入口。便一日一日的消瘦微弱下去,后來爽性連湯水都不要吃,竟于七月念二日亡故。”

  說到這里,不向那眼淚似斷線珍珠,撲撲簌簌的下來,忙用手絹拭了,又說慧珠臨終言語,及寫下的遺筆?,F(xiàn)在已出了殯,所有身后一切均遵他所囑,不奢不儉,墳前栽的盡是梅竹,不用雜木?!拔抑贝卜窍氯ィ艅?dòng)身來的。令堂縱然想念,有宋二奶奶等人不時(shí)相勸,倒也罷了。叫我到杭州與你們商量,接他來走走,他也惦記你們的很。目下我雖來此,卻囑托了小臞照應(yīng),亦可放得心的”。

  伯青只把慧珠夢中所見,與臨終來托夢一節(jié),全行隱過不提。因在內(nèi)室,又有靜儀在旁,這些近于荒誕的話,不便說出。

  洛珠聽完,幾致柔腸寸斷,哽噎著道:“家母、亡姊極承關(guān)顧,惟有容再圖報(bào)罷?!辈噙B稱豈敢,即起身作辭出外。既到了杭州,只得將思含慧珠的心腸暫且撇過。又有二郎常時(shí)勸慰,除了辦公之外,二郎即約他至西湖上散悶。

  且說洛珠聽得伯青說他母親要來,正合己意,即與靜儀計(jì)議,打發(fā)人往南京去。靜儀道:“我原說接了你家太太來住著,可見他也要想來呢,從今后起你可別傷心了?!碑?dāng)叫使婢傳話外面,請馮祝二位老爺著幾名妥當(dāng)家人,到南京接聶奶奶去。洛珠又將差去的家人叫進(jìn)來,當(dāng)面吩咐,“沿途趲趕,不可遲緩,早早的回來,皆有重賞。我家還有同住的宋二奶奶,你們代我請聲,如愿意同來,-路上我家太太也免得寂寞。況且他們老姊妹亦舍不得分開的”。從此洛珠也減了些悲苦,專望他母親來杭,敘說多年不見娘兒們的苦衷別腸。或有時(shí)想起他姐姐來,靜儀小姐必多般揀他平日喜歡的事,逗他玩笑。

  這日早間,靜儀起身梳洗已畢,使婢來回道:“姨奶奶又獨(dú)自在那里淌眼抹舊的呢?!膘o儀聽了,即忙著過來。忽見仆婦們領(lǐng)著〔兩〕個(gè)女人進(jìn)內(nèi),見靜儀請了安,說是杭州府太太著他們來請這邊大太太、姨奶奶過去賞桂花?!拔覀兘衲暄瞄T后閱內(nèi),桂花開得甚好,已備下酒席了,請大太太,姨奶奶不要推托,賞個(gè)臉兒”。靜儀因連日變盡方法解洛珠的心事,難得杭州府太太來請,正好借此和他去散悶兒,遂笑說道:“倒多謝你們太太記掛,少停我同姨奶奶就來。你們先回去給我請安,千萬別要費(fèi)事。姨奶奶那邊,你們不用請去了,我代說聲罷?!眱蓚€(gè)女人應(yīng)著去了。

  靜儀來至洛珠房內(nèi),便說杭州府太太請我們?nèi)タ垂鸹ǎ拔乙汛饝?yīng)下了。你快點(diǎn)收拾同行,別要等人家三請四邀的”。洛珠本不愿往,因靜儀再三勸去,卻不過他的美意。靜儀又幫著梳頭更衣,穿戴齊全。即吩咐外面?zhèn)滢I,傳齊伺候人等,靜儀、洛珠在二堂口上轎,直向杭州府衙而來。未知府里請賞桂花,更有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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