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韓玉梅自于歸陳仁壽，夫婦大為敬愛。后因仁壽入京供職，將他寄居云從龍?zhí)?，玉梅倒也喜歡，可常與小鳳相聚。如今小風(fēng)見他出嫁陳氏，自然不比以前看待。又時同婉容閑話，說及?！坝衩酚啄曩u到我家，才八九歲，行止舉動即與眾不同。不怕太太笑，那時我尚未脫籍，往來人客都愛他娬媚，與他說笑，或有笑謔太過，他即拒絕不理?？梢娝蘸笥羞@一段好處。若以今時而論，他雖自幼服侍我數(shù)年，我反不如他的福分。真乃人生不可逆料”。
自是小風(fēng)改口稱呼他妹妹，那玉梅卻不改初心。雖說小鳳待他如此，他仍謹(jǐn)慎侍奉，似當(dāng)日一般，從未稱過小風(fēng)一聲姐姐，還以奶奶稱之。甚至小風(fēng)著急，立盟發(fā)誓的叫他改口，玉梅笑而不答。背后每說，“為人不可忘本，若富貴時忘了貧賤的情境，還算個人嗎，況當(dāng)日奶奶待我恩同父母。雖蒙云大人認(rèn)作義女，又蒙陳大人不以卑賤見棄，倘彼時奶奶不放我出去，我又怎么呢？我今日的好處，皆系奶奶所賜。我豈敢放肆以姊妹相稱，是斷斷不能行的”。小風(fēng)聞?wù)f，也只得隨他去了，惟有各盡其道而已。
過了些時，仁壽恩放江蘇學(xué)政，便道袁浦來看玉梅。因?qū)W政系欽差之官，不便攜帶家眷，仍寄居于在田衙內(nèi)。仁壽即按臨各府考試去了。
一日，考至揚州府屈，有昭陽新進(jìn)文生名韓光奎者，偶詢其家世及先代名氏，卻是玉梅共高祖的同堂兄弟。仁壽大喜，即將韓光奎召入私衙，鋇說親誼。韓光奎亦知有個族中妹子，自幼賣與人家作婢，后來絕無音耗，未卜存歿。今日聽得仁壽說出原由，又見本省學(xué)臺是他妹丈，好生喜悅，忙回家稟知父母，要去見見妹子。況韓光奎本是素豐之家，即雇了一號大船，帶了許多禮物，同了父母來至清江。先去謁見從龍，細(xì)說來意。然后見了玉梅，抱頭大哭。即來商之從龍，“欲接他回去居住，俟妹丈學(xué)差任滿再作計較”。恰好從龍正奉到恩命，調(diào)補兩江。況且又是玉梅的本家叔嬸兄弟，仁壽又認(rèn)過了親，到他娘家住著，倒也合宜。只有小鳳與他不忍分離，亦因玉梅既認(rèn)出了娘家，哩當(dāng)回去一行，硬著心腸讓他去了。
玉梅回到昭陽，韓氏親族都知道了，又見他是本省學(xué)政的夫人，都爭來趨奉。這家請酒，那家請宴，忙個不了。過了半載，韓光奎忽想起前任制臺是妹子的大伯，現(xiàn)致仕住在南京，何不去認(rèn)認(rèn)親戚來往，也增光鄉(xiāng)里。便來與玉梅商議，玉梅亦想去見大伯大姆與小風(fēng)等人，正合心意，遂與光奎來至南京。泊了船，先著人上岸打聽，知小儒現(xiàn)在移居桃葉渡口新宅子內(nèi)。即坐轎進(jìn)城，到綠野堂前下了轎。
方夫人早同眾位夫人接了出來，進(jìn)內(nèi)見禮入座。適值祝江云三府的夫人們也在此地，各道別后情形。方夫人便問：“還是住幾時仍回昭陽，還是就住在這里？”玉梅笑道：“你們這里熱鬧得很，我原是來趕熱鬧的。我的箱籠對象都帶來了，還回去做什么呢？”小風(fēng)拍手道：“你就是要回去，我也要留下你來住著。”方夫人即命人去打掃房屋。原來這宅子共有七進(jìn)房子，第一進(jìn)方夫人住了，二進(jìn)是靜儀，三進(jìn)是小黛。每進(jìn)皆有群屋套房，讓丫頭婦女們居住。其余四進(jìn)，以備瓊珍等人來住。即將第四進(jìn)收拾了，安置玉梅帶來的對象。
外面小儒早請了韓光奎過來相見，又?jǐn)[酒唱戲，在園子里款待了幾日。光奎見玉梅不愿回去，只得告辭。小儒亦轉(zhuǎn)贈了許多這日，伯青與小儒閑話，說到五官年紀(jì)大了，也該定門親事，方是正理。梅仙在旁插嘴道：“老五的親事，倒不容易說呢。我背后也曾問過，他說：【男女配合原系天定，然亦不可胡亂了事，必當(dāng)擇一可以配得自己的，且要性格溫和，舉止大雅。有這兩件，就是模樣兒欠缺些，也不妨的。如果人存了這個念頭，縱然命中注定妻子是東施、嫫母，也可以人力挽回天意。若草草作成，不問妍媸，我情愿一世無妻，倒落得散涎逍遙，無牽無掛?！磕銈兟犅牽?，代他說親事定然是磨牙的?！?br/>
小儒點首道：“卻也難怪他，五官并非尋常流品，自然不肯草率。這一來，倒要我們見過的女兒，方可與他說親?！背烈髁税霑?，忽笑向伯青道：“有了，你家錦箏那丫頭，我看相貌既好，性情諒也不得批評的。何妨說紿五官，倒是一件美事?！辈嘈Φ溃骸肮诲\箏可以配得他，這卻不難，但是須要問明白了他方好。小臞明兒問一問他，看他意思如何？”梅仙答應(yīng)了。一時吃過晚飯，各自回房。
梅仙來至叢桂山莊，五官正在燈下看書，見梅仙進(jìn)來，忙起身讓坐，叫小童送上茶來。梅仙道：“天氣漸漸涼了，你也該叫人將外間這一帶窗戶糊上布去，不然晚間多坐一會，怕的風(fēng)吹了身子?！蔽骞俚溃骸拔易蛉找逊愿肋^他們了?！眱扇苏?wù)f了半晌，梅仙即引到日間小儒、伯青說的親事來。五官臉一紅道：“這件事待過幾年再議不遲。”梅仙笑道：“無論遲早，究竟伯青家的錦箏說了給你，你可愿意不愿意？”五官道：“你又呆氣了，就是愿意，我此時不辦這件事，說也無益?！泵废汕扑跉馐窃敢獾?，即不朝下問，又說了幾句別的話，便道：“我也去了，你早點睡罷?！闭f著，起身走出，五官送到院外方回。
次早，梅仙將五官的話，告訴了小儒。小儒即約了伯青，當(dāng)面去問五官行止。五官起先仍是推托，后來被小儒，伯青逼著問他個實在，五官亦見過錦箏數(shù)面，雖說是個丫頭，倒頗有兩分姿色，強如娶那些小戶人家女兒，見人羞手縮腳的，反不大雅，便應(yīng)允了。伯青見五官已允，午后即回至府第，與素馨商量，素馨亦以為然。小儒便將第七進(jìn)收拾做了新房，又將梅仙夫婦挪到后面，與他對房居住。所有置辦各物，均是梅仙代五官經(jīng)理。素馨因錦箏向來服侍勤謹(jǐn)，他今日出嫁，把體己賠了數(shù)百金。
轉(zhuǎn)眼到了吉日，錦箏即由祝府這邊嫁了過去，用一頂四人彩輿，兩對宮燈，一班鼓樂。到了新宅內(nèi)，便在綠野堂上參拜天地，又請眾位夫人出來受拜。五官早定下一班小戲，備了幾席酒，請小儒等人。云從龍聞得五官娶親，是日也送了一分禮，并親自過來作賀。廳上各處，多張掛燈彩。外面雙福等眾家人，亦有酒席。內(nèi)外猜拳行令，飲至更深，席終戲止，將五官送入洞房，成就百年好事。伯青，漢槎因天色不早，即住在園內(nèi)。惟有從龍一人回衙，婉容，小風(fēng)等人也被方夫人留下。
次日清早，五官夫婦起身。素馨又派了兩名小丫頭過來，服侍錦箏開臉上頭，重新出堂叩拜小儒等人與眾位夫人，眾人亦各有所贈。由是上下人等，皆以柳奶奶呼之。五官與錦箏倒也是一對郎才女貌，恩愛非常。
此時已是七月中旬天氣，園內(nèi)早桂正開，方夫人請了婉容、小風(fēng)來賞桂。因五官不住叢桂山莊，那里空著，正好擺酒。便命貼身的大丫頭紅雯，帶著一班粗使仆婦們?nèi)ゴ驋摺＜t雯即約了靜儀房里的春梅，洛珠房里的玉鸞，小鋪家的素月，與服侍蘭姑的媚奴，及秋霞，四兒一干人間去玩耍。這班丫頭們，無人不喜到園子里逛去，便借著去收拾，成群結(jié)隊嘻嘻笑笑到園里來。紅雯叫仆婦們抬桌抹椅，安設(shè)幾座，指點了一陣，由他們慢慢去打掃。即走了出來，見秋霞與四兒站在那邊畸角上嘁嘁喳喳的不知說些什么？其余眾丫頭，或掐桂花穿作花箍的，或三兩個在草地上掏蟋蟀的。
紅雯也走近來同他們玩笑，對著四兒道：“話該也談夠了，顯見你同秋姐姐是舊相識，擱在面子上比別人親密些，也來理理我們?！彼膬旱溃骸澳悴欢?，我們說的是我們心事，你是不曉得的?！奔t雯笑道：“罷喲，俗語說得好，好話不瞞人，瞞人不好話。你們的心事，我也猜著兩分了。多分四兒妹妹見錦姐姐現(xiàn)在有了好處，自己也想打點主意，請教秋姐姐代你酌量，可是不是呢？”
四兒聽得紅雯嘲笑他，不禁紅了臉，正欲回答，秋霞冷笑了聲，接口道：“紅雯妹妹說的話，實在奇得很。何以見得我們議論這些混話，又怎么見得四兒妹妹就是請教我這件事呢？哦，我知道了。大凡人自己心里想到那里，即猜疑人家也想到那里，這是一定的道理。你若來問我，我倒有個方法教給你，四兒問我，卻沒的教給他?！?br/>
春梅。玉鸞他兩人正蹲在石背后捉蟋蟀，聽見秋霞的話，一齊站起來拍手笑道：“秋姐姐的話，真正說到人家心窩里去了。
紅雯姐姐今兒可輸了，沒有答的話了?！泵呐⒃谝慌赃谱斓溃骸扒锝憬悴婚_口便罷，開口的話都是應(yīng)板應(yīng)腔的。怎生連人家的心病，都能識得？若做了醫(yī)生，可是好手呢?！彼膬耗钪鸬溃骸鞍浲臃?！嘲笑我的，一般也被人嘲笑回去了。俗說，鳥兒糞污佛頭上，我不打你，有人打你?！?br/>
原來紅雯比這一班丫頭多幾分姿色，又極喜打扮得出眾，愛穿幾件姣艷衣服。平日口角伶俐，行事周到，性格又是個眼高心大的人。仗著方夫人寵愛，把秋霞等一千人不放在眼里。他們有了點過失，紅雯即信口數(shù)說，無形的事要被他說得千真萬確的影響來。眾丫頭明知不及他，言浯又?jǐn)乘贿^，只得忍耐在心。今兒因秋霞取笑他，落得因風(fēng)縱火，大家奚落他一陣，以泄往日之忿。
紅雯見眾人一口同聲的取笑，又見秋霞的話尖刻，難以扳駁。先前原是說笑，此時不覺羞愧成怒，急的滿，臉緋紅，罵道：“你們這一班不逢好死的促狹鬼，壞爛了的小蹄子，明兒都要下拔舌地獄去。我不過說著玩罷咧，是與不是，與我什么相干？我與四兒說話，秋霞幫著他還罷了。你們這些小蹄子，也犯不著捧人家屁股，伏人家上水。你們怎么知道我心病的？硬栽我這些混話，別要叫我說出好話來。大約你們心里都有了別的想頭，把錦箏看的眼紅了。此時見我說四兒，戳著你們心了，也跟著秋霞混噴白嚼的，真正別扯你們娘的臊了。”
眾丫頭聽他口內(nèi)亂罵起來，亦轉(zhuǎn)笑為怒，玉鸞先撂下臉來道：“紅雯，你要分清了說，還是同我們說玩話呢，還是有意要罵我們？是你先取笑四兒的，秋霞才回答你的。我們不過也是大家逗個趣話，那里說你有了心病即心里有病么？如果你心里有病，我們也不肯說了。你怎么認(rèn)起真來，叫旁人看著好似你心里真有病的樣子。你說四兒，四兒也沒有著急，可見四兒妹妹心里是沒病的。再則算我們不好，不該同你說笑，多嘴打嘴，然而亦是大家玩鬧慣了的，你也不犯著破口罵人。若是要罵，大家都不好聽?！?br/>
媚奴道：“可不是呢，要罵我們都會罵呀！我們也知道，相貌不如人生得好，做事不如人想得到是有的。若說罵人，也可以罵得兩句，不似平時說那些尖巧話，挑三撥四的，那方不及人呢?！鼻锵嫉溃骸爸T位妹妹不要說了，原是我不好，不該幫著四兒妹妹說話。諸位妹妹偏生又多嘴附和我們兩句，可巧說到人家心病上去了。這一來豈不帶累我與四兒加罪么！又惹諸位妹妹們作氣，更叫我們不安。如今大家都討了沒趣，一打躉兒被罵了下來。其實在我看，我們姊妹們都是一般樣的，誰又多個眉毛，多只眼睛呢？我們是什么，可知他也是什么。這么一想，就沒有事了，連這辯白皆可以不辯白的。諸位好妹妹，聽我這一句話罷，包管你們不錯的，你們細(xì)想這滋味去?！?br/>
春梅拍手笑道：“秋霞姐姐真說得好，話不在多，只要說的在骨節(jié)上，強似那罵人的人。真?zhèn)€扯淡，徒然枉口白舌的造罪。你又不罵人，比罵人的話還要利害?？梢娬l不如誰，誰又比誰多一半點呢？”秋霞聽說，不禁“嗤”的一聲笑了，啐道：“春梅丫頭，又說瘋話了，我看你倒比人家多一點子呢！你又不害臊，一個女兒家怎么滿口里胡吣起來?！闭f得玉鸞等人都笑了。
紅雯聽說越發(fā)著急，又見他們?nèi)硕嗫诒?，語語刺心，羞得腮耳皆紅，瞅了他們半晌道：“你們不要高興，混說亂噴蛆似的。我去告訴你們家主人評一評理去，看誰的不是。原來你們暗地約齊了，來欺負(fù)我的。”說著哭了，一轉(zhuǎn)身即走。
此時眾仆婦們打掃已畢，聽他們越鬧越大，又見紅雯要去告訴眾位夫人，怕怪到他們不從中解勸坐觀成敗，有兩個仆婦忙忙的走出，攔住紅雯笑道：“紅姑娘又來了，你們好姊好妹說笑慣了的，怎么今兒認(rèn)起真來，還要惹旁人笑話呢！姑娘若再要告訴太太們?nèi)ィ忮e了。你們姊妹說笑急了，反招惹太太們生氣，連我們都有了不是。姊妹們終日在一處，和誰好多說兩句，和誰不好少說兩句，即沒有事了，沒見你們成月家雞生鴨斗的。好姑娘，我們已收拾調(diào)停了，請你去瞧瞧，有那處安排不妥的，好早為指點，別叫我們碰太太的釘子去。”說著，即將紅雯拉進(jìn)屋內(nèi)。秋霞等見眾仆婦攔住紅雯，不放他去告訴，諒想是無干礙了。也不便再說，恐其認(rèn)真鬧開去，自己亦有不是。眾人便各自散了。
紅雯本要大鬧一場，被眾人死拖硬拽的拉至屋內(nèi)。眾人趕著舀了水來與他洗面，又勸他道：“姑娘不用生氣，除了秋霞姑娘，別人都比你小，說話是沒遮攔的，姑娘皆可擔(dān)待得過。即如秋霞姑娘，平時你們一處說笑慣了的，也沒有鬧過。偏偏今兒鬧了起來，姑娘你一沖頭，只圖告訴太太們?nèi)ァＷＬ?、江太太這自然耍說秋霞姑娘；你家的太太未免也要說姑娘兩句，不然面子上就過不去，亦對不住眾位太太廠顯見是偏向自家人。彼此說了下來，倒沒意思。所以我們才奉勸姑娘，不要去告訴。因你姊妹們早不見晚要見的，終久仍要和好的，何苦此時鬧開出去，反各自存了芥蒂。再則你姑娘說他們不是，他們也要想幾句話辯白出個理來】，你搬我挖，攪在一堆，就是太太們也難分是否，只有各說各的房里姑娘不好。姑娘你是個極明白的人，想想我們的話是為著姑娘，還是為著他們呢？”
紅雯聽說得有理，又被眾人勸慰了一番，方漸漸氣平。只說道：“今兒過去了，停兩日我都要尋件事情，擺布那一班騷貨一場，才出我胸中悶氣。沒的叫他們笑我無能，受了他們的氣，不敢發(fā)泄。到那時兒，他們才知道我的利害，后悔不來呢！”
內(nèi)中有一個老年仆婦，拍手道：“好呀！姑娘說了半日，這句話卻合上道理。俗浯：有仇不報非君子。又云：有志能報隔宿仇。日后他們碰到姑娘手里，還不知因什么病死的。不是我奉承你姑娘，一個人斗口，是斗不過他們；若是用個心眼兒待他們，就再加上幾個也不是姑娘的對手。別說他們是有粗無細(xì)的，不過只圖一時嘴里說得快活，不信明兒問著他們，倒好忘卻了?？梢姸际切『⒆蛹倚男裕媚镆嘁雌??！?br/>
紅雯聽了無話可答，只得同眾仆婦在屋內(nèi)各處收拾了一回，來回復(fù)方夫人說：“叢桂山莊業(yè)已安排停當(dāng)，太太示下，何日請客，好吩咐廚房伺候?！狈椒蛉吮銚窳藖砣罩型韮刹停埽翰灰ＴS多食物，只用－卜二個碟子，六樣肴饌，無非山珍海錯，一切魚肉概行蠲免。又預(yù)備下一壇上陳紹興老酒。
恰好次日是五官的小生日，小儒等人因他到，比地是頭一個生日，要當(dāng)做整壽，須得代他熱鬧一番。又聞方夫人請酒，邀婉容等賞桂。亦叫廚房內(nèi)另備幾桌酒，請從龍等人過來看桂花，又為五官做生日，豈非一舉兩便。即將酒席設(shè)在紅香院內(nèi)。一宵無話。
來早小儒打發(fā)人請從龍，方夫人也叫紅雯親去請婉容，小風(fēng)。少時，內(nèi)外男女客至，邀請入內(nèi)，讓坐獻(xiàn)茶，先是外面小儒等人陪著云從龍來至紅香院，早見五官穿了衣冠，在那里等候，挨次與眾人行禮。眾人亦與他道賀，各人皆有饋送，或一字一畫，巾扇帕帶等物而已。
從龍又催著五官換了便服，眾人也換了衣履，隨便入座。這紅香院中亦有十?dāng)?shù)株丹桂，此時早開了一半，陣陣香風(fēng)撲入屋內(nèi)，甚為可愛。眾人閑話了半會，家丁等即擺上酒席，大眾歸座，傳杯飛盞，暢飲歡呼。
里面眾女客同到了叢桂山莊，各各入座。使婢等送過茶，方夫人起身邀著眾位夫人，來至里間退步更換大衣，重又出至外間，見席已擺齊，推婉容首座，方夫人主位，其余序齒坐了。席間，談?wù)務(wù)f說，暫且不提。
單說紅香院內(nèi)小儒等人，酒至數(shù)巡，小儒道：“我們今日也得行個令，熱鬧些兒。但酒令雖多，好的甚少。即如拇戰(zhàn)太粗，猜枚太俗，其它若拈字流觴，傳花飲酒等令，又失之太泛。再則鉤心斗角，苛想苦搜，未免過于冷淡。前日我與伯青，者香，暇時編出幾套新令，又爽快又文雅。我已謄清了一本，意在去刊刻出來，公諸同好。今兒何妨試行其令?！闭f著，回頭叫雙福取來。
眾人見是一個定白脫胎的骰盆，里面六顆骰子，外有一個象牙鏤空的小簡，插著六根牙籌，晉刻著字。另外一本寸許厚的紙本。小儒道：“你們先將這抄本看了，方能明白。”從龍聽說，先伸手取過紙本，展開與各人同看。上面寫著：其令用牙殷六粒，每粒上鎸六字：一鎸公子章臺走馬，一鎸老僧方丈參禪，一鎸少婦閨閣刺繡，一鎸屠沽市井揮拳，一鎸妓女倚門賣俏，一鎸乞兒古廟酣眠。外用牙籌六支，寫著公子、老僧，少婦，屠沽，【妓女，乞兒等名目。其法如座中幾人，先用博骰一粒，擲彩么為公子，二為老僧，三為少婦，四為屠沽，五為妓女，六為乞兒。擲畢，各以所得之籌，認(rèn)定名目，執(zhí)于手內(nèi)。即由令官起；挨次以擲，擲成點面者，照所擲之名目，看下注明何語而行。如一擲不成，許其再擲，至三擲不成，罰酒三杯，下家接行。
如擲得公子章臺走馬者：長條日暖揚鑣，憶昔日張郎；飛絮煙迷攬轡，感當(dāng)年庾信。一鞭隋氏之堤，千縷漢家之苑。擲此者同席賀飲三杯，如得之年少，或得之張姓，恰合故事，同席添賀一杯。在座之少婦，妓女，睹此翩翩美少，未有不動心者，較同席多飲一杯。
或擲得公：產(chǎn)章臺參禪者：容悼顧生最老，棄繁華而參最上之乘；臺思漢武通天，運神氣而作通靈之想。詎料誰家之子，乃生佞佛之心。擲此者少年斬伐情根固屬不易，然禪參非地，罰二杯。再好道豈可無師，當(dāng)敬老僧一杯，作拜于座下，如稍有不恭，罰一杯。擲得時與在座之少婦，妓女言者，彼此罰一杯，不言者不罰。
或擲得公子章臺刺繡者：爭巧思于靈蕓，柳線穿成鸚鵡；奪匠心于蘇蕙，花絲織就鴛鴦。翻厭才人雅調(diào)，效他閨闥風(fēng)流。擲此者本當(dāng)重罰，因昔董文敏公曾言畫不如字，字不如繡。尚有希前哲之可原，減罰一杯。與在座之少婦隨意比較手技，負(fù)者罰一杯。
或擲得公子章臺揮拳者：欲效桓溫之感，拔劍而四顧蒼茫；將興祖逖之思，聞雞而三更起舞。何乃斯文之輩，竟逞市井之雄。擲此者少年不安本分，罰三杯。即與屠沽拇戰(zhàn)一場，負(fù)者罰三杯。在座之少婦，妓女當(dāng)斂容回避，莫櫻其鋒，犯者罰一杯。如擲得公子章臺賣俏者：夸京兆走馬之榮，出自翩翩年少；羨柳汁染衣之貴，偏多奕奕王孫。爭來士女之觀，益助傲睨之態(tài)。擲此者同席飲一杯。如妓女，少婦與擲者有瓜葛，或素相契合者，多飲一杯。擲者當(dāng)隨意唱小曲一支。如擲得公子章臺酣眠者：學(xué)他三眠三起，入趙邑之邯鄲；感伊春去春來，尋莊周之蝴蝶。借垂楊以作帳，拂嫩草而為茵。擲此者終日昏昏，性耽花柳，罰二杯。以與乞兒有同志，彼此共飲一杯。如有柳姓在座，擲者當(dāng)與同飲一和合杯。
如擲得公子方丈參禪者：關(guān)心歲月如流，來香國豎看一指；回首煙云轉(zhuǎn)瞬，向蒲團徹悟三生。惟藜藿之是甘，覺浮華之若夢。擲此者少年揮手塵世，洵非易易，當(dāng)與在座老僧猜花，以證拈花之意，負(fù)者罰一杯。再擲者，宜自陳平時宿過，飲二杯。
從龍還要再看，王蘭奪過道：“不要看了，不過顛來倒去，都在此中翻騰。待我們行到那里，再看不遲，休要耽擱工夫。況，且一時也看不完。”從龍笑了笑，也就不看了。即推小儒為令官，又取過一粒博骰，由小儒擲起。
小儒拈起緞子，擲了個二，該是老僧，便將牙簡內(nèi)老僧籌子抽出，放于面前。其次即該從龍擲，得了個四，卻是屠沽。王蘭笑道：“好個沒意思的東西，不過屠沽之輩，酗酒行兇，行同潑賴耳?！闭f著，自己拉過骰盆，擲了個五，該是妓女。從龍拍掌大笑道：“報應(yīng)，報應(yīng)。我這市井揮拳，較之你那倚門賣俏似覺稍勝一籌。少停我們倒要瞻仰你那倚門賣俏的手段呢！”引得眾人大笑起來，齊道：“這一來，者香是沒有說的了。你只怪那骰子不爭氣，偏生滾出個五來，給你打嘴?！?br/>
眾人笑了一會，該是二郎擲了，得了個六。梅仙笑道：“別人擲此皆不貼切，惟有楚卿是最相宜的。可回想當(dāng)年，只恐不勝今昔之感?！倍陕犝f，不禁滿面緋紅，欲待認(rèn)真，又知梅仙是句無心話，斷非有意奚落。小儒忙瞅了梅仙一眼，用別話岔開去了。梅仙也自知失言，低頭不語。王蘭等人即一陣說笑，混了過去。隨后伯青擲了個么，是公子。五官擲了個三，是少婦。漢槎與伯青同點，遂起身換坐到伯青肩下。梅仙與王蘭同點，也坐到王蘭肩下。
席間，眾人各認(rèn)執(zhí)名目坐定，雙福取過博骰，將那六粒令骰放于盆內(nèi)，推在小儒面前，又取了三個高腳酒鍾來。小儒道：“我們在席八人，只得六根籌子。子騫，小臞是附在伯青、者香名下的，我想每人須得擲一把，頭次該伯青擲，子騫照行，一轉(zhuǎn)過來，二次即該子騫擲，伯青照行，如此方無欺弊。者香與小臞，亦是如此行法?！北娙私渣c首稱是。小儒先飲了一杯令官酒，便伸手抓起骰子來擲。未卸擲出怎么名目，且聽下回分解。
自是小風(fēng)改口稱呼他妹妹，那玉梅卻不改初心。雖說小鳳待他如此，他仍謹(jǐn)慎侍奉，似當(dāng)日一般，從未稱過小風(fēng)一聲姐姐，還以奶奶稱之。甚至小風(fēng)著急，立盟發(fā)誓的叫他改口，玉梅笑而不答。背后每說，“為人不可忘本，若富貴時忘了貧賤的情境，還算個人嗎，況當(dāng)日奶奶待我恩同父母。雖蒙云大人認(rèn)作義女，又蒙陳大人不以卑賤見棄，倘彼時奶奶不放我出去，我又怎么呢？我今日的好處，皆系奶奶所賜。我豈敢放肆以姊妹相稱，是斷斷不能行的”。小風(fēng)聞?wù)f，也只得隨他去了，惟有各盡其道而已。
過了些時，仁壽恩放江蘇學(xué)政，便道袁浦來看玉梅。因?qū)W政系欽差之官，不便攜帶家眷，仍寄居于在田衙內(nèi)。仁壽即按臨各府考試去了。
一日，考至揚州府屈，有昭陽新進(jìn)文生名韓光奎者，偶詢其家世及先代名氏，卻是玉梅共高祖的同堂兄弟。仁壽大喜，即將韓光奎召入私衙，鋇說親誼。韓光奎亦知有個族中妹子，自幼賣與人家作婢，后來絕無音耗，未卜存歿。今日聽得仁壽說出原由，又見本省學(xué)臺是他妹丈，好生喜悅，忙回家稟知父母，要去見見妹子。況韓光奎本是素豐之家，即雇了一號大船，帶了許多禮物，同了父母來至清江。先去謁見從龍，細(xì)說來意。然后見了玉梅，抱頭大哭。即來商之從龍，“欲接他回去居住，俟妹丈學(xué)差任滿再作計較”。恰好從龍正奉到恩命，調(diào)補兩江。況且又是玉梅的本家叔嬸兄弟，仁壽又認(rèn)過了親，到他娘家住著，倒也合宜。只有小鳳與他不忍分離，亦因玉梅既認(rèn)出了娘家，哩當(dāng)回去一行，硬著心腸讓他去了。
玉梅回到昭陽，韓氏親族都知道了，又見他是本省學(xué)政的夫人，都爭來趨奉。這家請酒，那家請宴，忙個不了。過了半載，韓光奎忽想起前任制臺是妹子的大伯，現(xiàn)致仕住在南京，何不去認(rèn)認(rèn)親戚來往，也增光鄉(xiāng)里。便來與玉梅商議，玉梅亦想去見大伯大姆與小風(fēng)等人，正合心意，遂與光奎來至南京。泊了船，先著人上岸打聽，知小儒現(xiàn)在移居桃葉渡口新宅子內(nèi)。即坐轎進(jìn)城，到綠野堂前下了轎。
方夫人早同眾位夫人接了出來，進(jìn)內(nèi)見禮入座。適值祝江云三府的夫人們也在此地，各道別后情形。方夫人便問：“還是住幾時仍回昭陽，還是就住在這里？”玉梅笑道：“你們這里熱鬧得很，我原是來趕熱鬧的。我的箱籠對象都帶來了，還回去做什么呢？”小風(fēng)拍手道：“你就是要回去，我也要留下你來住著。”方夫人即命人去打掃房屋。原來這宅子共有七進(jìn)房子，第一進(jìn)方夫人住了，二進(jìn)是靜儀，三進(jìn)是小黛。每進(jìn)皆有群屋套房，讓丫頭婦女們居住。其余四進(jìn)，以備瓊珍等人來住。即將第四進(jìn)收拾了，安置玉梅帶來的對象。
外面小儒早請了韓光奎過來相見，又?jǐn)[酒唱戲，在園子里款待了幾日。光奎見玉梅不愿回去，只得告辭。小儒亦轉(zhuǎn)贈了許多這日，伯青與小儒閑話，說到五官年紀(jì)大了，也該定門親事，方是正理。梅仙在旁插嘴道：“老五的親事，倒不容易說呢。我背后也曾問過，他說：【男女配合原系天定，然亦不可胡亂了事，必當(dāng)擇一可以配得自己的，且要性格溫和，舉止大雅。有這兩件，就是模樣兒欠缺些，也不妨的。如果人存了這個念頭，縱然命中注定妻子是東施、嫫母，也可以人力挽回天意。若草草作成，不問妍媸，我情愿一世無妻，倒落得散涎逍遙，無牽無掛?！磕銈兟犅牽?，代他說親事定然是磨牙的?！?br/>
小儒點首道：“卻也難怪他，五官并非尋常流品，自然不肯草率。這一來，倒要我們見過的女兒，方可與他說親?！背烈髁税霑?，忽笑向伯青道：“有了，你家錦箏那丫頭，我看相貌既好，性情諒也不得批評的。何妨說紿五官，倒是一件美事?！辈嘈Φ溃骸肮诲\箏可以配得他，這卻不難，但是須要問明白了他方好。小臞明兒問一問他，看他意思如何？”梅仙答應(yīng)了。一時吃過晚飯，各自回房。
梅仙來至叢桂山莊，五官正在燈下看書，見梅仙進(jìn)來，忙起身讓坐，叫小童送上茶來。梅仙道：“天氣漸漸涼了，你也該叫人將外間這一帶窗戶糊上布去，不然晚間多坐一會，怕的風(fēng)吹了身子?！蔽骞俚溃骸拔易蛉找逊愿肋^他們了?！眱扇苏?wù)f了半晌，梅仙即引到日間小儒、伯青說的親事來。五官臉一紅道：“這件事待過幾年再議不遲。”梅仙笑道：“無論遲早，究竟伯青家的錦箏說了給你，你可愿意不愿意？”五官道：“你又呆氣了，就是愿意，我此時不辦這件事，說也無益?！泵废汕扑跉馐窃敢獾?，即不朝下問，又說了幾句別的話，便道：“我也去了，你早點睡罷?！闭f著，起身走出，五官送到院外方回。
次早，梅仙將五官的話，告訴了小儒。小儒即約了伯青，當(dāng)面去問五官行止。五官起先仍是推托，后來被小儒，伯青逼著問他個實在，五官亦見過錦箏數(shù)面，雖說是個丫頭，倒頗有兩分姿色，強如娶那些小戶人家女兒，見人羞手縮腳的，反不大雅，便應(yīng)允了。伯青見五官已允，午后即回至府第，與素馨商量，素馨亦以為然。小儒便將第七進(jìn)收拾做了新房，又將梅仙夫婦挪到后面，與他對房居住。所有置辦各物，均是梅仙代五官經(jīng)理。素馨因錦箏向來服侍勤謹(jǐn)，他今日出嫁，把體己賠了數(shù)百金。
轉(zhuǎn)眼到了吉日，錦箏即由祝府這邊嫁了過去，用一頂四人彩輿，兩對宮燈，一班鼓樂。到了新宅內(nèi)，便在綠野堂上參拜天地，又請眾位夫人出來受拜。五官早定下一班小戲，備了幾席酒，請小儒等人。云從龍聞得五官娶親，是日也送了一分禮，并親自過來作賀。廳上各處，多張掛燈彩。外面雙福等眾家人，亦有酒席。內(nèi)外猜拳行令，飲至更深，席終戲止，將五官送入洞房，成就百年好事。伯青，漢槎因天色不早，即住在園內(nèi)。惟有從龍一人回衙，婉容，小風(fēng)等人也被方夫人留下。
次日清早，五官夫婦起身。素馨又派了兩名小丫頭過來，服侍錦箏開臉上頭，重新出堂叩拜小儒等人與眾位夫人，眾人亦各有所贈。由是上下人等，皆以柳奶奶呼之。五官與錦箏倒也是一對郎才女貌，恩愛非常。
此時已是七月中旬天氣，園內(nèi)早桂正開，方夫人請了婉容、小風(fēng)來賞桂。因五官不住叢桂山莊，那里空著，正好擺酒。便命貼身的大丫頭紅雯，帶著一班粗使仆婦們?nèi)ゴ驋摺＜t雯即約了靜儀房里的春梅，洛珠房里的玉鸞，小鋪家的素月，與服侍蘭姑的媚奴，及秋霞，四兒一干人間去玩耍。這班丫頭們，無人不喜到園子里逛去，便借著去收拾，成群結(jié)隊嘻嘻笑笑到園里來。紅雯叫仆婦們抬桌抹椅，安設(shè)幾座，指點了一陣，由他們慢慢去打掃。即走了出來，見秋霞與四兒站在那邊畸角上嘁嘁喳喳的不知說些什么？其余眾丫頭，或掐桂花穿作花箍的，或三兩個在草地上掏蟋蟀的。
紅雯也走近來同他們玩笑，對著四兒道：“話該也談夠了，顯見你同秋姐姐是舊相識，擱在面子上比別人親密些，也來理理我們?！彼膬旱溃骸澳悴欢?，我們說的是我們心事，你是不曉得的?！奔t雯笑道：“罷喲，俗語說得好，好話不瞞人，瞞人不好話。你們的心事，我也猜著兩分了。多分四兒妹妹見錦姐姐現(xiàn)在有了好處，自己也想打點主意，請教秋姐姐代你酌量，可是不是呢？”
四兒聽得紅雯嘲笑他，不禁紅了臉，正欲回答，秋霞冷笑了聲，接口道：“紅雯妹妹說的話，實在奇得很。何以見得我們議論這些混話，又怎么見得四兒妹妹就是請教我這件事呢？哦，我知道了。大凡人自己心里想到那里，即猜疑人家也想到那里，這是一定的道理。你若來問我，我倒有個方法教給你，四兒問我，卻沒的教給他?！?br/>
春梅。玉鸞他兩人正蹲在石背后捉蟋蟀，聽見秋霞的話，一齊站起來拍手笑道：“秋姐姐的話，真正說到人家心窩里去了。
紅雯姐姐今兒可輸了，沒有答的話了?！泵呐⒃谝慌赃谱斓溃骸扒锝憬悴婚_口便罷，開口的話都是應(yīng)板應(yīng)腔的。怎生連人家的心病，都能識得？若做了醫(yī)生，可是好手呢?！彼膬耗钪鸬溃骸鞍浲臃?！嘲笑我的，一般也被人嘲笑回去了。俗說，鳥兒糞污佛頭上，我不打你，有人打你?！?br/>
原來紅雯比這一班丫頭多幾分姿色，又極喜打扮得出眾，愛穿幾件姣艷衣服。平日口角伶俐，行事周到，性格又是個眼高心大的人。仗著方夫人寵愛，把秋霞等一千人不放在眼里。他們有了點過失，紅雯即信口數(shù)說，無形的事要被他說得千真萬確的影響來。眾丫頭明知不及他，言浯又?jǐn)乘贿^，只得忍耐在心。今兒因秋霞取笑他，落得因風(fēng)縱火，大家奚落他一陣，以泄往日之忿。
紅雯見眾人一口同聲的取笑，又見秋霞的話尖刻，難以扳駁。先前原是說笑，此時不覺羞愧成怒，急的滿，臉緋紅，罵道：“你們這一班不逢好死的促狹鬼，壞爛了的小蹄子，明兒都要下拔舌地獄去。我不過說著玩罷咧，是與不是，與我什么相干？我與四兒說話，秋霞幫著他還罷了。你們這些小蹄子，也犯不著捧人家屁股，伏人家上水。你們怎么知道我心病的？硬栽我這些混話，別要叫我說出好話來。大約你們心里都有了別的想頭，把錦箏看的眼紅了。此時見我說四兒，戳著你們心了，也跟著秋霞混噴白嚼的，真正別扯你們娘的臊了。”
眾丫頭聽他口內(nèi)亂罵起來，亦轉(zhuǎn)笑為怒，玉鸞先撂下臉來道：“紅雯，你要分清了說，還是同我們說玩話呢，還是有意要罵我們？是你先取笑四兒的，秋霞才回答你的。我們不過也是大家逗個趣話，那里說你有了心病即心里有病么？如果你心里有病，我們也不肯說了。你怎么認(rèn)起真來，叫旁人看著好似你心里真有病的樣子。你說四兒，四兒也沒有著急，可見四兒妹妹心里是沒病的。再則算我們不好，不該同你說笑，多嘴打嘴，然而亦是大家玩鬧慣了的，你也不犯著破口罵人。若是要罵，大家都不好聽?！?br/>
媚奴道：“可不是呢，要罵我們都會罵呀！我們也知道，相貌不如人生得好，做事不如人想得到是有的。若說罵人，也可以罵得兩句，不似平時說那些尖巧話，挑三撥四的，那方不及人呢?！鼻锵嫉溃骸爸T位妹妹不要說了，原是我不好，不該幫著四兒妹妹說話。諸位妹妹偏生又多嘴附和我們兩句，可巧說到人家心病上去了。這一來豈不帶累我與四兒加罪么！又惹諸位妹妹們作氣，更叫我們不安。如今大家都討了沒趣，一打躉兒被罵了下來。其實在我看，我們姊妹們都是一般樣的，誰又多個眉毛，多只眼睛呢？我們是什么，可知他也是什么。這么一想，就沒有事了，連這辯白皆可以不辯白的。諸位好妹妹，聽我這一句話罷，包管你們不錯的，你們細(xì)想這滋味去?！?br/>
春梅拍手笑道：“秋霞姐姐真說得好，話不在多，只要說的在骨節(jié)上，強似那罵人的人。真?zhèn)€扯淡，徒然枉口白舌的造罪。你又不罵人，比罵人的話還要利害?？梢娬l不如誰，誰又比誰多一半點呢？”秋霞聽說，不禁“嗤”的一聲笑了，啐道：“春梅丫頭，又說瘋話了，我看你倒比人家多一點子呢！你又不害臊，一個女兒家怎么滿口里胡吣起來?！闭f得玉鸞等人都笑了。
紅雯聽說越發(fā)著急，又見他們?nèi)硕嗫诒?，語語刺心，羞得腮耳皆紅，瞅了他們半晌道：“你們不要高興，混說亂噴蛆似的。我去告訴你們家主人評一評理去，看誰的不是。原來你們暗地約齊了，來欺負(fù)我的。”說著哭了，一轉(zhuǎn)身即走。
此時眾仆婦們打掃已畢，聽他們越鬧越大，又見紅雯要去告訴眾位夫人，怕怪到他們不從中解勸坐觀成敗，有兩個仆婦忙忙的走出，攔住紅雯笑道：“紅姑娘又來了，你們好姊好妹說笑慣了的，怎么今兒認(rèn)起真來，還要惹旁人笑話呢！姑娘若再要告訴太太們?nèi)ィ忮e了。你們姊妹說笑急了，反招惹太太們生氣，連我們都有了不是。姊妹們終日在一處，和誰好多說兩句，和誰不好少說兩句，即沒有事了，沒見你們成月家雞生鴨斗的。好姑娘，我們已收拾調(diào)停了，請你去瞧瞧，有那處安排不妥的，好早為指點，別叫我們碰太太的釘子去。”說著，即將紅雯拉進(jìn)屋內(nèi)。秋霞等見眾仆婦攔住紅雯，不放他去告訴，諒想是無干礙了。也不便再說，恐其認(rèn)真鬧開去，自己亦有不是。眾人便各自散了。
紅雯本要大鬧一場，被眾人死拖硬拽的拉至屋內(nèi)。眾人趕著舀了水來與他洗面，又勸他道：“姑娘不用生氣，除了秋霞姑娘，別人都比你小，說話是沒遮攔的，姑娘皆可擔(dān)待得過。即如秋霞姑娘，平時你們一處說笑慣了的，也沒有鬧過。偏偏今兒鬧了起來，姑娘你一沖頭，只圖告訴太太們?nèi)ァＷＬ?、江太太這自然耍說秋霞姑娘；你家的太太未免也要說姑娘兩句，不然面子上就過不去，亦對不住眾位太太廠顯見是偏向自家人。彼此說了下來，倒沒意思。所以我們才奉勸姑娘，不要去告訴。因你姊妹們早不見晚要見的，終久仍要和好的，何苦此時鬧開出去，反各自存了芥蒂。再則你姑娘說他們不是，他們也要想幾句話辯白出個理來】，你搬我挖，攪在一堆，就是太太們也難分是否，只有各說各的房里姑娘不好。姑娘你是個極明白的人，想想我們的話是為著姑娘，還是為著他們呢？”
紅雯聽說得有理，又被眾人勸慰了一番，方漸漸氣平。只說道：“今兒過去了，停兩日我都要尋件事情，擺布那一班騷貨一場，才出我胸中悶氣。沒的叫他們笑我無能，受了他們的氣，不敢發(fā)泄。到那時兒，他們才知道我的利害，后悔不來呢！”
內(nèi)中有一個老年仆婦，拍手道：“好呀！姑娘說了半日，這句話卻合上道理。俗浯：有仇不報非君子。又云：有志能報隔宿仇。日后他們碰到姑娘手里，還不知因什么病死的。不是我奉承你姑娘，一個人斗口，是斗不過他們；若是用個心眼兒待他們，就再加上幾個也不是姑娘的對手。別說他們是有粗無細(xì)的，不過只圖一時嘴里說得快活，不信明兒問著他們，倒好忘卻了?？梢姸际切『⒆蛹倚男裕媚镆嘁雌??！?br/>
紅雯聽了無話可答，只得同眾仆婦在屋內(nèi)各處收拾了一回，來回復(fù)方夫人說：“叢桂山莊業(yè)已安排停當(dāng)，太太示下，何日請客，好吩咐廚房伺候?！狈椒蛉吮銚窳藖砣罩型韮刹停埽翰灰ＴS多食物，只用－卜二個碟子，六樣肴饌，無非山珍海錯，一切魚肉概行蠲免。又預(yù)備下一壇上陳紹興老酒。
恰好次日是五官的小生日，小儒等人因他到，比地是頭一個生日，要當(dāng)做整壽，須得代他熱鬧一番。又聞方夫人請酒，邀婉容等賞桂。亦叫廚房內(nèi)另備幾桌酒，請從龍等人過來看桂花，又為五官做生日，豈非一舉兩便。即將酒席設(shè)在紅香院內(nèi)。一宵無話。
來早小儒打發(fā)人請從龍，方夫人也叫紅雯親去請婉容，小風(fēng)。少時，內(nèi)外男女客至，邀請入內(nèi)，讓坐獻(xiàn)茶，先是外面小儒等人陪著云從龍來至紅香院，早見五官穿了衣冠，在那里等候，挨次與眾人行禮。眾人亦與他道賀，各人皆有饋送，或一字一畫，巾扇帕帶等物而已。
從龍又催著五官換了便服，眾人也換了衣履，隨便入座。這紅香院中亦有十?dāng)?shù)株丹桂，此時早開了一半，陣陣香風(fēng)撲入屋內(nèi)，甚為可愛。眾人閑話了半會，家丁等即擺上酒席，大眾歸座，傳杯飛盞，暢飲歡呼。
里面眾女客同到了叢桂山莊，各各入座。使婢等送過茶，方夫人起身邀著眾位夫人，來至里間退步更換大衣，重又出至外間，見席已擺齊，推婉容首座，方夫人主位，其余序齒坐了。席間，談?wù)務(wù)f說，暫且不提。
單說紅香院內(nèi)小儒等人，酒至數(shù)巡，小儒道：“我們今日也得行個令，熱鬧些兒。但酒令雖多，好的甚少。即如拇戰(zhàn)太粗，猜枚太俗，其它若拈字流觴，傳花飲酒等令，又失之太泛。再則鉤心斗角，苛想苦搜，未免過于冷淡。前日我與伯青，者香，暇時編出幾套新令，又爽快又文雅。我已謄清了一本，意在去刊刻出來，公諸同好。今兒何妨試行其令?！闭f著，回頭叫雙福取來。
眾人見是一個定白脫胎的骰盆，里面六顆骰子，外有一個象牙鏤空的小簡，插著六根牙籌，晉刻著字。另外一本寸許厚的紙本。小儒道：“你們先將這抄本看了，方能明白。”從龍聽說，先伸手取過紙本，展開與各人同看。上面寫著：其令用牙殷六粒，每粒上鎸六字：一鎸公子章臺走馬，一鎸老僧方丈參禪，一鎸少婦閨閣刺繡，一鎸屠沽市井揮拳，一鎸妓女倚門賣俏，一鎸乞兒古廟酣眠。外用牙籌六支，寫著公子、老僧，少婦，屠沽，【妓女，乞兒等名目。其法如座中幾人，先用博骰一粒，擲彩么為公子，二為老僧，三為少婦，四為屠沽，五為妓女，六為乞兒。擲畢，各以所得之籌，認(rèn)定名目，執(zhí)于手內(nèi)。即由令官起；挨次以擲，擲成點面者，照所擲之名目，看下注明何語而行。如一擲不成，許其再擲，至三擲不成，罰酒三杯，下家接行。
如擲得公子章臺走馬者：長條日暖揚鑣，憶昔日張郎；飛絮煙迷攬轡，感當(dāng)年庾信。一鞭隋氏之堤，千縷漢家之苑。擲此者同席賀飲三杯，如得之年少，或得之張姓，恰合故事，同席添賀一杯。在座之少婦，妓女，睹此翩翩美少，未有不動心者，較同席多飲一杯。
或擲得公：產(chǎn)章臺參禪者：容悼顧生最老，棄繁華而參最上之乘；臺思漢武通天，運神氣而作通靈之想。詎料誰家之子，乃生佞佛之心。擲此者少年斬伐情根固屬不易，然禪參非地，罰二杯。再好道豈可無師，當(dāng)敬老僧一杯，作拜于座下，如稍有不恭，罰一杯。擲得時與在座之少婦，妓女言者，彼此罰一杯，不言者不罰。
或擲得公子章臺刺繡者：爭巧思于靈蕓，柳線穿成鸚鵡；奪匠心于蘇蕙，花絲織就鴛鴦。翻厭才人雅調(diào)，效他閨闥風(fēng)流。擲此者本當(dāng)重罰，因昔董文敏公曾言畫不如字，字不如繡。尚有希前哲之可原，減罰一杯。與在座之少婦隨意比較手技，負(fù)者罰一杯。
或擲得公子章臺揮拳者：欲效桓溫之感，拔劍而四顧蒼茫；將興祖逖之思，聞雞而三更起舞。何乃斯文之輩，竟逞市井之雄。擲此者少年不安本分，罰三杯。即與屠沽拇戰(zhàn)一場，負(fù)者罰三杯。在座之少婦，妓女當(dāng)斂容回避，莫櫻其鋒，犯者罰一杯。如擲得公子章臺賣俏者：夸京兆走馬之榮，出自翩翩年少；羨柳汁染衣之貴，偏多奕奕王孫。爭來士女之觀，益助傲睨之態(tài)。擲此者同席飲一杯。如妓女，少婦與擲者有瓜葛，或素相契合者，多飲一杯。擲者當(dāng)隨意唱小曲一支。如擲得公子章臺酣眠者：學(xué)他三眠三起，入趙邑之邯鄲；感伊春去春來，尋莊周之蝴蝶。借垂楊以作帳，拂嫩草而為茵。擲此者終日昏昏，性耽花柳，罰二杯。以與乞兒有同志，彼此共飲一杯。如有柳姓在座，擲者當(dāng)與同飲一和合杯。
如擲得公子方丈參禪者：關(guān)心歲月如流，來香國豎看一指；回首煙云轉(zhuǎn)瞬，向蒲團徹悟三生。惟藜藿之是甘，覺浮華之若夢。擲此者少年揮手塵世，洵非易易，當(dāng)與在座老僧猜花，以證拈花之意，負(fù)者罰一杯。再擲者，宜自陳平時宿過，飲二杯。
從龍還要再看，王蘭奪過道：“不要看了，不過顛來倒去，都在此中翻騰。待我們行到那里，再看不遲，休要耽擱工夫。況，且一時也看不完。”從龍笑了笑，也就不看了。即推小儒為令官，又取過一粒博骰，由小儒擲起。
小儒拈起緞子，擲了個二，該是老僧，便將牙簡內(nèi)老僧籌子抽出，放于面前。其次即該從龍擲，得了個四，卻是屠沽。王蘭笑道：“好個沒意思的東西，不過屠沽之輩，酗酒行兇，行同潑賴耳?！闭f著，自己拉過骰盆，擲了個五，該是妓女。從龍拍掌大笑道：“報應(yīng)，報應(yīng)。我這市井揮拳，較之你那倚門賣俏似覺稍勝一籌。少停我們倒要瞻仰你那倚門賣俏的手段呢！”引得眾人大笑起來，齊道：“這一來，者香是沒有說的了。你只怪那骰子不爭氣，偏生滾出個五來，給你打嘴?！?br/>
眾人笑了一會，該是二郎擲了，得了個六。梅仙笑道：“別人擲此皆不貼切，惟有楚卿是最相宜的。可回想當(dāng)年，只恐不勝今昔之感?！倍陕犝f，不禁滿面緋紅，欲待認(rèn)真，又知梅仙是句無心話，斷非有意奚落。小儒忙瞅了梅仙一眼，用別話岔開去了。梅仙也自知失言，低頭不語。王蘭等人即一陣說笑，混了過去。隨后伯青擲了個么，是公子。五官擲了個三，是少婦。漢槎與伯青同點，遂起身換坐到伯青肩下。梅仙與王蘭同點，也坐到王蘭肩下。
席間，眾人各認(rèn)執(zhí)名目坐定，雙福取過博骰，將那六粒令骰放于盆內(nèi)，推在小儒面前，又取了三個高腳酒鍾來。小儒道：“我們在席八人，只得六根籌子。子騫，小臞是附在伯青、者香名下的，我想每人須得擲一把，頭次該伯青擲，子騫照行，一轉(zhuǎn)過來，二次即該子騫擲，伯青照行，如此方無欺弊。者香與小臞，亦是如此行法?！北娙私渣c首稱是。小儒先飲了一杯令官酒，便伸手抓起骰子來擲。未卸擲出怎么名目，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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