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二回

繪芳錄 作者:竹秋氏


  話說云從龍將十府道的詳文,與幕中各友觀看,商酌如何辦理。內(nèi)中有一位司奏折的幕友,江西人,深知魯鵾等之惡,分外比大眾動怒,忙越眾上前道:“此事甚為容易,明日東翁須要親提人證審問一堂,然后據(jù)實參奏。東翁所慮者,魯?shù)劳拿孀?。然而屑在東翁管下,不容不問,就是魯老也難怪我們,只好怨他的兒子不爭氣?!睆凝埪犃?,即道:“老兄所議是極,奉請大筆代敘一稿。俟明日覆審下來,以便出奏?!蹦俏荒挥延值溃骸皷|翁出奏,倒要與江西撫軍聯(lián)銜匯劾。不然使撫臺置身何地?此番雖是撫臺孟浪,亦是惑于人言,東翁也犯不著得罪同僚?!睆凝堻c首稱是,遂傳話房吏,札飭十府道明日一早,將此案卷宗人證,都備送本衙門聽候覆訊,不得有誤。一宵無話。

  次早,道里送到文卷各件,即懸牌早堂候?qū)?。寶緄也得了信,亦來聽訊。從龍升坐二堂,喚上人眾,逐一細(xì)問,皆與十府道送來原供相符。又命他們加了畫押,復(fù)將人眾仍交十府道看管。一面出奏,一面行咨江西撫臺,備說參辦人眾及匯銜情由。

  撫臺見了咨文,知道云從龍是立他的腳步,其為感悅。又怕魯?shù)劳惾展炙徽湛呆?#40318;,“殊不知是姓云的同你家兒子作對,我亦無可如何。況我到江西撫臺的任,全賴魯老之力,現(xiàn)在又有密事相求于他,我必得抄在云制臺之先,發(fā)一私函入京,魯老方不怪我”。隔了一日,寫就私書一封,歷敘此事,“并非我坐觀不問,無奈連我皆有了處分。況且姓云的為人萬分古執(zhí)一意,與冷郎為難,即如我和他爭抗,徒然無益。甚至為令郎加罪”等語。函后又寫了數(shù)行,彼此相托的機密事務(wù)。當(dāng)差了一名得力家丁,連夜進(jìn)京投遞。隨后又具了一函,到南京相謝從龍關(guān)顧一切。這邊撫臺的話,擱過不提。

  且說魯鵾覆訊下來,曉得此案從龍必嚴(yán)加參辦,自己非獨不得過身,連撫臺都要被我拖累。若論賈、許等人死不足惜,其奈痛癢相關(guān),唇亡則齒寒。前日一時之怒,將他們扳出,不知把我的罪情都帶重了,此時懊悔無及。不得已寫就家書,打發(fā)家丁飛送京中見他父親設(shè)法彌縫。又另寄了一函與他胞弟魯鵬,恐父親惱他迭次胡鬧,不管這件事,叫他兄弟暗中懇求父親為力;又叫魯鵬四處拜托當(dāng)?shù)乐T位,怕的父親因是自家兒子,為親者諱,不便出頭云云。兩處的私書,均是星夜趲趕,也不為慢。

  那知云從龍的奏章,更外飛速。從龍早料定他們,都要到京中求救,若被魯?shù)劳A(yù)為之計,做下手腳,豈不又便宜了魯鷗那廝。所以限定時刻,八百里加緊入京的,卻比他們的私書,早到一日。

  魯?shù)劳庪m然見著副本,何敢捺擱,且又不知此事究竟若何重大,只得呈奏上去。天顏甚怒,即朱批悉如該督奏請辦理,發(fā)了下來。又知魯鵾是魯?shù)劳拈L子,魯?shù)劳苁芰藥拙渖瓿狻樀敏斃?,益發(fā)不敢聞問,心內(nèi)卻胡猜亂想,竟不知兒子何由獲咎?雖然云從龍奏章上,說的清清白白,未卜是真是假?怎么預(yù)先沒有書札到我,是何意見?豈非這畜生胡涂到底,情甘束手待斃么?兼之云從龍此次的參奏,十分利害,其勢竟難挽回。

  原來從龍的折中,將魯鵾等人誣害原由,細(xì)細(xì)入奏。又備說魯鷗許多惡跡,怎生與朱世功、賈子誠、許春舫等朋比為奸,以致有南昌“四獸”之稱。其所恃者,父兄威焰,故舊盈朝。倚一官為護(hù)符,視百姓如兒戲,任意酷虐,目無法紀(jì)。即議定魯鵾發(fā)遣新疆效力,不準(zhǔn)收贖。朱世功,賈子誠,許春舫等各革去職銜,杖一百,徒二年半。禁卒竇泗雖犯事在前,因其知罪自首,情尚可容,杖六十,枷號三月省釋。陳寶煜本無過失,著仍回南昌縣任,飭令依限捕獲脫犯毛三等云。

  魯?shù)劳娬蹆?nèi)多有傷動他的言語,又懼又恨。恨的兒子屢次鬧出大事,帶累著他。前在甘泉任上,即因朱、賈,許等人,弄的丟官破鈔,落人笑話。此番又同這班人攪在一堆,鬧出事來,難不成離了這班人,你就不能做官了么?真正不是冤家不聚頭。俗語,虎毒不食兒,親莫親如父子。魯?shù)劳粏?,又不能眼睜睜看著兒子犯罪,不去挽救;欲要去問,又懼牽連著自己。

  左思右想,正在躊躇不決之際,恰好魯鵾的私書已到。魯?shù)劳戳?,方才澈底明白。又怨?#40318;作事因循,既想求我代你出脫,怎么不趕緊發(fā)信來京?如今被姓云的先發(fā)制人,上諭已下,從那里措手?這不是已成了死癥么!心內(nèi)好生煩惱,叫了魯鵬回來,與他商議。魯鵬亦因接到哥哥書信,十分著急。父子兩人,計較了半夜,竟尋不出一條善策來。也不想代魯鵾全行解脫無事,只求得從末減。無如這件事業(yè)已定案,復(fù)又畏首畏尾,難以著力。

  不表他父子在私第尋思。該應(yīng)事有湊巧,也是魯?shù)劳缸拥膼哼\已終,又鬧出一樁旁支的事來。

  今上見寶征年少有干,且又學(xué)問淵源。在實錄館當(dāng)差一年,毫無舛誤,天恩浩蕩,親點征為江南道監(jiān)察御史,兼巡視南城。

  寶微自得了御史,格外感仰殊恩,夙夜從公,慎益求慎。今日,正在南城巡察,忽見一人滿身灰塵飛奔入城,而且形色倉惶東瞻西盼。寶征見了好生疑惑,忙喝令左右,即將此人帶住。

  那人見有個官兒喝叫拿他,越發(fā)著急,高聲道:“我是有要緊公文,專趕入京的,并未犯法,何以拿我?若耽誤了我的公事,我卻不管,難道走路走犯了法么?”寶征也不理他,即在城邊坐下。將來人推到面前,問道:“你叫什么名字,從那里來的?既有公文在身,可取上來我看。果然不錯,即行釋放?!蹦侨寺犝f要看他公事,忙道:“我是機密重件,何能亂與人看。到了我應(yīng)投遞的地方,自會取出來。你們不信,跟了我去。實告訴你們罷,我叫牛大保,由江西來的,到魯中堂府內(nèi)去的。中堂的公事,你們都要看起來,有多大的膽子么?”

  寶征聞得那人說由江西而來,又是往魯?shù)劳锶サ模膬?nèi)早有兩分清白,呼呼冷笑道:“什么公文?又不知是那一案的買囑來了。無論皇親國戚的公事,既走我地方經(jīng)過,我皆看得?!奔疵婋S役在他身畔搜檢,“有何物件,取上來我看?!北娨垡宦暣饝?yīng),就來翻他衣服包裹,齊說道:“朋友有什么取出來罷,還要我們費事嗎?”那人猶想拗強,當(dāng)不起一班隨役如狼似虎,早在他包裹內(nèi),搜出一封私書呈上。

  寶征接過,看函面上寫著江西撫署封發(fā),下面又寫“火速”二字,一連圈了幾圈;背后重重黏裹。知道是封機密私書,拆開內(nèi)函,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大笑道:“有趣,有趣。魯老頭兒,今番難逃我掌中了。好容易才尋出你這點破綻?!?br/>
  那人見搜出他身畔私函,直嚇得面如土色,不住磕頭道:“小人是奉命差遣,身不由己,并與小人無干,要求大老爺施恩?!睂氄餍Φ溃骸澳悴豁毰?,你沒有半點事。此時卻不能放你,要借重你的口,到刑部堂上說聲呢!”說罷,起身叫帶了牛火?;卦ⅲ愿佬⌒目词?,不可大意,也不可難為他。遂在燈下,連夜修成奏章,將這封私書黏貼在后,好一齊呈了上去,使他抵賴不得。

  次早,先將奏草送與叔父陳仁壽批改。仁壽現(xiàn)在已升到兵部右侍郎之職,看了來稿,連稱使得?!拔颐恳婔斃项^兒多少不公不法之事,即思參劾,無奈那老東西奸刁巨猾,各事謹(jǐn)慎異常,不容易尋他的實據(jù)。若沒有一定把柄,又恐扳他不倒,徒多此一舉,使他提防著我們。難得你得著他如此大憑大據(jù),不趁此時狠狠參他一本,豈不坐失機會。昨日閱得邸抄,見云在田參劾他兒子魯鵾的奏章。因魯鵾誣詳焜兒縱囚冒功各款起見,多虧在田識破機關(guān),又得了他許多劣跡,把魯鵾那畜生照例反坐,發(fā)遣新疆。若非你在田伯父審清此案,焜兒豈不要受他的冤栽么!足見天道循環(huán),絲毫不爽。日前他兒子害你兄弟,今日他的把柄即落在你手內(nèi),可不是暗中鬼使神差,叫你替焜兒報仇么!其實我陳家并與他魯家,無甚重隙,不過因你父親上年在兩江任上,參他次子魯鵬的一點仇恨。殊不知那是公事,不能怨人,只好怨山陽縣的百姓去。孰料小人心腸,另有見解,以為你父親不顧同朝交情,所以今番焜兒放了南昌,恰恰魯鵾做了頂門針的上司,才鬧出這件事來。加以前次甘又盤先生的原由,焜兒乃甘家女婿,恨上添恨。我久經(jīng)慮到此處,果不出我所料。然而壞人是做不得的,他兒子魯鵾陷害焜兒全屈虛誑,終有個水落石出,立分涇渭,是害人不著,倒害了自己。此時你所得他的把柄,乃系鑿鑿有據(jù),不怕魯老具有通天手段,也難翻出你的手掌。你只管放大了膽,去上此奏章,不要害怕,不愁不將他父子一箍腦兒齊齊扳倒。朝中去了這個蟊國老賊,方得清楚。第一他專于收納各省外官賄賂,賣通線索,必致外官刻削百姓脂膏來供獻(xiàn)他,也不知敗壞多少國紀(jì),殘虐多少編氓。目下他家父子的惡焰,不減似當(dāng)年劉先達(dá)家父子,只有過頭,沒有不及。我嘗嘆惡人何以偏偏都出在一門呢!”

  寶微笑道:“侄兒何怕之有?沒有得著他的把柄時候,侄兒也同叔父的意見相同,日日都想和老魯拚這么一拚,實在他的那些不公不法行為,令人見了發(fā)指。何況現(xiàn)在有了實據(jù),更好著力,還慮唱不出戲來么?侄兒如果害怕,倒不來同叔父商量了?!比蕢埸c首道:“很好,我耳聽你好消息罷?!笔逯秲扇?,又說了一會活。寶征告辭出來,回轉(zhuǎn)自己公所。又將他父子如何同朝黨惡,敘說入內(nèi)。謄了清,即呈送進(jìn)去,專候上諭發(fā)落。

  魯?shù)劳B日愁煩得寢食俱廢,因想不出代魯鷴出脫的法則。那里知道,自家的把柄已入人手,他真正做夢也慮不及此。這日,忽聞內(nèi)廷有旨傳喚,立刻就去,不知何故,忙穿換公服,來至內(nèi)廷。見上面一順兒坐著幾位軍機處王公大臣,兩邊排列著許多小京員等人,好似要勘問什么事的光景。急搶步上來,欲待與諸人行禮,早聽上面說道:“皇上有旨,傳問魯?shù)劳录??!濒數(shù)劳粐槪B忙整衣,向北行了朝參大禮跪下,又聽上面問道:“御史陳寶征所參魯?shù)劳骺睿瑑?nèi)有交通外官,私函往來,并納取賄賂一款,情節(jié)較大。著該王大臣等,傳問魯?shù)劳靼鬃躁悺!?br/>
  魯?shù)劳蛟谙旅?,?cè)耳靜聽,方知是陳寶微奏參的,暗暗搖頭道:“這小畜生,好大膽子,居然敢在老虎頭上撲起蒼蠅來。不是我夸張大口,這些捉風(fēng)捕影的參款,就羅列一千件放在奏折上,亦是徒然。我久已防備,也不止一年了。多少風(fēng)峻嚴(yán)厲的老輩,都奈何我不得,又何懼你這新進(jìn)小于,胎毛乳牙尚未全退呢!然而這些沒據(jù)的空言,只派著我明白回奏,何至傳喚內(nèi)廷,如此機密,好似犯了什么重大事情一般。初聞令人可怕,此刻倒覺可笑。都是這班軍機里的人,沒有見識,小題大做罷了。待此事過后,我也慢慢來擺布陳寶征那小畜生一場。只怕我一發(fā)手,小畜生即難招架了。你家老子的仇恨,我刻刻在心,久欲拿你出氣,因為事件太多,未曾理料到你。這是從那里說起,反被他先踹我一腳去,雖然無損于我,究屈可惡。”正待分辯,復(fù)聞上面道:“今有陳御史原參奏折一道,老中堂可先看了,好逐一陳認(rèn)有無其事?!闭f著,擲下原折。

  魯?shù)劳釉谑謨?nèi),暗,笑道:“不用細(xì)看,無非水上一棒的話。大凡這起瘋狗子咬人,不過風(fēng)聞?chuàng)劧?,如隔靴搔撓,不著癢處。那些道行淺薄的人,才得吃你苦頭呢!我也要虛掩故事,看這么一看,方好扳駁。”遂展開觀看,所有以上各款,魯?shù)劳敛唤橐?。忽見中間一款,參他交通外官,敗壞國政,有江西巡撫親筆私書一封,黏呈為據(jù)。不禁吃了一驚,急翻轉(zhuǎn)奏章,果見原函黏在折后。從頭細(xì)看,恰恰是因魯鷴的那件公案,始末根由寫得明明白白;書后又寫著,彼此關(guān)節(jié)的話。不須認(rèn)罪畫供,這就是如山鐵案了。

  此時,魯?shù)劳孟癖话肟罩写蛄艘粋€絕大的霹靂,震得目定口呆,渾身發(fā)抖,額顱上汗珠有黃豆般大,滾滾的淌了下來。自知不妙,忙摘了朝帽,在地上碰頭。上面又問道:“陳御史所奏,孰虛孰實?老中堂可明白說來,以便本大臣等覆奏?!濒?shù)劳F(xiàn)在有一百張嘴都分剖不得,惟有匍匐在地,自稱萬死。眾王公大臣,齊笑道:“諒來陳御史所奏各款不虛,老中堂可一齊招認(rèn)了罷。”不怕魯?shù)劳У笕f惡,到了這個時候,嚇得神昏智亂,只得答應(yīng)了聲是。

  眾大臣道:“老中堂既已全認(rèn),可請先回私第。待本大臣等覆奏上去,聽候天恩發(fā)落便了。”又命眾京員,落了魯?shù)劳瑐鲉柨诠┫聛?,好進(jìn)呈御覽。魯?shù)劳韵虮敝x了恩,戴上朝帽退出。

  可憐魯?shù)劳赀^花甲的人,平日都做的心高暢興的事,全以盛氣凌人,那里受過這等風(fēng)波,直氣得面無人色,如死灰相似。

  貼身襯衫,盡行汗透,喘吁吁的站在朝房門首,一手扶住廊杜,略為歇息。見內(nèi)里各官,交頭接耳,“嘁嘁喳喳”的議論,明知說的是自己,此際也無暇過問。慢騰騰走出午門,早有隨來的家丁上前攙扶,打過車輛伺候。

  恰好魯鵬亦至,因聞內(nèi)廷有旨傳喚,不知何故,不放心特地趕來。見父親如此形色,很嚇了一跳,忙迎上幾步,欲待詢問,魯?shù)劳^一搖,丟了個眼色,即跨步上車。魯鵬知道此事機密,不便多問,也急急的跟了回來。

  到了府中,魯?shù)劳抛呱贤鈴d】,即將朝帽除下,使勁的在桌上一摔道:“罷了,罷了!今番是丟定了,還不知這幾根老骨頭可能好好的死在家內(nèi)呢!我算走了一世的長江大浪,安然無恙,而今在小夾溝里失風(fēng),豈不被天下人笑煞了么!”嚇得魯鵬立在一旁,反不敢問長問短。過了半晌,方低低問道:“父親,究竟何事?如此動怒。內(nèi)廷是何密事傳問?”

  魯?shù)劳爢?,雙眼一睜,把桌子一拍道:“什么事呢?老臉孔都削盡了。”遂將陳寶征怎生參奏,怎生拿住私書把柄,內(nèi)廷又怎生傳聞,“又恨寶征這小畜生,甚是辣毒。參我倒罷了,我死也死得著了,不過拚這條老命,給他弄去。他連你兄弟們皆參了上去,說我家父子同朝,如何黨惡,直頭要一網(wǎng)打盡,他心里才快活。我不知魯家,究竟與陳家是前世種下什么冤恨,一結(jié)一結(jié)的解不開去。我久經(jīng)要擺布寶征離我眼前,報復(fù)他老子當(dāng)日參鵬兒之仇。我只說這件事算得什么,隨便什么時候,遇著空兒將他拈掉就是了。誰知他反弄我一下,又中在我要害之處。如今懊悔不及,怪我作事因循,可謂養(yǎng)癰成患。”

  魯鵬聽說;也急出一身冷汗,忙問道:“父親在內(nèi)廷,可全認(rèn)沒有?”魯?shù)劳瑢㈩^一扭道:“胡涂東西,若是據(jù)聞參奏,我還不會分辯么?無奈有這封私書質(zhì)住,如何抵賴得過,也不容我不認(rèn)?!濒旟i此時,亦顧不得父親坐在上面,不禁雙腳齊跺道:“你老人家這一認(rèn),是小一窩兒都下火坑,沒想一個活的爬得上來了。”

  此時魯?shù)劳霍旟i說破,好生追悔道:“我認(rèn)私書往來也罷了,怎么連兩個兒子罪名,我都代認(rèn)下來,可不是老背晦么!”愈想愈急,惟有痛罵江西巡撫,誤事不淺。“你不能代我兒子出脫,我不怪你,誰要你寫這封書子,到我跟前討好。既有書信,怎么又作事不慎,差這么一個沒用東西進(jìn)京,將把柄落于人手。偏偏又落在我魯家對頭手內(nèi),我們?nèi)倚悦?,都斷送在你一人身上。試問你寫這封沒打緊的書子到我,有何益處?辦到底,你也不得脫鉤,既害了人,又害了自己,何苦來呢!”魯?shù)劳瑲庖魂嚕R一陣,甚至大哭一陣,鬧個不清。魯鵬在旁,也只落得長吁浩嘆而已。

  廳堂上鬧的沸反盈天,早驚動上房魯老夫人,與魯鵬等妻子。忙出來詢問,魯?shù)劳钟深^至尾,備說一番,魯老夫人也十分著急。自己招認(rèn)私書往來,是有憑有據(jù),無法狡賴。“大不該連兒子們的罪名,全行認(rèn)下。你的年紀(jì)高大,不做官也不希罕。還留兒子們在朝,巴結(jié)出頭,將來亦可守候機會,報復(fù)陳家。這么一來,不是斬草除根么!”

  魯老夫人心內(nèi)一團的委屈,因見魯老氣惱太甚,怕的急出別樣事端,不忍再抱怨他,反忍氣吞聲,用言寬解他父子。命使婢扶了魯?shù)劳睾筇蒙傩?。“此刻急也沒用。好在圣旨還沒有下來,且從長計較,設(shè)法為要,不能束手待斃,所幸鵬兒等參款尚無實跡,庶幾可以挽轉(zhuǎn)得過”。魯?shù)劳沧杂X得身子困乏,遂扶了使婢,到上房寬去外面大衣,躺在牀上,輾轉(zhuǎn)尋思,要想代鵬兒等豁罪。心內(nèi)好似轆轤一般,滾上滾下的,無片刻之停。將他本身過失,反拋在腦后去了。

  魯老夫人又重新安慰魯鵬,“不須過急,且去尋條門路,彌縫此事。再則不過丟官,只求沒有后災(zāi),即算萬幸”。一句話提醒魯鵬,忙喚套車,到各同年世誼前,告訴懇求他等,代為劃策。

  不提他父子忙的晝夜不安。單說陳寶征奏折一上,中外皆知,無人不痛贊他有肝膽。恰恰又得著這般實在憑據(jù),也是魯老頭兒該數(shù)倒運。凡有這班御史,都是通消息的。平日風(fēng)聞得一件半件事情,即爭先奏劾。好在所參不實,沒有處分。一遇關(guān)系重大的事,便你推我諉,怕先出頭。若有一人出了頭,這些御史打弱的本領(lǐng),要算一絕。,此時見寶征參倒了魯?shù)劳致剝?nèi)廷傳問如此利害,眼見魯老是爬不起了,生恐被寶征一人得了美名,即彼此不約而同,一窩風(fēng)的彈章交上。有的參廣納苞苴,有的參私鬻官爵,有的參把持國政,有的參敗亂朝綱,眾口紛紛,所參不一。未了的幾位,沒有參款的名目,甚至把魯?shù)劳缸?,如何廣蓄姬妾,用度奢華,縱容仆從的話,都參了上去。

  卻好奉旨傳問的諸王大臣,又覆奏魯?shù)劳谠瓍⒏骺?,盡行招認(rèn),請旨核奪。眾折一上,天威甚為赫怒,當(dāng)朱筆親批:魯?shù)劳朗車鳎恢獔D報,所犯各節(jié),罪不容誅。姑念年邁昏聵,著加恩革職,永不起用。其家資私第,即著該承審?fù)醮蟪记巴馊牍?,不?zhǔn)徇隱。伊次子魯鵬,亦著革去中書,發(fā)刑部杖一百,刺配邊遠(yuǎn)地方,不準(zhǔn)收贖。長子魯鵾,既經(jīng)兩江總督云從龍參辦在案,著毋庸議。牛大保著交刑部細(xì)勘,有無別情,再行定罪。江西巡撫即行鎖提來京,嚴(yán)加懲辦。

  此道上諭一出,在京各官莫不吐舌搖頭,說:“此次辦的利害。平時魯老那般作威作福的氣焰,行不起來了?!庇钟性S多受過魯?shù)劳缸託埡Φ?,徘著這個消息,人人撫膺稱快,唾罵奸臣應(yīng)得這種惡報。眾王大臣奉了圣旨,點齊了數(shù)十名錦衣軍,直奔魯?shù)劳降凇?br/>
  且說魯鵬前往各父執(zhí)前訴說此事,要想求他們設(shè)法。眾人聽了,無不搖頭。曉得這件事情重大,又聞天威盛怒之際,那個敢出頭去撞入網(wǎng)羅。又不好當(dāng)面回決,都用婉言寬慰道:“我等大家須要商議個妥善章程,好代尊老大人分剖保奏。此事非同小可,若草率而行,一則怕的反與老大人有礙,二則我等妄自出頭,亦有未便。世兄且請回府,代我等先請問老大人安好,但祈放心。我等明日寫一傳單】,約齊人眾斟酌條萬全萬美的法則,再來報命?!濒旟i聞?wù)f,明知他們畏懼,故作推委,生恐人說“他們與我家同黨。卻也難怪他們,當(dāng)此風(fēng)火雷霆之下,誰人不怕牽連”。只得將計就計的先行道謝,“或者他們尋著機遇,代我家分憂,亦未可定”。臨行又再三諄托了人眾一番。直至薄暮,方回轉(zhuǎn)府中,將眾人所說的話,察明他父親。

  魯老夫人終是女流見解,信以為真,喜得舉手過頂,謝天謝地道:“難得他們好心,尚念平日交情,不以我家勢敗置之不問。果然我家平安無事,就供他們的長生祿位,我也甘心?!濒?shù)劳?#29248;上,一聲兒都不言語。待他們母子說完,翻轉(zhuǎn)身嘆口氣道:“鵬兒也癡了,何必又空往一場,聽他們兩句不著痛癢的鬼話。還有你娘,當(dāng)真的相信。目下誰人敢出頭代奏,他不怕說是一黨么?若是我家做件占上風(fēng)的事,叫他們襯這么一襯里子,那可一呼百諾,無庸費事。甚至有人椏的來,賣情討好,亦是人情大抵如此,不足為怪。你忙了半日,也該乏了,吃點晚飯,去睡著歇息罷。待我靜靜的想他一夜,有法出脫更妙,否則。只好聽天由命。”魯鵬答應(yīng)退出。

  這里,眾使婢擺上晚膳,魯?shù)劳抢镞€吃得下去,搖搖頭命一齊撤過,即叫放下帳幃,讓他安睡片刻??蓱z魯老夫人,既舍不得丈夫愁苦,又舍不得兒子獲罪。先聽魯鵬的話,倒覺歡喜。此時重又愁煩起來,迢迢一夜,何曾合眼,坐在帳外,防魯?shù)劳枰?。命眾婢輪班去睡,替換著上來伺候。

  只聽得外邊已交四鼓,魯?shù)劳?#29248;上猶自翻來覆去,咳聲不絕。天色才明,魯老即披衣起身,胡亂著凈了面,漱了口,略進(jìn)了點飲食。正待親去見一班共過心腹的老同年,--皆系當(dāng)時當(dāng)?shù)赖娜耍綍r又圣眷優(yōu)隆,--與他們商議商議。我想是兇是吉,竟自覆奏一本,爽性自己直認(rèn)不諱,隨便或殺或剮,我都情愿,只要代鵬兒辯白清楚就好了。

  忽見一個家丁匆匆的上來回道:“軍機內(nèi)的各位王爺大人,都到了廳上,口稱奉命而來,請快去接旨。并帶著若干錦衣軍把守前后府門,連家人們都不許出外,不知何故?”魯老夫人聞?wù)f,嚇得直跳了起來道:“他們來這許多人做什么,你可曾問問底止么?”家丁回道:“家人也曾問錦衣軍內(nèi)的人,他們皆不肯說?!濒?shù)劳谂?,聽家丁說完,即長長,的出了一口氣道:“催命的符敕到了?!绷⑵鹕恚棺◆斃戏蛉说溃骸澳銌栆矡o益,還呆什么,難不成他們帶了錦衣軍來,你還想不出么?我去接了旨,你自然曉得。倘有變動,你同媳婦暫避一避,不要受人家噦唣?!彼旖屑叶∷俚角皬d,擺香案預(yù)備,又叫取衣冠過來,忙忙的穿換齊全,大踏步出外去了。

  魯老夫人甚不放心,親自扶了使婢,至穿堂竊聽。魯?shù)劳搅送馑?,見仍是昨日傳問一班王大臣,廳口站了多少錦衣軍,一個個撩衣揎袖,盡望著上面。魯?shù)劳呏料惆盖?,朝北行了廷參大禮,跪著讀了廷寄,不禁面容失色,忙摘去朝冠,擺在案上,又向北謝了恩。起身對眾王大臣行禮,雙淚交流道:“革員蒙天恩浩蕩,不加斧鉞,已屑萬幸。況陳御史所參各款,革員在內(nèi)廷親口承認(rèn),夫復(fù)何言?但與江西巡撫往來私書一節(jié),其中仍有下情。該巡撫與革員原有瓜葛,他做京官多年,不諳外事,自到了江西巡撫任上,凡有重大不決之事,都寫信來問革員。后來他又寫信入京,說聞得云從龍因疾奏請開缺,若此事已定,他想謀兩江之缺。諸位王爺大人的明見,人心不足,自古皆然。當(dāng)他做窮京官的時候,求一外任而不可得,及至簡放江西,身為封圻大員,也算榮寵無比。他復(fù)貪心不足,謀求兩江,可謂得隴望蜀。前番書來,革員實時回答,又狠狠申斥了他一頓,說他太不知足。且督撫不過一間分別,同是封疆,又何榮于彼而辱于此。再則此等書函,倘被別人看見,不知我與你怎生交通賣法。適值革員長子在南昌府任上被參,他又寫信到我跟前討好,書后復(fù)申前說。大約因革員申斥過他,所以他都寫隱語在上,此乃掩耳盜鈴,更生情弊。恰恰被陳御史所得,即參了革員,此事也說不得了,都怪革員居官不慎。人家既有私書相托,亦系咎有應(yīng)得,故而革員不敢剖白,萬死何辭。惟有革員次子名鵬者,前在山陽縣任,蒙恩革職來京。隨后代他收贖了處分,援例捐納中書,此亦革員一時動了舔犢之情。一則使他等小人兒們,有個巴結(jié);二則捐了京官,可以常在革員身邊,時加訓(xùn)誨,不致再有妄為。若說次子從山陽被劾以后,深為痛改前非,自補缺中書,雖是閑曹,從不敢偶一放縱,。兢兢業(yè)業(yè),??钟惺?。革員又時將前愆數(shù)說,使他作鑒。不意陳御史亦列在參款,說次子與革員同朝黨惡。該御史其中未免有所挾隙,俾次子屈抑莫明,革員敢求諸位王爺大人俯念無辜,代為覆奏。革員父子即殺身,難酬大德。革員又欲冒死上一辯本,分剖此事,未知可否使得?”說著,便搶步近前,意在屈膝。

  眾王大臣忙一把拉住,齊齊微笑道:“老中堂,賢喬梓被屈各情,小弟等亦略有所聞。皆因賢郎等太覺慷慨,不拘小節(jié),致招物議。諒陳御史斷不敢事出無因,然而老中堂亦不致過失如此之多。此皆我等持平而論,祈恕直言。至見委一節(jié),但放寬心,小弟們遇有可言之處,即當(dāng)代賢喬梓剖白,決不安于緘默,袖手旁觀。再者此時正值天威一怒之下,暫屈賢喬梓目下受點委曲,事后或特沛溫綸,仍舊起用,亦翹企可待之事。老中堂不須過慮,有傷貴體。至于辯本一層,小弟們識見甚淺,揣摹不到,不敢妄參末議。老中堂看可行則行,不行則止。若以小弟們管見,老中堂當(dāng)此獲咎之際,又系代令郎分辯,更有嫌疑,倒是停一步為是,還祈大才度量其間?!?br/>
  說畢,魯?shù)劳形创鹧?,眾王大臣見天色不早,即翻轉(zhuǎn)面皮,吩咐廳口眾軍士道:“你們?nèi)她R了么?可將前后門用心看守,不許私放一人出外。到內(nèi)堂各處細(xì)細(xì)查抄,有半點徇隱,你們小心腦袋?!北娷娹Z雷般一聲答應(yīng),即分頭到后進(jìn)搜檢。把個魯老夫人嚇得魂飛天外,哭都哭不出來,索索的一陣抖,癱倒地下。還虧魯?shù)劳葒诟肋^他們,魯鵬的妻子與幾個大力丫鬟;把魯老夫人平抬到邊間空房內(nèi)放下,將門閂好。大眾躲在里面,竊聽外間消息,只說怎么是好!

  單說眾軍蜂擁入內(nèi),打開箱籠,倒翻衣篋,不問粗細(xì)衣服物件,一樁樁搜出,到前廳報數(shù)。眾王大臣命隨來各員,一一登簿核對。連仆婦使婢們的房內(nèi),都搜了出來。平時好一座赫赫威嚴(yán)的相府,此時鬧得內(nèi)外哭聲不絕,哀號動天。連眾王大臣都顰眉按嘴,不忍聽聞。少時抄畢,眾王大臣又親自帶著軍士們,往各處覆查一遍。防軍士們徇私隱匿,日后查出,我們要擔(dān)處分。又吩咐魯鵬上了刑具,送交刑部發(fā)落。

  眾官重到廳前,看了看清單上,惟私財最多,竟有百萬有余。暗暗點頭道:“這老頭兒,可稱一把巨手。十?dāng)?shù)年被他積聚下如此之多,可嘆一朝化為烏有,還落得萬人唾罵。可不是夙昔枉耗盡心血,不得安享了?!彪S即將各物點清,上了封皮。又發(fā)下封鎖前后門的條諭,眾官起身對魯?shù)劳溃骸胺钋现刑猛瑢毦熘了帟鹤讜r。尊府已經(jīng)封鎖入官,難以棲止。此乃上命差遣,非是小弟們不情逼迫,尚祈原宥?!奔唇斜娷娛俊案魈幩褜?,不準(zhǔn)容留一人在內(nèi)”。說罷,眾官各坐轎回朝復(fù)命。

  眾軍士把男女仆眾,一齊驅(qū)逐出外。魯?shù)劳搅舜穗H,惟有一包眼淚,幾聲怨氣而已。帶著老妻媳婦等人,也只得出來。眾軍見內(nèi)里無人,將前后門用鐵鏈封鎖,上面貼了條諭方散。

  可憐魯?shù)劳蚱?,皆是一品的身分,素昔高堂大廈猶為未足?,F(xiàn)在親丁數(shù)口,弄得沒地棲身,立在街市。魯老夫人等從來未見過生人之面,連三尺之童都難入中堂,此刻更形羞縮?;厥桩?dāng)年,豈非天淵之隔。仆婦人等,有良心的;還戀著不走;那沒良心的,見自家東西都一并抄完,盡歸究到主人身上,口內(nèi)夾七夾八的連說帶罵一場,另尋門路去了,只剩貼身男女?dāng)?shù)人。

  內(nèi)中有個年老家丁,趕著雇了兩乘小轎,請魯老夫人與魯鵬妻子乘坐,又走向魯?shù)劳媲?,低低回道:“老爺,且請到前面蓮花庵?nèi),少住兩日,再作計較。都不能立在街心里,也不成體統(tǒng)?!濒?shù)劳c點頭。眾男仆扶著魯老,女仆跟著小轎,直奔蓮花庵來。這座庵是魯府香火,所以老家丁不必去說,竟領(lǐng)著大眾前往。

  此時街坊上看的人,上千上萬,挨挨擠擠,無不拍手稱快。甚至有高聲痛罵的,有大笑叫好的。還有一等輕薄子弟,偷看魯鵬妻子,口內(nèi)兼嘲帶謔。魯?shù)劳肯聼o力無勢,只有昕之而已。惟叫家人們速走,“難道聽他們罵得快活么!”連眾家丁都不敢奈何他們,也只好吞聲忍氣。若在平日,早經(jīng)不肯干休??芍@班閑人,在魯府興旺之時,亦不敢如此放肆。此名為墻倒眾力推,樂得醒醒脾。出出素日耐下去的郁氣。足見人生在世,都要做個好人。譬如魯?shù)劳莻€好官,而今受了無妄之災(zāi),旁觀即有嘆息呼冤的人,必至痛詈陳寶征了?,F(xiàn)在人罵的是魯?shù)劳?,贊的是陳寶征。古云:人言可畏。旁論最公,真正不謬。街市上閑文,不必贅敘。

  且言魯?shù)劳热说搅松徎ㄢ种校徊恢绾沃?,再聽下回分解?/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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