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六回

繪芳錄 作者:竹秋氏


  話說梁明來至蘭姑房外,站在簾前,聽里面吩咐。蘭姑道:“將才上海來信,大少奶奶于本月中旬生了一位小少爺。老爺太太十分歡喜,又不放心大少奶奶身體可否健旺,欲打發(fā)個的實(shí)人到上海走遭。太太說即叫你去,所有外間各事,叫別人暫行帶著罷。這里十兩銀子,給你做路費(fèi),猶有書函禮物等件,俟晚間預(yù)備齊了,你再來領(lǐng)去,好明兒一早動身,限你來去十五個日子。老爺還吩咐,你的侄兒阿瑤,人還老實(shí),將他提進(jìn)來管理那邊園子。每月月費(fèi),照內(nèi)執(zhí)事的家丁一樣開發(fā)。叫他今夜就將鋪蓋,搬到園子里上宿去。這是老爺?shù)亩鞯?,調(diào)劑他當(dāng)此內(nèi)差,比他在外邊跟你吃碗閑飯,好多著呢。只要各事謹(jǐn)慎,老爺仍可提拔他。最要緊是眾位太太家的丫頭,每早到園內(nèi)摘花,卻不許他與那些丫頭們饒嘴饒舌的。若犯了這個因由,不獨(dú)立時攆逐,仍要送官重處,那連你都不好看。你下去須切實(shí)的知照他一番。”梁明連聲應(yīng)答,見蘭姑沒有話說,方退了下來。便將阿瑤叫至,告訴他上頭派了園子里執(zhí)事。

  原來這阿瑤,是梁明的胞侄,幼無父母,跟著梁明過活。梁明在浙江管田,即叫他下鄉(xiāng)催取租籽。后來梁明調(diào)到府中為外總管,也將他帶來。求了小儒,暫叫他隨著梁明習(xí)學(xué),如果勤謹(jǐn),再派他差使。阿瑤今年十八歲,雖是鄉(xiāng)間人,卻長得姣好如女兒相似。且又天性伶俐,見景生情。小儒倒很歡喜他,有心要提拔他當(dāng)名內(nèi)差,生恐他外貌雖佳,心內(nèi)胡涂,所以叫他跟著梁明習(xí)學(xué)規(guī)矩,已有了半年有余。小儒見他各事沒聲沒氣的做活,每日不過打掃前廳,及園子里覽余閣等處地方?;蛴袝r上來伺候著送茶送水,從未見他和人高呼大叫一聲。因晚間小儒與方夫人商議,叫梁明到寶征任上去,即想到阿瑤身上,又值管園的家丁患病出去,不如提上他補(bǔ)這一缺。便說知蘭姑,在內(nèi)執(zhí)事眾家丁內(nèi),添上阿瑤名字。

  梁明回到外面,收拾預(yù)備起身,即喚進(jìn)阿瑤來,告訴他“蒙老爺恩典,派你管理園子。從今你有了執(zhí)事,又有了月費(fèi),須要各事當(dāng)心,不可偷懶,辜負(fù)老爺?shù)奶岚巍?。又將蘭姑吩咐的話,一一吩咐了阿瑤。阿瑤聽說,也喜歡非常。即去檢點(diǎn)行李物件,好晚間搬到園子里值宿。早有眾家丁得了信,忙過來與阿瑤道喜。又聞梁明出差上海,便大眾公分備了一席;請他叔侄不提。

  蘭姑打發(fā)了梁明動身,即往方夫人房內(nèi)來閑話了一會,仍轉(zhuǎn)自己房中,將內(nèi)外應(yīng)支應(yīng)放的款目,以及眾仆婦丫頭的月費(fèi),每人所執(zhí)的差使,逐件看了一遍。該緊該緩的,各分了次序,看畢收過一旁。便叫媚奴道:“如今太太派我當(dāng)家,即添了許多事件,你也要當(dāng)心些。不比平時吃飽了飯,就引著哥兒到各處玩耍。以前太太經(jīng)理,是新姨娘做副手,現(xiàn)在你也可以替我分分勞。再則太太又派了新姨娘幫我,怕我諸事不諳。我倒巴不得有這么個人幫襯,我亦可少煩些心呢!你們切不可存了意見,與他房內(nèi)雙喜爭高爭下的。要知同是辦的府中的事,有什么彼此可分?大凡人家主子們不和,都因下人各分疆界的原故。那怕外面回事的人,都去回他,不來理我;可知他也要來與我商量的,他都不能獨(dú)斷獨(dú)行。我今兒預(yù)先的對你說明白了,別要將來鬧出些不打緊的閑情。一則惹人笑話,二則太太面上也不好看。同是太太委派的人,能說誰好淮不好呢?倒叫太太心內(nèi)作氣,說我們不識抬舉,好意將家事交給你們,你們反爭競起來,塞我的嘴。嗣后你只要當(dāng)心做我體己的事,一概閑是閑非,你都不要去管。好在有我調(diào)排,好歹都不干你的事?!?br/>
  媚奴聽了,口雖答應(yīng),心里很為不服道:“可笑老爺太太,既委了我家奶奶當(dāng)家,又委紅雯幫理做什么?若說怕奶奶不諳,好些大不了的事,不過每月給發(fā)應(yīng)用的款目,與我們同伙的月費(fèi)。這都是些呆事,我一個人也會做的。最氣不過是紅雯那騷貨,自從老爺收了房,他即大模大樣裝出主子的面孔。我們?nèi)ソ兴?,只鼻子里哼這么一下;別見他娘的鬼罷,兩個月頭里也與我們一般的人?,F(xiàn)今太太抬舉他,紿老爺收了房,亦不是做了什么皇封誥命。我家奶奶雖也是位姨娘,卻非他可比。原是好好書香人家的姑娘,底止既不低,目下又生了哥兒,請了誥封,太太以下即要推我家奶奶了。奶奶向來謙和,不肯得罪人,叫他聲妹妹,是瞧著老爺太太的面子??蓯核惨粫r半刻的叫奶奶聲姐姐,他是什么人?竟敢放肆,同奶奶并肩稱呼。我若是奶奶,久經(jīng)紿他個沒臉了。奶奶今兒又吩咐我,不許同他房內(nèi)雙喜爭論高下。別的事我都聽著奶奶,惟有這一節(jié),我卻難尊命。紅雯那騷貨,如好好的尊敬奶奶,遇事都來商議,自然他是太太派來幫理家務(wù)的,一切應(yīng)當(dāng)過問,我也不去計(jì)較。他若自命熟手,各事擅自辦理,把我家奶奶不放在眼里,那我可要不依的。不過實(shí)時攆逐出去,也沒甚希罕,我都要將那騷貨惡惡的羞辱一場。至于雙喜,更不必交代,我比他早來這府中多著呢!初來的時候,太太還叫我們替他梳頭纏腳,雙喜趕著我們叫姨娘猶不理他呢!此刻才派在紅雯房里當(dāng)大丫頭的,他如果也狗仗人勢的要占我們的強(qiáng),那可怪不著我,一刻都不能容耐他的。先打了他,隨后再回太太,拚著不吃這府內(nèi)的飯,他也不能安身。只要他們別碰到我手里,是他們的造化?!?br/>
  不說媚奴暗地想定主意。轉(zhuǎn)眼已六月中旬,梁明早由上海回來,見小儒銷差,又代寶征,姑蘭請了安,在懷內(nèi)取出寶征的稟啟呈上。恰好蘭姑等人均在堂前,小儒接過,高聲念著與眾人聽,函內(nèi)無非請問父母的安好,敘說自己任所的政事民情,隨后又說到姑蘭身體甚健,新生之子乳名取做滬生,言其在滬瀆所生。函尾又代姑蘭請眾位夫人的安,并知小儒新納了紅雯,亦問了好。又送紅雯兩色針線,以作賀禮。

  紅雯在旁聞?wù)f喜形于色,暗想道:“若少奶奶這樣做人,方算周到。本來他待人甚好,從不托大。”便上前笑向方夫人道:“怎么少奶奶賞起我針線來,我又沒有東西去孝敬他。信后還問著我,叫我怎生當(dāng)受得起呢!”賽珍見紅雯揚(yáng)揚(yáng)得意,不由肚皮里好笑,便笑道:“大嫂子也曉得姨娘是父親的紅人,寄這兩色針線來,亦是趨奉姨娘的意思。所謂未去朝天子,先來謁相公。”紅雯聽了,紅著臉道:“姑娘又來紿人開心了,我算什么,也配得上趨奉么?”說罷,拿著針線,轉(zhuǎn)身回房。賽珍原是取笑的話,見紅雯訕訕而去,好生沒趣;待要借話發(fā)作他兩句,想了想又恐有傷老父之心,只得忍了下去,賭氣到洛珠那邊,閑話去了。

  方夫人見紅雯如此奚落女兒,心內(nèi)大不受用。小儒雖然目擊情形,竟難以插口。既不便吆喝寵妾,又不便說女兒不好。執(zhí)著書信,呆呆的出神。蘭姑見方夫人臉上現(xiàn)出不悅之色,忙用話岔開道:“梁明這么大熱天,在路上行走,也很辛苦了。求老爺太太賞他十日八日的假,讓他歇息著,再仍舊當(dāng)差?!毙∪宓溃骸笆沟茫越o他半月假期,接著秋涼再上來當(dāng)差罷?!绷好魃蟻?,叩謝了小儒等人,方側(cè)身退下。小儒袖了書函,亦向前廳而去。

  方夫人對蘭姑道;“你到聶姨奶奶那邊去,問聲上年他家哥兒戴的九獅戲球的帽子,倒別致得有趣,去問他怎生做著的,你暇時做一頂,寄與滬生兒戴去?!碧m姑答應(yīng)了,即到洛珠房內(nèi)。賽珍見蘭姑進(jìn)來,便一把扯他坐下,細(xì)說將才的原故道:“你看可氣不可氣,而今這賤人很有身分了。我若不是耐事的,與他一般見識,恨不得要給他兩個巴掌。”蘭姑笑道:“罷喲!那樣人還計(jì)憎他什么?不是我說,姑娘何等身分,他也配得上說話么!故而折得七顛八倒的起來?!碧m姑幾句話,連洛珠都被他引了笑起來道:“你沒有來,我即勸姑娘好半會了。他究竟出身微賤,好容易爬到高枝兒上去,不知怎么才好呢!我看他斷不敢有意挺撞姑娘,后來想起陪禮還來不及呢!”

  蘭姑笑道:“你別謅斷了腸子罷,一陣鬼話,把我正經(jīng)事都鬧忘了。太太愛你家哥兒上午戴的,那九獅戲球的帽子,要與你剪紙樣去,偷閑做一頂給滬生去戴。”洛珠道:“我因人家都戴著獅兒帽子,便翻改出個九獅戲球,是隨手剪做的,那里來的樣子。你現(xiàn)在派了當(dāng)家差使,怎有閑工夫去做那個玩意兒。俟天氣涼爽,我也要做頂給蕙貞去戴,你去對太太說,不嫌我手腳慢,明兒順手給滬生做一頂罷,強(qiáng)如你巴巴的做這一頂帽子。”蘭姑即向洛珠深深萬福道:“你若肯代我做,真正好的很了。改日我備樣時新佳肴請你,又算代你澆手?!?br/>
  三人正在說笑,方夫人打發(fā)小丫頭來請他們,說太太在馮太太房內(nèi),因外面送進(jìn)來的上好孝陵衛(wèi)瓜,請小姐、奶奶同去吃呢。賽珍聞?wù)f,即與蘭姑往小黛后進(jìn)來。

  且說紅雯回到房內(nèi),將針線在桌上一摔道:“我也不希罕這兩件東西,反引得人家譏笑我。難不成我就不配大少奶奶送我針線么?而今都力霸為王了,是人是鬼都要學(xué)著刻薄人。”雙喜笑著道:“非是我丫頭亂說,奶奶也太好多心了。雖然小姐說錯,還要瞧著太太面子。”紅雯睜著兩眼道:“太太便怎么?俗說重孫有理告太公。他女兒當(dāng)著人眾譏笑我,給我沒趣,我亦會當(dāng)著人給他釘子吃。若畏首畏尾的,我尚忌不了許多。這邊怕人說,那邊怕人怪,將來我還想在這府里出頭么?”

  雙喜正待再說,忽見外面的家丁執(zhí)著一張單子進(jìn)來。雙喜忙迎出房外道:“你來做什么?”家丁道:“我適才回奶奶的話去,媚奴姑娘說奶奶到王太太那邊去了。偏生這一宗支款,外面立等著開發(fā),特地來請姨奶奶的示。請你姑娘將這單子送上去,姨奶奶瞧著就知道了?!彪p喜接過單子,轉(zhuǎn)身入內(nèi)送與紅雯。

  紅雯在房里早聽得明白,取過單子看了看,是請支本月的月費(fèi),--陳府的規(guī)矩,向例都在月半前后支放,--末了又開著一款,眾男女雇工夏季的犒勞。原來府中除卻外執(zhí)事家丁,及太太們貼身大小丫鬟,尚有十?dāng)?shù)名雇工。。外邊男的專于搬抬打掃,內(nèi)里女的專于漿洗縫綴與粗重事件。這些雇工都雇的是附近鄉(xiāng)間的人。二交夏季,即要告假回家做農(nóng)工生活。府中夏季分外事多,又不能沒人,即定下例,愿去者聽其自便,不愿去者鄉(xiāng)間要另雇別人代做生活,這一分工價,府中酌給若干,賞與本人。此乃陳府中格外體恤人情的意思。到了六月中旬,那去不去的已有定見,便可發(fā)給這項(xiàng)款目。

  紅雯看畢,冷笑道:“幸而那邊奶奶不在屋里,我也拾得一件事來辦。你們不見我屋門外,青草都生了么?可見你們都是慣伏上水,最勢利的人。雙喜去對他說,叫他將單子存下,待我核算,??虂眍I(lǐng)這一宗銀子?!彪p喜掀簾走出,對來人說明。那家丁亦聽見紅雯在內(nèi)發(fā)話,應(yīng)了聲是,把舌頭一伸,脖子一縮,掉轉(zhuǎn)身一溜煙飛跑去了。

  紅雯即叫雙喜將算盤取過,核對了兩遍,珠數(shù)相符,共該一百有零銀兩。吩咐雙喜道:“你到奶奶那邊兑一百二十兩銀子來,若問你什么用處?你說姨奶奶知照來兑的,少停送賬過來。奶奶不在屋里,即叫媚奴兑給你。再說立等要用的,不可遲誤。你若改了我半個字去說,我知道了,仔細(xì)你的皮肉?!彪p喜咕噥著,摔開簾子,走出道:“我改你的話做什么?你若叫我殺人,我也殺去,好在有你抵擋呢!”說著,便一徑來至蘭姑房內(nèi)。相巧蘭姑猶未回來,媚奴在窗前坐著,整理針線匣子。見雙喜走進(jìn),忙起身讓坐。

  雙喜哭喪的喉嚨道:“你快兑一百二十兩銀子與我,不要遲誤了,帶累我的皮肉吃苦?!泵呐犃耍幻恢^緒,不禁“撲嗤”的笑了一聲道:“你這蹄子尸多分瘋了,無故的同我要起銀子來。怎么我不兑銀子,你的皮肉又要吃苦,我竟不懂你說的那一搭兒的話。”雙喜仰著臉,喊道:“我和你要銀子做什么,我真正瘋了?是姨奶奶叫我來要的,他這么吩咐我,我即這么告訴你,我知道他要做什么呢?你除非去問他,才得明白?!?br/>
  媚奴聽說,方知是紅雯叫他來的,斷非無因而至。又聽他說的不清不白,便沉下臉道:“你還是和我說笑,還是當(dāng)真?你家主子叫你這般來說,若是和我說笑,你又十分著急。若是姨奶奶叫你來說的,沒說奶奶不在屋里,我不能專主,即是奶奶在屋里,也沒見不說出款目來單要銀子,怎么好上賬呢?可不是笑話么!你說叫我去問他才得明白,倒是煩你問明白了他,再來兑銀子?!闭f罷,仍坐下理那未完的針線,不去招睬他。

  雙喜被媚奴搶白得紅透耳根,回身即走道:“你不發(fā)銀子,干我甚事?何苦給嘴臉我瞧。我就問明了再來,看你可發(fā)不發(fā)?”便回到紅雯房內(nèi),將媚奴的話,逐細(xì)說了。紅雯不由的大怒,罵道:“媚奴小女娼婦,他也瞧不起我么?以為他家奶奶當(dāng)了家,連他都長了身分。我要銀子,自有我的用處,難道要報細(xì)數(shù)給他聽么?好大面孔的小娼婦,我倒要親自問他去?!彪p喜道:“姨奶奶別要去罷。媚奴那張嘴,比刀猶快。我們當(dāng)丫頭的,被他數(shù)說幾句,不值什么。若姨奶奶去也被他數(shù)說了,那才犯不著呢!”

  紅雯被雙喜兩句話挑得滿腔火發(fā),站起身望著雙喜,啐了一口道:“呸!沒中用的該死東西,我怕那小娼婦么?這屋子里一只狗走出去給人打了,我都沒臉,還虧你阻攔我不要去。他火不了是我府中的丫頭,就是太太說出這些話來,我尚要去請問聲呢!”便喝令雙喜跟著,急急的來至蘭姑房內(nèi)。

  媚奴抬頭,見紅雯氣生生的走進(jìn),明知雙喜回去說了什么,他來淘氣的,使仍然坐著不動,且看紅雯怎生開口。紅雯見媚奴并不起身,氣上加氣,指著媚奴的臉,問道:“你既在府中多年,可知道主子下人的尊卑么?我叫雙喜來取銀子,你不發(fā)與他,還要數(shù)說他,是何情理?我要銀子,自然有款目去用,你要問長問短的,不成我落己么?即是我落己,只要開得出賬去,干你的屁事,也輪不上你來盤查我。究竟是太太叫你不發(fā),還是你家奶奶叫你不發(fā)的?爽性明兒回了太太,就派你當(dāng)家,豈不省便?”

  媚奴聽了,立起身冷笑一聲道:“姨奶奶這話,是同我說的么?你問你家雙喜去,他來也不說長短,即要銀子,我知道要什么銀子呢?況且奶奶又不在屋里,叫他去問個明白來,這也不為數(shù)說他。若早說出是公款用的,我早趕著送過來了。你問他,牙縫里都沒有進(jìn)出半個字來。姨奶奶若說到落己不落己的話,更外扯淡。銀子是府中的,真如姨奶奶說的,干大家的屁事。這些話,沒說回太太,就是回老太太去,也不至殺下頭,問充軍罪。我也沒有說我是當(dāng)家的,又沒去鉆謀這個差使,不過奶奶叫我?guī)椭浻洈?shù),寫寫賬。亦未曾有礙人家的眼目,吞吃人家的口糧,還遭人家妒忌么?至于主子下人的尊卑,我怎么不曉得?我是當(dāng)丫頭的出身,不明尊卑,還是個人嗎?若一定要分什么主子,什么下人,主子也是下人做的,下人也可做到主子,什么希罕的事!若是老爺同太太,他們才是生來做主子的呢!不叫人敬重,人都不敢不敬重他們。其余柳木桌子,柳木凳,一般的高下罷了?!?br/>
  紅雯聞媚奴句句含譏帶刺,說著自己痛處,直氣得面如紫漲,使勁把桌子一拍道:“你這娼婦,有多大身分?竟敢挺撞我起來。我倒要問你主子去,是誰仗你的腰窩兒?”媚奴聽紅雯破言罵他,也將針線匣子往牀上一摔道:“姨奶奶,你的口內(nèi)要清凈些,你見著誰是娼婦?沒有養(yǎng)著漢子,沒有和男主子睡在一處,都不怕人議論。我若是娼婦,人家也不見得不是娼婦,同是一般的人,一樣的出身,別要裝出主子的體面來,恐嚇我。這些旁枝兒的主子,我眼睛里還沒有見著呢!”說著,便哭了,嘴里也夾七夾八的亂罵。

  氣得紅雯,直跳了起來,奔上去要打媚奴,被雙喜夾腰抱住。紅雯回手即亂打雙喜,喝罵他松手,雙喜忍痛,死也不放。

  媚奴亦要追上來打紅雯的嘴,問他那“娼婦”二字怎生講說?對面幾乎交手揪扭,早驚動蘭姑房內(nèi)兩名雇工女人,趕進(jìn)來在當(dāng)中橫著身子,佐拉右勸。紅雯,媚奴又欲同去回明太太;正鬧的沒開交處,早有小丫頭們見他們鬧得大了,飛風(fēng)去報信上頭。

  方夫人忙帶了蘭姑前來,喝住兩人。方夫人道:“好好,你們竟要造反了,我這地方還配不上你們大呼小叫。究竟因什么事情?”媚奴一面哭著,一面將前后情由回明。紅雯也搶上來,說了一遍。方夫人聽說,臉都?xì)獍琢?,也不問他們曲直,先喝叫雙喜跪下道:“你這小賤人,到底怎么兩邊撩撥的,須從直說來,若有半字虛浮,先揭你的皮。”嚇得雙喜跪在地上道:“太太的恩典,這不干丫頭的事。丫頭并沒添說什么鬼話,不過照直的兩邊說了,卻是我的口快?!?br/>
  方夫人道:“我不問別的,只問姨奶奶可是叫你這么去說的,還是媚奴造言生事?”雙喜道:“太太明見,這些話都是有因的,來者不善,答的有意。若問丫頭細(xì)情,姨奶奶同媚奴姐姐,話也多的很,丫頭一時記不清白。太太即將我活活處死,我亦只有這兩句話。丫頭何敢捕風(fēng)捉影的亂嚼。”

  方夫人聽了,早已明白,紅雯系有意去尋事媚奴,并非媚奴撒謊。又問道:“姨奶奶話是有的,媚奴回你的話,也是有的了?!彪p喜點(diǎn)點(diǎn)頭,應(yīng)道:“也是有的?!狈椒蛉吮阒钢p喜道:“你這小賤人,很不安分。即著姨奶奶心內(nèi)有氣,叫你去取銀子,不許說是什么款目上用的。你就該背著對媚奴說明,乃眾雇工夏季的月支貼費(fèi)。媚奴見是公款,也不至不肯兑與你。縱然你不敢違拗姨奶奶,媚奴叫你問明白了再來,又說奶奶不在屋里,不能專主,他亦是正理,并不曾歪派了你。你回房即說媚奴不好擅兑銀子,待奶奶轉(zhuǎn)來回明了,立刻送來,可不是兩邊皆沒的說了。你倒好,兩邊的話一字不漏,雖說不是你添造鬼話,卻是你搬弄是非,始末原由皆因你而起。本當(dāng)重重處治你一頓,姑念一經(jīng)問你,尚未抵賴,今日這責(zé)罰權(quán)寄在你身上。下次若再說話沒有輕重,不問好歹,信口的亂噴,被我曉得了,兩罪俱發(fā),決不饒恕。你可從此要小心些?!彪p喜應(yīng)了聲,爬將起來,蹷著嘴站在一旁。

  紅雯見方夫人喝罵雙喜,句句皆是暗說的他。又見方夫人并未說著媚奴不好,心內(nèi)大為不服,便說道:“太太別要冤屈了雙喜,委系我叫他去這么說的。我想同是一家的人,還怕脫空了銀子么?隨后再開明款目,給他登賬不遲。以前我給太太照料各事,亦有做過了才回大太的。媚奴若果是曉事的,即該同雙喜過來,問個明白,也不見得我不告訴他。誰知他罵著雙喜回來,時語打狗要看主面的,我縱有不是,亦不應(yīng)他借著雙喜發(fā)揮我,媚奴未免眼睛里太沒有了尊卑,不知我是太太派著幫理家務(wù)的?他瞧不起我,即是瞧不起上頭的主子。我也自知心直口快,遭人家的忌。其實(shí)府中亦沒有多少事,有了奶奶一人經(jīng)管,又有媚奴做著副手,也很夠了。趁今兒當(dāng)面回明太太,從今我不問這府中的事了。我何苦強(qiáng)椏在里頭,有礙人家眼目。今日是小為發(fā)作,不過挨一場罵,將來怨結(jié)深了,還要被人家算計(jì),都難說的事?!闭f著,又回身指著雙喜,咬牙罵道:“都是你這下流該死的東西,帶累我受人家欺負(fù)的。我叫你去討銀子廠你自然背了我,到這里浪充什么當(dāng)家副手的排場,人家才不能容你的?!?br/>
  紅雯尚未說完,早把方夫人氣的坐在椅上亂抖,一聲斷喝道:“你在這里支派著誰?還是說奶奶仗著媚奴欺你,還是說我責(zé)罰雙喜不公?你說媚奴眼睛里沒得尊卑,怎么趕得上你,很懂尊卑的人?我在這里說話,那里派你指雞說犬的罵人。無論是與不是,都不容你插嘴。你跟我十?dāng)?shù)年,該深曉得我的性格,從不喜歡人挑三撥四的暗箭傷人。我豈不明白,你有心尋事媚奴。到底你如今是老爺?shù)娜?,所以單?zé)罰雙喜,存留你的臉面。你倒在我面前放肆,打罵丫頭,下發(fā)別人。我只問你,叫雙喜去向媚奴兑取銀子,又吩咐他不許說出什么,媚奴自然不肯發(fā)給他,仍推到奶奶不在屋里,不便專主,他也算情理兼到的了。你反橫著心腸,前去與他吵鬧揪打,自家先失了主子體統(tǒng),還爭競?cè)思沂裁茨??你說媚奴瞧不起你,此時你又瞧得起我么?我知道你現(xiàn)今做了姨娘,不比在我身邊,很長了身分。你去問問人家姨娘,可似你這般沒有規(guī)矩?若說你不愿幫著奶奶當(dāng)家,難道府內(nèi)的事,非你不可么?我給你體面,才派你幫著奶奶照料一切的。從此就開除了你,也沒甚希罕。近來你各事很不安分,漸次好要爬到我頂上來了。想必因老爺寵愛著你,叫你這么的,我倒要去請問老爺一聲。趁著此時你還未生下男女,不如開發(fā)你出去,你也稱心,我亦耳朵里清凈?!狈椒蛉吮愫冉行⊙绢^子,到前廳請了老爺進(jìn)來。

  蘭姑見方夫人十分動怒,忙走上來笑著推紅雯出外道:“好妹妹,你回房去罷。我家媚奴不好,少停我責(zé)罰他,再到妹妹那,邊來謝罪。你說不愿幫我當(dāng)家,哎喲,好妹妹,我不曾得罪你呀!怎么你為了媚奴,連我都惱了。府中許多事務(wù),叫我一人怎生開發(fā)得下。再則妹妹你是明理的人,這么大熱天引著太太生氣,你心里也不安。”便連推帶拉將紅雯送出房外,又使眼色叫雙喜一同出來。

  紅雯見方夫人動了真氣,要請小儒進(jìn)來。他也懼怕方夫人當(dāng)真要攆他出去。又知道方夫人脾氣,向來執(zhí)一,說行必行。小儒各事,又順著方夫人性子,不敢違拗。便借著蘭姑推他出來,跑回房中,坐著生氣。自己原想捉弄他們的,反被方夫人這一頓羞辱,將來何以見人?直氣的哭了。使勁把桌上的陳設(shè),一陣亂拋亂摜,又將雙喜惡罵了一頓。鬧了半晌,和衣倒在牀上暗泣,晚間連飯都不曾吃。

  蘭姑推出了紅雯,又轉(zhuǎn)身進(jìn)來,笑對方夫人道:“太太何必動此大氣,有傷身體。他向來心地胡涂,隨口瞎說不知輕重。少頃我過去開導(dǎo)他,叫他到太太面前來叩頭。太太若此時請了老爺進(jìn)來,反將這點(diǎn)小事鬧得大了。太太也犯不著又使老爺生氣。-,】方夫人嘆了聲道:“并非我好自生氣,你親眼見著的,這般狂妄,令人難受。對我尚且如此放誕無禮,可知別的人更不在他眼里。你來了多年,可有半句閑話么?現(xiàn)在出了他這么一個出色人員,將來府中內(nèi)外人等紛紛效尤,何能處治?近日我冷眼看著,他益發(fā)狂的不成人樣了。睡至午正,還沒起身,不高興頭也不梳,大衣也不穿。這幾日,連我的早安都不來問。只有老爺進(jìn)了他房內(nèi),隨即濃妝艷抹,有說有笑。夜間關(guān)上房門,嘁嘁喳喳的不知說些什么?甚至四更以后,聽得他那邊房里猶有聲息。那種下賤的行為及那浪樣子,實(shí)在難以入目,這也不必說了。早間你見賽珍和他不過取笑的話,可該他那般回答賽珍么?他發(fā)作姑娘,即是發(fā)作的我。此刻又和媚奴鬧了起來,這件事本不怪媚、奴。雖說是自家人,媚奴有經(jīng)手之責(zé),焉能不問個明白,亂兑銀子?正是媚奴心細(xì)的處在。他即說瞧他不起,又與媚奴要交手揪打,被別人家聽得成何體面?人還要說我沒有家法呢!我目下悔之不及,大不應(yīng)勸老爺收他作妾。早知道發(fā)出去配人,倒還干凈。我只說他是我身邊長大的,比新買回來的人都要循規(guī)矩些。又因收了他,可替你服侍老爺這一番職任,誰知老爺都被他引誘壞了。若依我的意思,實(shí)時叫了他家親丁來領(lǐng)回,另行配人。否則發(fā)交官牙子,賣繳原價。那不過做的克毒些,也不怕老爺不行。惟恐知道情由的,深曉他十分不妥,萬難存留,猶有那不知道的,即要議論我不能容物,多分是正室怕偏房奪寵,故意借著這段題目打發(fā)出來的;將我提拔他那一場美意,不要活活的埋沒煞了么!況我們這般門第人家的姨娘,發(fā)出去另行配人,亦不大雅相。而今受這些無枉之氣,不是我自家害了自家么!且又是我的丫頭,分外打住了我的嘴,難以啟齒。我若早知他這賤人不成器,牙縫里出蛆,也不勸老爺收他做偏房了。我說這句話,人豈不要扳駁我,他自幼在我跟前,不知他性格么?我因他不過生得伶俐,說話尖刻些,這也不算什么壞處。那知他目下大為改變,將來尚不知鬧出什么新聞來才罷?!碧m姑又極力從旁勸說,方夫人始漸漸氣平下來,扶著小丫頭回去。

  蘭姑俟方夫人去后,便將夏季的月費(fèi)、犒賞銀兩發(fā)出,叫新挑上來的飛香,喚那家丁進(jìn)來,照數(shù)領(lǐng)去。因媚奴現(xiàn)在做了副手,一切伺候等事均派了飛香承管。蘭姑又叫上媚奴,切實(shí)的數(shù)說了一頓道:“前日我怎么囑咐你,叫你切不可同他一般見識,累我被人議論??v然他各事占強(qiáng),我既肯甘心忍受,你也落得不問。怎么才兩三日工夫,言猶在耳,你即鬧出事來?又驚天動地的,使太太知道。幸而太太圣明,深知他有心欺負(fù)我這邊。倘或太太信他一面之詞,責(zé)罰了你,叫我置身何地?還要被他背后笑破了口呢!我因你尚明白懂事,才叫你幫我料理,我即可偷空到眾位太太處說說話兒消遣。又千叮嚀萬囑咐的比譬你聽,恐你一時心內(nèi)不平,生出爭論。饒不著你還同他鬧了,叫我怎么放心走開,你倒不是替我的手,更添我一層記掛了。今日鬧已鬧過,已往不究,嗣后你若再鬧出閑言閑語,那可不怪我要回明太太,給你沒臉的?!?br/>
  媚奴被蘭姑說得啞口無言,紅著臉低頭拈弄衣角,半晌答道:“奶奶說我,我不敢強(qiáng)。起先他來的時候,我也好好分剖他聽,都怪雙喜說的不明白,亦不曾得罪他。后來他破口罵我娟婦,我方同他口角。奶奶明見,當(dāng)丫頭的雖然微賤,這句話卻當(dāng)受不起?!碧m姑道:“他破口罵你,原是他無理。好在太太已呼斥過他,算代你爭回面孔。太太又吩咐他,以后不許過問各事。設(shè)或他竟老著面皮,偏要夾在里面問張問李的,不論什么事,你下次都不要問,盡管發(fā)給他去。即是不應(yīng)發(fā)的,你發(fā)了自有我承認(rèn),太太也不能說你,我都不抱怨你就是了?!?br/>
  且說方夫人回轉(zhuǎn)自己房內(nèi),十分不快,即將套房門關(guān)閉,不準(zhǔn)紅雯由他正房經(jīng)過?!拔乙娏诉@賤人分外生氣,可笑他而今連我都不服了”。晚間小儒進(jìn)來,方夫人將日間的事細(xì)說,又問著小儒怎生處置,“因他現(xiàn)在是你的人了,不得不先問你一聲,別說我有心容不下他”。小儒聽了,一言不發(fā),起身到紅雯房內(nèi),埋怨他太為過分?!霸趺刺愣紱_撞起來,你不見奶奶來了這幾年,又生了森哥兒,還不敢違逆太太呢!若是太太真動了氣,要攆你出去,我可是阻擋不下的。你和別人爭競,情猶可原,怎么同太太使性子?我勸你老虎頂上別要捉蒼蠅去罷”。

  紅雯正在一肚皮沒好氣,又聞小儒說到方夫人若要攆逐,即難挽回。仔細(xì)一想,果然不錯。又見方夫人將耳門關(guān)起,分明是氣我不過,立誓不準(zhǔn)我見面了。適才老爺說的話,必是太大同他說的。太太竟是明日翻過臉來,叫我出去,怎生是好?此時紅雯心內(nèi),反害怕后悔過來。欲要去陪方夫人的小心,又沒有人來勸,我面光光的怎么自家好走去呢?面上又不好現(xiàn)出悔懼的形色,豈不被老爺看輕了去。反夾耳連腮數(shù)說了小儒一番說:“我受了眾人的氣,又被太太一場羞辱,正無處叫屈,你也不問個誰是誰非,順著人家的話來抱怨我。我亦知道,在這府中難以出頭,不如死了,讓人一窩兒承受,倒還干凈?!闭f著,又撒嬌撒潑的,捶牀拍枕痛哭。急得小儒連忙走過,按住紅雯口道:“我不過這么說罷,亦是好意勸你,聽不聽事小,也犯不著又生氣。若被太太房里聽見,明早更有話說?!奔唇须p喜上來,服侍姨奶奶安睡。自己也寬衣睡下,復(fù)又婉言安慰了紅雯一番。

  次早,小儒起來,到蘭姑房內(nèi),央他在太太前,代紅雯介紹,過去叩頭陪禮,免得彼此不好見面。蘭姑笑道:“叫我去做和事老兒,倒使得。你卻要說明了,還是怪太太不好,還是怪紅夫人不好呢?”小儒笑道:“人家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來央及你,你倒取笑人。我看都沒有不好,只有怪你不好,昨日不能從中解勸?!碧m姑道:“呸!好沒良心,這些話該你說么?你去問問,昨日不是我勸著太太,只怕你那心愛的如夫人,還要多捱些沒趣呢!不然我也不至于從中苦勸,還碰了太太許多瞎釘子。一因是我房里媚奴,引出來的事;二因我們現(xiàn)在是姊妹,那怕人家待我不好,我總要顧起面孔來;三因妹妹是你得意的紅人,過于受了委曲,你口里說不出,我知你心里怪痛的呢,我乃體貼人的心意,又瞧著你的面子,不能不勸一聲。昨兒你沒有說著,我即思量到今兒去勸妹妹,往太太那邊陪禮。誰知你走過來,反怪我,倒是我白操心了。爽性做個壞人,不去勸他們和事,仍要挑著太太搜尋他的短處,不過前后領(lǐng)你怪罷咧,你又能奈何我的么!”小儒笑道:“你是好人,你是真正好人。再沒有別的說話,可以奉屈去勸一聲兒了。沒見你事尚沒得做成,倒先居功自恃。倘然你說不和好,才與你算賬呢!”說罷,一路笑著去了。

  蘭姑梳洗完畢,來至紅雯房內(nèi)。先代媚奴告了不是,然后勸他到方夫人那邊謝罪。紅雯明知蘭姑是小儒央來的,猶自假意不行,被蘭姑再三勸說,始將機(jī)就機(jī)的應(yīng)允,同著蘭姑至方夫人房內(nèi)。方夫人才起身凈面,紅雯上前叩了頭,自己認(rèn)了不是。蘭姑又代紅雯,說了多少悔過的話。

  方夫人見紅雯親來認(rèn)罪,究竟是多年主婢,情同母女,氣早消了一半,只說道:“你昨日那般目中無人的行為,仔細(xì)去想,可應(yīng)該么?尤其你更外不合。今兒你既知道自悔,我也沒有什么的,只要你從此改過,不再犯昨日的狂病,就是了?!碧m姑見方夫人顏色和霽,便硬自做主,將通套房的耳門開了,又搜尋出若干的話來,湊趣說笑。紅雯亦殷懃小心的,伺候梳頭換衣。方夫人又叫他們一同吃了早飯。蘭姑見方夫人談笑如常,方同紅雯退出,各回房去。

  少頃,媚奴被蘭姑逼著,到方夫人與紅雯房內(nèi)來請罪。若論方夫人處,媚奴來與不來,原沒打緊。蘭姑因紅雯既叩過方夫人的頭,也叫媚奴到他房內(nèi)走遭,使紅雯面子過得去。此乃蘭姑肯各事曲全,讓人的處在。紅雯無奈,亦隨后至蘭姑房內(nèi)謝了。雖然彼此說明沒事,各人都懷恨在心。連方夫人由此看待紅雯都不同往日,遇事即與他是一是二的,不肯稍假顏色,生恐紅雯舊態(tài)復(fù)作,更難約束。

  晚間小儒回房后,見眾人和了事,甚為歡喜,忙至蘭姑處,深躬大喏的稱謝不盡,又痛贊蘭姑善于調(diào)停。蘭姑笑道:“我也當(dāng)不起你謝,只求沒怪我,即是萬幸。”小儒笑了笑,仍回紅雯房里來睡。

  次早起身,正欲去園子里賞那露水荷花。見家丁進(jìn)來,回道:“云大人打發(fā)人來請過兩次,說立等諸位老爺同過去,有要事商量?!毙∪迓?wù)f,便出外邀了王蘭等人,更衣坐轎,來至督署。從龍迎接入內(nèi),見禮坐下。從龍道:“奉請諸位過來,有一篇好文字,請教一閱?!北阍谘ヒ磧?nèi)取出,遞與眾人。王蘭道:“在田既自稱為好,想必是篇非常文字,我等倒要瞻仰?!奔磽屩舆^展開,小儒等人也立起身,聚攏來同看。原來是紙奏草,折中從龍聲敘離鄉(xiāng)有年,祖塋祭田多半荒廢,急欲回籍一為修葺,又懇懇切切的請假一年等語。末后奉到諭旨,恩準(zhǔn)給假一年,再行來京供職。

  前番從龍迭次請假回籍,均未蒙準(zhǔn)。所以此回俟準(zhǔn)了他告假,才說與小儒等知道。眾人看了,皆向從龍稱賀道:“從來孝可格天,今上仁慈恤下,凡有孝思,無不俯如所請。在田今番錦衣歸里,乃是一件極大喜事。未知擇定何日榮行?我們當(dāng)來走送。而且又有一年之久的闊別,須要早為之計(jì),大大熱鬧幾日?!睆凝埿Φ溃骸罢堉T位過來,正為此事。別要你們煩神,我久經(jīng)有了定見。都要待新任來接了手,方可起身,至速也有一兩月耽擱。我們即算一月的期限,由明日起,奉屈你們暫住荒署,每日我作東道,更翻花樣的取樂,以半月為率,那半個月,我即就教到園子里,是你們公作東道。有此一月的暢聚,也可補(bǔ)那一年久別的不足。內(nèi)子及尊夫人等,亦仿著我們的章程而行。諸位高見,以為何如?”

  王蘭聽了,先拍手稱快道:“在田所議甚是,我們明日即搬了行李來,到你署內(nèi),終日大吃大嚼,有何不樂?改日你到我們園內(nèi),我們又是公分請你,每人只好派著一兩個日子,即此一層,我們便先占了便宜?!辈嘈Φ溃骸澳銈兟犝呦愕脑?,怎么這么小器,是有便宜的事,他都爭先叫好?!币谋娙硕即笮ζ饋?。又計(jì)議了一會,用什么酒席,預(yù)備什么玩意。眾人方辭別回來,即說與眾夫人知道。眾夫人聞?wù)f,亦甚為欣然。

  次早,從龍又遣人持帖過來邀請。婉容,小鳳亦著了綺紅,文琴來迎請方夫人等。所去的是:方夫人,洪靜儀,林小黛,洛珠,江素馨五位夫人。蘭姑因府內(nèi)無人,不便同去。巴氏等婉容也著綺紅請了聲,他們皆辭謝了。眾夫人俱帶著兩名丫頭,過去伺候。方夫人卻留下他房內(nèi)補(bǔ)紅雯缺的大丫頭綠鶯看管屋子,又囑咐蘭姑各事當(dāng)心?!叭艏t雯趁我不在家,有什么尋鬧的處在,你都要耐著,待我回來再議。我亦知照過綠鶯,不許和他們斗口”

  恰好此日,賽珍回轉(zhuǎn)揚(yáng)州。因甘露恩放山東遺缺知府到省,即頂補(bǔ)了東昌,寫就稟啟,差兩名得力家丁,回來迎接祖父,妻小同赴任所。甘誓聞次孫放了外任,大為歡悅,便鼓興要往山東一行。甘露的生父及甘霖人等,也只得陪著前去,遂寫信來通知媳婦。賽珍得了信,即要回去。方夫人因女婿得了外任,不便留女兒久住。清早先打發(fā)賽珍起程,眾夫人亦送至廳前,母女灑淚而別。俟賽珍去后,眾夫人方次第坐轎向督署而來。

  婉容,小鳳聞報,同接出二堂,邀請入內(nèi)。外面小儒等人,早到了半晌。少停,內(nèi)外皆擺下盛席,賓主莫不歡呼暢飲。夜來,小儒等宿在外書房。方夫人等即在婉容,小風(fēng)兩邊上房里,剪燭談心,無非敘說的別離景況,都要至四鼓以后方睡。帶去的眾丫頭,早有綺紅,文琴接待。

  不提眾人在督署內(nèi)住下。且說府中那一班沒有帶去各家的大小丫頭,皆因主人不在屋內(nèi),都放縱了。園子里現(xiàn)在又無人居住,他們即三個一群,四個一黨,每日到園里去閑逛。過了兩日,又生出許多枝葉,不是你和我夾口,即是他與他爭吵。雖有蘭姑在家彈壓,只有府內(nèi)的丫頭尚懼他三分,其余眾夫人房內(nèi)的人,蘭姑也不便去問,他們亦不服蘭姑的約束。惟有雙喜不得出來,因方夫人臨行時吩咐紅雯,不可容丫頭們搬弄是非。紅雯見方夫人單單囑咐他管著丫頭,分明仍為的前事,心里好生不悅,便賭氣終日坐在房內(nèi),連雙喜都不許離他一步。這半月中,若再鬧出閑話,即不干我房內(nèi)的事,那時我才慢慢取笑呢!

  紅雯平日是散誕慣的,或到眾夫人房內(nèi)閑談,或邀洛珠,賽珍來抹牌著棋,晚間又有小儒在房里說笑。此時忽然只剩得一人,又終日不出房門,悶懨懨的甚無情趣。雙喜見同伙一干姊妹們,鬧烘烘成群結(jié)隊(duì),東跑西走的玩耍。雙喜今年才十五歲,還是小孩子家性情,分外眼熱。若是紅雯出去走走,他也抽空去尋這一干丫頭談笑。無奈紅雯由早至晚,杜門不出,把個雙喜悶的火星從頂門里直冒。這兩日工夫,猶如兩年相似,比紅雯更加倍的煩惱。

  這日,吃過午飯,紅雯在窗下抹了一會牙牌,又叫雙喜破了一個西瓜,取水來吃著解暑,余下的即叫雙喜去吃。自己無精沒神的斜躺在一張螺甸穿藤大睡椅上納涼,半晌又長長的倒抽了一口氣。雙喜正立在桌畔吃瓜,聽得紅雯嘆氣,便乘間說道:“姨奶奶,這么大熱天常時睡著,又不大適意,恐要生病呢!偏生大小姐回了揚(yáng)州,聶姨奶奶又同太太們到云大人衙門里去了。這兩日,我見姨奶奶益發(fā)寂寞,倒不如園子里逛逛去,散散悶。延羲亭面前那池子里荷花開的真正好看,據(jù)說比往年又大又多。連日祝老爺,金大爺,柳五爺都不在園內(nèi),正好去看花,強(qiáng)如在這屋子里,整日的吃飽飯納悶。好的多呢!別說姨奶奶近日不快活,連我被這兩天都悶慌了。”

  紅雯聽雙喜一番話,說得十分高興,笑道:“你這鬼丫頭,要到園子里去罷咧!我知道見一班同伙們沒了管束,每日約齊了四處玩耍,你的心被他們引神翻鬼跳起來。又因我在屋里,你不便走開,卻用這些鬼話來攛掇著我。我若不去你豈不要怨恨么!好說張三不行,拖住李四的腿了。說不得我陪你姑娘走一趟,倒別要把你悶出病來?!彪p喜亦笑道:“你老人家別折煞我罷,怎么說陪起我們丫頭來,可不是天地反復(fù)了?!闭f著,便開了鏡奩,讓紅雯勻面掠鬢,又取過衣裙服侍紅雯穿好。雙喜也換了衣裙,隨紅雯開了留春館旁耳門,向園子里來。只因紅雯信了雙喜的話,一時高興,到園內(nèi)閑逛。那知引出一件大是非來,幾乎性命不保,要知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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