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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帝王吃臣子之醋 閨房罷枕席之歡

十二樓 作者:李漁


  郁子昌思想繞翠,得了圍珠,初婚的時節(jié),未免有個怨悵之心,過到后來,也就心安意貼,彼此相忘,只因圍

  珠的顏色原是嬌艷不過的,但與繞翠相形,覺得彼勝于此,若還分在兩處,也居然是第一位佳人。至于風姿態(tài)

  度,意況神情,據(jù)郁子昌看來,卻像還在繞翠之上。俗語二句道得好:不要文章中天下,只要文章中試官。

  郁子昌的心性原在風流一邊,須是趙飛燕楊玉環(huán)一流人,方才配得他上。恰好這位夫人生來是他的配偶,所以

  深感岳翁倒把拂情背理之心,行出一樁合理順情之事。夫妻兩口,恩愛異常,無論有子無子,誓不娶妾;無論

  內遷外轉,誓不相離。

  要做一對比目魚兒,不肯使百歲良緣耽誤了一時半刻。

  卻說段玉初成親之后,看見妻子為人饒有古道,不以姿容之艷冶掩其性格之端莊,心上十分歡喜。也與郁子昌

  一般,都肯將錯就錯。只是對了美色,刻刻擔憂,說:“世間第一位佳人,有同至寶,豈可以僥幸得之?莫說

  朋友無緣,得而復失,就是一位風流天子,尚且沒福消受,選中之后依舊發(fā)還。我何人斯,敢以倘來之福高出

  帝王之上乎?‘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布覝缱逯湥幢夭浑A于此!”所以常在喜中帶戚,笑里含愁,再

  不敢肆意行樂。就是云雨綢繆之際,忽然想到此處,也有些不安起來,竟像這位佳人不是自家妻子,有些干名

  犯義地一般。

  繞翠不解其故,只說他中在三甲,選不著京官,將來必居險地,故此預作杞人之憂,不時把“義命自安、吉人

  天相”的話去安慰他。段玉初道:“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萬一補在危疆,身死國難,也是臣職當然,命該如

  此,何足介意。我所慮者,以一薄命書生,享三種過分之福,造物忌盈,未有不加傾覆之理,非受陰災,必蒙

  顯禍。所以憂患若此。”繞翠問:“是哪三種?”段玉初道:“生多奇穎,謬竊‘神童’之號,一過分也;早

  登甲第,濫叨青紫之榮,二過分也;浪踞溫柔鄉(xiāng),橫截鴛鴦浦,使君父朋友想望而不能得者,一旦攘為己有,

  三過分也。三者之中,有了一件,就能折福生災,何況兼逢其盛,此必敗之道也。倘有不虞,夫人當何以救我

 ???”繞翠道:“決不至此。只是幸福之心既不宜有,弭災之計亦不可無。

  相公既萌此慮,畢竟有法以處之,請問計將安出?”段玉初道:“據(jù)我看來,只有‘惜福安窮’,四個字,可

  以補救得來,究竟也是希圖萬一,,決無幸免之理?!崩@翠道:“何為‘惜?!亢螢椤哺F’?”段玉初道

  :“處富貴而不淫,是謂‘惜?!坑鲱嵨6辉?,是謂‘安窮’。究竟‘惜?!?,也為‘安窮’而設,

  總是一片慮后之心,要預先磨煉身心,好撐持患難的意思。衣服不可太華,飲食不可太侈,宮室不可太美,處

  處留些余地,以資冥福。也省得受用太過,驕縱了身子,后來受不得饑寒。這種道理,還容易明白。至于夫妻

  宴樂之情,衽席綢繆之誼,也不宜濃艷太過。十分樂事,只好受用七分,還要留下三分,預為離別之計。這種

  道理極是精微,從來沒人知道,為夫婦者不可不知,為亂世之夫婦者更不可不知。

  俗語云:‘恩愛夫妻不到頭?!衷疲骸畼纺獦焚庑孪嘀?,悲莫悲兮生別離?!驄D相與一生,終有離別之日

  ,越是恩愛夫妻,比那不恩愛的更離別得早。

  若還在未別之前多享一分快樂,少不得在既別之后多受一分凄涼。我們惜福的工夫,先要從此處做起。偎紅倚

  翠之情不宜過熱,省得歡娛難繼,樂極生悲;鉆心刺骨之言不宜多講,省得過后追思,割人腸腹。如此過去,

  即使百年偕老,永不分離,焉知不為惜福福生,倒閏出幾年的恩愛?”繞翠聽了此言,十分警剩又問他:“銓

  補當在何時,可能夠僥天之幸,得一塊平靜地方,茍延歲月?”段玉初道:“薄命書生享了過分之福,就生在

  太平之日,尚且該有無妄之災,何況生當亂世,還有僥幸之理?”繞翠聽了此言,不覺淚如雨下。段玉初道:

  “夫人不用悲凄,我方才所說‘安窮’二字,就是為此。禍患未來,要預先惜福,禍患一至,就要立意安窮。

  若還有了地方,無論好歹,少不得要攜家赴任。我的禍福,就是你的安危。夫妻相與百年,終有一別。世上人

  不知深淺,都說死別之苦勝似生離,據(jù)我看來,生離之慘,百倍于死別。若能夠僥天之幸,一同死在危邦,免

  得受生離之苦,這也是人生百年第一樁快事;但恐造物忌人,不肯叫你如此?!崩@翠道:“生離雖是苦事,較

  之死別還有暫辭永訣之分,為什么倒說彼勝于此?請道其詳?!?br/>
  段玉初道:“夫在天涯,妻居海角,時作歸來之想,終無見面之期,這是生離的景像?;蚴桥饶兴?,或是妻

  后夫亡,天辭會合之緣,地絕相逢之路,這是死別的情形。俗語云:‘死寡易守,活寡難熬?!x的夫婦,

  只為一念不死,生出無限熬煎。日閑希冀相逢,把美食鮮衣認做糠秕桎梏;夜里思量會合,把錦衾繡褥當了芒

  刺針氈。只因度日如年,以致未衰先老。

  甚至有未曾出戶,先訂歸期,到后來一死一生,遂成永訣,這都是生離中常有之事。倒不若死了一個,沒得思

  量,孀居的索性孀居,獨處的甘心獨處,竟像垂死的頭陀不思量還俗,那蒲團上面就有許多樂境出來,與不曾

  出家的時節(jié)纖毫無異。這豈不是死別之樂勝似生離?還有一種夫婦,先在未生之時訂了同死之約,兩個不先不

  后一齊終了天年,連永訣的話頭都不消說得,眼淚全無半點,愁容不露一毫;這種別法,不但勝似生離,竟與

  拔宅飛升的無異,非修上幾十世者不能有此奇緣。我和你同入危疆,萬一遇了大難,只消一副同心帶兒就可以

  合成正果。

  俗語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這句話頭還是單說私情,與‘綱?!譄o涉。我們若得如此,一個

  做了忠臣,一個做了節(jié)婦,合將攏來,又做了一對生死夫妻,豈不是從古及今第一樁樂事?”繞翠聽了這些話

  ,不覺把蕙質蘭心變作忠肝義膽,一心要做烈婦。說起危疆,不但不怕,倒有些羨慕起來;終日洗耳聽佳音,

  看補在哪一塊吉祥之地。

  不想等上幾月,倒有個喜信報來。只為京職缺員,二甲幾十名不夠銓補,連三甲之前也選了部屬。郁子昌得了

  戶部,段玉初得了工部,不久都有美差。捷音一到,繞翠喜之不勝。段玉初道:“塞翁得馬,未必非禍,夫人

  且慢些歡喜。我所謂造物忌人、不肯容你死別者,就是為此?!崩@翠聽了,只說他是過慮,并不提防。不想點

  出差來,果然是一場禍事!

  只因徽宗皇帝聽了諫臣,暫罷選妃之詔,過后追思,未免有些懊侮。當日京師里面又有四句口號云:城門閉,

  言路開。

  城門開,言路閉。

  這些從諫如流的好處,原不是出于本心,不過為城門乍開,人心未定,暫掩一時之耳目,要待烽煙稍息之后,

  依舊舉行。

  不但第一位佳人不肯放手,連那陪貢的一名也還要留做備卷的。

  不想這位大臣沒福做皇親國戚,把權詞當了實話,竟認真改配起來。

  徽宗聞得兩位佳人都為新進書生所得,悔恨不了,想著他的受用,就不覺捻酸吃醋起來,吩咐閣臣道:“這兩

  個窮酸餓莩,無端娶了國色,不要便宜了他,速揀兩個遠差,打發(fā)他們出去,使他三年五載不得還鄉(xiāng),罰做兩

  個牽牛星,隔著銀河難見織女,以贖妄娶國妃之罪!又要稍加分別,使得繞翠的人又比得圍珠的多去幾年,以

  示罪重罪輕之別?!遍w臣道:“目下正要遣使如金交納歲幣,原該是戶、工二部之事,就差他兩人去罷。”徽

  宗道:“歲幣易交,金朝又不遠,恐不足以盡其辜?!?br/>
  閣臣道:“歲幣之中原有金、帛二項,為數(shù)甚多。金人要故意刁難,罰他賠補,最不容易交卸。赍金者多則三

  年,少則二載,還能夠回來復命。赍帛之官,自十年前去的,至今未返。這是第一樁苦事。

  惟此一役,足盡其辜?!被兆诖笙玻筒钣敉⒀躁褰?,段璞赍帛,各董其事,不得相兼,一齊如金納幣。下了

  這道旨意,管教兩對鴛鴦變做伯勞飛燕!

  但不知兩件事情何故艱難至此,請看下回,便知來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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