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回納諫翁題樓懷益友     遭罹客障面避良朋

十二樓 作者:李漁


  呆叟選了吉日,將要遷移,方才知會親友,叫他各出份資與自己餞別,說:“此番移家,不比尋常遷徙,終此

  一生優(yōu)游田野,不復(fù)再來塵市。有人在城郭之內(nèi)遇見顧呆叟專者,當(dāng)以‘馮婦’呼之?!北娙寺犃耍颊f:“

  此舉甚是無謂。自古道:‘小亂避城,大亂避鄉(xiāng)?!陀斜陻_攘之事,鄉(xiāng)下的百姓也還要避進(jìn)城來,何況如

  今烽火不驚,夜無犬吠,為什么沒緣投故竟要遷徙下鄉(xiāng),還說這等盡頭絕路的話?”呆叟道:“正為太平無事

  ,所以要遷徙下鄉(xiāng)。若到那大吠月明、烽煙告急的時節(jié),要去做綠野耕夫,就不能夠了。古人云:‘趨名者于

  朝,趨利者于市?!壹炔悔吤?,又不趨利,所志不過在溫飽。溫莫溫于自織之衣,飽莫飽于親種之粟。況我

  素性不耐煩囂,只喜高眠靜坐,若還住在城中,即使閉門謝客,僵臥繩床,當(dāng)不得有剝啄之聲攪人幽夢,使你

  不得高眠;往來之札費(fèi)我應(yīng)酬,使人不能靜坐。希夷山人之睡隱,南郭子綦之坐忘,都虧得不在城市;若在城

  市,定有人來攪擾,會坐也坐不上幾刻,會睡也睡不到論年,怎能夠在枕上游仙,與嗒然自喪其耦也?”眾人

  聽了,都說他是迂談闊論,個個攀轅,人人臥轍,不肯放他出城。

  呆叟立定主意,不肯中止。眾人又勸他道:“你既不肯住在城中,何不離城數(shù)里在半村半郭之間尋一個住處?

  既可避囂,又使我輩好來親近。若還太去遠(yuǎn)了,我們這幾個都是家累重大的人,如何得來就教?”呆叟道:“

  入山惟恐不深,既想避世,豈肯在人耳目之前?半村半郭的,應(yīng)酬倒反多似城內(nèi),這是斷然使不得的。”回了

  眾人,過不上幾日,就攜家入山。

  自他去后,把這些鄉(xiāng)紳大老弄得情興索然。別個想念他還不過在口里說說,獨(dú)有殷太史一位,不但發(fā)于聲音,

  亦且形諸夢寐;不但形諸夢寐,又且見之羹墻。只因少了此人,別無諍友。難道沒些過失,再沒有一人規(guī)諫他

 ???因想呆叟臨別之際,坐在一間樓上,贈他許多藥石之言,沒有一字一句不切著自家的病痛;所以在既別之后

  ,思其人而不得,因題一匾名其樓曰“聞過摟”。

  呆叟自入山中,遂了閑云野鶴之性,陶然自適不啻登仙。

  過了幾月,殷太史與一切舊交因少他不得,都寫了懇切的書,遣人相接,要他依舊入城。他回札之中,言語甚

  是決烈。眾人知道勸他不回,從此以后,也就不來相強(qiáng)。

  一日,縣中簽派里役,竟把他的名字開做一名柜頭,要他入縣收糧,管下年監(jiān)兌之事。差人赍票上門,要他入

  城去遞認(rèn)狀。呆叟甚是驚駭,說:“里中富戶甚多,為什么輪他不著?

  我有幾畝田地,竟點(diǎn)了這樣重差?”差人道:“官錯吏錯,來人不錯。你該點(diǎn)不該點(diǎn),請到縣里去說,與我無

  干?!贝糅虐岬洁l(xiāng)間未及半載,飯稻羹魚之樂才享動頭,不想就有這般磨劫;況且臨行之際曾對人發(fā)下誓言,

  豈有未及半年就為馮婦之理?

  只得與差人商議,寧可行些賄賂,央他轉(zhuǎn)去回官,省得自己破戒。差人道:“聞得滿城鄉(xiāng)宦都是你至交,只消

  寫字進(jìn)去,求他發(fā)一封書札,就回脫了,何須費(fèi)什么錢財!”呆叟素具傲骨,不肯輕易干人;況有說話在先,

  恐為眾人所笑,所以甘心費(fèi)錢,不肯寫字。差人道:“既要行賄,不是些小之物可以干得脫的,極少也費(fèi)百金

  ,才可以望得幸免?!贝糅乓豢趹?yīng)承,并無難色,盡其所有,干脫了這個苦差。未免精疲力竭,直到半年之后

  ,方才營運(yùn)得轉(zhuǎn)。正想要在屋旁栽竹,池內(nèi)種魚,構(gòu)書屬于住宅之旁,蓄蹇驢于黃犢之外,有許多山林經(jīng)濟(jì)要

  設(shè)施布置出來。

  不想事出非常,變生不測,他所居之處,一向并無盜警,忽然一夜,竟有五七條大漢,明火執(zhí)仗打進(jìn)門來,把

  一家之人嚇得魂飛膽裂。

  呆叟看見勢頭不好,只得同了妻子立過一邊,把家中的細(xì)軟任憑他席卷而去。既去之后,撿著幾件東西,只說

  是他收拾不盡、遺漏下來的;及至取來一看,卻不是自己家中之物,又不知何處劫來的。所值不多,就拿來丟

  過一邊,付之不理。

  他經(jīng)過這番劫掠,就覺得窮困非常,漸漸有些支撐不去;依舊怕人恥笑,不肯去告貸分文。心上思量說:“城

  中親友聞之,少不得要捐囊議助,沒有見人在患難之中坐視不顧之理。

  與其告而后與,何如不求而得?”過不上幾日,那些鄉(xiāng)紳大老果然各遣平頭,赍書唁慰。書中的意思便關(guān)切不

  過,竟像自己被劫的一般。只是一件可笑:封封俱是空函,并不見一毫禮物,還要賠酒賠食款洽他的家人。心

  上思量道:“不料人情惡薄,一至于此!別人慳吝也罷了,殷太史與我是何等的交情,到了此時也一毛不拔,

  要把說話當(dāng)起錢來,總是日遠(yuǎn)日疏的緣故。

  古人云‘一日不見黃叔度,鄙吝復(fù)生。’此等過失皆朋友使然,我實不能辭其責(zé)也?!睂憥追饷銖?qiáng)塞責(zé)的回書

  ,打發(fā)來人轉(zhuǎn)去。

  從此以后,就斷了癡想,一味熬窮守困。又過了半年,雖不能夠快樂如初,卻也衣食粗足,沒有啼饑號寒之苦

  。不想厄運(yùn)未終,又遇了非常之事。忽有幾個差人赍了一紙火票上門來捉他,說:“其時某日拿著一伙強(qiáng)盜,

  他親口招稱,說:‘在鄉(xiāng)間打劫,沒有歇腳之處,常借顧某家中暫停。雖不叫做窩家,卻也曾受過贓物,求老

  爺拘他來審審?!贝糅朋@詫不已,接過票來一看,恰好所開的贓物就是那日打劫之際遺失下來的幾件東西,

  就對了妻孥嘆口氣道:“這等看來,竟是前生的冤孽了!我曾聞得人說:‘清福之難享,更有甚于富貴。’當(dāng)

  初有一士人,每到黃昏人靜之后,就去焚香告天,求遂他胸中所欲,終日祈禱,久而不衰。忽然一夜,聽見半

  空之中有人對他講道:‘上帝憫汝志誠,要降福與汝,但不知所愿者何事?故此命我來詢?nèi)辍!咳说溃骸?br/>
  臣所愿甚小,不望富貴,但求衣食粗足,得逍遙于山水之間足矣?!罩械娜说溃骸松辖缟裣芍畼?,汝何可

  得?若求富貴則可耳?!臀医袢罩驴磥恚M不是富貴可求,清福難享?命里不該做閑人,閑得一年零半載

  ,就弄出三件禍來,一件烈似一件。由此觀之,古來所稱方外司馬、山中宰相其人者,都不是凡胎俗骨。這種

  眠云漱石的樂處,騎牛策蹇的威風(fēng),都要從命里帶來,若無夙根,則山水煙霞皆禍人之具矣?!闭f了這些話,

  就叫妻孥收拾行李,同了差役起身。喜得差來的人役都肯敬重斯文,既不需索銀錢,又不擅加鎖鈕,竟像奉了

  主人之命來邀他赴席地一般,大家相伴而行,還把他遜在前面。

  呆叟因前番被動,不能見濟(jì)于人,知道世情惡薄,未必肯來援手,徙足以資其笑柄,不如做個硬漢,靠著“死

  生由命”四個字挺身出去見官,不想到近城數(shù)里之外,有許多車馬停在道旁,卻像通邑的鄉(xiāng)紳有什么公事商議

  聚集在一處的光景。呆叟看了,一來無顏相見,二來不屑求他,到了人多的地方,竟低頭障面而過。不想有幾

  個管家走來拽住,道:“顧相公不要走,我們各位老爺知道相公要到,早早在這邊相等,說有要緊話商議,定

  要見一見的。”呆叟道:“我是在官人犯,要進(jìn)去聽審,沒有工夫講話。且等審了出來,再見眾位老爺,未為

  晚也?!蹦菐讉€管家把叟望緊緊扯住,只不肯放,連差人也幫他留客,說:“只要我們不催,就住在此間過夜

  也是容易的,為何這等執(zhí)意?!闭谀沁叧蹲?,只見許多大老從一個村落之內(nèi)趕了出來,親自對他拱手,道:

  “呆叟兄,多時不會,就見見何妨,為什么這等拒絕?”說了這一句,都伸手來拽他。呆叟看見意思殷勤,只

  得霽顏相就,隨了眾人走進(jìn)那村落之內(nèi),卻是一所新構(gòu)的住居。

  只見:柴關(guān)緊密,竹徑迂徐。籬開新種之花,地掃旋收之葉。

  數(shù)椽茅屋,外觀最樸而內(nèi)實精工,不竟是農(nóng)家結(jié)構(gòu);一帶梅窗,遠(yuǎn)視極粗而近多美麗,有似乎墨客經(jīng)營。若非

  陶處士之新居,定是林山人之別業(yè)。

  眾人拽了呆叟走進(jìn)這個村落,少不得各致寒暄,敘過一番契闊,就問他致禍之由。呆叟把以前被劫的情形、此

  時受枉的來歷,細(xì)細(xì)說了一遍。

  眾人甚是驚訝,又問他:“此時此際,該作什么商量?”

  呆叟道:“我于心無愧,見了縣尊,不過據(jù)理直說,難道他好不分曲直就以刑罰相加不成?”眾人都道:“使

  不得!你窩盜是假,受贓是實,萬一審將出來,倒有許多不便。我們與你相處多年,義關(guān)休戚,沒有坐視之理

  。昨日聞得此說,就要出去解紛,一來因你相隔甚遠(yuǎn),不知來歷,見了縣父母難以措辭;二來因你無故入山,

  滿城的人都有些疑惑。說你蹤跡可疑;近日又有此說,一發(fā)難于分解,就與縣父母說了,他也未必釋然。

  所以定要屈你回來,自己暴白一暴白。如今沒有別說,縣中的事是我們一力擔(dān)當(dāng),代你去說,可以不必見官。

  只是一件:你從今以后,再到鄉(xiāng)間去不得了。這一所住宅也是個有趣的朋友起在這邊避俗的,房屋雖已造完,

  主人還在城中,不曾搬移得出。待我們央人去說,叫他做個仗義之人,把此房讓你居住,造屋之費(fèi),待你陸續(xù)

  還他。既不必走入市井,使人喚你做‘馮婦’;又不用逃歸鄉(xiāng)曲,使人疑你做窩家,豈不是個兩全之法?”

  呆叟道:“講便講得極是,我自受三番橫禍,幾次奇驚,把些小家資都已費(fèi)盡,這所房子住便住了,叫把什么

  屋價還他?

  況且居鄉(xiāng)之人全以耕種為事,這負(fù)郭之田比不得窮鄉(xiāng)的瘠土,其價甚昂,莫說空拳赤手不能驟得,就是有了錢

  鈔,也容易買他不來。無田可耕,就是有房可住也過不得日子,叫把什么聊生?”殷太史與眾人道:“且住下

  了替你慢慢地商量,決不使你失所就是?!闭f完之后,眾人都別了進(jìn)城。獨(dú)有殷太史一個宿在城外,與他抵足

  而眠,說:“自兄去后,使我有過不聞,不知這一年半載之中做差了多少大事。從今以后,求你刻刻提撕,時

  時警覺,免使我結(jié)怨于桑梓,遺禍于子孫?!庇职阉ブ笞废胨幨裕鸵浴奥勥^”二字題作樓名以示警

  戒的話說了一遍。呆叟甚是嘆服,道他:“虛衷若此,何慮讜言之不至?只怕葑菲之見無益于人,徒自增其狂

  悖耳?!眱蓚€隔絕年余,一旦會合,雖不比他鄉(xiāng)遇故,卻也是久旱逢甘。這一夜的綢繆繾綣,自不待說。

  但不知訟事如何,可能就結(jié)?且等他睡過一晚,再作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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