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三

聞見錄 作者:(宋)邵伯溫撰


  英宗于仁宗為侄,宣仁后于光獻為甥,自幼同養(yǎng)禁中。溫成張妃有寵,英宗還本宮,宣仁還本宅。溫成薨而竟無子。一日,帝謂光獻曰:“吾夫婦老無子,舊養(yǎng)十三(英宗行第)、滔滔(宣仁小字),各已長立。朕為十三、后為滔滔主婚,使相娶嫁?!睍r宮中謂天子取婦,皇后嫁女云。蓋仁宗、光獻以英宗為子,圣意素定矣。此殆天命,非人力也。至召英宗為皇子,入謝,帝與后適御后苑迎曙(曙,英宗諱)。亭,帝謂后曰:“豈偶然哉!”嘉八年三月晦日,帝起居尚安,夜一更,遽索藥,且召后。后至,帝指心,不能言。宣醫(yī)投藥,已無及矣。帝崩,左右欲開宮門召兩府,后曰:“此際宮門不可開,但以密敕召兩府,令黎明入?!庇秩钸M粥,四更再召醫(yī)入,使人守之。翌日,兩府入,后哭告以上崩,令召皇子嗣位。英宗初不敢當(dāng),兩府共抱之,解其發(fā),被以黃衣。命翰林學(xué)士王圭草詔,圭懼甚,筆不能下。丞相魏公韓琦從容曰大行皇帝在位幾年,圭乃能草詔。英宗即位數(shù)日,有疾,執(zhí)政大臣請光獻后垂簾,權(quán)同聽政。后辭退,久之,乃從。則光獻立子之功,其可掩哉?故神宗深感之,所以事光獻之禮甚至。迨光獻之崩,神宗哀毀,不能視朝,其所制挽章,至今讀之令人流涕也。韓魏公薨,其子孫仿郭汾陽,著《家傳》十卷,具載魏公功業(yè),至英宗即位之初,乃云光獻信讒,屢有不平之語。魏公以危言感動曰:“若官家失照管,太后亦未得安穩(wěn)?!庇盅裕禾笤鴨枬h昌邑王事如何。又云:太后言:“昨夕夢甚異,見這孩兒卻在慶寧宮(謂英宗復(fù)在舊?。!蔽汗唬骸皡s在慶寧宮,乃是圣躬復(fù)舊之兆,此是好夢?!庇盅裕河⒆诓辉ィ汗嘣唬骸按笸蹰L立,且與照管(謂神宗)?!焙笈唬骸吧杏f窠中求兔耶?”又言:太后對大臣泣訴英宗語曰:“富弼意主太后?!庇衷疲骸疤笥暗?,魏公論奏云云,乃止。又云:臺諫有章,乞早還政,太后泣曰:“若放下,更豈見眼道耶!”如此等事尚多,皆誕妄不恭,非所宜言。韓氏子孫,販賣松梗,張大勛業(yè),以希進用,不知陷其父祖于不義也。王巖叟者,父子為魏公之客,亦著《魏公遺事)一編,其記魏公言行甚詳;至論光獻權(quán)同聽政事,亦為期誕。謂太后還政之后,魏公勸英宗加儀衛(wèi),帝曰:“相公休獎縱母后?!庇种^魏公對太后曰:“自家無子,不得不認(rèn)?!辈炱湟?,以謂英宗非魏公不得立;既立,非魏公不得安也。英宗受仁宗天下,貴為天子,思所以報光獻之德者,何以為稱反惜儀衛(wèi)末禮,有“無獎縱母后”之語?于英宗孝德,不無累乎!恭惟太皇太后,天下之母也,以其無子而令認(rèn)。業(yè)為臣子者,悖慢至此,不幾于跋扈者乎!前代奸人自稱定策國老,以天子為門生,皆由此。以魏公之賢,使死者有知,其敢當(dāng)也?故神宗嘗曰:“如此恐非韓琦之意。”伯溫嘗論英宗之立,首建議者,范蜀公也;繼之者,司馬溫公也;順成仁宗、光獻意者,韓魏公也。富公《辭戶部尚書章》、呂誨中丞《魏公以下遷官疏》,乃天下之公言也,具書之,以俟史官采擇。

  英宗即位之初,感疾不能視朝,大臣請光獻太后垂簾權(quán)同聽政,后辭之不獲,乃從。英宗才康復(fù),后已下手書復(fù)辟。魏公奏:臺諫有章疏,請?zhí)笤邕€政。后聞之遽起。魏公急令儀鸞司撤簾,后猶未轉(zhuǎn)御屏,尚見其衣也。時富韓公為樞密相,怪魏公不關(guān)報撤簾事,有“韓魏公欲致弼于族滅之地”之語。歐陽公為參政,首議追尊濮安懿王,富公曰:“歐陽公讀書知禮法,所以為此舉者,忘仁宗,累主上,欺韓公耳?!备还蜣o執(zhí)政例遷官,疏言甚危,三日不報,見英宗,面奏曰:“仁宗之立陛下,皇太后之功也。陛下未報皇太后大功,先錄臣之小勞,非仁宗之意也。方仁宗之世,宗屬與陛下親相等者尚多,必以陛下為子者,以陛下孝德彰聞也。今皇太后謂臣與胡宿、吳奎等曰:‘無夫婦人無所告訴。’其言至不忍聞,臣實痛之。豈仁宗之所望于陛下者哉!”以笏指御床曰:“非陛下有孝德,孰可居此?”英宗俯躬曰:“不敢?!备还笕ヒ鎴?,遂出判河陽,自此與魏公、歐陽公絕。后富公致政居洛,每歲生日,魏公不論遠近,必遣使致書幣甚恭,富公但答以老病,無書。魏公之禮終不替,至薨乃已。豈魏公有愧于富公者乎?然天下兩賢之。魏公、歐陽公之薨也,富公皆有祭吊?!秶贰分还圆活A(yù)策立英宗,與魏公不合,至此祭吊不通,非也。

  本朝自祖宗以儉德垂世,故藝祖之訓(xùn)曰:“嘗思在甲馬營時可也?!逼渌脦煟星嗖季壵?。仁宗生長太平,尤節(jié)儉。京城南愍賢寺,溫成張妃墳院也。寺中有溫成宮中故物:素朱漆床,黃絹緣席,黃隔織褥。帝御飛白書溫成影帳牌,才二尺許,朱漆金字而已。以溫成寵冠六宮,服用止此,故帝寢疾,大臣入問,見所御皆黃綢。嗚呼,恭儉之德不在此乎!英宗內(nèi)無嬪御。王廣淵以濮邸舊僚進待制,貧不能辦儀物,韓魏公為言,帝曰:“無名以賜,不可?!焙髷?shù)日,有旨令廣淵書《無逸篇》于御屏,賜白金百兩。嗚呼,吾本朝祖宗以節(jié)儉為家法如此。光獻太皇太后,元豐四年春感疾,以文字一函封甚密,付神宗曰:“俟吾死開之,唯不可因此罪人?!钡燮?。后疾愈,帝復(fù)納此函。后曰:“姑收之。”是年七月,后上仙。帝開函,皆仁宗欲立英宗為皇嗣時,臣僚異議之書也。神宗執(zhí)書慟哭,以太皇太后遺訓(xùn),不敢追咎其人。故帝宮中服三年之喪,盡禮盡孝者,知慈德之不可報也。

  伯溫侍長老言曰:“本朝唯真宗咸平、景德間為盛,時北虜通和,兵革不用,家給人足。以洛中言之,民以車載酒食聲樂,游于通衢,謂之棚車鼓笛。仁宗天圣、明道初尚如此,至寶元、康定間,元昊叛,西方用兵,天下稍多事,無復(fù)有此風(fēng)矣。元昊既稱臣,帝絕口不言兵。慶歷以后,天下雖復(fù)太平,終不若天圣、明道之前也。”嗚呼,仁宗之兵,應(yīng)兵也,不得已而用之,事平不用,此所以為仁歟!

  神宗開穎邸,英宗命韓魏公擇宮僚,用王陶、韓維、陳薦、孫固、孫思恭、邵亢,皆名儒厚德之士。王陶、韓維,進止有法。神宗內(nèi)朝,拜稍急,維曰:“維下拜,王當(dāng)效之?!敝T公一日侍神宗坐,近侍以弓樣靴進。維曰:“王安用舞靴?!鄙褡谟欣⑸?,亟令毀去。其翊贊之功如此,故穎邸賓僚號天下選云。神宗初即位,中丞王陶言,宰相韓魏公不押常朝班為跋扈。帝遣近侍以章疏示魏公,公奏曰:“臣非跋扈者,陛下遣一小黃門至則可縛臣以去矣。”帝為之動,出王陶知陳州。

  神宗即位,銳意求治。初用呂溱為翰林學(xué)士,為開封府。溱死,又用滕甫為翰林學(xué)士,為御史中丞。甫性疏,上時遣小黃門持短札御封問事,甫夸示于人?;蛴幸娪姓`用字者,乃反謗甫以為揚上之短,上怒,疏斥之,以為逆人李逢親黨,不復(fù)用。時王安石居金陵,初除母喪,英宗屢召不至。安石在仁宗時,論立英宗為皇子與韓魏公不合,故不敢入朝。安石雖高科有文學(xué),本遠人,未為中朝士大夫所服,乃深交韓、呂二家兄弟。韓、呂,朝廷之世臣也,天下之士,不出于韓,即出于呂。韓氏兄弟絳字子華,與安石同年高科;維字持國,學(xué)術(shù)尤高,不出仕,用大臣薦入館。呂氏公著字晦叔,最賢,亦與安石為同年進士。子華、持國、晦叔爭揚于朝,安石之名始盛。安石又結(jié)一時名德之士如司馬君實輩,皆相善。先是治平間,神宗為穎王,持國翊善,每講論經(jīng)義,神宗稱善。持國曰:“非某之說,某之友王安石之說?!敝辽褡诩次?,乃召安石,以至大用。

  神宗既退司馬溫公,一時正人皆引去,獨用王荊公,盡變更祖宗法度,用兵言利,天下始紛然矣。帝一日侍太后,同祁王至太皇太后宮,時宗祀前數(shù)日,太皇太后曰:“天氣晴和,行禮日亦如此,大慶也。”帝曰:“然?!碧侍笤唬骸拔嵛袈劽耖g疾苦,必以告仁宗,常因赦行之,今亦當(dāng)爾?!钡墼唬骸敖駸o它事?!碧侍笤唬骸拔崧劽耖g甚苦青苗、助役錢,宜因赦罷之?!钡鄄粦唬骸耙岳?,非苦之也。”太皇太后曰:“王安石誠有才學(xué),然怨之者甚眾。帝欲愛惜保全,不若暫出之于外,歲余復(fù)召用可也?!钡墼唬骸叭撼贾形┌彩軝M身為國家當(dāng)事耳?!逼钔踉唬骸疤侍笾?,至言也。陛下不可不思?!钡垡虬l(fā)怒,曰:“是我敗壞天下耶?汝自為之?!逼钔跗唬骸昂沃潦且??!苯圆粯范T。

  溫公嘗私記富韓公之語如此,而世無知者。崇寧中,蔡京等修哲宗史,為《王安石傳》,至以王安石為圣人,然亦書慈圣光獻后、宣仁圣烈后因間見上,流涕為言安石變亂天下,已而安石罷相。豈安石之罪雖其黨竟不能文耶?抑天欲彰吾本朝母后之賢,自不得而刪也?帝退安石,十年不用。元豐末,帝屬疾,念可以托圣子者,獨曰:“將以司馬光、呂公著為師傅。”王安石不預(yù)也。嗚呼,圣矣哉!神宗元豐四年,召北京留守文潞公陪祀南郊。會更官制,自司徒侍中拜太尉,罷侍中,為開府儀同三司、判河南府,陛辭。先是,故參知政事王堯臣之子同老以至和中潞公與劉沆、富韓公、王參政堯臣,共乞立英宗為皇嗣,章草進呈,明其父功。帝留之禁中,面問潞公。公對與同老合,乃加潞公兩鎮(zhèn)節(jié)度使,官其子宗道為承事郎。潞公力辭兩鎮(zhèn),止受食邑。劉沆贈太師、中書令、兗國公;子僅自祠部員外郎為天章閣待制。王堯臣贈太師、中書令,謚文忠;子同老自水部員外郎充秘閣校理。富公進司徒,子紹京除閣門祗候。富公之客李亻思問公曰:“公治平初進戶部尚書,屢辭,今進司徒,一辭而拜,何也?”公曰:“治平初乃某自辭官,今日潞公以下皆遷,某豈敢堅辭,妨他人也?”蓋潞公與荊公論政事不合,出判北京,七年不召,自此帝眷禮復(fù)厚矣。

  神宗初,欲破夏國,遂親征大遼,御營兵甲、器械、旗幟皆備,分河北諸路兵,遂將置保甲民兵,諸路騷動。一日,帝衣黃金甲以見光獻太后,后曰:“官家著此,天下人如何?脫去,不祥。”又欲京城安樓櫓,后亦不許,但以庫貯于諸門。

  神宗友愛,二弟不聽,出于外,至元初,宣仁太后始命筑宅于天波門外,既就館,哲宗奉宣仁后臨幸。有旨:二王諸子各進官一等。舍人蘇軾行制辭曰:“先皇帝篤兄弟之好,以恩勝義,不許二叔出居于外,蓋武王待周、召之意。太皇太后嚴(yán)朝廷之禮,以義制恩,始從其請,出就外宅,得孔子遠其子之義。二圣不同,同歸于道,可以為萬世法。朕奉侍兩宮,按行新第,顧瞻懷思,潸然出涕。昔漢明帝問東平王,在家何等為樂?王言‘為善最樂’。帝大其言,因送列侯印十九枚,諸子年十五以上悉帶之,著之簡冊,天下不以為私。今王諸子,性于忠愛,漸于禮義,自勝衣以上,頎然皆有成人之風(fēng),朕甚嘉之。其各進一官,以助其為善之樂,尚勉之哉,毋忝父祖,以為邦家之光”。次日,丞相呂大防、范純?nèi)识蛉巳胍姡屎笤唬骸白蛲实坌叶醺?,二王侍立,尚食甚恭?;实鄞啾M禮。吾老矣,深以此為喜?!庇衷唬骸叭首谑卵嗤?,盡子侄之禮。王頗自重,但以行第呼仁宗,雖禁中服用,王輒取之,仁宗不敢吝。吾二兒豈敢如此?”嗚呼,后之言,其旨深矣!不幸后上仙,小人謗毀靡所不至,天下冤之,其詳伯溫著之《辨誣》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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