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四十二·論十首

東坡全集 作者:(宋)蘇軾撰


  宋襄公論

  魯僖公二十二年冬十一月一日己巳,朔,宋公及楚人戰(zhàn)于泓,宋師敗績。蘇子曰:“《春秋》書戰(zhàn),未有若此之嚴(yán)而盡也。宋公,天子之上公。宋,先代之后,于周為客,天子有事番焉,有喪拜焉,非列國諸侯之所敢敵也。而曰“及楚人戰(zhàn)于泓。”楚,夷狄之國,人微者之稱。以天子之上公,而當(dāng)夷狄之微者,至于敗績,宋公之罪,蓋可見矣。而《公羊傳》以為文王之戰(zhàn)不過此,學(xué)者疑焉。故不可以不辯。

  宋襄公非獨行仁義而不終者也。以不仁之資,盜仁者之名爾。齊宣有牽牛而過堂下者,曰:“牛何之?”曰:“將以釁鐘?!蓖踉唬骸吧嶂?,吾不忍其觳觫,若無罪而就死地?!狈蛏嵋慌#诘挛从兴鶕p益者,而孟子與之以王。所謂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三代之所共也。而宋襄公執(zhí)曾阝子用于次睢之社,君子殺一牛猶不忍,而宋公戕一國君若犬豕然,此而忍為之,天下孰有不忍者耶!泓之役,身敗國衄,乃欲以不重傷、不禽二毛欺諸侯。人能纟其兄之臂以取食,而能忍饑于壺餐者,天下知其不情也。襄公能忍于曾阝子,而不忍于重傷二毛,此豈可謂其情也哉?桓文之師,存亡繼絕,猶不齒于仲尼之門,況用人于夷鬼以求霸,而謂王者之師可乎?使曾阝子有罪而討之,雖聲于諸侯而戮于社,天下不以為過。若以喜怒興師,則秦穆公獲晉侯,且猶釋之,而況敢用諸淫昏之鬼乎?以愚觀之,宋襄公,王莽之流。襄公以諸侯為可以名得,王莽以天下為可以文取也。其得喪小大不同,其不能欺天下則同也。其不鼓不成列,不能損襄公之虐。其抱孺子而泣,不能蓋王莽之篡。使莽無成則宋襄公。使襄公之得志,亦一莽也。

  古人有言:“圖王不成,其弊猶足以霸?!毕骞型跽咧畮?,猶足以當(dāng)桓公之師,一戰(zhàn)之余,救死扶傷不暇。此獨妄庸耳。齊桓、晉文得管仲、子犯而興,襄公有一子魚不能用,豈可同日而語哉。自古失道之君,如是者多矣,死而論定。未有如宋襄公之欺于后世者也。

  秦始皇帝論

  昔者生民之初,不知所以養(yǎng)生之具,擊搏挽裂與禽獸爭一旦之命,惴惴焉朝不謀夕,憂死之不給,是故巧詐不生,而民無知。然圣人惡其無別,而憂其無以生也,是以作為器用、耒耜、弓矢、舟車、網(wǎng)罟之類,莫不備至,使民樂生便利,役御萬物而適其情,而民始有以極其口腹耳目之欲。器利用便而巧詐生,求得欲從而心志廣,圣人又憂其桀猾變詐而難治也,是故制禮以反其初。禮者,所以反大復(fù)始也。

  圣人非不知箕踞而坐,不揖而食便于人情,而適于四體之安也。將必使之習(xí)為迂闊難行之節(jié),寬衣博帶,佩玉履舄,所以回翔容與而不可以馳驟。上自朝廷,而下至于民,其所以視聽其耳目者,莫不近于迂闊。其衣以黼黻文章,其食以籩豆簋,其耕以井田,其進取選舉以學(xué)校,其治民以諸侯,嫁娶死喪莫不有法,嚴(yán)之以鬼神,而重之以四時,所以使民自尊而不輕為奸。故曰:禮之近于人情者,非其至也。周公、孔子所以區(qū)區(qū)于升降揖讓之間,丁寧反覆而不敢失墜者,世俗之所謂迂闊,而不知夫圣人之權(quán)固在于此也。

  自五帝三代相承而不敢破,至秦有天下,始皇帝以詐力而并諸侯,自以為智術(shù)之有馀,而禹、湯、文、武之不知出此也。于是廢諸侯、破井田,凡所以治天下者,一切出于便利,而不恥于無禮,決壞圣人之藩墻,而以利器明示天下。故自秦以來,天下惟知所以救生避死之具,而以禮者為無用贅疣之物。何者?其意以為生之無事乎禮也。茍生之無事乎禮,則凡可以得生者無所不為矣。嗚呼!此秦之禍,所以至今而未息歟!

  昔者始有書契,以科斗為文,而其后始有規(guī)矩摹畫之跡,蓋今所謂大小篆者。至秦而更以隸,其后日以變革,貴于速成,而從其易。又創(chuàng)為紙以易簡策。是以天下簿書符檄,繁多委壓,而吏不能究,奸人有以措其手足。如使今世而尚用古之篆書簡策,則雖欲繁多,其勢無由。由此觀之,則凡所以便利天下者,是開詐偽之端也。嗟乎!秦既不可及矣。茍后之君子欲治天下,而惟便利之求,則是引民而日趨于詐也,悲夫!

  漢高帝論

  有進說于君者,因其君之資而為之說,則用力寡矣。人唯好善而求名,是故仁義可以誘而進,不義可以劫而退。若漢高帝起于草莽之中,徒手奮呼而得天下,彼知天下之利害與兵之勝負(fù)而已,安知所謂仁義者哉!觀其天資,固亦有合于仁義者,而不喜仁義之說,此如小人終日為不義,而至以不義說之,則亦怫然而怒。故當(dāng)時之善說者,未嘗敢言仁義與三代禮樂之教,亦惟曰如此而為利,如此而為害,如此而可,如此而不可,然后高帝擇其利與可者而從之,蓋亦未嘗遲疑。

  天下既平,以愛故欲易太子,大臣叔孫通、周昌之徒力爭之,不能得,用留侯計僅得之。蓋讀其書至此,未嘗不太息以為高帝最易曉者,茍有以當(dāng)其心,彼無所不從,盍亦告之以呂后太子從帝起于布衣以至于定天下,天下望以為君,雖不肖而大臣心欲之,如百歲后,誰肯北面事戚姬子乎?所謂愛之者,只以禍之。嗟夫!無有以奚齊、卓子之所以死為高帝言者歟?叔孫通之徒,不足以知天下之大計,獨有廢嫡立庶之說,而欲持此以卻之,此固高帝之所輕為也。人固有所不平,使如意為天子,惠帝為臣,絳灌之徒,圜視而起,如意安得而有之,孰與其全安而不失為王之利也?如意之為王,而不免于死,則亦高帝之過矣。不少抑遠之,以泄呂后不平之氣,而又厚封焉,其為計不已疏乎?

  或曰:呂后強悍,高帝恐其為變,故欲立趙王。此又不然。自高帝之時而言之,計呂后之年,當(dāng)死于惠帝之手。呂后雖悍,亦不忍奪之其子以與侄?;莸奂人?,而呂后始有邪謀,此出于無聊耳,而高帝安得逆知之!

  且夫事君者,不能使其心知其所以然而樂從吾說,而欲以勢奪之,亦已危矣。如留侯之計,高帝顧戚姬悲歌而不忍,特以其勢不得不從,是以猶欲區(qū)區(qū)為趙王計,使周昌相之,此其心猶未悟,以為一強項之周昌,足以抗呂氏而捍趙王,不知周昌激其怒,而速之死耳。古之善原人情而深識天下之勢者,無如高帝,然至此而惑,亦無有以告之者。悲夫!

  魏武帝論

  世之所謂智者,知天下之利害,而審乎計之得失,如斯而已矣。此其為智猶有所窮。唯見天下之利而為之,唯其害而不為,則是有時而窮焉,亦不能盡天下之利。古之所謂大智者,知天下利害得失之計,而權(quán)之以人。是故有所犯天下之至危,而卒以成大功者,此以其人權(quán)之,輕敵者敗,重敵者無成功。何者?天下未嘗有百全之利也,舉事而待其百全,則必有所格,是故知吾之所以勝人,而人不知其所以勝我者,天下莫能敵之。

  昔者晉荀息知虢公必不能用宮之奇,齊鮑叔知魯君必不能用施伯,薛公知黥布必不出于上策,此三者,皆危道也,而直犯之,彼不知用其所長,又不知出吾之所忌,是故可以冒害而就利。自三代之亡,天下以詐力相并,其道術(shù)政教無以相過,而能者得之。當(dāng)漢氏之衰,豪杰并起而圖天下,二袁、董、呂,爭為強暴,而孫權(quán)、劉備,又已區(qū)區(qū)于一隅,其用兵制勝,固不足以敵曹氏,然天下終于分裂,訖魏之世,而不能一。

  蓋嘗試論之。魏武長于料事,而不長于料人。是故有所重發(fā)而喪其功,有所輕為而至于敗。劉備有蓋世之才,而無應(yīng)卒之機。方其新破劉璋,蜀人未附,一日而四五驚,斬之不能禁。釋此時不取,而其后遂至于不敢加兵者終其身。孫權(quán)勇而有謀,此不可以聲勢恐喝取也。魏武不用中原之長,而與之爭于舟楫之間,一日一夜,行三百里以爭利。犯此二敗以攻孫權(quán),是以喪師于赤壁,以成吳之強。且夫劉備可以急取,而不可以緩圖。方其危疑之間,卷甲而趨之,雖兵法之所忌,可以得志。孫權(quán)者,可以計取,而不可以勢破也,而欲以荊州新附之卒,乘勝而取之。彼非不知其難,特欲僥幸于權(quán)之不敢抗也。此用之于新造之蜀,乃可以逞。故夫魏武重發(fā)于劉備而喪其功,輕為于孫權(quán)而至于敗。此不亦長于料事而不長于料人之過歟?

  嗟夫!事之利害,計之得失,天下之能者舉知之,知之而不能權(quán)之以人,則亦紛紛焉或勝或負(fù),爭為雄強,而未見其能一也。

  伊尹論

  辦天下之大事者,有天下之大節(jié)者也。立天下之大節(jié)者,狹天下者也。夫以天下之大而不足以動其心,則天下之大節(jié)有不足立,而大事有不足辦者矣。

  今夫匹夫匹婦皆知潔廉忠信之為美也,使其果潔廉而忠信,則其智慮未始不如王公大人之能也。惟其所爭者,止于簞食豆羹,而簞食豆羹足以動其心,則宜其智慮之不出乎此也。簞食豆羹,非其道不取,則一鄉(xiāng)之人,莫敢以不正犯之矣。一鄉(xiāng)之人,莫敢以不正犯之,而不能辦一鄉(xiāng)之事者,未之有也。推此而上,其不取者愈大,則其所辦者愈遠矣。讓天下與讓簞食豆羹,無以異也。治天下與治一鄉(xiāng),亦無以異也。然而不能者,有所蔽也。天下之富,是簞食豆羹之積也。天下之大,是一鄉(xiāng)之推也。非千金之子,不能運千金之資。販夫販婦得一金而不知其所措,非智不若,所居之卑也。

  孟子曰:“伊尹耕于有莘之野,非其道也,非其義也,雖祿之天下,弗受也。”夫天下不能動其心,是故其才全。以其全才而制天下,是故臨大事而不亂。古之君子,必有高世之行,非茍求為異而已。卿相之位,千金之富,有所不屑,將以自廣其心,使窮達利害不能為之芥蒂,以全其才,而欲有所為耳。后之君子,蓋亦嘗有其志矣,得失亂其中,而榮辱奪其外,是以役役至于老死而不暇,亦足悲矣??鬃訑劣谒?、禹、皋陶相讓之際,蓋未嘗不太息也。夫以朝廷之尊,而行匹夫之讓,孔子安取哉?取其不汲汲于富貴,有以大服天下之心焉耳。

  夫太甲之廢,天下未嘗有是,而伊尹始行之,天下不以為驚。以臣放君,天下不以為僭。既放而復(fù)立,太甲不以為專。何則?其素所不屑者,足以取信于天下也。彼其視天下眇然不足以動其心,而豈忍以廢放其君求利也哉?

  后之君子,蹈常而習(xí)故,惴惴焉懼不免于天下,一為希闊之行,則天下群起而誚之。不知求其素,而以為古今之變時有所不可者,亦已過矣夫。

  周公論

  論周公者多異說,何也?周公居禮之變,而處圣人之不幸,宜乎說者之異也。凡周公之所為,亦不得已而已矣。若得已而不已,則周公安得而為之?成王幼不能為政,周公執(zhí)其權(quán),以王命賞罰天下,是周公不得已者,如此而已。

  今儒者曰:周公踐天子之位,稱王而朝諸侯。則是豈不可以已耶?《書》曰:“周公位冢宰,正百工。群叔流言。”又曰:“召公為保,周公為師,相成王,為左右。召公不說?!庇衷唬骸爸芄弧薄ⅰ巴跞粼弧?,則是周公未嘗踐天子之位而稱王也。周公稱王,則成王宜何稱?將亦稱王耶?將不稱耶?不稱,則是廢也。稱王,則是二王也。而周公將何以安之?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儒者之患,患在于名實之不正。故亦有以文王為稱王者,是以圣人為后世之僭君急于為王者也。天下雖亂,有王者在,而己自王,雖圣人不能以服天下。昔高帝擊滅項籍,統(tǒng)一四海,諸侯大臣,相率而帝之,然且辭以不德。惟陳勝、吳廣,乃囂囂乎急于自王。而謂文王亦為之耶?武王伐商,師渡孟津,會于牧野,其所以稱先君之命命于諸侯者,蓋猶曰文考而已。至于武成,既以柴望告天,百工奔走,受命于周,而后其稱曰“我文考文王,克成厥勛。由此觀之,則是武王不敢一日妄尊其先君,而況于文王之自王乎?《詩》曰:“虞芮質(zhì)厥成,文王蹶厥生。”是亦追稱而已矣?!妒酚洝吩唬骸凹Ш醪绍?,歸乎田成子?!狈蛱锍V畷r,安知其為成子而稱之!故凡以文王、周公為稱王者,皆過也。是資后世之篡君而為藉之也。

  陳賈問于孟子曰:“周公使管叔監(jiān)商,管叔以商叛。知而使之,是不仁,不知是不智?!泵献釉唬骸爸芄?,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過,不亦宜乎!”從孟子之說,則是周公未免于有過也。夫管、蔡之叛,非逆也,是其智不足以深知周公而已矣。周公之誅,非疾之也,其勢不得不誅也。故管、蔡非所謂大惡也。兄弟之親,而非有大惡,則其道不得不封。管、蔡之封,武王之世也。武王之世,未知有周公、成王之事。茍無周公、成王之事,則管、蔡何從而叛?周公何從而誅之?故曰:周公居禮之變,而處圣人之不幸也。

  管仲論

  嘗讀《周官》、《司馬法》,得軍旅什伍之?dāng)?shù)。其后讀管夷吾書,又得《管子》所以變周之制。蓋王者之兵,出于不得已,而非以求勝敵也。故其為法,要以不可敗而已。至于桓文,非決勝無以定霸,故其法在必勝。繁而曲者,所以為不可敗也;簡而直者,所以為必勝也。周之制,萬二千五百人而為軍。萬之有二千,二千之有五百,其數(shù)奇而不齊,唯其奇而不齊,是以知其所以為繁且曲也。

  今夫天度三百六十,均之十二辰,辰得三十者,此其正也。五日四分之一者,此其奇也。使天度而無奇,則千載之日,雖婦人孺子,皆可以坐而計。唯其奇而不齊,是故巧歷有所不能盡也。圣人知其然,故為之章、會、統(tǒng)、元以盡其數(shù),以極其變?!端抉R法》曰:“五人為伍,五伍為兩,萬二千五百人而為隊,二百五十,十取三焉而為奇,其余七以為正,四奇四正,而八陣生焉?!狈蛞匀f二千五百人而均之八陣之中,宜其有奇而不齊者,是以多為之曲折,以盡其數(shù),以極其變。鉤聯(lián)蟠踞,各有條理。故三代之興,治其兵農(nóng)軍賦,皆數(shù)十百年而后得志于天下。自周之亡,秦、漢陣法不復(fù)三代。其后諸葛孔明,獨識其遺制,以為可用以取天下,然相持?jǐn)?shù)歲,魏人不敢決戰(zhàn),而孔明亦卒無尺寸之功。豈八陣者,先王所以為不可敗,而非以逐利爭勝者耶!

  若夫管仲之制其兵,可謂截然而易曉矣。三分其國,以為三軍。五人為軌,軌有長。十軌為里,里有司。四里為連,連有長。十連為鄉(xiāng),鄉(xiāng)有鄉(xiāng)良人。三鄉(xiāng)一帥,萬人而為一軍。公將其一,高子、國子將其二。三軍三萬人。如貫繩,如畫棋局,疏暢洞達,雖有智者無所施其巧。故其法令簡一,而民有余力以致其死。

  昔者嘗讀《左氏春秋》,以為丘明最好兵法。蓋三代之制,至于列國猶有存者,以區(qū)區(qū)之鄭,而魚麗鵝鸛之陣,見于其書。及至管仲相桓公,南伐楚,北伐孤竹,九合諸侯,威震天下,而其軍壘陣法,不少概見者,何哉?蓋管仲欲以歲月服天下,故變古司馬法而為是簡略速勝之兵,是以莫得而見其法也。其后吳、晉爭長于黃池,王孫雒教夫差以三萬人壓晉壘而陣,百人為行,百行為陣,陣皆徹行,無有隱蔽,援桴而鼓之,勇怯盡應(yīng),三軍皆嘩,晉師大駭,卒以得志。

  由此觀之,不簡而直,不可以決勝。深惟后世不達繁簡之宜,以取敗亡。而三代什伍之?dāng)?shù),與管子所以治齊之兵者,雖不可盡用;而其近于繁而曲者,以之固守,近于簡而直者,以之決戰(zhàn),則庶乎其不可敗,而有所必勝矣。

  士燮論

  料敵勢強弱,而知師之勝負(fù),此將帥之能也。不求一時之功,愛君以德,而全其宗嗣,此社稷之臣也。鄢陵之役,楚晨壓晉師而陳。諸將請從之,范文子獨不欲戰(zhàn),晉卒敗楚,楚子傷目,子反殞命。范文子疑若懦而無謀者矣。然不及一年,三誅,厲公弒,胥童死,欒書、中行偃幾不免于禍,晉國大亂。鄢陵之功,實使之然也。

  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功。非常之功,圣人所甚懼也。夜光之珠,明月之璧,無因而至前,匹夫猶或按劍,而況非常之功乎!故圣人必自反曰:此天之所以厚于我乎,抑天之禍余也?故雖有大功,而不忘戒懼。中常之主,銳于立事,忽于天戒,日尋干戈而殘民以逞,天欲全之,則必折其萌芽,挫其鋒芒,使其知所悔。天欲亡之,以美利誘之以得志,使之有功以驕?zhǔn)浚嬗诳茏?,而侮其民人,至于亡國殺身而不悟者,天絕之也。嗚呼,小民之家,一朝而獲千金,非有大福,必有大咎。何則?彼之所獲者,終日勤勞,不過數(shù)金耳。所得者微,故所用者狹。無故而得千金,豈不驕其志而喪其所守哉。由是言之,有天下者,得之艱難,則失之不易。得之既易,則失之亦然。漢高皇帝之得天下,親冒矢石與秦、楚爭,轉(zhuǎn)戰(zhàn)五年,未嘗得志。既定天下,復(fù)有平城之圍。故終其身不事遠略,民亦不勞。繼之文、景不言兵。唐太宗舉晉陽之師,破竇建德,虜王世充,所過者下,易于破竹。然天下始定,外攘四夷,伐高昌,破突厥,終其身師旅不解,幾至于亂者,以其親見取天下之易也。

  故兵之勝負(fù),不足以為國之強弱,而足以為治亂之兆。蓋有戰(zhàn)勝而亡,有敗而興者矣。會稽之棲,而勾踐以霸。黃池之會,而夫差以亡。有以使之也夫。昔虢公敗戎于桑田,晉卜偃知其必亡,曰:“是天奪之鑒而益其疾也?!睍x果滅虢。此范文子所以不得不諫。諫而不納,而又有功,敢逃其死哉!使其不死,則厲公逞志,必先圖于范氏,趙盾之事可見矣。趙盾雖免于死,而不免于惡名,則范文子之智,過于趙宣子也遠矣。

  孫武論上

  古之善言兵者,無出于孫子矣。利害之相權(quán),奇正之相生,戰(zhàn)守攻圍之法,蓋以百數(shù),雖欲加之而不知所以加之矣。然其所短者,智有余而未知其所以有智,此豈非其所大闕歟?

  夫兵無常形,而逆為之形,勝無常處,而多為之地。是以其說屢變而不同,縱橫委曲,期于避害而就利,雜然舉之,而聽用者之自擇也。是故不難于用,而難于擇。擇之為難者,何也?銳于西而忘于東,見其利而不見其所窮,得其一說,而不知其又有一說也。此豈非用智之難歟?

  夫智本非所以教人,以智而教人者,是君子之急于有功也。變詐汩其外,而無守于其中,則是五尺童子皆欲為之,使人勇而不自知,貪而不顧,以陷于難,則有之矣。深山大澤,有天地之寶,無意于寶者得之。操舟于河,舟之逆順,與水之曲折,忘于水者見之。是故惟天下之至廉為能貪,惟天下之至靜為能勇,惟天下之至信為能詐。何者?不役于利也。夫不役于利,則其見之也明。見之也明,則其發(fā)之也果。

  古之善用兵者,見其害而后見其利,見其敗而后見其成。其心閑而無事,是以若此明也。不然,兵未交而先志于得,則將臨事而惑,雖有大利,尚安得而見之!若夫圣人則不然。居天下于貪,而自居于廉,故天下之貪者,皆可得而用。居天下于勇,而自居于靜,故天下之勇者,皆可得而役。居天下于詐,而自居于信,故天下之詐者,皆可得而使。天下之人欲有功于此,而即以此自居,則功不可得而成。是故君子居晦以御明,則明者畢見;居陰以御陽,則陽者畢赴。夫然后孫子之智,可得而用也。

  《易》曰:“介于石,不終日。貞吉?!本臃狡湮窗l(fā)也,介然如石之堅,若將終身焉者;及其發(fā)也,不終日而作。故曰:不役于利,則其見之也明。見之也明,則其發(fā)之也果。今夫世俗之論則不然,曰:“兵者,詭道也。非貪無以取,非勇無以得,非詐無以成。廉靜而信者,無用于兵者也。”嗟夫,世俗之說行,則天下紛紛乎如鳥獸之相搏,嬰兒之相擊,強者傷,弱者廢,而天下之亂何從而已乎!

  孫武論下

  夫武,戰(zhàn)國之將也,知為吳慮而已矣。是故以將用之則可,以君用之則不可。今其書十三篇,小至部曲營壘芻糧器械之間,而大不過于攻城拔國用間之際,蓋亦盡于此矣。天子之兵,天下之勢,武未及也。

  其書曰:“將能而君不御者勝?!睘榫哉?,有此而已。竊以為天子之兵,莫大于御將。天下之勢,莫大于使天下樂戰(zhàn)而不好戰(zhàn)。夫天下之患,不在于寇賊,亦不在于敵國,患在于將帥之不力,而以寇賊敵國之勢內(nèi)邀其君。是故將帥多,而敵國愈強,兵加,而寇賊愈堅。敵國愈強,而寇賊愈堅,則將帥之權(quán)愈重。將帥之權(quán)愈重,則爵賞不得不加。夫如此,則是盜賊為君之患,而將帥利之;敵國為君之仇,而將帥幸之。舉百倍之勢,而立毫芒之功,以藉其口,而邀利于其上,如此而天下不亡者,特有所待耳。

  昔唐之亂,始于明皇。自肅宗復(fù)兩京,而不能乘勝并力盡取河北之盜。德宗收潞博,幾定魏地,而不能斬田悅于孤窮之中。至于憲宗,天下略平矣,而其余孽之存者,終不能盡去。夫唐之所以屢興而終莫之振者,何者?將帥之臣,養(yǎng)寇以自封也。故曰:天子之兵,莫大于御將。御將之術(shù),開之以其所利,而授之以其所忌。如良醫(yī)之用藥,鳥喙蝮蝎,皆得自效于前,而不敢肆其毒。何者?授之以其所畏也。憲宗將討劉辟,以為非高崇文則莫可用,而劉澭者崇文之所忌也,故告之曰:“辟之不克,將澭實汝代?!笔且猿缥臎Q戰(zhàn),不旋踵擒劉辟,此天子御將之法也。

  夫使天下樂戰(zhàn)而不好戰(zhàn)者,何也?天下不樂戰(zhàn),則不可與從事于危;好戰(zhàn),則不可與從事于安。昔秦人之法,使吏士自為戰(zhàn),戰(zhàn)勝而利歸于民,所得于敵者,即以有之。使民之所以養(yǎng)生送死者,非殺敵無由取也。故其民以好戰(zhàn)并天下,而亦以亡。夫始皇雖已墜名城,殺豪杰,銷鋒鏑,而民之好戰(zhàn)之心,囂然其未已也,是故不可與休息而至于亡。若夫王者之兵,要在于使之知愛其上而仇其敵,使之知其上之所以驅(qū)之于戰(zhàn)者,凡皆以為我也。是以樂其戰(zhàn)而甘其死。至于其戰(zhàn)也,務(wù)勝敵而不務(wù)得財。其賞也,發(fā)公室而行之于廟,使其利不在于殺人。是故其民不志于好戰(zhàn)。夫然后可以作之于安居之中,而休之于爭奪之際。可與安,可與危,而不可與亂。此天下之勢也。

  子思論

  昔者夫子之文章,非有意于為文,是以未嘗立論也。所可得而言者,唯其歸于至當(dāng),斯以為圣人而已矣。

  夫子之道,可由而不可知,可言而不可議。此其不爭為區(qū)區(qū)之論,以開是非之端,是以獨得不廢,以與天下后世為仁義禮樂之主。夫子既沒,諸子之欲為書以傳于后世者,其意皆存乎為文,汲汲乎惟恐其汩沒而莫吾知也,是故皆喜立論。論立而爭起。自孟子之后,至于荀卿、揚雄,皆務(wù)為相攻之說,其余不足數(shù)者紛紜于天下。

  嗟夫!夫子之道,不幸而有老聃、莊周、楊朱、墨翟、田駢、慎到、申不害、韓非之徒,各持其私說以攻乎其外,天下方將惑之,而未知其所適從。奈何其弟子門人,又內(nèi)自相攻而不決。千載之后,學(xué)者愈眾,而夫子之道益晦而不明者,由此之故歟?

  昔三子之爭,起于孟子。孟子曰:“人之性善。”是以荀子曰:“人之性惡?!倍鴵P子又曰:“人之性,善惡混?!泵献蛹纫褤?jù)其善,是故荀子不得不出于惡。人之性有善惡而已,二子既已據(jù)之,是以揚子亦不得不出于善惡混也。為論不求其精,而務(wù)以為異于人,則紛紛之說,未可以知其所止。

  且夫夫子未嘗言性也,蓋亦嘗言之矣,而未有必然之論也。孟子之所謂性善者,皆出于其師子思之書。子思之書,皆圣人之微言篤論,孟子得之而不善用之,能言其道而不知其所以為言之名。舉天下之大,而必之以性善之論,昭昭乎自以為的于天下,使天下之過者,莫不欲援弓射之。故夫二子之為異論者,皆孟子之過也。

  若夫子思之論則不然,曰:“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雖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圣人之道,造端乎夫婦之所能行,而極乎圣人之所不能知。造端乎夫婦之所能行,是以天下無不可學(xué)。而極乎圣人之所不能知,是以學(xué)者不知其所窮。夫如是,則惻隱足以為仁,而仁不止于惻隱。羞惡足以為義,而義不止于羞惡。此不亦孟子之所以為性善之論歟!子思論圣人之道出于天下之所能行,而孟子論天下之人皆可以行圣人之道。此無以異者。而子思取必于圣人之道,孟子取必于天下之人。故夫后世之異議皆出于孟子。而子思之論,天下同是而莫或非焉。然后知子思之善為論也。

  孟子論

  昔者仲尼自衛(wèi)反魯,網(wǎng)羅三代之舊聞,蓋經(jīng)禮三百,曲禮三千,終年不能究其說。夫子謂子貢曰:“賜,爾以吾為多學(xué)而識之者歟?非也,予一以貫之?!碧煜驴嗥潆y而莫之能用也,不知夫子之有以貫之也。是故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法度禮樂刑政,與當(dāng)世之賢人君子百氏之書,百工之技藝,九州之內(nèi),四海之外,九夷八蠻之事,荒忽誕謾而不可考者,雜然皆列乎胸中,而有卓然不可亂者,此固有以一之也。是以博學(xué)而不亂,深思而不惑,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與于此?

  蓋嘗求之于六經(jīng),至于《詩》與《春秋》之際,而后知圣人之道,始終本末,各有條理。夫王化之本,始于天下之易行。天下固知有父子也,父子不相賊,而足以為孝矣。天下固知有兄弟也,兄弟不相奪,而足以為悌矣。孝悌足而王道備,此固非有深遠而難見,勤苦而難行者也。故《詩》之為教也,使人歌舞佚樂,無所不至,要在于不失正焉而已矣。雖然,圣人固有所甚畏也。一失容者,禮之所由廢也。一失言者,義之所由亡也。君臣之相攘,上下之相殘,天下大亂,未嘗不始于此道。是故《春秋》力爭于毫厘之間,而深明乎疑似之際,截然其有所必不可為也。不觀于《詩》,無以見王道之易。不觀于《春秋》,無以知王政之難。

  自孔子沒,諸子各以所聞著書,而皆不得其源流,故其言無有統(tǒng)要,若孟子,可謂深于《詩》而長于《春秋》者矣。其道始于至粗,而極于至精。充乎天地,放乎四海,而毫厘有所必計。至寬而不可犯,至密而可樂者,此其中必有所守,而后世或未之見也。

  且孟子嘗有言矣:“人能充其無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勝用也。人能充其無欲為穿窬之心,而義不可勝用也。士未可以言而言,是以言饣舌之也。可以言而不言。是以不言饣舌之也。是皆穿窬之類也?!蔽ㄆ洳粸榇疽?,而義至于不可勝用。唯其未可以言而言、可以言而不言也,而其罪遂至于穿窬。故曰:其道始于至粗,而極于至精。充乎天地,放乎四海,而毫厘有所必計。嗚呼,此其所以為孟子歟!后之觀孟子者,無觀之他,亦觀諸此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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