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一百五·志林十三條·論古

東坡全集 作者:(宋)蘇軾撰


  武王非圣人

  武王克殷,以殷遺民封紂子武庚祿父,使其弟管叔鮮、蔡叔度相祿父治殷。武王崩,祿父與管、蔡作亂,成王命周公誅之,而立微子于宋。蘇子曰:武王非圣人也。昔孔子蓋罪湯、武,顧自以為殷之子孫而周人也,故不敢,然數(shù)致意焉,曰:大哉,巍巍乎,堯、舜也!“禹,吾無間然”。其不足于湯、武也亦明矣,曰:“武盡美矣,未盡善也。”又曰:“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伯夷、叔齊之于武王也,蓋謂之弒君,至恥之不食其栗,而孔子予之,其罪武王也甚矣。此孔氏之家法也,世之君子茍自孔氏,必守此法。國之存亡,民之死生,將于是乎在,其孰敢不嚴?而孟軻始亂之,曰:“吾聞武王誅獨夫紂,未聞弒君也?!弊允菍W者以湯、武為圣人之正若當然者,皆孔氏之罪人也。使當時有良史如董狐者,南巢之事必以叛書,牧野之事必以弒書。而湯、武仁人也,必將為法受惡。周公作《無逸》曰:“殷王中宗,及高宗,及祖甲,及我周文王,茲四人迪哲。”上不及湯,下不及武王,亦以是哉?文王之時,諸侯不求而自至,是以受命稱王,行天子之事,周之王不王,不計紂之存亡也。使文王在,必不伐紂,紂不見伐而以考終,或死于亂,殷人立君以事周,命為二王后以祀殷,君臣之道,豈不兩全也哉!武王觀兵于孟津而歸,紂若改過,否則殷人改立君,武王之待殷亦若是而已矣。天下無王,有圣人者出而天下歸之,圣人所以不得辭也。而以兵取之,而放之,而殺之,可乎?漢末大亂,豪杰并起。荀文若,圣人之徒也,以為非曹操莫與定海內(nèi),故起而佐之。所以與操謀者,皆王者之事也,文若豈教操反者哉?以仁義救天下,天下既平,神器自至,將不得已而受之,不至不取也,此文王之道,文若之心也。及操謀九錫,則文若死之,故吾嘗以文若為圣人之徒者,以其才似張子房而道似伯夷也。殺其父,封其子,其子非人也則可,使其子而果人也,則必死之。楚人將殺令尹子南,子南之子棄疾為王馭士,王泣而告之。既殺子南,其徒曰:“行乎?”曰:“吾與殺吾父,行將焉入?”“然則臣王乎?”曰:“棄父事仇,吾弗忍也!”遂縊而死。武王親以黃鉞誅紂,使武庚受封而不叛,豈復人也哉?故武庚之必叛,不待智者而后知也。武王之封,蓋亦有不得已焉耳。殷有天下六百年,賢圣之君六七作,紂雖無道,其故家遺民未盡滅也。三分天下有其二,殷不伐周,而周伐之,誅其君,夷其社稷,諸侯必有不悅者,故封武庚以慰之,此豈武之意哉?故曰:武王非圣人也。

  周東遷失計

  太史公曰:“學者皆稱周伐紂,居洛邑,其實不然。武王營之,成王使召公卜居九鼎焉,而周復都豐、鎬。至犬戎敗幽王,周乃東徙于洛?!碧K子曰:周之失計,未有如東遷之繆者也。自平王至于亡,非有大無道者也。AA85王AA85音茲,即靈王之神圣,諸侯服享,然終以不振,則東遷之過也。昔武王克商,遷九鼎于洛邑,成王、周公復增營之,周公既沒,蓋君陳、畢公更居焉,以重王室而已,非有意于遷也。周公欲葬成周,而成王葬之畢,此豈有意于遷哉?今夫富民之家,所以遺其子孫者,田宅而已。不幸而有敗,至于乞假以生可也,然終不可議田宅。今平王舉文、武、成、康之業(yè)而大棄之,此一敗而粥田宅者也。夏、商之王,皆五六百年,其先王之德無以過周,而后王之敗亦不減幽、厲,然至于桀、紂而后亡。其未亡也,天下宗之,不如東周之名存而實亡也。是何也?則不粥田宅之效也。盤庚之遷也,復殷之舊也。古公遷于岐,方是時,周人如狄人也,逐水草而居,豈所難哉?衛(wèi)文公東徙渡河,恃齊而存耳。齊遷臨,晉遷于絳、于新田,皆其盛時,非有所畏也。其余避寇而遷都,未有不亡;雖不即亡,未有能復振者也。春秋時楚大饑,群蠻叛之,申、息之北門不啟。楚人謀徙于阪高,賈曰:“不可。我能往,寇亦能往。”于是乎以秦人巴人滅庸,而楚始大。蘇峻之亂,晉幾亡矣,宗廟宮室盡為灰燼。溫嶠欲遷都豫章,三吳之豪欲遷會稽,將從之矣,獨王導不可,曰:“金陵,王者之都也。王者不以豐儉移都,若弘衛(wèi)文大帛之冠,何適而不可?不然,雖樂土為墟矣。且北寇方強,一旦示弱,竄于蠻越,望實皆喪矣!”乃不果遷,而晉復安。賢哉導也,可謂能定大事矣!嗟夫,平王之初,周雖不如楚強,顧不愈于東晉之微乎?使平王有一王導,定不遷之計,收豐、鎬之遺民,修文、武、成、康之政,以形勢臨東諸侯,齊、晉雖強,未敢貳也,而秦何自霸哉?魏惠王畏秦,遷于大梁;楚昭王畏吳,遷于若阝;頃襄王畏秦,遷于陳;考烈王畏秦,遷于壽春:皆不復振,有亡征焉。東漢之末,董卓劫帝遷于長安,漢遂以亡。近世李景遷于豫章,亦亡。故曰:周之失計,未有如東遷之繆者也。

  秦拙取楚

  秦始皇帝十八年,取韓;二十二年,取魏;二十五年,取趙、取楚;二十六年,取燕、取齊,初并天下。蘇子曰:秦并天下,非有道也,特巧耳,非幸也。然吾以為巧于取齊而拙于取楚,其不敗于楚者,幸也。烏乎,秦之巧,亦創(chuàng)智伯而已。魏、韓肘足接而智伯死,秦知創(chuàng)智伯而諸侯終不知師韓、魏,秦并天下,不亦宜乎!齊涽王死,法章立,君王后佐之,秦猶伐齊也。法章死,王建立六年而秦攻趙,齊、楚救之,趙乏食,請粟于齊,而齊不予。秦遂圍邯鄲,幾亡趙。趙雖未亡,而齊之亡形成矣。秦人知之,故不加兵于齊者四十余年。夫以法章之才而秦伐之,建之不才而秦不伐,何也?太史公曰:“君王后事秦謹,故不被兵?!狈蚯赜⑻煜露?,豈以謹故置齊也哉!吾故曰“巧于取齊”者,所以慰齊之心而解三晉之交也。齊、秦不兩立,秦未嘗須臾忘齊也,而四十余年不加兵者,豈其情乎?齊人不悟而與秦合,故秦得以其間取三晉。三晉亡,齊蓋岌岌矣。方是時,猶有楚與燕也,三國合,猶足以拒秦。秦大出兵伐楚伐燕而齊不救,故二國亡,而齊亦虜不閱歲:如晉取虞、虢也,可不謂巧乎!二國既滅,齊乃發(fā)兵守西界,不通秦使。嗚呼,亦晚矣!秦初遣李信以二十萬人取楚,不克,乃使王翦以六十萬攻之,蓋空國而戰(zhàn)也。使齊有中主具臣知亡之無日,而掃境以伐秦,以久安之齊而入?yún)挶仗撝兀睬厝绶凑埔?。吾故曰“拙于取楚”。然則奈何曰:“古之取國者必有數(shù),如取齠齒也,必以漸,故齒脫而兒不知。”今秦易楚,以為齠齒也,可拔,遂抉其口,一拔而取之,兒必傷,吾指必嚙。故秦之不亡者,幸也,非數(shù)也。吳為三軍迭出以肄楚,三年而入郢。晉之平吳,隋之平陳,皆以是物也。惟苻堅不然,使堅知出此,以百倍之眾,為迭出之計,雖韓、白不能支,而況謝玄、牢之之流乎!吾以是知二秦之一律也:始皇幸,勝;而堅不幸耳。

  秦廢封建

  秦初并天下,丞相綰等言:“燕、齊、荊地遠,不置王無以鎮(zhèn)之,請立諸子。”始皇下其議,群臣皆以為便。廷尉斯曰:“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眾,然后屬疏遠,相攻擊如仇讎,諸侯更相誅伐,天子不能禁止。今海內(nèi)賴陛下神靈一統(tǒng),皆為郡縣,諸子功臣公賦稅重賞賜之,甚足易制。天下無異意,則安寧之術也,置諸侯不便。”始皇曰:“天下共苦戰(zhàn)斗不休,以有侯王。賴宗廟天下初定,又復立國,是樹兵也,求其寧息,豈不難哉!廷尉議是。”分天下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監(jiān)。蘇子曰:圣人不能為時,亦不失時。時非圣人之所能為也,能不失時而已。三代之興,諸侯無罪不可奪削,因而君之雖欲罷侯置守,可得乎?此所謂不能為時者也。周衰,諸侯相并,齊、晉、秦、楚皆千余里,其勢足以建侯樹屏。至于七國皆稱王,行天子之事,然終不封諸侯,不立強家世卿者,以魯三桓、晉六卿、齊田氏為戒也。久矣,世之畏諸侯之禍也,非獨李斯、始皇知之。始皇既并天下,分郡邑,置守宰,理固當然,如冬裘夏葛,時之所宜,非人之私智獨見也,所謂不失時者,而學士大夫多非之。漢高帝欲立六國后,張子房以為不可,世未有非之者,李斯之論與子房何異?世特以成敗為是非耳。高帝聞子房之言,吐哺罵酈生,知諸侯之不可復,明矣。然卒王韓、彭、英、盧,豈獨高帝,子房亦與焉。故柳宗元曰:“封建非圣人意也,勢也?!蔽糁摲饨ㄕ?,曹元首、陸機、劉頌,及唐太宗時魏征、李百藥、顏師古,其后有劉秩、杜佑、柳宗元。宗元之論出,而諸子之論廢矣,雖圣人復起,不能易也。故吾取其說而附益之,曰:凡有血氣必爭,爭必以利,利莫大于封建。封建者,爭之端而亂之始也。自書契以來,臣弒其君,子弒其父,父子兄弟相賊殺,有不出于襲封而爭位者乎?自三代圣人以禮樂教化天下,至刑措不用,然終不能已篡弒之禍。至漢以來,君臣父子相賊虐者,皆諸侯王子孫,其余卿大夫不世襲者,蓋未嘗有也。近世無復封建,則此禍幾絕。仁人君子,忍復開之歟?故吾以為李斯、始皇之言,柳宗元之論,當為萬世法也。

  論子胥種蠡

  越既滅吳,范蠡以為句踐為人長頸烏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逸樂,乃以其私徒屬浮海而行,至于齊。以書遺大夫種曰:“蜚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子可以去矣!”蘇子曰:范蠡獨知相其君而已,以吾相蠡,蠡亦烏喙也。夫好貨,天下之賤士也,以蠡之賢,豈聚斂積財者?何至耕于海濱,父子力作,以營千金,屢散而復積,此何為者哉?豈非才有余而道不足,故功成名遂身退,而心終不能自放者乎?使句踐有大度,能始終用蠡,蠡亦非清凈無為而老于越者也,故曰“蠡亦烏喙也”。魯仲連既退秦軍,平原君欲封連,以千金為壽。笑曰:“所貴于天下士者,為人排難解紛而無所取也。即有取,是商賈之事,連不忍為也?!彼烊?,終身不復見,逃隱于海上。曰:“吾與富貴而詘于人,寧貧賤而輕世肆志焉!”使范蠡之去如魯連,則去圣人不遠矣。嗚呼,春秋以來,用舍進退未有如蠡之全者,而不足于此,吾以是累嘆而深悲焉。子胥、種、蠡皆人杰,而揚雄,曲士也,欲以區(qū)區(qū)之學疵瑕此三人者:以三諫不去、鞭尸籍館為子胥之罪,以不強諫句踐而棲之會稽為種、蠡之過。雄聞古有三諫當去之說,即欲以律天下士,豈不陋哉!三諫而去,為人臣交淺者言也,如宮之奇、AA86冶乃可耳。至如子胥,吳之宗臣,與國存亡者也,去將安往哉?百諫不聽,繼之以死可也??鬃尤ヴ?,未嘗一諫,又安用三?父不受誅,子復仇,禮也。生則斬首,死則鞭尸,發(fā)其至痛,無所擇也。是以昔之君子皆哀而恕之,雄獨非人子乎?至于籍館,闔閭與群臣之罪,非子胥意也。句踐困于會稽,乃能用二子,若先戰(zhàn)而強諫以死之,則雄又當以子胥之罪罪之矣。此皆兒童之見,無足論者,不忍三子之見誣,故為之言。

  論魯三桓

  魯定公十三年,孔子言于公曰:“臣無藏甲,大夫無百雉之城?!笔怪儆蔀榧臼显祝瑢櫲?。于是叔孫氏先墮后阝。季氏將墮費,公山不狃、叔孫輒率費人襲公。公與三子入于季氏之宮,孔子命申句須、樂頎下伐之,費人北,二子奔齊,遂墮費。將墮成,公斂處父以成叛,公圍成,弗克?;蛟唬骸按?,孔子之為政也,亦危而難成矣!”孔融曰:“古者王畿千里,寰內(nèi)不封建諸侯?!辈懿僖善湔摻u廣,遂殺融。融特言之耳,安能為哉?操以為天子有千里之畿,將不利己,故殺之不旋踵。季氏親逐昭公,公死于外,從公者皆不敢入,雖子家羈亦亡。季氏之忌刻忮害如此,雖地勢不及曹氏,然君臣相猜,蓋不減操也,孔子安能以是時墮其名都而出其藏甲也哉!考于《春秋》,方是時三桓雖若不悅,然莫能違孔子也。以為孔子用事于魯,得政與民,三桓畏之歟?則季桓子之受女樂也,孔子能卻之矣。彼婦之口可以出走,是孔子畏季氏,季氏不畏孔子也。孔子蓋始修其政刑,以俟三桓之隙也哉?蘇子曰:此孔子之所以圣也。蓋田氏、六卿不服,則齊、晉無不亡之道;三桓不臣,則魯無可治之理??鬃又糜谑?,其政無急于此者矣。彼晏嬰者亦知之,曰:“田氏之僭,惟禮可以已之。在禮,家施不及國,大夫不收公利?!饼R景公曰:“善哉,吾今而后知禮之可以為國也!”嬰能知之而不能為之,嬰非不賢也,其浩然之氣,以直養(yǎng)而無害,塞乎天地之間者,不及孔、孟也??鬃右粤b旅之臣得政期月,而能舉治世之禮,以律亡國之臣,墮名都,出藏甲,而三桓不疑其害己,此必有不言而信,不怒而威者矣??鬃又ヒ娪谛惺?,至此為無疑也。嬰之用于齊也,久于孔子,景公之信其臣也,愈于定公,而田氏之禍不少衰,吾是以知孔子之難也??鬃右园Ч曜洌哪?,陳恒弒其君,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請討之!”吾是以知孔子之欲治列國之君臣,使如《春秋》之法者,至于老且死而不忘也?;蛟唬骸翱鬃又Чc三子之必不從,而以禮告也歟?”曰:否,孔子實欲伐齊??鬃蛹雀姘Ч?,公曰:“魯為齊弱久矣,子之伐之,將若之何?”對曰:“陳恒弒其君,民之不予者半。以魯之眾,加齊之半,可克也?!贝素M禮告而已哉?哀公患三桓之逼,嘗欲以越伐魯而去之。夫以蠻夷伐國,民不予也,皋如、出公之事,斷可見矣,豈若從孔子而伐齊乎?若從孔子而伐齊,則凡所以勝齊之道,孔子任之有余矣。既克田氏,則魯之公室自張,三桓不治而自服也,此孔子之志也。

  司馬遷二大罪

  商鞅用于秦,變法定令,行之十年,秦民大悅,道不拾遺,山無盜賊,家給人足,民勇于公戰(zhàn),怯于私斗。秦人富強,天子致胙于孝公,諸侯畢賀。蘇子曰:此皆戰(zhàn)國之游士邪說詭論,而司馬遷暗于大道,取以為史。吾嘗以為遷有大罪二,其先黃、老,后《六經(jīng)》,退處士,進奸雄,蓋其小小者耳。所謂大罪二,則論商鞅、桑弘羊之功也。自漢以來,學者恥言商鞅、桑弘羊,而世主獨甘心焉,皆陽諱其名而陰用其實,甚者則名實皆宗之,庶幾其成功,此則司馬遷之罪也。秦固天下之強國,而孝公亦有志之君也,修其政刑十年,不為聲色畋游之所敗,雖微商鞅,有不富強乎?秦之所以富強者,孝公務本力穡之效,非鞅流血刻骨之功也。而秦之所以見疾于民,如豺虎毒藥,一夫作難而子孫無遺種,則鞅實使之。至于桑弘羊,斗筲之才,穿窬之智,無足言者,而遷稱之,曰:“不加賦而上用足?!鄙坪?,司馬光之言也!曰:“天下安有此理?天地所生財貨百物,止有此數(shù),不在民則在官,譬如雨澤,夏澇則秋旱。不加賦而上用足,不過設法侵奪民利,其害甚于加賦也。”二子之名在天下者,如蛆蠅糞穢也,言之則污口舌,書之則污簡牘。二子之術用于世者,滅國殘民覆族亡軀者相踵也,而世主獨甘心焉,何哉?樂其言之便己也。夫堯、舜、禹,世主之父師也;諫臣拂士,世主之藥石也;恭敬慈儉、勤勞憂畏,世主之繩約也。今使世主日臨父師而親藥石、履繩約,非其所樂也。故為商鞅、桑弘羊之術者,必先鄙堯笑舜而陋禹也,曰:“所謂賢主,專以天下適己而已”,此世主之所以人人甘心而不悟也。世有食鐘乳烏喙而縱酒色,所以求長年者,蓋始于何晏。晏少而富貴,故服寒食散以濟其欲,無足怪者。彼其所為,足以殺身滅族者日相繼也,得死于寒食散,豈不幸哉!而吾獨何為效之?世之服寒食散,疽背嘔血者相踵也,用商鞅、桑弘羊之術,破國亡宗者皆是也。然而終不悟者,樂其言之美便,而忘其禍之慘烈也。

  論范增

  漢用陳平計,間疏楚君臣。項羽疑范增與漢有私,稍奪其權。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為之,愿賜骸骨歸卒伍!”歸未至彭城,疽發(fā)背死。蘇子曰:增之去,善矣,不去,羽必殺增,獨恨其不蚤耳。

  然則當以何事去?增勸羽殺沛公,羽不聽,終以此失天下,當于是去耶?曰:否。增之欲殺沛公,人臣之分也,羽之不殺,猶有君人之度也,增曷為以此去哉?《易》曰:“知幾其神乎!”《詩》曰:“相彼雨雪,先集維霰。”增之去,當以羽殺卿子冠軍時也。陳涉之得民也,以項燕、扶蘇;項氏之興也,以立楚懷王孫心。而諸侯叛之也,以弒義帝也。且義帝之立,增為謀主矣,義帝之存亡,豈獨為楚之盛衰,亦增之所以同禍福也,未有義帝亡而增獨能久存者也。羽之殺卿子冠軍也,是弒義帝之兆也。其弒義帝,則疑增之本心也,豈必待陳平哉!物必先腐也而后蟲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后讒入之,陳平雖智,安能間無疑之主哉?

  吾嘗論義帝,天下之賢主也。獨遣沛公入關而不遣項羽,識卿子冠軍于稠人之中,而擢以為上將,不賢而能如是乎?羽既矯殺卿子冠軍,義帝必不能堪,非羽殺帝,則帝殺羽,不待智者而后知也。增始勸項梁立義帝,諸侯以此服從,中道而弒之,非增之意也。夫豈獨非其意,將必力爭而不聽也。不用其言,殺其所立,項羽之疑增必自是始矣。方羽殺卿子冠軍,增與羽比肩而事義帝,君臣之分未定也。為增計者,力能誅羽則誅之,不能則去之,豈不毅然大丈夫也哉?增年已七十,合則留,不合則去,不以此時明去就之分,而欲依羽以成功,陋矣。雖然,增,高帝之所畏也,增不去,項羽不亡。嗚呼,增亦人杰也哉!

  游士失職之禍

  春秋之末,至于戰(zhàn)國,諸侯卿相皆爭養(yǎng)士。自謀夫說客、談天雕龍、堅白同異之流,下至擊劍扛鼎、雞鳴狗盜之徒,莫不賓禮,靡衣玉食以館于上者,何可勝數(shù)。越王句踐有君子六千人;魏無忌,齊田文,趙勝、黃歇、呂不韋,皆有客三千人;而田文招致任俠奸人六萬家于薛,齊稷下談者亦千人;魏文侯、燕昭王、太子丹,皆致客無數(shù)。下至秦、漢之間,張耳、陳余號多士,賓客廝養(yǎng)皆天下豪杰,而田橫亦有士五百人。其略見于傳記者如此,度其余,當倍官吏而半農(nóng)夫也。此皆奸民蠹國者,民何以支而國何以堪乎?蘇子曰:此先王之所不能免也。國之有奸也,猶鳥獸之有鷙猛,昆蟲之有毒螫也。區(qū)處條理,使各安其處,則有之矣;鋤而盡去之,則無是道也。吾考之世變,知六國之所以久存而秦之所以速亡者,蓋出于此,不可以不察也。夫智、勇、辨、力,此四者皆天民之秀杰者也,類不能惡衣食以養(yǎng)人,皆役人以自養(yǎng)者也,故先王分天下之貴富與此四者共之。此四者不失職,則民靖矣。四者雖異,先王因俗設法,使出于一:三代以上出于學,戰(zhàn)國至秦出于客,漢以后出于郡縣吏,魏、晉以來出于九品中正,隋、唐至今出于科舉,雖不盡然,取其多者論之。六國之君虐用其民,不減始皇、二世,然當是時百姓無一人叛者,以凡民之秀杰者多以客養(yǎng)之,不失職也。其力耕以奉上,皆椎魯無能為者,雖欲怨叛,而莫為之先,此其所以少安而不即亡也。始皇初欲逐客,因李斯之言而止。既并天下,則以客為無用,于是任法而不任人,謂民可以恃法而治,謂吏不必才取,能守吾法而已。故墮名城,殺豪杰,民之秀異者散而歸田畝。向之食于四公子、呂不韋之徒者,皆安歸哉?不知其能槁項黃馘以老死于布褐乎?抑將輟耕太息以俟時也?秦之亂雖成于二世,然使始皇知畏此四人者,有以處之,使不失職,秦之亡不至若是速也。縱百萬虎狼于山林而饑渴之,不知其將噬人,世以始皇為智,吾不信也。楚、漢之禍,生民盡矣,豪杰宜無幾,而代相陳從車千乘,蕭、曹為政,莫之禁也。至文、景、武之世,法令至密,然吳王濞、淮南、梁王、魏其、武安之流,皆爭致賓客,世主不問也。豈懲秦之禍,以為爵祿不能盡縻天下士,故少寬之,使得或出于此也耶?若夫先王之政則不然,曰:“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眴韬簦素M秦、漢之所及也哉!

  趙高李斯

  秦始皇帝時,趙高有罪,蒙毅案之,當死,始皇赦而用之。長子扶蘇好直諫,上怒,使北監(jiān)蒙恬兵于上郡。始皇東游會稽,并海走瑯琊,少子胡亥、李斯、蒙毅、趙高從。道病,使蒙毅還禱山川,未反而上崩。李斯、趙高矯詔立胡亥,殺扶蘇、蒙恬、蒙毅,卒以亡秦。蘇子曰:始皇制天下輕重之勢,使內(nèi)外相形以禁奸備亂者,可謂密矣。蒙恬將三十萬人,威振北方,扶蘇監(jiān)其軍,而蒙毅侍帷幄為謀臣,雖有大奸賊,敢睥睨其間哉?不幸道病,禱祠山川尚有人也,而遣蒙毅,故高、斯得成其謀。始皇之遣毅,毅見始皇病,太子未立而去左右,皆不可以言智。然天之亡人國,其禍敗必出于智所不及。圣人為天下,不恃智以防亂,恃吾無致亂之道耳。始皇致亂之道,在用趙高。夫閹尹之禍,如毒藥猛獸,未有不裂肝碎膽者也。自書契以來,惟東漢呂強、后唐張承業(yè)二人號稱善良,豈可望一二于千萬,以致必亡之禍哉?然世主皆甘心而不悔,如漢桓、靈,唐肅、代,猶不足深怪,始皇、漢宣皆英主,亦湛于趙高、恭、顯之禍。彼自以為聰明人杰也,奴仆熏腐之余何能為,及其亡國亂朝,乃與庸主不異。吾故表而出之,以戒后世人主如始皇、漢宣者。或曰:“李斯佐始皇定天下,不可謂不智。扶蘇親始皇子,秦人戴之久矣,陳勝假其名猶足以亂天下,而蒙恬持重兵在外,使二人不即受誅而復請之,則斯、高無遺類矣。以斯之智而不慮此,何哉?”蘇子曰:嗚呼,秦之失道,有自來矣,豈獨始皇之罪?自商鞅變法,以誅死為輕典,以參夷為常法,人臣狼顧脅息,以得死為幸,何暇復請!方其法之行也,求無不獲,禁無不止,鞅自以為軼堯、舜而駕湯、武矣。及其出亡而無所舍,然后知為法之弊。夫豈獨鞅悔之,秦亦悔之矣。荊軻之變,持兵者熟視始皇環(huán)柱而走,莫之救者,以秦法重故也。李斯之立胡亥,不復忌二人者,知威令之素行,而臣子不敢復請也。二人之不敢請,亦知始皇之鷙悍而不可回也,豈料其偽也哉?周公曰:“平易近民,民必歸之?!笨鬃釉唬骸坝幸谎远梢越K身行之,其‘恕’矣乎?”夫以忠恕為心而以平易為政,則上易知而下易達,雖有賣國之奸,無所投其隙,倉卒之變,無自發(fā)焉。然其令行禁止,蓋有不及商鞅者矣,而圣人終不以彼易此。商鞅立信于徙木,立威于棄灰,刑其親戚師傅,積威信之極。以及始皇,秦人視其君如雷電鬼神,不可測也。古者公族有罪,三宥然后制刑。今至使人矯殺其太子而不忌,太子亦不敢請,則威信之過也故。夫以法毒天下者,未有不反中其身及其子孫者也。漢武與始皇,皆果于殺者也,故其子如扶蘇之仁,則寧死而不請,如戾太子之悍,則寧反而不訴,知訴之必不察也。戾太子豈欲反者哉?計出于無聊也。故為二君之子者,有死與反而已。李斯之智,蓋足以知扶蘇之必不反也。吾又表而出之,以戒后世人主之果于殺者。

  攝主

  魯隱公元年,不書即位,攝也。歐陽子曰:“隱公非攝也。使隱而果攝也,則《春秋》不書為公,《春秋》書為公,則隱非攝,無疑也?!碧K子曰:非也?!洞呵铩罚攀芬?,隱攝而桓弒,著于史也詳矣。周公攝而克復子者也,以周公薨,故不稱王。隱公攝而不克復子者也,以魯公薨,故稱公。史有謚,國有廟,《春秋》獨得不稱公乎?然則隱公之攝也,禮歟?曰:禮也。何自聞之?曰:聞之孔子。曾子問曰:“君薨而世子生,如之何?”孔子曰:“卿大夫士從攝主北面于西階南。”何謂攝主?曰:古者天子諸侯卿大夫之世子未生而死,則其弟若兄弟之子次當立者為攝主。子生而女也,則攝主立;男也,則攝主退。此之謂攝主,古之人有為之者,季康子是也。季桓子且死,命其臣正常曰:“南孺子之子男也,則以告而立之;女也,則肥也可?!被缸幼洌底蛹次?。既葬,康子在朝。南氏生男,正常載以如朝,告曰:“夫子有遺言,命其圉臣曰:‘南氏生男,則以告于君與大夫而立之。’今生矣,男也,敢告?!笨底诱埻???底又^攝主,古之道也,孔子行之。自秦、漢以來不修是禮也,而以母后攝??鬃釉唬骸拔┡优c小人為難養(yǎng)也?!笔古c聞外事且不可,曰:“牝雞之晨,惟家之索”,而況可使攝位而臨天下乎?女子為政而國安,惟齊之君王后、吾宋之曹、高、向也,蓋亦千一矣。自東漢馬、鄧不能無譏,而漢呂后、魏胡武靈、唐武氏之流,蓋不勝其亂,王莽、楊堅遂因以易姓。由此觀之,豈若攝主之庶幾乎?使母后而可信也,攝主亦可信也,若均之不可信,則攝主取之,猶吾先君之子孫也,不猶愈于異姓之取哉?或曰:“君薨,百官總己以聽于冢宰三年,安用攝主?”曰:非此之謂也。嗣天子長矣,宅憂而未出令,則以禮設冢宰。若太子未生,生而弱,未能君也,則三代之禮,孔子之學,決不以天下付異姓,其付之攝主也。夫豈非禮而周公行之歟?故隱公亦攝主也。鄭玄,儒之陋者也,其傳“攝主”也,曰:“上卿代君聽政者也。”使子生而女,則上卿豈繼世者乎?蘇子曰:攝主,先王之令典,孔子之法言也。而世不知,習見母后之攝也,而以為當然。故吾不可不論,以待后世之君子。

  隱公不幸

  公子請殺桓公,以求太宰。隱公曰:“為其少故也,吾將授之矣。使營菟裘,吾將老焉?!秉顟?,反譖公于桓公而弒之。蘇子曰:盜以兵擬人,人必殺之,夫豈獨其所擬,途之人皆捕擊之矣。途之人與盜非仇也,以為不擊則盜且并殺己也。隱公之智,曾不若是涂人也,哀哉!隱公,惠公繼室之子也,其為非嫡,與桓均耳,而長于桓。隱公追先君之志而授國焉,可不謂仁人乎?惜乎其不敏于智也。使隱公誅而讓桓,雖夷、齊何以尚茲?驪姬欲殺申生而難里克,則施優(yōu)來之;二世欲殺扶蘇而難李斯,則趙高來之。此二人所行相同,而其受禍亦不少異:里克不免于惠公之誅,李斯不免于二世之戮,皆無足哀者。吾獨表而出之,為世戒。君子之為仁義也,非有計于利害,然君子之所為,義利常兼,而小人反是。李斯聽趙高之謀,非其本意,獨畏蒙氏之奪其位,故俛而聽高。使斯聞高之言,即召百官、陳六師而斬之,其德于扶蘇,豈有既乎?何蒙氏之足憂!釋此不為,而具五刑于市,非下愚而何!嗚呼,亂臣賊子猶蝮蛇也,其所螫草木猶足以殺人,況其所噬嚙者歟?鄭小同為高貴鄉(xiāng)公侍中,嘗詣司馬師,師有密疏未屏也,如廁還,問小同:“見吾疏乎?”曰:“不見?!睅熢唬骸皩幬邑撉洌瑹o卿負我。”遂鴆之。王允之從王敦夜飲,辭醉先寢。敦與錢鳳謀逆,允之已醒,悉聞其言,慮敦疑己,遂大吐,衣面皆污。敦果照視之,見允之臥吐中,乃已。哀哉小同,殆哉岌岌乎,允之也!孔子曰:“危邦不入,亂邦不居”,有由也夫!吾讀史得隱公、里克、李斯、鄭小同、王允之五人,感其所遇禍福如此,故特書其事,后之君子可以覽觀焉。

  七德八戒

  鄭太子華言于齊恒公,請去三族而以鄭為內(nèi)臣,公將許之,管仲不可。公曰:“諸侯有討于鄭,未捷,茍有釁,從之不亦可乎?”管仲曰:“君若綏之以德,加之以訓辭,而率諸侯以討鄭,鄭將覆亡之不暇,豈敢不懼?若總其罪人以臨之,鄭有辭矣?!惫o子華,鄭伯乃受盟。蘇子曰:大哉,管仲之相桓公也!辭子華之請而不違曹沫之盟,皆盛德之事也,齊可以王矣。恨其不學道,不自誠意正身以刑其國,使家有三歸之病而國有六嬖之禍,故桓公不王,而孔子小之。然其予之也亦至矣,曰:“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曰:“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孟子蓋過矣。吾讀《春秋》以下史而得七人焉,皆盛德之事,可以為萬世法,又得八人焉,皆反是,可以為萬世戒,故具論之。太公之治齊也,舉賢而上功。周公曰:“后世必有篡弒之臣”,天下誦之,齊其知之矣。田敬仲之始生也,周史筮之,其奔齊矣,齊懿氏卜之,皆知其當有齊國也。篡弒之疑,蓋萃于敬仲矣,然桓公、管仲不以是廢之,乃欲以為卿,非盛德能如此乎?故吾以為楚成王知晉之必霸而不殺重耳,漢高祖知東南之必亂而不殺吳王濞,晉武帝聞齊王攸之言而不殺劉元海,苻堅信王猛而不殺慕容垂,唐明皇用張九齡而不殺安祿山,皆盛德之事也。而世之論者,則以為此七人者皆失于不殺以啟亂,吾以謂不然。七人者皆自有以致敗亡,非不殺之過也。齊景公不繁刑重賦,雖有田氏,齊不可??;楚成王不用子玉,雖有晉文公,兵不??;漢景帝不害吳太子,不用晁錯,雖有吳王濞,無自發(fā);晉武帝不立孝惠,雖有劉元海,不能亂;苻堅不貪江左,雖有慕容垂,不能叛;明皇不用李林甫、楊國忠,雖有安祿山,亦何能為?秦之由余,漢之金日,唐之李光弼、渾之流,皆蕃種也,何負于中國哉?而獨殺元海、祿山!且夫自今而言之,則元海、祿山死有余罪,自當時而言之,則不免為殺無罪。豈有天子殺無罪而不得罪于天者?上失其道,途之人皆敵國也,天下豪杰其可勝既乎?漢景帝以鞅鞅而殺周亞夫,曹操以名重而殺孔融,晉文帝以臥龍而殺嵇康,晉景帝亦以名重而殺夏侯玄,宋明帝以族大而殺王,齊后主以謠言而殺斛律光,唐太宗以讖而殺李君羨,武后以謠言而殺裴炎,世皆以為非也。此八人者,當時之慮豈非憂國備亂,與憂元海、祿山者同乎?久矣,世之以成敗為是非也!故夫嗜殺人者,必以鄧侯不殺楚子為口實。以鄧之微,無故殺大國之君,使楚人舉國而仇之,其亡不愈速乎?吾以謂為天下如養(yǎng)生,憂國備亂如服藥:養(yǎng)生者不過慎起居飲食,節(jié)聲色而已,節(jié)慎在未病之前,而服藥于已病之后。今吾憂寒疾而先服烏喙,憂熱疾而先服甘遂,則病未作而藥殺人矣。彼八人者,皆未病而服藥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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