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五

廉介

玉堂叢語 作者:(明)焦竑撰


  宋潛溪臨財廉,嘗大書于門曰:‘寧可忍餓而死,不可茍利而生。’君子以為名言。權(quán)要非其人,雖置金滿橐,一字不肯,縱與之,亦不受饋。日本使奉敕請文,以百金為獻,先生卻不受。上以問先生,先生對曰:‘天朝侍從之臣而受小夷金,非所以崇國體也。’(行狀)

  張洪,洪武間以明經(jīng)薦,授靖江王府教授。永樂元年擢行人,奉使日本,卻其饋金,二年,復(fù)使遼東,修茶政于蕃界,亦不受饋。時緬甸宣慰那羅塔殺孟養(yǎng)宣慰刁木旦,并其地,命洪赍詔責(zé)還所侵地,立孟養(yǎng)后。塔不服,凡六往,始聽命。塔欲毒之,服其誠信,乃已。

  廖欽經(jīng)河內(nèi),休于途,民見之,曰:‘是我昔日父也?!H曰:‘我商人,非爾父。’于是聚老少爭識公,乃羅拜于前,公不能隱,競持酒肴相慰藉。明日,各持縑以遺公,須臾,裒數(shù)百匹。公辭不受,民曰:‘父有德于我,欲報無所,今父幸涉我境,持此以報父,愿卒受之?!唬骸液蔚掠谌??縱汝德我,何不愛我以德乎?茍以所贐為可受,則昔之所為,不過沽名以覬今日之利,我豈受哉!’民益懇請受。公揣知其意牢不可卻,一夕不告而去。其所行類如此。

  吳溥在翰林及國學(xué)二十余年,操守如一日,未嘗一涉足權(quán)貴人之門,權(quán)貴人亦莫之知也?;蚰钿呔么尾贿w,勸其少貶者,答曰:‘遇不遇,命也,吾知安命而已,安能枉己哉!’天下之為士者皆高之。家素貧,而篤于義,故人有遺孤、貧無依者,輒賑給不吝。及卒,無以為斂云。子與弼,以道學(xué)聞于時,亦古樸有父風(fēng)。天順中,以隱士征,授左春坊諭德,不拜。學(xué)者稱為康齋先生。(南雍志)

  張以寧清潔自守,所居蕭然,未嘗營財產(chǎn),其奉使也,襆被而往。臨終時有詩云:‘覆身惟有黔婁被,垂橐都無陸賈金。’有詩文數(shù)十卷,號翠屏集。

  黎文僖淳性耿介,門生尹華亭以云布寄淳,不受,責(zé)之曰:‘古之為令,拔葵藝麻,今之為令,織布添花,吾不用妖服也?!?br/>
  高谷官至臺鼎,家業(yè)蕭然,敝廬瘠田,僅足衣食,身沒未幾,子孫貧窶。方毅廉潔,卓然有古大臣之風(fēng)。

  上即位,當頒詔外國,江西劉璟以侍講使交南,時交人吞占城,侵緬甸,或難其行。劉毅然上道,攜二仆由南寧直抵其境。交人駴曰:‘昔之人皆航海來,揚檣蔽洋,貿(mào)重易奇。今豈自天下耶,何其簡速也!’奉迎館候,視昔倍恭,陪臣拜跪,劉據(jù)大明集禮之文受之,不與交一語。至之日頒詔,明日宴畢即行。王大驚曰:‘一國生靈,命緣天使?!吗佭z豐腆倍昔,金珠犀象珍玩甚多,劉一不顧。復(fù)令陪臣要于路,期必致之。劉復(fù)書,示以初入關(guān)詩:‘咫尺天威誓肅將,寸心端不愧蒼蒼。歸裝若有關(guān)南物,一任關(guān)神降百殃?!蝗艘婢淬ぃ才愠既胫x表,有‘朝臣清白’之語云。

  端木孝文,溧水人,尚書以善子,與弟孝思皆以儒士起家,孝文為翰林待詔,孝思為翰林侍書,先后使朝鮮,以清節(jié)為遠人所服,立雙清館。(應(yīng)天府志)

  尚書童公軒性寡合,不妄取予,居南京時,家人衣食或不給,惟三原王公饋以米及白金,或不受。毗陵王尚書知其介,不敢致饋,值有持禮幣求文者,因謂曰:‘童公之文勝余,令人導(dǎo)汝往求之?!羷t童公問其人曰:‘汝自來乎?抑有使之者乎?’其人以實對,遂卻而不納。其介如此。(濯纓亭筆記)

  成化丁酉,王端毅公恕來巡撫云南,不挈僮仆,惟行灶一,竹食籮一,服無紗羅,日給惟豬肉一斤,乳豆二塊,菜一束,醬醋水皆取主家結(jié)狀,更無所供。其告示云‘欲攜家僮隨行,恐致子民嗟怨,是以不恤衰老,單身自來。意在潔己奉公,豈肯縱人壞事’云云。人皆錄辭而焚香禮之。

  王恕以中丞撫兩浙,致政,朝廷命馳驛還鄉(xiāng)。公每至驛旁,先命夫人與家眾投宿民居,然后單騎赴驛,官吏固請同寓,公辭之。一切饋遺不受。

  三原王公為吏書,署于門曰:‘宋人有言,受任于朝者,以饋及門為恥,受任于外者,以苞苴入都為羞。今動曰贄儀,而不羞于入,我寧不自恥哉!’一時帖然。使非真誠積久而孚,亦自不敢書之,適足以增多口矣。

  何淡所撰李充嗣墓志銘,贊曰:‘嗟乎,貪夫狥財,烈士狥名,余嘗悼夫世之狥財者之眾,而狥名者何少也?前數(shù)十載,吾廣士大夫多以富為諱,爭自灑濯,以免公議。及余接世務(wù)以來,聞人仕,眾必問曰:“好衙門否?”聞人退,眾必問曰“有收拾否?”且耀金珠廣田宅以驕里閭者,世不以為過也。夫勢大則用奢,父驕則子汰,卒之顛覆,而后知財為禍梯,亦已晚矣。充嗣之名,乃今知之,為其廉也。居官廉,故蒞事公,蒞事公,故民愛敬,民愛敬,故功業(yè)昭,功業(yè)昭,故修名立,修名立,然后仁。孔子曰:“君子去仁,惡乎成名!”信哉?!?br/>
  東山劉公為廣東方伯時,廣中官庫有一項羨余錢,自來不上庫簿,舊任者皆公然取去,以充囊篋,相襲以為固然。公初至,發(fā)庫藏,適前任有遺下未盡將去者,庫吏以故事白,云不當附庫簿。公沉吟久之,乃大聲呼曰:‘劉大夏平日讀書做好人,如何遇此一事,沉吟許多時,誠有愧古人,非大丈夫也?!嗣粝じ讲荆髡тN,毫無所取云。(南岳集)

  正德初,兵書劉公大夏既謝政,逆瑾窘,摘以事遣官校逮系,檢其橐,惟俸給三十余金,公以與之,官校感涕不納。

  張尚書邦奇,李公東陽門人也。一日侍坐,有興化守者亦公門下士,以覲事至京,緘兩帕四扇,令從吏饋公。公曰:‘扇以染翰,固可,但多帕奈何?’吏頓首于庭。乃啟緘取扇,而歸其帕云。公致政后,邃庵楊閣老載酒肴過懷麓堂為壽,觴以金。公訝曰:‘公近亦有此器耶?’邃庵有慚色,自是不敢用以觴云。耿子曰:‘公仕宦五十余年,柄國且十有八年矣?!嵍撕喼^,公卒之日,不能治喪,門人故吏,醵金錢賻之,乃克葬。又謂,嘗過其門,蕭然四壁,不足當分宜輩一宴會之費云。彼時權(quán)珰狂猘,公卿鮮不受其螫者,而卒不敢有加于公。公豈有權(quán)術(shù)牢籠之哉!毋亦貞操潔履,有以服其心耳。

  梁儲冊封安南國王充正使,禮成,亟返,饋遺無所顧。持大體,不與陪臣倡和。

  景公旸,居官清約過甚,不異布衣時。每升監(jiān),乘一牝羸蹀蹀行,旁觀者若不能堪,旸自若。典簿饋公廩,私益以斛,公知之,歸其益,切讓之曰:‘吾雖貧,何相賊也?’懼謝而去。

  羅念庵曰:‘世以多欲病楊文襄,某獨知其廉介。’或曰:‘何?’曰:‘有故人饋寶珠一斗。受之,客既退,分勞左右,投之地,頃刻立盡。一生有以貧歸者,發(fā)囊助給,率數(shù)十金為常。夫為天下用財而不以私蓄,即比于一介不取可也。非廉介乎?’(念庵集)

  文征明家居,郡國守相連車騎,富商賈人珍寶填溢于里門外,不能博先生一赫虎。而先生所最慎者藩邸,其所絕不肯還往者中貴人,曰:‘此國家法也。’前是,周王以古鼎古鏡、徽王以金寶他珍貨值數(shù)百鎰贄,使者曰:‘王無所求于先生,慕先生耳,盍為一啟封?’先生遜謝曰:‘王賜也,啟之而后辭,不恭?!垢?。四夷貢道吳門者,望先生里而拜,以不得見先生為恨。

  每勛戚大臣病故,上遣諭祭,喪家輒厚幣為謝,習(xí)以為常。劉公春曰:‘以尚書而受其贈遺,豈惟輕己,如國體何!’故事,功臣襲爵表謝文皆禮部堂上分撰,謝以銀幣,悉卻之。其謹峻有守如此。

  國琛錄云:石公,澹約性成,躬躬自戢,位躋臺鼎,供具如寒素士。正德末造,侈局肇開,公不逐世好,亦不迥立異幟。嘉靖初入閣,嚴誡閽從,不濫交與,謁者以帕為儀見,則還贄。致政歸,行李奩配,不滿一輿。

  念庵羅公以修撰歸,道經(jīng)蕪湖,病亟,抽分項東甌為調(diào)醫(yī)藥。有揚賈犯重辟,愿獻千金求解,時公之舅為言于項,公聞,呼項曰:‘君子愛人以德,使我為清白鬼?!椡缕鋵崳?zé)項曰:‘我即死,君寧無俸可賻乎!’事乃寢。病間,舅申理前語,公驚曰:‘是大賈不活矣,項君必以我故而不脫之獄?!速O書謝項,因潛為解之。賈得生,不知為公力也。

  萬公士和與直指交無加禮,直指以為倨,銜之,欲巧詆以法。抵粵,悉取諸錢谷籍,稽公出納,無所得。則榜掠筦榷吏,屬誣引公,吏忍死不服曰:‘有之,萬公不應(yīng)飲粵地一勺水耳。’直指愈益怒,捃摭益亟。香山黃公佐家居養(yǎng)高,不可致,忽出謁直指,直指心喜己獨能致黃公也,自起迎黃公,黃公入揖曰:‘老夫跡不至公府久矣,今為萬公來,公即欲涅之,其人非可緇者?!敝感拟?,不敢出一語,事乃寢。公之饒時,唐先生贈以雙磁罌,曰:‘夫饒非乏磁,而吾以磁贈,知君不取磁于饒也?!溲浴?/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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