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卷一百二十 汲鄭列傳第六十胡平生 注譯 汲黯字長孺，濮陽人也。〔1〕其先有寵于古之衛(wèi)君?！?〕至黯七世，〔3〕世為卿大夫。黯以父任，〔4〕孝景時為太子洗馬，〔5〕以莊見憚。〔6〕孝景帝崩，太子即位，〔7〕黯為謁者。〔8〕東越相攻，〔9〕上使黯往視之。不至，至吳而還，〔10〕報曰：“越人相攻，固其俗然，不足以辱天子之使?！焙觾?nèi)失火，〔11〕延燒千余家，上使黯往視之。還報曰：“家人失火，屋比〔12〕延燒，不足憂也。臣過河南，〔13〕河南貧人傷水旱萬余家，或父子相食，臣謹(jǐn)以便宜，〔14〕持節(jié)發(fā)河南倉粟以振貧民?！?5〕臣請歸節(jié)，伏矯制之罪?！薄?6〕上賢而釋之，遷為滎陽令。〔17〕黯恥為令，病歸田里。上聞，乃召拜為中大夫?！?8〕以數(shù)切諫，〔19〕不得久留內(nèi)，〔20〕遷為東海太守。〔21〕黯學(xué)黃老之言，〔22〕治官理民，好清靜，擇丞史而任之。〔23〕其治，責(zé)大指而已，〔24〕不苛小。黯多病，臥閨內(nèi)不出?！?5〕歲余，東海大治。稱之。上聞，召以為主爵都尉，〔26〕列于九卿?！?7〕治務(wù)在無為而已，〔28〕弘大體，〔29〕不拘文法?！?0〕 【注釋】〔1〕“濮陽”，郡名，治所在今河南省濮陽縣西南?！?〕“古之衛(wèi)君”，指戰(zhàn)國時期衛(wèi)國的君主。戰(zhàn)國時衛(wèi)已淪為趙國的附庸，先貶號為“侯”，后更貶號為“君”，僅據(jù)有濮陽一地。〔3〕“七世”，《漢書》作“十世”。古隸“七”字中畫略短，與“十”字相似，后人常?；煜！?〕“黯以父任”，汲黯由父親保舉而作了郎官。漢代“任子令”規(guī)定：凡職位在二千石以上的官吏，服務(wù)滿三年的，都可以保舉自己的同胞兄弟或自己的兒子一人為郎?！?〕“太子洗馬”，官名，太子宮中的屬員，秩六百石。在太子外出時，騎馬擔(dān)任先導(dǎo)?！跋础?，讀為“先”，不作“洗滌”講，《漢書·百官公卿表》即作“先馬”?！?〕“莊”，莊重，嚴(yán)肅?！耙姟保硎颈粍?，相當(dāng)于“被”?！皯劇?，畏懼，音dàn。〔7〕“太子”，即武帝劉徹，景帝七年（公元前一五○年），被立為皇太子。公元前一四一年即位?！?〕“謁者”，郎中令屬官，掌接待賓客，通報傳達之事。〔9〕“東越相攻”，居住在今福建和浙江東南的閩越和東甌，于武帝建元三年（公元前一三八年）發(fā)生戰(zhàn)爭。事詳本書《東越列傳》?！?0〕“吳”，古地名，此指當(dāng)時會稽郡的吳縣，故地在今江蘇省吳縣?！?1〕“河內(nèi)”，河內(nèi)郡，轄境相當(dāng)于今河南省黃河以北及京漢鐵路以西（包括汲縣）地區(qū)，郡治在懷縣（今武陟西南）?！?2〕“屋比”，房屋毗連?！氨取?，挨著，并列?！?3〕“河南”，河南郡，轄境相當(dāng)于今河南省黃河以南的洛水、伊水下游，雙洎河、賈魯河上游及黃河以北的原陽縣，郡治在雒陽（今洛陽市東北）?！?4〕“便宜”，指方便靈活的辦法，不經(jīng)請示而見機行事。“便”，音biàn?！?5〕“節(jié)”，符節(jié)，用以作為憑證的東西?！罢瘛?，通“賑”，救濟?！?6〕“矯制”，漢律罪名之一，即偽造皇帝的命令，是很嚴(yán)重的罪行，依法要處以死刑。但是對于像收捕謀叛等不容先請示因而矯制的特殊情形，有變通的處理?！爸啤?，皇帝的命令?！?7〕“滎陽令”，滎陽縣令。滎陽縣，故地在今河南省滎陽縣東北，漢屬河南郡。〔18〕“中大夫”，官名，屬郎中令，掌論議。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一○四年）改為光祿大夫?！?9〕“數(shù)”，多次，屢次。音shuò?！扒兄G”，直率而擊中要害的勸諫?！?0〕“不得久留內(nèi)”，不能長久地在中央機構(gòu)里做官?！皟?nèi)”，皇宮，此指京官，與地方官相對。〔21〕“東?！?，漢郡名，秦時薛郡地，后稱郯郡，漢初改為東?？ぃ牼诚喈?dāng)于今山東費縣、臨沂、江蘇贛榆以南，山東棗莊、江蘇邳縣以東和江蘇宿遷、灌南以北地區(qū)，郡治在郯（今山東省郯城北）。〔22〕“黃老”，黃帝、老子，道家以黃、老為始祖，因此道家學(xué)說稱之為“黃老之言”?！?3〕“丞史”，丞和史都是太守的助理官吏，此處是泛指太守屬下各級官員。漢律規(guī)定，太守下置內(nèi)吏、史各一人，卒、史書佐各十人?！?4〕“大指”，即主旨、要旨，主要的意圖?！?5〕“閨”，內(nèi)室。“閨”本指一種小門；“”是旁門?！?6〕“主爵都尉”，原稱主爵中尉，掌列侯。景帝中六年（公元前一四四年）改為主爵都尉，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一○四年）更名右扶風(fēng)，治內(nèi)史右地，與左馮翊，京兆尹合為三輔。汲黯作主爵都尉時，尚未改為右扶風(fēng)?！?7〕“列于九卿”，漢初以奉常（后改太常）、郎中令、衛(wèi)尉、太仆、廷尉（后改大理）、典客（后改大行）、宗正、治粟內(nèi)史（后改大司農(nóng)）、少府為正九卿，中尉（后改執(zhí)金吾）、主爵都尉、內(nèi)史準(zhǔn)照九卿待遇，故云“列于九卿”?！?8〕“無為”，順應(yīng)自然，不加人為的干擾。這是道家思想的主旨，《老子》：“為無為，則無不治?！薄?9〕“弘大體”，《漢書》及本書《袁盎傳》皆作《引大體”，意思是抓大的主導(dǎo)的方面?！耙保龑?dǎo)，率領(lǐng)?！?0〕“文法”，法令條文。
黯為人性倨，少禮，面折，〔1〕不能容人之過。合己者善待之，不合己者不能忍見，士亦以此不附焉。然好學(xué)，游俠，〔2〕任氣節(jié)，內(nèi)行修絜，好直諫，數(shù)犯主之顏色，常慕傅柏、袁盎之為人也?！?〕善灌夫、鄭當(dāng)時及宗正劉棄?！?〕亦以數(shù)直諫，不得久居位。
【注釋】〔1〕“面折”，當(dāng)面指摘、批評別人?！罢邸?，駁斥，使人屈服?！?〕“好學(xué)，游俠”，《漢書》作“好游俠”。按汲黯無“好學(xué)”事跡，下文武帝又以“人不可以無學(xué)”評論之，是應(yīng)從《漢書》解讀為“好游俠”。意即喜歡行俠，見義勇為，打抱不平?！?〕“傅柏”，梁（故地在今河南商丘、安徽碭山一帶）人，為梁孝王將。“袁盎”，楚人，曾為吳王濞相，事跡詳本書本傳。當(dāng)時，傅、袁二人都以剛直而聞名。〔4〕“灌夫”，潁陰（今河南許昌）人，在平定吳楚之亂中，以勇敢善戰(zhàn)聞名，“為人剛直使酒，不好面諛”。事跡詳本書《魏其武安侯列傳》?！白谡保徘渲?，職掌皇族宗室事務(wù)?！皠墶保稘h書·汲黯傳》又作“劉棄疾”，《百官公卿表》仍作“劉棄”，元朔四年至六年（公元前一二五年至前一二三年）為宗正。
當(dāng)是時，太后弟武安侯蚡為丞相，〔1〕中二千石來拜謁，〔2〕蚡不為禮。然黯見蚡未嘗拜，〔3〕常揖之。天子方招文學(xué)儒者，上曰吾欲云云，〔4〕黯對曰：“陛下內(nèi)多欲而外施仁義，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上默然，怒，變色而罷朝。公卿皆為黯懼。上退，謂左右曰：“甚矣，汲黯之戇也！”〔5〕群臣或數(shù)黯，〔6〕黯曰：“天子置公卿輔弼之臣，〔7〕寧令從諛承意，〔8〕陷主于不義乎？且已在其位，縱愛身，〔9〕奈辱朝廷何！”
【注釋】〔1〕“武安侯蚡”，即田蚡，武帝母王太后的同母異父弟，建元六年（公元前一三五年）出任丞相，事跡詳本書《魏其武安侯列傳》?！拔浒病?，屬魏郡，故地在今河北省武安縣。〔2〕“中二千石”，漢代官吏俸祿的等級。漢制，中二千石者，月俸一百八十斛，全年二千一百六十石；二千石者，月俸一百二十斛，全年一千四百四十斛；比二千石者，月俸一百斛，全年一千二百石。中二千石是九卿的俸祿。此處以俸祿代指官階?！?〕“然黯見蚡未嘗拜”，汲黯官主爵都尉，俸祿為二千石，較中二千石官略低，但見田蚡不拜?！?〕“上曰吾欲云云”，荀悅《漢紀(jì)》卷十記此事云：“帝問汲黯曰：‘吾欲興政治，法堯舜，何如？’黯曰：‘陛下內(nèi)多欲而外施仁義，如何欲效堯舜之治乎！’上大怒。”可為參考。〔5〕“戇”，愚而直。音zhuàng?！?〕“數(shù)”，責(zé)怪，埋怨。音shǔ。〔7〕“輔弼”，幫助，糾正?！?〕“從諛”，縱容諂諛。“從”，音zhòng?！?〕“愛身”，愛惜自己的身體。意思是，如果冒犯了皇上，降罪受刑，身體就要吃苦受難。
黯多病，病且滿三月，上常賜告者數(shù)，〔1〕終不愈。最后病，莊助為請告?！?〕上曰：“汲黯何如人哉？”助曰：“使黯任職居官，無以逾人。〔3〕然至其輔少主，守城深堅，招之不來，麾之不去，〔4〕雖自謂賁育亦不能奪之矣?！薄?〕上曰：“然。古有社稷之臣，〔6〕至如黯，近之矣。”
【注釋】〔1〕“病且滿三月，上常賜告者數(shù)”，漢制，病休三月當(dāng)免職，而皇上特地賜給病假，可以不免官而休假養(yǎng)病。“告”，休假?！?〕“莊助”，吳人，郡中舉為賢良，參加對策，為武帝賞識，擢為中大夫，后出任會稽太守，復(fù)召回留侍中。因與淮南王劉安私交論議，連坐受誅?！稘h書》有傳，作“嚴(yán)助”，系史家避漢明帝劉莊諱，改“莊”為“嚴(yán)”?！罢埜妗?，請假?！?〕“守城深堅”，《漢書》作“守成”，指保守成業(yè)，《史記》作“城”，可能是后人誤改?！吧顖浴保L久而牢固?！?〕“麾”，通“揮”?！?〕“賁、育”，古代的勇士孟賁和夏育?！?〕“社稷之臣”，與國家同患難，共存亡的忠臣?！吧纭笔峭恋厣?，“稷”是谷神，“社稷”就代表國家。
大將軍青侍中，〔1〕上踞廁而視之?！?〕丞相弘燕見，〔3〕上或時不冠?！?〕至如黯見，上不冠不見也。上嘗坐武帳中，〔5〕黯前奏事，上不冠，望見黯，避帳中，使人可其奏?！?〕其見敬禮如此。
【注釋】〔1〕“大將軍青”，即衛(wèi)青，字仲卿，平陽（今山西臨汾西南）人，武帝衛(wèi)皇后的同母異父弟，以征伐匈奴有功，官拜大將軍。事跡詳本書本傳?！?〕“踞廁而視之”，蹲坐在廁所中接見他。一說，“廁”通“側(cè)”，指床的邊側(cè)。錢鐘書《管錐編》說：“踞廁接見大臣，亦西方帝皇舊習(xí)，蒙田所謂據(jù)廁■為寶座，處理機要；并有入廁面君特許狀，頒與重臣，俾于溷圊得便宜如宣室之覲?！薄?〕“丞相弘”，即公孫弘，字季，薛縣（今山東省滕縣東南）人。武帝初為博士，后免歸。元光五年（公元前一三○年）以文學(xué)對策第一復(fù)拜博士，遷左內(nèi)史，御史大夫，元朔中為丞相，封為平津侯，年八十而終。事跡詳本書本傳?！把嘁姟保钦降某瘯投Y儀場合的會見?！?〕“冠”，戴帽子。音guàn。〔5〕“武帳”，天子宮殿中的帷帳，內(nèi)有矛、戟、鉞、楯（音dùn）、弓矢五種兵器陳列，以示勇武、威嚴(yán)?！?〕“可”，同意，允許。
張湯方以更定律令為廷尉，〔1〕黯數(shù)質(zhì)責(zé)湯于上前，曰：“公為正卿，上不能褒先帝之功業(yè)，〔2〕下不能抑天下之邪心，安國富民，使囹圄空虛，〔3〕二者無一焉。非苦就行，放析就功，〔4〕何乃取高皇帝約束紛更之為？〔5〕公以此無種矣?！薄?〕黯時與湯論議，湯辯常在文深小苛，〔7〕黯伉厲守高不能屈，〔8〕忿發(fā)罵曰：“天下謂刀筆吏不可以為公卿，〔9〕果然。必湯也，令天下重足而立，側(cè)目而視矣！”〔10〕 【注釋】〔1〕“張湯”，杜（后改為杜陵，故地在今陜西省長安縣東南）人。為著名的酷吏，與趙禹共同更定諸律令，后官至廷尉，御史大夫，以積怨甚多，為朱買臣等所陷，自殺。事跡詳本書《酷吏列傳》?！巴⑽尽保徘渲?，掌刑獄，是最高司法官?！?〕“褒”，發(fā)揚?！?〕“囹圄”，監(jiān)獄。音língyǔ?！?〕“非苦就行，放析就功”，靠折磨人，使人受苦，而迫人就范；靠打破、搞亂原有的法令制度，而成就功業(yè)。〔5〕“高皇帝約束”，劉邦率軍入咸陽，與關(guān)中父老“約法三章”，“余悉除去秦法”。后蕭何作律九章，當(dāng)時刑法仍較簡省。至張湯更定律令，“律令凡三百五十九章，大辟（死刑）四百九條，千八百八十二事，死罪決事比萬三千四百七十二事。文書盈于幾閣，典者不能偏睹。”（《漢書·刑法志》）“紛”，雜亂?！案?，更改?！盀椤保淠┱Z助詞，與“何”字搭配，表示疑問。〔6〕“無種”，沒有后代，猶言斷子絕孫?！?〕“文深小苛”，指法律條文的文字的意義，及細(xì)小繁瑣之處?！?〕“伉厲”，剛直峻厲?！笆馗摺?，指篤守正理。〔9〕“刀筆吏”，指辦理文案的官吏。刀和筆皆為書寫工具，刀用以削治簡牘，筆用以書寫，文吏必隨身攜帶?！?0〕“重足而立，側(cè)目而視”，雙足重疊而立，側(cè)著眼睛偷看，形容極度恐懼。
是時，漢方征匈奴，招懷四夷?！?〕黯務(wù)少事，乘上間，常言與胡和親，無起兵。上方向儒術(shù)，尊公孫弘。及事益多，吏民巧弄?！?〕上分別文法，〔3〕湯等數(shù)奏決讞〔4〕以幸。而黯常毀儒，面觸弘等徒懷詐飾智以阿人主取容，而刀筆吏專深文巧詆，〔5〕陷人于罪，使不得反其真，〔6〕以勝為功。上愈益貴弘、湯，弘、湯深心疾黯，唯天子亦不說也，〔7〕欲誅之以事。〔8〕弘為丞相，乃言上曰：“右內(nèi)史界部中多貴人宗室，〔9〕難治，非素重臣不能任，請徙黯為右內(nèi)史?！睘橛覂?nèi)史數(shù)歲，官事不廢。
【注釋】〔1〕“招懷四夷”，招徠、安撫四方的少數(shù)民族，如東越、南越、西南夷、西域、朝鮮等?！罢小保袕?，使之親附?！皯选?，懷柔，使之歸化?！?〕“吏民巧弄”，《漢書》作“吏民巧”?！扒伞?、“弄”，皆指虛浮不實，欺瞞偽詐?！?〕“分別文法”，張湯、趙禹更定法令，從原有法律條文中分列出許多新的規(guī)定，“作見知故縱（看見或知道他人犯法不檢舉者）、監(jiān)臨部主（互相監(jiān)視，有罪連坐）之法，緩深故之罪（對官吏判罪過重或故意致人刑獄者從寬處理），急縱出之誅（官吏若有意開釋、放走犯人，立即誅殺）”，“轉(zhuǎn)相比況，禁罔（網(wǎng)）浸（漸）密”（《漢書·刑法志》）?！?〕湯等數(shù)奏決讞以幸”，漢代的奏讞制度規(guī)定，凡疑而不決的案子必須逐級上報，議定罪名，最后由廷尉報奏皇帝，由皇帝親自裁決。典型案例，要通報全國，作為地方斷獄的樣板?！白棥保h罪。音yàn。以上兩句是說，武帝要制定新的法律條文來懲治奸吏刁民，張湯等就選取合適的案例奏上，讓武帝裁斷定案，以此討得武帝的歡心?！?〕“刀筆吏專深文巧詆”，“刀筆吏”指張湯等人；“深文巧詆”，指玩弄法律條文，巧妙地陷害他人?！稘h書·張湯傳》作“舞文巧詆”?！?〕“不得反其真”，不能恢復(fù)真實的面貌?！?〕“說”，通“悅”。〔8〕“誅之以事”，即“以事誅之”，找件事做借口把他殺掉?！?〕“右內(nèi)史”，“內(nèi)史”本是京都地區(qū)的行政長官，景帝二年（公元前一五五年）分置左、右內(nèi)史。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一○四年）將右內(nèi)史更名京兆尹，左內(nèi)史更名左馮（音píng）翊（音yì），主爵都尉更名右扶風(fēng)，成為京都三輔。
大將軍青既益尊，姊為皇后，然黯與亢禮?！?〕人或說黯曰：“自天子欲群臣下大將軍，〔2〕大將軍尊重益貴，君不可以不拜。”黯曰：“夫以大將軍有揖客，〔3〕反不重邪？”大將軍聞，愈賢黯，數(shù)請問國家朝廷所疑，遇黯過于平生。〔4〕 【注釋】〔1〕“亢禮”，以對等的禮節(jié)相見?！翱骸保ā翱埂?。〔2〕“自天下欲群臣下大將軍”，《漢書》作“自天子欲令群臣下大將軍”?！?〕“揖客”，行長揖之禮而不跪拜的客人?！?〕“平生”，《漢書》作“平日”，意較順暢。
淮南王謀反，〔1〕憚黯，曰：“好直諫，守節(jié)死義，難惑以非。至如說丞相弘，如發(fā)蒙振落耳。”〔2〕 【注釋】〔1〕“淮南王”，即淮南王劉安，厲王劉長之子，劉邦之庶孫，有《淮南子》一書傳世。于武帝元狩元年（公元前一二二年）謀反，事敗自殺。“淮南國”，治所在壽春，即今安徽省壽縣?！?〕“發(fā)蒙”，揭開蒙蓋著的東西。“振落”，搖動樹木使枯葉飄落。
天子既數(shù)征匈奴有功，黯之言益不用。
始黯列為九卿，而公孫弘、張湯為小吏。及弘、湯稍益貴，與黯同位，黯又非毀弘、湯等。已而弘至丞相，封為侯；湯至御史大夫；故黯時丞相史皆與黯同列，〔1〕或尊用過之。黯褊心，〔2〕不能無少望，見上，前言曰：“陛下用群臣如積薪耳，〔3〕后來者居上。”上默然。有間黯罷，上曰：“人果不可以無學(xué)，觀黯之言也日益甚?！?br/>
【注釋】〔1〕“丞相史”，《漢書》作“丞史”，“相”是衍文。前言“擇丞史而任之”，此即承上而言?！?〕“褊心”，心地狹窄?！榜邸保玖x是衣服狹小，意biǎn。這一節(jié)明是對汲黯的批評，實則暗寓對武帝的褒貶?！?〕“如積薪耳，后來居上”，《漢書·汲黯傳》顏師古注云語出曾子，今傳世曾子言論中未見。《漢書補注》引沈欽韓說語出《文子·上德篇》：“譬若積薪燎，后來處上?！薄痘茨献印た姺Q訓(xùn)》同，應(yīng)是當(dāng)時的熟語。
居無何，匈奴渾邪王率眾來降，〔1〕漢發(fā)車二萬乘?？h官無錢，從民貰馬?！?〕民或匿馬，馬不具。〔3〕上怒，欲斬長安令?！?〕黯曰：“長安令無罪，獨斬黯，民乃肯出馬。且匈奴畔其主而降漢，〔5〕漢徐以縣次傳之，〔6〕何至令天下騷動，罷弊中國而以事夷狄之人乎！”上默然。及渾邪至，賈人與市者，坐當(dāng)死者五百余人?！?〕黯請間，見高門，〔8〕曰：“夫匈奴攻當(dāng)路塞，〔9〕絕和親，中國興兵誅之，死傷者不可勝計，而費以巨萬百數(shù)。〔10〕臣愚以為陛下得胡人，皆以為奴婢以賜從軍死事者家；所鹵獲，因予之，以謝天下之苦，塞百姓之心。〔11〕今縱不能，渾邪率數(shù)萬之眾來降，虛府庫賞賜，發(fā)良民侍養(yǎng)，譬若奉驕子。愚民安知市買長安中物而文吏繩以為闌出財物于邊關(guān)乎？〔12〕陛下縱不能得匈奴之資以謝天下，又以微文殺無知者五百余人，〔13〕是所謂‘庇其葉而傷其枝’者也，臣竊為陛下不取也?！鄙夏唬辉S，曰：“吾久不聞汲黯之言，今又復(fù)妄發(fā)矣。”后數(shù)月，黯坐小法，會赦免官。于是黯隱于田園。
【注釋】〔1〕“匈奴渾邪王率眾來降”，武帝元狩二年（公元前一二一年）匈奴渾邪王殺休屠王，合并兩部共四萬余人降漢。渾邪王與休屠王皆匈奴西部的部族首領(lǐng)，因?qū)冶粷h軍擊敗，單于欲召而誅之。渾邪王與休屠王同謀降漢，休屠王后悔，渾邪王殺休屠王降漢，受封為漯陰侯，事詳本書《匈奴列傳》等。“渾邪”，或作“渾耶”、“昆邪”?！?〕“貰”，賒借。音shì?！?〕“具”，齊備，完備。此處指馬的數(shù)目未湊齊。〔4〕“長安令”，長安縣令。長安屬右內(nèi)史所轄，故與汲黯有關(guān)?！?〕“畔”，通“叛”?！?〕“傳之”，用驛站的車輛運送他們?！皞鳌保A站的車輛。音zhuàn?！?〕“賈人與市，坐當(dāng)死者五百余人”，當(dāng)時漢與匈奴交戰(zhàn)，律令規(guī)定對匈奴封鎖關(guān)市，嚴(yán)禁與匈奴交易及攜帶財物出關(guān)，違禁者處以重刑。而這次商人在長安與匈奴降人交易，沒有想到竟然也算犯法?！?〕“高門”，宮殿名，在未央宮內(nèi)?！?〕“當(dāng)路塞”，指地處匈奴入侵中國之路的邊境要塞。〔10〕“巨萬百數(shù)”，猶言數(shù)百個巨萬?！熬奕f”，萬萬，極言其多?！?1〕“塞”，滿足。〔12〕“闌出財物于邊關(guān)”，未經(jīng)官方批準(zhǔn)，私自將財物運出邊塞?！瓣@”，指沒有官方頒發(fā)的通行證出入關(guān)卡?！?3〕“微文”，指律令條文含義不很清楚?！拔ⅰ?，隱晦，不顯明。
居數(shù)年，會更五銖錢，〔1〕民多盜鑄錢，楚地尤甚。上以為淮陽，〔2〕楚地之郊，〔3〕乃召拜黯為淮陽太守。黯伏謝不受印，詔數(shù)強予，〔4〕然后奉詔。詔召見黯，黯為上泣曰：“臣自以為填溝壑，〔5〕不復(fù)見陛下，不意陛下復(fù)收用之。臣常有狗馬病，〔6〕力不能任郡事，臣愿為中郎，〔7〕出入禁闥，〔8〕補過拾遺，臣之愿也?！鄙显唬骸熬』搓栃?？吾今召君矣。〔9〕顧淮陽吏民不相得，〔10〕吾徒得君之重，〔11〕臥而治之?！摈黾绒o行，過大行李息，〔12〕曰：“黯棄居郡，不得與朝廷議也。然御史大夫張湯智足以拒諫，詐足以飾非，務(wù)巧佞之語，辯數(shù)之辭，〔13〕非肯正為天下言，專阿主意。主意所不欲，因而毀之；主意所欲，因而譽之。好興事，舞文法，〔14〕內(nèi)懷詐以御主心，〔15〕外挾賊吏以為威重?！?6〕公列九卿，不早言之，公與之俱受其僇矣?！薄?7〕息畏湯，終不敢言。黯居郡如故治，淮陽政清。后張湯果敗，上聞黯與息言，抵息罪?！?8〕令黯以諸侯相秩居淮陽?！?9〕七歲而卒。
【注釋】〔1〕“會更五銖錢”，武帝元狩五年（公元前一一八年），廢半兩錢，改用五銖錢?！般彙?，重量名稱，一銖為二十四分之一兩?！?〕“淮陽”，漢初置淮陽國，以后有時為郡，有時為國，反復(fù)更易八九次。汲黯出任太守時，淮陽為郡，治所在陳縣，故地在今河南省淮陽縣?！?〕“楚地之郊”，此“楚”指戰(zhàn)國時代的楚國，其故地沿襲而稱為“楚地”，“郊”，通“交”，指交通要沖。〔4〕“詔數(shù)強予”，武帝屢次下詔，強制地將太守印信給汲黯?！皵?shù)”，音shuò。〔5〕“填溝壑”，卑辭，指死掉。意思是人死了，尸骨扔進溝壑中?！佰帧?，山谷。音hè?！?〕“狗馬病”，卑辭，以狗馬自況。《漢書·汲黯傳》此數(shù)句作：“臣常有狗馬之心，今病，力不能勝郡事?！蔽牧x不同?！肮否R病”，猶言“犬馬之疾”?！?〕“中郎”，郎官之一，掌守宮廷門戶，出任車騎，秩比六百石，為郎中令屬官。汲黯之意是愿做皇帝近侍官員?！?〕“禁闥”，宮廷的門戶。“闥”，門，又特指宮中小門。音tà?！?〕“吾今召君矣”，我很快即召你回來?！敖瘛?，立即。〔10〕“顧”，顧念，考慮到。〔11〕“徒”，僅，只?！?2〕“大行”，職官名，原名“典客”，景帝中六年（公元前一四四年），更名“大行令”，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一○四年）更名“大鴻臚”，為九卿之一，職掌內(nèi)附的少數(shù)民族事務(wù)（當(dāng)時叫“歸義蠻夷”）?！袄钕ⅰ?，郁郅（北地郡屬縣，今甘肅省慶陽縣）人。武帝時三次任將軍，參與征伐匈奴，皆無功而還。事跡附見本書《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13〕“巧佞”，偽詐而動聽。“辯數(shù)”，“辯”是詭辯、狡辯；“數(shù)”是責(zé)難、數(shù)落?！?4〕“舞”，玩弄?！?5〕“御”，逢迎?！?6〕“挾”，攜同，伙同。音xié?！?7〕“僇”，同“戮”，斬，殺，此泛指刑罰?！?8〕“抵息罪”，使李息抵償應(yīng)負(fù)的責(zé)任?！暗帧?，抵償。李息在元鼎二年（公元前一一五年）張湯自殺后，被免去大行令職務(wù)?！?9〕“以諸侯相秩居淮陽”，諸侯王相秩真二千石（即中二千石），郡守秩二千石，官階相當(dāng)，俸祿不同。折錢計算，真二千石月二萬錢，二千石月萬六千錢。這是說武帝提高了汲黯的薪俸待遇。
卒后，上以黯故，官其弟汲仁至九卿，子汲偃至諸侯相。黯姑姊子司馬安亦少與黯為太子洗馬。安文深巧善宦，〔1〕官四至九卿，以河南太守卒。昆弟以安故，同時至二千石者十人。濮陽段宏始事蓋侯信，〔2〕信任宏，宏亦再至九卿。然衛(wèi)人仕者皆嚴(yán)憚汲黯，出其下。〔3〕 【注釋】〔1〕“文深巧善宦”，擅長玩弄法律條文，羅織罪狀，善于做官?！拔纳钋伞迸c前“深文巧詆”意近。〔2〕“蓋侯信”，武帝母王太后之兄王信，槐里（今陜西省興平縣東南）人，亦是武安侯田蚡之同母異父兄。景帝末，封為蓋侯。“蓋縣”，在泰山郡，故地在今山東省沂水縣西北?！?〕“出其下”，出于汲黯門下，意謂濮陽籍的官吏都敬畏汲黯，認(rèn)汲黯作前輩。
鄭當(dāng)時者，字莊，陳人也。〔1〕其先鄭君嘗為項籍將；〔2〕籍死，已而屬漢。高祖令諸故項籍臣名籍，〔3〕鄭君獨不奉詔。詔盡拜名籍者為大夫，而逐鄭君?！?〕鄭君死孝文時。
【注釋】〔1〕“陳”，陳縣為淮陽郡郡治所在，故地在今河南省淮陽縣?！?〕“其先鄭君”，“先”指先輩，《集解》引《漢書音義》說，此指鄭當(dāng)時之父?！短茣ぴ紫嗍老当怼氛f“鄭君”名“榮”?！?〕“高祖令諸故項籍臣名籍”，古人稱呼他人，稱字表示尊敬，直呼其名者不敬，項羽名籍，因此高祖讓項羽的舊屬直呼項羽的名字，不得尊稱其字?！?〕“詔盡拜名籍者為大夫，而逐鄭君”，下詔把那些肯遵命直呼項籍名諱的都拜為大夫，而將不肯奉詔的鄭君驅(qū)逐了。
鄭莊以任俠自喜，脫張羽于厄，〔1〕聲聞梁楚之間。孝景時，為太子舍人?！?〕每五日洗沐，〔3〕常置驛馬長安諸郊，存諸故人，〔4〕請謝賓客，夜以繼日，至其明旦，常恐不遍?！?〕莊好黃老之言，其慕長者如恐不見。年少官薄，然其游知交皆其大父行，〔6〕天下有名之士也。武帝立，莊稍遷為魯中尉、濟南太守、江都相，〔7〕至九卿為右內(nèi)史。以武安侯、魏其時議，〔8〕貶秩為詹事，〔9〕遷為大農(nóng)令。〔10〕 【注釋】〔1〕“張羽”，為梁孝王將軍。其兄張尚為楚相，吳楚謀亂，張尚諫阻不聽，被殺。張羽與韓安國率軍拒吳，由此聞名?！岸颉保ｋy。〔2〕“太子舍人”，太子太傅的屬官，為太子的侍從人員?！?〕“洗沐”，漢制，官吏每五日得休假一日，休息以洗沐，又稱“休沐”?！跋础敝赶丛?，“沐”指洗頭發(fā)。〔4〕“存”，看望，問候?！?〕“遍”，遍及?！?〕“大父行”，祖父一輩的人?！靶小?，行輩，音háng?！?〕“魯中尉”，魯國的中尉。“魯”是諸侯王國，都魯縣，故地在今山東省曲阜縣?！爸形尽?，是負(fù)責(zé)治安的軍事長官?！皾稀保っ?，郡治在東平陵縣，故地在今山東省章邱縣西?！敖肌?，諸侯王國，都廣陵，故地在今江蘇省揚州市。元狩二年（公元前一二一年），江都王謀反自殺，武帝以其地封子劉胥為廣陵國?！?〕“以武安侯、魏其時議”，元光四年（公元前一三一年）武安侯田蚡與魏其侯竇嬰為灌夫案廷辯，相互攻訐，武帝問朝臣孰是，汲黯支持竇嬰，鄭當(dāng)時起初支持竇嬰，而后不敢堅持，受到武帝的訓(xùn)斥。事詳本書《魏其武安侯列傳》。竇嬰，是景帝母竇太后的堂姪，字王孫，因平定吳楚之亂封侯?！拔浩洹保实卦诮裆綎|省臨沂縣東南。〔9〕“詹事”，職官名，掌皇后、太子宮中事務(wù)，常以所在宮殿名稱呼，如“長信詹事”等?！?0〕“大農(nóng)令”，職掌谷物、鹽鐵生產(chǎn)與租稅賦役事務(wù)。原名“治粟內(nèi)史”，為九卿之一。景帝后元年（公元前一四三年）更名大農(nóng)令，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一○四年）更名大司農(nóng)。
莊為太史，〔1〕誡門下：“客至，無貴賤無留門者。”〔2〕執(zhí)賓主之禮，以其貴下人?！?〕莊廉，又不治其產(chǎn)業(yè)，仰奉賜以給諸公?！?〕然其饋遺人，不過算器食?！?〕每朝，候上之間，說未嘗不言天下之長者。其推轂士及官屬丞史，〔6〕誠有味其言之也，〔7〕常引以為賢于己。未嘗名吏，與官屬言，若恐傷之。聞人之善言，進之上，唯恐后。山東士諸公以此翕然稱鄭莊。〔8〕 【注釋】〔1〕“太史”，此處有訛誤，《漢書·汲鄭傳》作“大吏”，意即大官，而“太史”只是太常的下屬，地位并不高，與下文不合。張文虎認(rèn)為“太史”是“內(nèi)史”之訛，亦通。〔2〕“無留門”，毋使人滯留于門口?！?〕“以其貴下人”，指屈尊接待、禮遇客人?！?〕“諸公”，指賓客。〔5〕“算器食”，一竹編食盒的食物?！八恪?，通“篹”，一種裝食物的竹器，與籩近似（參吳恂說）?！?〕“推轂”，推車輪幫助車子前行，比喻推薦人才。“轂”，車輪中心安裝輻條的構(gòu)件，此指車輪?！?〕“誠有味其言之也”，指鄭當(dāng)時舉薦人才語言生動而有內(nèi)容，是真心誠意地推薦?！?〕“翕然”，一致的樣子。“翕”，音xī。
鄭莊使視決河，〔1〕自請治行五日?！?〕上曰：“吾聞‘鄭莊行，千里不赍糧’，〔3〕請治行者何也？”然鄭莊在朝，常趨和承意，不敢甚引當(dāng)否。及晚節(jié)，〔4〕漢征匈奴，招四夷，天下費多，財用益匱。莊任人賓客為大農(nóng)僦人，多逋負(fù)。〔5〕司馬安為淮陽太守，發(fā)其事，莊以此陷罪，贖為庶人。頃之，守長史。〔6〕上以為老，以莊為汝南太守?！?〕數(shù)歲，以官卒。
【注釋】〔1〕“鄭莊使視決河”，鄭莊被任為使節(jié)視察黃河決口處。武帝元光三年（公元前一三二年）黃河于瓠子（瓠子河口，故地在今河南省濮陽縣西南）決口，東南流，經(jīng)鉅野澤，注入淮水、泗水。事詳本書《河渠書》?！?〕“治行”，整理行裝。〔3〕“千里不赍糧”，行千里之遠而不必自帶食糧，意即交遊廣，人緣好?！瓣濉保瑪y帶。音jī?！?〕“晚節(jié)”，晚年?！?〕“為大農(nóng)僦人”，作為大農(nóng)令雇用的服役及搞運輸?shù)娜恕！百秩恕?，雇傭載運之人?！板拓?fù)”，虧欠款項或物資?！板汀?，音bū。鄭莊自己是大農(nóng)令，任用的熟人在手下負(fù)責(zé)運輸事務(wù)，虧欠了款項或物資，自然難辭其咎?！?〕“守長史”，代理丞相長史?！笆亍保瑫簳r代理官職?！?〕“汝南”，郡名，高祖四年（公元前二○三年）置，郡治在上蔡縣，故地在今河南省上蔡縣西南。
鄭莊、汲黯始列為九卿，廉，內(nèi)行修絜。此兩人中廢，〔1〕家貧，賓客益落?！?〕及居郡，卒后家無余貲財?！?〕莊兄弟子孫以莊故，至二千石六七人焉。
【注釋】〔1〕“中廢”，中途被罷官?！皬U”，黜免，罷官?！?〕“落”，零落，離散?！?〕“貲”，錢財。
太史公曰：夫以汲、鄭之賢，有勢則賓客十倍，無勢則否，況眾人乎！下邽翟公有言，〔1〕始翟公為廷尉，賓客闐門；〔2〕及廢，門外可設(shè)雀羅?！?〕翟公復(fù)為廷尉，賓客欲往，翟公乃大署其門曰：〔4〕“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貧一富，乃知交態(tài)。一貴一賤，交情乃見?！奔?、鄭亦云，悲夫！
【注釋】〔1〕“下邽”，縣名，屬京兆尹，故地在今陜西省渭南東北?！斑灐?，音guī?；蛘f“下邽”一作“下邳”?！暗怨?，《漢書·百官公卿表》記元光五年（公元前一三○年）為廷尉，事跡不詳?！?〕“闐”，充塞。音tián?！?〕“雀羅”，捕雀的羅網(wǎng)。〔4〕“署”，題字。以下六句是韻文，“生”、“情”押韻（上古音耕部韻），“富”、“態(tài)”押韻（之部韻），“賤”、“見”押韻（元部韻）。
黯為人性倨，少禮，面折，〔1〕不能容人之過。合己者善待之，不合己者不能忍見，士亦以此不附焉。然好學(xué)，游俠，〔2〕任氣節(jié)，內(nèi)行修絜，好直諫，數(shù)犯主之顏色，常慕傅柏、袁盎之為人也?！?〕善灌夫、鄭當(dāng)時及宗正劉棄?！?〕亦以數(shù)直諫，不得久居位。
【注釋】〔1〕“面折”，當(dāng)面指摘、批評別人?！罢邸?，駁斥，使人屈服?！?〕“好學(xué)，游俠”，《漢書》作“好游俠”。按汲黯無“好學(xué)”事跡，下文武帝又以“人不可以無學(xué)”評論之，是應(yīng)從《漢書》解讀為“好游俠”。意即喜歡行俠，見義勇為，打抱不平?！?〕“傅柏”，梁（故地在今河南商丘、安徽碭山一帶）人，為梁孝王將。“袁盎”，楚人，曾為吳王濞相，事跡詳本書本傳。當(dāng)時，傅、袁二人都以剛直而聞名。〔4〕“灌夫”，潁陰（今河南許昌）人，在平定吳楚之亂中，以勇敢善戰(zhàn)聞名，“為人剛直使酒，不好面諛”。事跡詳本書《魏其武安侯列傳》?！白谡保徘渲?，職掌皇族宗室事務(wù)?！皠墶保稘h書·汲黯傳》又作“劉棄疾”，《百官公卿表》仍作“劉棄”，元朔四年至六年（公元前一二五年至前一二三年）為宗正。
當(dāng)是時，太后弟武安侯蚡為丞相，〔1〕中二千石來拜謁，〔2〕蚡不為禮。然黯見蚡未嘗拜，〔3〕常揖之。天子方招文學(xué)儒者，上曰吾欲云云，〔4〕黯對曰：“陛下內(nèi)多欲而外施仁義，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上默然，怒，變色而罷朝。公卿皆為黯懼。上退，謂左右曰：“甚矣，汲黯之戇也！”〔5〕群臣或數(shù)黯，〔6〕黯曰：“天子置公卿輔弼之臣，〔7〕寧令從諛承意，〔8〕陷主于不義乎？且已在其位，縱愛身，〔9〕奈辱朝廷何！”
【注釋】〔1〕“武安侯蚡”，即田蚡，武帝母王太后的同母異父弟，建元六年（公元前一三五年）出任丞相，事跡詳本書《魏其武安侯列傳》?！拔浒病?，屬魏郡，故地在今河北省武安縣。〔2〕“中二千石”，漢代官吏俸祿的等級。漢制，中二千石者，月俸一百八十斛，全年二千一百六十石；二千石者，月俸一百二十斛，全年一千四百四十斛；比二千石者，月俸一百斛，全年一千二百石。中二千石是九卿的俸祿。此處以俸祿代指官階?！?〕“然黯見蚡未嘗拜”，汲黯官主爵都尉，俸祿為二千石，較中二千石官略低，但見田蚡不拜?！?〕“上曰吾欲云云”，荀悅《漢紀(jì)》卷十記此事云：“帝問汲黯曰：‘吾欲興政治，法堯舜，何如？’黯曰：‘陛下內(nèi)多欲而外施仁義，如何欲效堯舜之治乎！’上大怒。”可為參考。〔5〕“戇”，愚而直。音zhuàng?！?〕“數(shù)”，責(zé)怪，埋怨。音shǔ。〔7〕“輔弼”，幫助，糾正?！?〕“從諛”，縱容諂諛。“從”，音zhòng?！?〕“愛身”，愛惜自己的身體。意思是，如果冒犯了皇上，降罪受刑，身體就要吃苦受難。
黯多病，病且滿三月，上常賜告者數(shù)，〔1〕終不愈。最后病，莊助為請告?！?〕上曰：“汲黯何如人哉？”助曰：“使黯任職居官，無以逾人。〔3〕然至其輔少主，守城深堅，招之不來，麾之不去，〔4〕雖自謂賁育亦不能奪之矣?！薄?〕上曰：“然。古有社稷之臣，〔6〕至如黯，近之矣。”
【注釋】〔1〕“病且滿三月，上常賜告者數(shù)”，漢制，病休三月當(dāng)免職，而皇上特地賜給病假，可以不免官而休假養(yǎng)病。“告”，休假?！?〕“莊助”，吳人，郡中舉為賢良，參加對策，為武帝賞識，擢為中大夫，后出任會稽太守，復(fù)召回留侍中。因與淮南王劉安私交論議，連坐受誅?！稘h書》有傳，作“嚴(yán)助”，系史家避漢明帝劉莊諱，改“莊”為“嚴(yán)”?！罢埜妗?，請假?！?〕“守城深堅”，《漢書》作“守成”，指保守成業(yè)，《史記》作“城”，可能是后人誤改?！吧顖浴保L久而牢固?！?〕“麾”，通“揮”?！?〕“賁、育”，古代的勇士孟賁和夏育?！?〕“社稷之臣”，與國家同患難，共存亡的忠臣?！吧纭笔峭恋厣?，“稷”是谷神，“社稷”就代表國家。
大將軍青侍中，〔1〕上踞廁而視之?！?〕丞相弘燕見，〔3〕上或時不冠?！?〕至如黯見，上不冠不見也。上嘗坐武帳中，〔5〕黯前奏事，上不冠，望見黯，避帳中，使人可其奏?！?〕其見敬禮如此。
【注釋】〔1〕“大將軍青”，即衛(wèi)青，字仲卿，平陽（今山西臨汾西南）人，武帝衛(wèi)皇后的同母異父弟，以征伐匈奴有功，官拜大將軍。事跡詳本書本傳?！?〕“踞廁而視之”，蹲坐在廁所中接見他。一說，“廁”通“側(cè)”，指床的邊側(cè)。錢鐘書《管錐編》說：“踞廁接見大臣，亦西方帝皇舊習(xí)，蒙田所謂據(jù)廁■為寶座，處理機要；并有入廁面君特許狀，頒與重臣，俾于溷圊得便宜如宣室之覲?！薄?〕“丞相弘”，即公孫弘，字季，薛縣（今山東省滕縣東南）人。武帝初為博士，后免歸。元光五年（公元前一三○年）以文學(xué)對策第一復(fù)拜博士，遷左內(nèi)史，御史大夫，元朔中為丞相，封為平津侯，年八十而終。事跡詳本書本傳?！把嘁姟保钦降某瘯投Y儀場合的會見?！?〕“冠”，戴帽子。音guàn。〔5〕“武帳”，天子宮殿中的帷帳，內(nèi)有矛、戟、鉞、楯（音dùn）、弓矢五種兵器陳列，以示勇武、威嚴(yán)?！?〕“可”，同意，允許。
張湯方以更定律令為廷尉，〔1〕黯數(shù)質(zhì)責(zé)湯于上前，曰：“公為正卿，上不能褒先帝之功業(yè)，〔2〕下不能抑天下之邪心，安國富民，使囹圄空虛，〔3〕二者無一焉。非苦就行，放析就功，〔4〕何乃取高皇帝約束紛更之為？〔5〕公以此無種矣?！薄?〕黯時與湯論議，湯辯常在文深小苛，〔7〕黯伉厲守高不能屈，〔8〕忿發(fā)罵曰：“天下謂刀筆吏不可以為公卿，〔9〕果然。必湯也，令天下重足而立，側(cè)目而視矣！”〔10〕 【注釋】〔1〕“張湯”，杜（后改為杜陵，故地在今陜西省長安縣東南）人。為著名的酷吏，與趙禹共同更定諸律令，后官至廷尉，御史大夫，以積怨甚多，為朱買臣等所陷，自殺。事跡詳本書《酷吏列傳》?！巴⑽尽保徘渲?，掌刑獄，是最高司法官?！?〕“褒”，發(fā)揚?！?〕“囹圄”，監(jiān)獄。音língyǔ?！?〕“非苦就行，放析就功”，靠折磨人，使人受苦，而迫人就范；靠打破、搞亂原有的法令制度，而成就功業(yè)。〔5〕“高皇帝約束”，劉邦率軍入咸陽，與關(guān)中父老“約法三章”，“余悉除去秦法”。后蕭何作律九章，當(dāng)時刑法仍較簡省。至張湯更定律令，“律令凡三百五十九章，大辟（死刑）四百九條，千八百八十二事，死罪決事比萬三千四百七十二事。文書盈于幾閣，典者不能偏睹。”（《漢書·刑法志》）“紛”，雜亂?！案?，更改?！盀椤保淠┱Z助詞，與“何”字搭配，表示疑問。〔6〕“無種”，沒有后代，猶言斷子絕孫?！?〕“文深小苛”，指法律條文的文字的意義，及細(xì)小繁瑣之處?！?〕“伉厲”，剛直峻厲?！笆馗摺?，指篤守正理。〔9〕“刀筆吏”，指辦理文案的官吏。刀和筆皆為書寫工具，刀用以削治簡牘，筆用以書寫，文吏必隨身攜帶?！?0〕“重足而立，側(cè)目而視”，雙足重疊而立，側(cè)著眼睛偷看，形容極度恐懼。
是時，漢方征匈奴，招懷四夷?！?〕黯務(wù)少事，乘上間，常言與胡和親，無起兵。上方向儒術(shù)，尊公孫弘。及事益多，吏民巧弄?！?〕上分別文法，〔3〕湯等數(shù)奏決讞〔4〕以幸。而黯常毀儒，面觸弘等徒懷詐飾智以阿人主取容，而刀筆吏專深文巧詆，〔5〕陷人于罪，使不得反其真，〔6〕以勝為功。上愈益貴弘、湯，弘、湯深心疾黯，唯天子亦不說也，〔7〕欲誅之以事。〔8〕弘為丞相，乃言上曰：“右內(nèi)史界部中多貴人宗室，〔9〕難治，非素重臣不能任，請徙黯為右內(nèi)史?！睘橛覂?nèi)史數(shù)歲，官事不廢。
【注釋】〔1〕“招懷四夷”，招徠、安撫四方的少數(shù)民族，如東越、南越、西南夷、西域、朝鮮等?！罢小保袕?，使之親附?！皯选?，懷柔，使之歸化?！?〕“吏民巧弄”，《漢書》作“吏民巧”?！扒伞?、“弄”，皆指虛浮不實，欺瞞偽詐?！?〕“分別文法”，張湯、趙禹更定法令，從原有法律條文中分列出許多新的規(guī)定，“作見知故縱（看見或知道他人犯法不檢舉者）、監(jiān)臨部主（互相監(jiān)視，有罪連坐）之法，緩深故之罪（對官吏判罪過重或故意致人刑獄者從寬處理），急縱出之誅（官吏若有意開釋、放走犯人，立即誅殺）”，“轉(zhuǎn)相比況，禁罔（網(wǎng)）浸（漸）密”（《漢書·刑法志》）?！?〕湯等數(shù)奏決讞以幸”，漢代的奏讞制度規(guī)定，凡疑而不決的案子必須逐級上報，議定罪名，最后由廷尉報奏皇帝，由皇帝親自裁決。典型案例，要通報全國，作為地方斷獄的樣板?！白棥保h罪。音yàn。以上兩句是說，武帝要制定新的法律條文來懲治奸吏刁民，張湯等就選取合適的案例奏上，讓武帝裁斷定案，以此討得武帝的歡心?！?〕“刀筆吏專深文巧詆”，“刀筆吏”指張湯等人；“深文巧詆”，指玩弄法律條文，巧妙地陷害他人?！稘h書·張湯傳》作“舞文巧詆”?！?〕“不得反其真”，不能恢復(fù)真實的面貌?！?〕“說”，通“悅”。〔8〕“誅之以事”，即“以事誅之”，找件事做借口把他殺掉?！?〕“右內(nèi)史”，“內(nèi)史”本是京都地區(qū)的行政長官，景帝二年（公元前一五五年）分置左、右內(nèi)史。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一○四年）將右內(nèi)史更名京兆尹，左內(nèi)史更名左馮（音píng）翊（音yì），主爵都尉更名右扶風(fēng)，成為京都三輔。
大將軍青既益尊，姊為皇后，然黯與亢禮?！?〕人或說黯曰：“自天子欲群臣下大將軍，〔2〕大將軍尊重益貴，君不可以不拜。”黯曰：“夫以大將軍有揖客，〔3〕反不重邪？”大將軍聞，愈賢黯，數(shù)請問國家朝廷所疑，遇黯過于平生。〔4〕 【注釋】〔1〕“亢禮”，以對等的禮節(jié)相見?！翱骸保ā翱埂?。〔2〕“自天下欲群臣下大將軍”，《漢書》作“自天子欲令群臣下大將軍”?！?〕“揖客”，行長揖之禮而不跪拜的客人?！?〕“平生”，《漢書》作“平日”，意較順暢。
淮南王謀反，〔1〕憚黯，曰：“好直諫，守節(jié)死義，難惑以非。至如說丞相弘，如發(fā)蒙振落耳。”〔2〕 【注釋】〔1〕“淮南王”，即淮南王劉安，厲王劉長之子，劉邦之庶孫，有《淮南子》一書傳世。于武帝元狩元年（公元前一二二年）謀反，事敗自殺。“淮南國”，治所在壽春，即今安徽省壽縣?！?〕“發(fā)蒙”，揭開蒙蓋著的東西。“振落”，搖動樹木使枯葉飄落。
天子既數(shù)征匈奴有功，黯之言益不用。
始黯列為九卿，而公孫弘、張湯為小吏。及弘、湯稍益貴，與黯同位，黯又非毀弘、湯等。已而弘至丞相，封為侯；湯至御史大夫；故黯時丞相史皆與黯同列，〔1〕或尊用過之。黯褊心，〔2〕不能無少望，見上，前言曰：“陛下用群臣如積薪耳，〔3〕后來者居上。”上默然。有間黯罷，上曰：“人果不可以無學(xué)，觀黯之言也日益甚?！?br/>
【注釋】〔1〕“丞相史”，《漢書》作“丞史”，“相”是衍文。前言“擇丞史而任之”，此即承上而言?！?〕“褊心”，心地狹窄?！榜邸保玖x是衣服狹小，意biǎn。這一節(jié)明是對汲黯的批評，實則暗寓對武帝的褒貶?！?〕“如積薪耳，后來居上”，《漢書·汲黯傳》顏師古注云語出曾子，今傳世曾子言論中未見。《漢書補注》引沈欽韓說語出《文子·上德篇》：“譬若積薪燎，后來處上?！薄痘茨献印た姺Q訓(xùn)》同，應(yīng)是當(dāng)時的熟語。
居無何，匈奴渾邪王率眾來降，〔1〕漢發(fā)車二萬乘?？h官無錢，從民貰馬?！?〕民或匿馬，馬不具。〔3〕上怒，欲斬長安令?！?〕黯曰：“長安令無罪，獨斬黯，民乃肯出馬。且匈奴畔其主而降漢，〔5〕漢徐以縣次傳之，〔6〕何至令天下騷動，罷弊中國而以事夷狄之人乎！”上默然。及渾邪至，賈人與市者，坐當(dāng)死者五百余人?！?〕黯請間，見高門，〔8〕曰：“夫匈奴攻當(dāng)路塞，〔9〕絕和親，中國興兵誅之，死傷者不可勝計，而費以巨萬百數(shù)。〔10〕臣愚以為陛下得胡人，皆以為奴婢以賜從軍死事者家；所鹵獲，因予之，以謝天下之苦，塞百姓之心。〔11〕今縱不能，渾邪率數(shù)萬之眾來降，虛府庫賞賜，發(fā)良民侍養(yǎng)，譬若奉驕子。愚民安知市買長安中物而文吏繩以為闌出財物于邊關(guān)乎？〔12〕陛下縱不能得匈奴之資以謝天下，又以微文殺無知者五百余人，〔13〕是所謂‘庇其葉而傷其枝’者也，臣竊為陛下不取也?！鄙夏唬辉S，曰：“吾久不聞汲黯之言，今又復(fù)妄發(fā)矣。”后數(shù)月，黯坐小法，會赦免官。于是黯隱于田園。
【注釋】〔1〕“匈奴渾邪王率眾來降”，武帝元狩二年（公元前一二一年）匈奴渾邪王殺休屠王，合并兩部共四萬余人降漢。渾邪王與休屠王皆匈奴西部的部族首領(lǐng)，因?qū)冶粷h軍擊敗，單于欲召而誅之。渾邪王與休屠王同謀降漢，休屠王后悔，渾邪王殺休屠王降漢，受封為漯陰侯，事詳本書《匈奴列傳》等。“渾邪”，或作“渾耶”、“昆邪”?！?〕“貰”，賒借。音shì?！?〕“具”，齊備，完備。此處指馬的數(shù)目未湊齊。〔4〕“長安令”，長安縣令。長安屬右內(nèi)史所轄，故與汲黯有關(guān)?！?〕“畔”，通“叛”?！?〕“傳之”，用驛站的車輛運送他們?！皞鳌保A站的車輛。音zhuàn?！?〕“賈人與市，坐當(dāng)死者五百余人”，當(dāng)時漢與匈奴交戰(zhàn)，律令規(guī)定對匈奴封鎖關(guān)市，嚴(yán)禁與匈奴交易及攜帶財物出關(guān)，違禁者處以重刑。而這次商人在長安與匈奴降人交易，沒有想到竟然也算犯法?！?〕“高門”，宮殿名，在未央宮內(nèi)?！?〕“當(dāng)路塞”，指地處匈奴入侵中國之路的邊境要塞。〔10〕“巨萬百數(shù)”，猶言數(shù)百個巨萬?！熬奕f”，萬萬，極言其多?！?1〕“塞”，滿足。〔12〕“闌出財物于邊關(guān)”，未經(jīng)官方批準(zhǔn)，私自將財物運出邊塞?！瓣@”，指沒有官方頒發(fā)的通行證出入關(guān)卡?！?3〕“微文”，指律令條文含義不很清楚?！拔ⅰ?，隱晦，不顯明。
居數(shù)年，會更五銖錢，〔1〕民多盜鑄錢，楚地尤甚。上以為淮陽，〔2〕楚地之郊，〔3〕乃召拜黯為淮陽太守。黯伏謝不受印，詔數(shù)強予，〔4〕然后奉詔。詔召見黯，黯為上泣曰：“臣自以為填溝壑，〔5〕不復(fù)見陛下，不意陛下復(fù)收用之。臣常有狗馬病，〔6〕力不能任郡事，臣愿為中郎，〔7〕出入禁闥，〔8〕補過拾遺，臣之愿也?！鄙显唬骸熬』搓栃?？吾今召君矣。〔9〕顧淮陽吏民不相得，〔10〕吾徒得君之重，〔11〕臥而治之?！摈黾绒o行，過大行李息，〔12〕曰：“黯棄居郡，不得與朝廷議也。然御史大夫張湯智足以拒諫，詐足以飾非，務(wù)巧佞之語，辯數(shù)之辭，〔13〕非肯正為天下言，專阿主意。主意所不欲，因而毀之；主意所欲，因而譽之。好興事，舞文法，〔14〕內(nèi)懷詐以御主心，〔15〕外挾賊吏以為威重?！?6〕公列九卿，不早言之，公與之俱受其僇矣?！薄?7〕息畏湯，終不敢言。黯居郡如故治，淮陽政清。后張湯果敗，上聞黯與息言，抵息罪?！?8〕令黯以諸侯相秩居淮陽?！?9〕七歲而卒。
【注釋】〔1〕“會更五銖錢”，武帝元狩五年（公元前一一八年），廢半兩錢，改用五銖錢?！般彙?，重量名稱，一銖為二十四分之一兩?！?〕“淮陽”，漢初置淮陽國，以后有時為郡，有時為國，反復(fù)更易八九次。汲黯出任太守時，淮陽為郡，治所在陳縣，故地在今河南省淮陽縣?！?〕“楚地之郊”，此“楚”指戰(zhàn)國時代的楚國，其故地沿襲而稱為“楚地”，“郊”，通“交”，指交通要沖。〔4〕“詔數(shù)強予”，武帝屢次下詔，強制地將太守印信給汲黯?！皵?shù)”，音shuò。〔5〕“填溝壑”，卑辭，指死掉。意思是人死了，尸骨扔進溝壑中?！佰帧?，山谷。音hè?！?〕“狗馬病”，卑辭，以狗馬自況。《漢書·汲黯傳》此數(shù)句作：“臣常有狗馬之心，今病，力不能勝郡事?！蔽牧x不同?！肮否R病”，猶言“犬馬之疾”?！?〕“中郎”，郎官之一，掌守宮廷門戶，出任車騎，秩比六百石，為郎中令屬官。汲黯之意是愿做皇帝近侍官員?！?〕“禁闥”，宮廷的門戶。“闥”，門，又特指宮中小門。音tà?！?〕“吾今召君矣”，我很快即召你回來?！敖瘛?，立即。〔10〕“顧”，顧念，考慮到。〔11〕“徒”，僅，只?！?2〕“大行”，職官名，原名“典客”，景帝中六年（公元前一四四年），更名“大行令”，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一○四年）更名“大鴻臚”，為九卿之一，職掌內(nèi)附的少數(shù)民族事務(wù)（當(dāng)時叫“歸義蠻夷”）?！袄钕ⅰ?，郁郅（北地郡屬縣，今甘肅省慶陽縣）人。武帝時三次任將軍，參與征伐匈奴，皆無功而還。事跡附見本書《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13〕“巧佞”，偽詐而動聽。“辯數(shù)”，“辯”是詭辯、狡辯；“數(shù)”是責(zé)難、數(shù)落?！?4〕“舞”，玩弄?！?5〕“御”，逢迎?！?6〕“挾”，攜同，伙同。音xié?！?7〕“僇”，同“戮”，斬，殺，此泛指刑罰?！?8〕“抵息罪”，使李息抵償應(yīng)負(fù)的責(zé)任?！暗帧?，抵償。李息在元鼎二年（公元前一一五年）張湯自殺后，被免去大行令職務(wù)?！?9〕“以諸侯相秩居淮陽”，諸侯王相秩真二千石（即中二千石），郡守秩二千石，官階相當(dāng)，俸祿不同。折錢計算，真二千石月二萬錢，二千石月萬六千錢。這是說武帝提高了汲黯的薪俸待遇。
卒后，上以黯故，官其弟汲仁至九卿，子汲偃至諸侯相。黯姑姊子司馬安亦少與黯為太子洗馬。安文深巧善宦，〔1〕官四至九卿，以河南太守卒。昆弟以安故，同時至二千石者十人。濮陽段宏始事蓋侯信，〔2〕信任宏，宏亦再至九卿。然衛(wèi)人仕者皆嚴(yán)憚汲黯，出其下。〔3〕 【注釋】〔1〕“文深巧善宦”，擅長玩弄法律條文，羅織罪狀，善于做官?！拔纳钋伞迸c前“深文巧詆”意近。〔2〕“蓋侯信”，武帝母王太后之兄王信，槐里（今陜西省興平縣東南）人，亦是武安侯田蚡之同母異父兄。景帝末，封為蓋侯。“蓋縣”，在泰山郡，故地在今山東省沂水縣西北?！?〕“出其下”，出于汲黯門下，意謂濮陽籍的官吏都敬畏汲黯，認(rèn)汲黯作前輩。
鄭當(dāng)時者，字莊，陳人也。〔1〕其先鄭君嘗為項籍將；〔2〕籍死，已而屬漢。高祖令諸故項籍臣名籍，〔3〕鄭君獨不奉詔。詔盡拜名籍者為大夫，而逐鄭君?！?〕鄭君死孝文時。
【注釋】〔1〕“陳”，陳縣為淮陽郡郡治所在，故地在今河南省淮陽縣?！?〕“其先鄭君”，“先”指先輩，《集解》引《漢書音義》說，此指鄭當(dāng)時之父?！短茣ぴ紫嗍老当怼氛f“鄭君”名“榮”?！?〕“高祖令諸故項籍臣名籍”，古人稱呼他人，稱字表示尊敬，直呼其名者不敬，項羽名籍，因此高祖讓項羽的舊屬直呼項羽的名字，不得尊稱其字?！?〕“詔盡拜名籍者為大夫，而逐鄭君”，下詔把那些肯遵命直呼項籍名諱的都拜為大夫，而將不肯奉詔的鄭君驅(qū)逐了。
鄭莊以任俠自喜，脫張羽于厄，〔1〕聲聞梁楚之間。孝景時，為太子舍人?！?〕每五日洗沐，〔3〕常置驛馬長安諸郊，存諸故人，〔4〕請謝賓客，夜以繼日，至其明旦，常恐不遍?！?〕莊好黃老之言，其慕長者如恐不見。年少官薄，然其游知交皆其大父行，〔6〕天下有名之士也。武帝立，莊稍遷為魯中尉、濟南太守、江都相，〔7〕至九卿為右內(nèi)史。以武安侯、魏其時議，〔8〕貶秩為詹事，〔9〕遷為大農(nóng)令。〔10〕 【注釋】〔1〕“張羽”，為梁孝王將軍。其兄張尚為楚相，吳楚謀亂，張尚諫阻不聽，被殺。張羽與韓安國率軍拒吳，由此聞名?！岸颉保ｋy。〔2〕“太子舍人”，太子太傅的屬官，為太子的侍從人員?！?〕“洗沐”，漢制，官吏每五日得休假一日，休息以洗沐，又稱“休沐”?！跋础敝赶丛?，“沐”指洗頭發(fā)。〔4〕“存”，看望，問候?！?〕“遍”，遍及?！?〕“大父行”，祖父一輩的人?！靶小?，行輩，音háng?！?〕“魯中尉”，魯國的中尉。“魯”是諸侯王國，都魯縣，故地在今山東省曲阜縣?！爸形尽?，是負(fù)責(zé)治安的軍事長官?！皾稀保っ?，郡治在東平陵縣，故地在今山東省章邱縣西?！敖肌?，諸侯王國，都廣陵，故地在今江蘇省揚州市。元狩二年（公元前一二一年），江都王謀反自殺，武帝以其地封子劉胥為廣陵國?！?〕“以武安侯、魏其時議”，元光四年（公元前一三一年）武安侯田蚡與魏其侯竇嬰為灌夫案廷辯，相互攻訐，武帝問朝臣孰是，汲黯支持竇嬰，鄭當(dāng)時起初支持竇嬰，而后不敢堅持，受到武帝的訓(xùn)斥。事詳本書《魏其武安侯列傳》。竇嬰，是景帝母竇太后的堂姪，字王孫，因平定吳楚之亂封侯?！拔浩洹保实卦诮裆綎|省臨沂縣東南。〔9〕“詹事”，職官名，掌皇后、太子宮中事務(wù)，常以所在宮殿名稱呼，如“長信詹事”等?！?0〕“大農(nóng)令”，職掌谷物、鹽鐵生產(chǎn)與租稅賦役事務(wù)。原名“治粟內(nèi)史”，為九卿之一。景帝后元年（公元前一四三年）更名大農(nóng)令，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一○四年）更名大司農(nóng)。
莊為太史，〔1〕誡門下：“客至，無貴賤無留門者。”〔2〕執(zhí)賓主之禮，以其貴下人?！?〕莊廉，又不治其產(chǎn)業(yè)，仰奉賜以給諸公?！?〕然其饋遺人，不過算器食?！?〕每朝，候上之間，說未嘗不言天下之長者。其推轂士及官屬丞史，〔6〕誠有味其言之也，〔7〕常引以為賢于己。未嘗名吏，與官屬言，若恐傷之。聞人之善言，進之上，唯恐后。山東士諸公以此翕然稱鄭莊。〔8〕 【注釋】〔1〕“太史”，此處有訛誤，《漢書·汲鄭傳》作“大吏”，意即大官，而“太史”只是太常的下屬，地位并不高，與下文不合。張文虎認(rèn)為“太史”是“內(nèi)史”之訛，亦通。〔2〕“無留門”，毋使人滯留于門口?！?〕“以其貴下人”，指屈尊接待、禮遇客人?！?〕“諸公”，指賓客。〔5〕“算器食”，一竹編食盒的食物?！八恪?，通“篹”，一種裝食物的竹器，與籩近似（參吳恂說）?！?〕“推轂”，推車輪幫助車子前行，比喻推薦人才。“轂”，車輪中心安裝輻條的構(gòu)件，此指車輪?！?〕“誠有味其言之也”，指鄭當(dāng)時舉薦人才語言生動而有內(nèi)容，是真心誠意地推薦?！?〕“翕然”，一致的樣子。“翕”，音xī。
鄭莊使視決河，〔1〕自請治行五日?！?〕上曰：“吾聞‘鄭莊行，千里不赍糧’，〔3〕請治行者何也？”然鄭莊在朝，常趨和承意，不敢甚引當(dāng)否。及晚節(jié)，〔4〕漢征匈奴，招四夷，天下費多，財用益匱。莊任人賓客為大農(nóng)僦人，多逋負(fù)。〔5〕司馬安為淮陽太守，發(fā)其事，莊以此陷罪，贖為庶人。頃之，守長史。〔6〕上以為老，以莊為汝南太守?！?〕數(shù)歲，以官卒。
【注釋】〔1〕“鄭莊使視決河”，鄭莊被任為使節(jié)視察黃河決口處。武帝元光三年（公元前一三二年）黃河于瓠子（瓠子河口，故地在今河南省濮陽縣西南）決口，東南流，經(jīng)鉅野澤，注入淮水、泗水。事詳本書《河渠書》?！?〕“治行”，整理行裝。〔3〕“千里不赍糧”，行千里之遠而不必自帶食糧，意即交遊廣，人緣好?！瓣濉保瑪y帶。音jī?！?〕“晚節(jié)”，晚年?！?〕“為大農(nóng)僦人”，作為大農(nóng)令雇用的服役及搞運輸?shù)娜恕！百秩恕?，雇傭載運之人?！板拓?fù)”，虧欠款項或物資?！板汀?，音bū。鄭莊自己是大農(nóng)令，任用的熟人在手下負(fù)責(zé)運輸事務(wù)，虧欠了款項或物資，自然難辭其咎?！?〕“守長史”，代理丞相長史?！笆亍保瑫簳r代理官職?！?〕“汝南”，郡名，高祖四年（公元前二○三年）置，郡治在上蔡縣，故地在今河南省上蔡縣西南。
鄭莊、汲黯始列為九卿，廉，內(nèi)行修絜。此兩人中廢，〔1〕家貧，賓客益落?！?〕及居郡，卒后家無余貲財?！?〕莊兄弟子孫以莊故，至二千石六七人焉。
【注釋】〔1〕“中廢”，中途被罷官?！皬U”，黜免，罷官?！?〕“落”，零落，離散?！?〕“貲”，錢財。
太史公曰：夫以汲、鄭之賢，有勢則賓客十倍，無勢則否，況眾人乎！下邽翟公有言，〔1〕始翟公為廷尉，賓客闐門；〔2〕及廢，門外可設(shè)雀羅?！?〕翟公復(fù)為廷尉，賓客欲往，翟公乃大署其門曰：〔4〕“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貧一富，乃知交態(tài)。一貴一賤，交情乃見?！奔?、鄭亦云，悲夫！
【注釋】〔1〕“下邽”，縣名，屬京兆尹，故地在今陜西省渭南東北?！斑灐?，音guī?；蛘f“下邽”一作“下邳”?！暗怨?，《漢書·百官公卿表》記元光五年（公元前一三○年）為廷尉，事跡不詳?！?〕“闐”，充塞。音tián?！?〕“雀羅”，捕雀的羅網(wǎng)。〔4〕“署”，題字。以下六句是韻文，“生”、“情”押韻（上古音耕部韻），“富”、“態(tài)”押韻（之部韻），“賤”、“見”押韻（元部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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