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為首善之區(qū)，鐘ね所在，觀聽肅焉。時值承平，紀綱未弛，大臣老成持重，盡有正色立朝之風；百僚庶司，不失同寅協(xié)恭之雅。即朋簪投洽，亦每以道義相規(guī)；文酒過從，依然風流儒雅。人言朋友之樂無如京師，蓋于飲食酬酢外獨得真趣也。余于丁丑觀政銓曹，躬逢其盛，固不以長安為不易居也。不數(shù)年，法越構(gòu)釁，黨派漸歧，乃激成甲午中東之戰(zhàn)。戰(zhàn)后余即出京，然其時風氣稍移，而大防尚未潰決也。詎知黨禍萌芽，潛滋暗長，戊戌政變，庚子拳亂，相逼而起。洎丙午重復(fù)到京，世事已大異昔時矣?；厥状好?，重溫舊夢，不禁百端交集已。
余以丁丑會試成進士。房考為翰林院編修廣東呂冕士師（紹端），座師為大學(xué)士吉林寶文靖師（），號佩蘅，吏部尚書河南毛文達師（昶熙），號旭初，禮部侍郎浙江錢湘吟師（寶廉），閣學(xué)宗室昆文恪師（岡），號筱峰。呂師、毛師于余戊寅回京時，即不及見。閱數(shù)年，錢師亦終于吏部侍郎任內(nèi)。照例賜祭，余在其教場五條胡同寓所，見世兄干臣總揆（能訓(xùn)）出迎天使，時方數(shù)齡也。寶師、昆師則相從最久焉。
余鄉(xiāng)榜中式，系在丙子恩科。房考為陜西時銘三師（永新），主考為錢塘孫于授侍郎師（詒經(jīng)），副考為無錫王莘鋤比部師（纟宰）。時師后以引見到京，目力極差，余適在部，為之加意照料。事妥出京，旋即作古。王師文名甚盛，門下尤多知名。丁丑夏間，丁憂回籍，亦旋即去世。孫師即慕韓總揆之尊人，在戶部侍郎任內(nèi)，因懲辦部吏史松泉事，為同官所擠，退出毓慶宮，留侍郎本任，意殊不懌，不久亦終于位。師講理學(xué)，待人仁厚，光霽可親。慕韓與其弟慕蘧二難競爽，知其發(fā)跡之有自來也。
余五應(yīng)童子試。乙亥歲，始受知于閣學(xué)廣東馮展云師（譽驥），師書法名重一時，衡文重手法，其規(guī)矩較路閏生之仁在堂為精。師在京時，僅謁晤兩次，風裁清峻，面瘦而須稀，頗與李太白畫像相似。旋任陜撫，不數(shù)時即被議免職，然無大過也。
余榜下到吏部，分考功司兼驗封司行走。吏部分文選、考功、稽勛、驗封四司。文選司掌文官銓選；考功司掌文官議處，而京察大計亦屬焉；稽勛司掌文官丁憂更名；驗封司掌文官封典及恤典。四司之中，以文選、考功為兩大司，選不兼功，功不兼選；其余勛、封兩司，隨便可兼也。每屆京察，吏部一等六員，而漢人居其二，循例以文選、考功兩掌印得之。掌印例用實缺郎中員外郎。余到部十一年未補主事，即代理司務(wù)廳及驗封司掌印。光緒十七年，補文選司主事，升考功司員外，實授驗封司掌印。十九年，升驗封司郎中，調(diào)充考功司掌印。計自榜后告假，即于戊寅秋銷假，迨甲午春得一等實歷，俸十七年中無一日間斷。然視他部之淹滯至二十余年者，已為優(yōu)勝矣。
余官京師時，召見三次，皆在乾清宮。時德宗正親政也。第一次因京察一等記名。見時只問籍貫履歷，無多語。第二次因郎中俸滿截取。見時問在何司當差，對曰：“在考功司掌印。”又問：“考功司有幾案未覆奏？”對曰：“只有廣東南?？h潘泰謙議處一案；不日即當覆奏?！眴枺骸芭颂┲t議何處分？”對曰：“革職處分?！眴枺骸昂我皂毟锫殻俊睂υ唬骸按舜螀?，外頭俱已洗刷干凈，摺尾以才具平庸四字奏結(jié)。部例無才具平庸作何議處專條，惟查佐雜人員俸滿甄別例，凡才具平庸者俱斥革。佐雜才具平庸，尚應(yīng)斥革，知縣為正印官，如果才具平庸，自難輕減。擬即比例議處?！彪S后即略問數(shù)語而退。第三次因簡放建昌府謝恩。見時先問籍貫履歷，后問在何衙門當差，隨問隨對，對畢便言：“汝去江西，好好安養(yǎng)百姓?！彼禳c頭而退。迨服滿進京，簡放蘇州遺缺府，則孝欽太后重復(fù)臨朝。謝恩時在頤和園，召見在宮。見時，御座在宮之西間屋南窗炕上，向北。在園時，御座則在殿廳屋東壁，向西。孝欽太后與德宗同坐一炕，太后偏南，皇上偏北。行禮畢，趨案之西北隅，側(cè)向太后跪。隔數(shù)分鐘，喘息稍定，始發(fā)問，蓋宮廷體恤之意然也。開首問籍貫，后問福建民教情形，又問礦務(wù)能否發(fā)達，旋又問在江西幾年，江西各府情形如何；并追問當日拳亂，地方如何被擾，后來如何結(jié)束？滔滔數(shù)百言，俱一一奏對畢，旋嘆息言曰：“中國自海禁大開，交涉時常棘手。庚子之役，予誤聽人言，弄成今日局面，后悔無及。但當時大家競言排外，鬧出亂來，今則一昧媚外，又未免太過了。時事艱難極矣！全賴大小臣工苦心對付，無過不及，才能挽此危局。江蘇地方事也不是好辦的，予看汝在外多年，事理亦很明白，好好去做便是。”又言：“皇帝有話說否？”德宗只說：“汝可下去。”遂退出。余先后召對四次，經(jīng)歷情形如此。在京時，便微聞兩宮有隔閡之說。到蘇后，謠言日益歧，更有軒輊已甚之語。今者玉步已改，無可忌諱，而吾身親見之事，盡有可資印證者。敘其大略如右，不敢贅一辭也。
咸豐之末，文宗出狩熱河。時端華、肅順竊政柄，欲輦京倉米輸熱。寶師適貳戶部，以根本不宜搖動，力持不可。得旨寶某著即處斬。嗣文宗賓天，兩宮太后垂簾聽政，乃改以五品銜署戶部侍郎。旋即大用，與恭忠親王、文文忠公（祥）同心夾輔，蔚成中興，不得謂非一時之盛也。洎甲申越南之役，朝士以樞臣失職，交章彈劾，遂以禮親王出代恭邸，而寶師遂與同直諸公同時出軍機矣。
寶師嘗告余曰：“汝同鄉(xiāng)陳伯潛參崇禮曰：‘識字無多，習氣甚重?！^不應(yīng)任以禮部尚書也。渠特未知崇禮來歷耳。當洋兵之毀圓明園也，兩宮以列祖列宗圣容為重，有旨命我往視。及到園，滿地灰燼，村無居人。時崇禮以奉宸苑苑丞獨守官舍，我詢以洋兵蹤跡及連日蹂躪情形，相對而泣。旋告以來意，假以從騎，同往各處尋覓。二人奔馳十余里，見圣容散佚地上，殘破不堪，驚惶無措，崇禮乃泣言曰：‘圣容毀壞至此，即檢拾亦不能全。若舉以覆命，不特徒增國恥，且益?zhèn)バ?。以苑丞愚見，不如歸之火化，較為得體?！乙云溲陨踔锌希藝谄鋵ひ挼静菖e火，跪地位而焚之。歸以遍尋不見覆奏。自是我甚重其人，遂由苑丞漸漸升到郎中。二十余年，循資按格，得一尚書，似不為過。今謂其識字無多，苑丞何能與太史公比？但事理之明白與否，自又當別論也?！?br/>
寶師出軍機。逾數(shù)時，兩宮謁陵歸，軍機大臣五人，各賞穿黃馬褂。次日，師告余曰：“昨日上諭看見否？汝以為何如？”余曰：“未免太濫。”師曰：“蘭州克復(fù)之日，捷報至，穆宗召見軍機，各賞穿黃馬褂。是日恭邸請假，我領(lǐng)班見，辭曰：‘黃馬褂，所以賞戰(zhàn)功也；軍機大臣只是承旨書諭耳，何敢冒賞！’穆宗曰：‘蘭州克復(fù)，算是十八省一律肅清，我實在歡喜。軍機不為無功，汝不必客氣?！剔o不獲，乃奏曰：‘奕（恭王名）今日未上來，俟他明日上來再定。’卒未奉詔。次日，恭邸銷假，遂將此事化去。他們隨扈謁陵，僅往返數(shù)日耳，膺此懋賞，未免太便宜了?！睅煷搜噪m不免有牢騷意，然亦足見先后進固不相及也。
洋兵毀圓明園后，英使巴夏禮入京議和，在禮部設(shè)宴。寶師時為軍機，躬與其役。余見其與醇邸唱和感舊，詩中有“劍戟如林免胄趨”一語，可見城下乞盟，備受屈辱。證以當日譯署照會，肆意謾罵，其狼狽情形，可想而知。余閱詩后，略詢究竟，師笑而不答，旋以謔語了之。
寶師休致后，醇邸遇有大政，必相詢問，時時饋送食物。有一日，送蜜桃及西山毛菰兩種。余適在座，寶師分一半相贈。毛菰形大如靈芝，煮而食之，味葷如鮑魚，遍求諸都市，不能再得也。寶師系丁酉拔貢，余認為年伯。師最重年誼，故待余為尤厚。退休后，余時常往候，月必數(shù)至。慨談時局，追尋往事，余心領(lǐng)意會，所得殊多。師家居八年，疾革并不甚劇。易簀時，紅光滿面，洵善終也。
寶師一日將散值時，先往出恭。恭王待之久，及見面，嘲之曰：“往何處撇寶去？”（撇寶二字，京中謔語也）。師曰：“那里，是出恭?！惫c寶二字，針鋒相對也。又一日，恭邸自太廟出，指廟碑下<廠>，謂寶師曰：“汝看這個寶貝?！睅熖柵遛?，“貝、佩”二字，音相似也。師應(yīng)之曰：“這也是龍生九子之一?！贝丝芍^善戲謔矣。蓋當時樞臣見面閑談，多雜以謔語，意恐一涉正事，轉(zhuǎn)致漏泄機要，殆古人不言溫室樹意歟。
清室諸王，以恭邸為最賢明。雖平日有好貨之名，然必滿員之得優(yōu)缺，及漢員由軍機章京外放者饋送，始有收受，聞其界限極為分明。余嘗對寶師稱道其人，師曰：“恭邸聰明，卻不可及；但生于深宮之中，長于阿保之手，民間疾苦究未能周知。事遇疑難時，還是我們幾個人代為主持也?！贝说任⒃~，特于深談時偶一及之，不能多得也。
恭邸儀表甚偉，頗有隆準之意。余素未與周旋。簡建昌時，渠適在軍機，例應(yīng)往謁。見面行禮不還，然卻送茶坐炕，請升朝珠，甚為客氣。敘談頗久，人甚明亮，惟送客不出房門耳。聞后來攝政王初入軍機時，見客便坐獨炕矣。
光緒初年，翰林漸擁擠，而簡放學(xué)政試差，軍機大臣偏重門生，不無可議。而懷才不遇者積不能平，遂因法越開釁，歸罪樞臣，交章指斥朝政，人目為之清流。寶師嘗對余言：“天下事言易行難，局外不知局中之苦，徒挾其虛僑之氣，苛以責人，于事何益？”然清流后亦陸續(xù)放差，似有美珠箝口之意，旁觀多竊議之。究其彈劾貪佞，淘汰衰庸，多稱人意，不得謂清流之不勝濁流也。嗣后法事愈亟，乃簡老為南洋會辦，吳清卿為北洋會辦，張幼樵會辦福建軍務(wù)，意謂坐言者必使之起而行也。誰知用違其才，其何能淑？南洋有曾忠襄（國荃），北洋有李文忠，不受牽制，賴以維持。而福建何小？宋制軍（）魄力薄弱，遇事推讓，遂至馬江一戰(zhàn)，全軍殲焉，張被劾落職。廣西兵敗，老因前保唐ぁ、徐延旭二人，照濫保匪人例，降五級調(diào)用，而清流之氣衰矣。
清流之起也，或云李文正與同直意見不合，恭邸不無左右袒，勢孤無援，清流從而贊助之。雖未顯露水火痕跡，而恭邸則以勛舊懿親，卒因之罷退，不得謂非清流戰(zhàn)勝也。
恭邸之出軍機也，先朝派往東陵，恭代清明節(jié)祭典，此差本閑散王公之事，特派恭邸，大家即疑其有異。旋孝欽太后召見醇邸，議于九公主府，擬定上諭，貶斥樞臣，而以禮親王（世鐸）代恭邸領(lǐng)班。軍國大事，醇邸一同參預(yù)，長白額小山尚書（勒和布）、朝邑閻文介（敬銘）、南皮張文達（之萬）、濟寧孫文?。ㄘ广耄?，遂入直焉。孫時為侍郎，上諭之稿，即其所擬也。恭邸未回京，忽然發(fā)表，耳目一新，不可謂非孝欽太后之果決也。恭邸退居十年，直至中東戰(zhàn)后，始復(fù)入軍機，蓋元氣已大傷矣。余出京不數(shù)年，而恭邸薨逝。戊戌政變，庚子拳亂，皆未與其事，不得謂非以令名終也。
恭邸與寶師同患難而贊成中興，后亦同日被譴，交情自屬較厚。寶師薨，詔入祀京師賢良祠，誠異數(shù)也。進主之日，余獲觀盛典。主未入祠時，恭邸即先往看視祭器祭品，示厚意也。未行禮而遂不見，余怪問滿人，則對曰：“皇子于廷臣，不能行跪拜禮。”其來也重交情，其去也重體制，蓋兩得其道焉。
醇王舊邸，即德宗誕生之地，例名為潛邸。醇王薨，以其邸改為醇賢王廟，猶世宗潛邸，今改為雍和宮也。余時派往查估工程，見其房屋兩廊自曬煤丸，鋪滿于地，儉德殊不可及。后來親貴非常驕奢，不數(shù)年便覆敗。可見祖宗世業(yè)，守之難而失之易也。
孝貞太后大事出殯之日，余入東華門觀禮，前導(dǎo)無甚排場，鑾輿衛(wèi)傘扇之外，只見捧香爐者或十人或二十人為一隊，分隊前行。中夾以衣架臉盆架，錯雜其中。其余金銀錁紙扎等等，陸續(xù)而至，與尋常民間出大殯者無異，但品制不同耳。須臾，見梓宮自景運門出，而上杠與尋常棺槨亦無大異，惟和頭作文點式，遠望似黃色繡罩。正在趨前審視間，忽聞有一人喝“站住”一聲，諦視之，則恭邸也。而德宗即隨之而至，頭戴白草笠，穿白袍青布靴。其時隨從及觀禮者幾千百人，一切縞衣，上下無能區(qū)別。惟聞皇上縞素，靴用青布，王公親支稍殺之，余皆不能用布。此所以示別也。梓宮出城暫安，殯宮名曰暫安殿，派王公輪班上祭，定期下葬，則謂之曰永遠奉安。當日體制何等隆重！戊申兩宮崩逝，余在蘇州，即不及見。而德宗因崇陵工程未竟，辛亥后始行奉安。聞當時梓宮由火車行，則往事不堪回首矣。
咸豐辛酉，洋兵燒毀圓明園，京師震動。文宗在熱河崩逝。時孝欽太后方二十八歲也，端華、肅順意存不軌，醇邸奉懿旨捕肅順于客邸。天時極早，屋門尚閉，醇邸捶門呼曰：“有旨意！”內(nèi)即應(yīng)曰：“若是母旨意，我卻不受！”乃破扉入，擒而治之。于是梓宮回京，穆宗遂承大統(tǒng)，兩宮垂簾聽政。此雖恭邸與諸王大臣翊贊之力，然遇事皆取懿旨進止，不得謂毫無主持也。但孝欽太后精明雖勝于孝貞太后，而甫經(jīng)聽政，諸事究未嫻熟，故當曾文正功成入覲之日，召對問答，不過敷衍數(shù)語而已。文正集中所載，自非虛語。嗣后歷四十余年之世變，備嘗艱險，體悉下情。余在寶師處熟聞。其召對情形，早有所知，故余甲午放蘇州時，召見侃侃而談。其英明處，不能不令人欽服。惟平日在宮中馭下過嚴，且性喜游觀。如重修頤和園一事，寶師談次，亦頗有微詞。且自西幸回鑾后，因?qū)m中舊物半多散失，不免喜受貢獻，雖系晚景無聊，究不免盛德之累。然其四十余年，支持危局之功，不能以一二事掩也。
德宗大婚之次年，孝欽太后率宮眷赴東陵祭掃，仍名曰“打圍”，蓋清以騎射得天下，不忘用武意也。吏部例應(yīng)隨扈，而余從焉。京距陵二百四十里，沿途鏟平民田，筑成御道，遇水成橋，其平如砥。而另有便道便橋，則供隨扈者往來。每日兩尖站一宿站，到處舊有行宮，規(guī)模具備。而隨扈者每站必須先行，以備站班接駕。百姓遮道跪迎，若站班則不必跪。駕之將至，必有一騎口呼“二里”二字，謂駕距此只二里也。呼“二里”后，大家必須在帳棚前鵠立迎候；駕過后，即須拔棚先走。其下站迎候之例亦如之。在路上，只住帳棚，皆席麥地而寢。到陵后，各覓一土屋歇宿；若無土屋，則仍住帳棚。陵之行宮在山上，宮墻外人持一燈，密如繁星。宮外距里許，則營棚繚繞。緣山上下約數(shù)里，其明如畫，洵大觀也。駐陵兩日，禮畢即還京。沿途宮女買花籃及食物，與尋常婦女出游毫無所異。車駕來往，任人縱觀。不設(shè)警蹕，與尋常大官出門亦無以異。古稱翠華巡幸，不知何等鄭重，其實親歷其境，所見度不過如是也。陵在直隸地面，而以直隸總督為地方官，猶督撫出巡，而以州縣辦差也。故謁陵先期，直督必到京請駕，沿途隨行，沿站迎接。猶憶到陵之日，圣駕未到，李文忠即至宮門口候迎，立在宮門近處，伯親王（彥訥謨詁）竟以手麾之使下，意謂此系王公站立之所，非地方官所得僭也，文忠即逡巡而退，規(guī)矩何等嚴肅。及德宗車到，駕轅一騾，高與人齊，為生平所未見。余從旁觀之，口占一詩云：“上相長身（文忠身極高，余并不矮，然與之并立，才及其肩耳。）請駕來，驊騮道路一鞭開。人中稱杰馬稱駿，等是天家首選才?！鄙w紀實也。駕到后，大家一哄而散，文忠亦乘輿返寓。隆?；屎蠛笾?，文忠路與之遇，并不下輿。余怪問溥倬云是何道理，倬云曰：“臣妾一體?；屎筇劓?，大臣無避道之禮。”殆亦滿州重女輕婦之故歟。
清廷家法，馭太監(jiān)極嚴，稍有劣跡，即予杖斃。德宗親政時，喜用一太監(jiān)，文姓，系直隸秀才。面目清秀，而氣焰頗盛，日捧摺盒，進出軍機處。余進內(nèi)時，常遇見之。乃不兩月，為慈宮所知，立即擯斥，或云其斃于杖下。都下盛傳李蓮英即皮小李，為孝欽太后所信用。醇邸巡視北洋，派往伺候，人即以監(jiān)軍目之。然余自充掌印后，因公事出入宮門，月必數(shù)日，七八年間，未曾見其一面。大概內(nèi)府滿員知其為慈宮所喜，與之聯(lián)絡(luò)，漸起招搖，事所不免。若謂部院大臣公然與之往來通聲氣，則吾不能以毫無印證之事，隨聲附和也。且宮內(nèi)四十八處總管，各管宮殿一處，形容枯槁，衣服藍縷，個個與窮寡婦無異。余進宮查勘工程，該總管等開門引導(dǎo)，必恭必敬。其伺候御前者，雖不能與此比例，然其數(shù)聞甚有限，且與廷臣勢實隔絕，無從接洽。猶憶屢次召見時，在丹陛下板屋內(nèi)小坐，太監(jiān)端茶點火吹煙，備極恭順，賞以京票四千，便似歡喜過望。余出京后，漸有招權(quán)納賄之風說，而余終不深信。即如二次進京，事隔十二年，所見亦不過如是。吾豈屑為若輩諱哉，亦以疏逖小臣，無嫌可避，特紀其實耳。
余勘估宮中工程，見宮中妃嬪每人各住一院，每院中必排百數(shù)十個餑餑，未見有特別廚房。其余殿宇甚多，無一不供佛者。其最高之樓，名曰普明圓覺，上層皆供佛像。登樓而望四面，只見黃琉璃瓦而已。乾清宮后進即交泰殿，俗傳皇上大婚住處。意以為中必有御床也，乃窺其中間，仍是高供一佛。且殿內(nèi)窗檻紙皆向外而糊，與關(guān)外民房同，殆不忘土風歟。其兩廊所排列者仍是餑餑，蓋宮人食料，固以是為常品也。宮人之不得意者，多自制荷包，令太監(jiān)售之于外，每套得銀四兩，其針黹極精致。宮女與人家婢女無異，一律穿紅布衫，以月白緞鑲邊，余隨扈東陵時，曾親見之?？梢妼m禁之中，崇尚節(jié)儉，不似人間富貴家也。
德宗之初親政也，內(nèi)務(wù)府大臣立山新署戶部侍郎，因皇上畏冷，造一片玻璃窗，裝于殿門。太后聞之大怒，召而告之曰：“文宗晚年患咳嗽，亦極畏冷，遇著引見時，以貂皮煨在膝上，何等耐苦！皇上年少，何至怕冷如此？況祖宗體制極嚴，若于殿廷上裝起玻璃窗，成何樣子！汝諂事皇上，膽大妄為。汝今為廷臣（謂署侍郎），非奴才可比（內(nèi)務(wù)府謂為世仆），我不能打汝。然違背祖制，汝自問該得何罪？”渠乃磕頭如搗蒜，求恕死罪。后將玻璃窗撤去，而事始寢。
余初次召見，麟芝庵中堂告余曰：“太后限皇上，召見一次，奏對至少須以十分鐘為度。然皇上口吃，不能多言。汝上去，遇皇上發(fā)問后，即可洋洋灑灑，暢所欲言。敷衍十分鐘，便可下來，不必過于拘謹?！焙篁炛弧７舱賹r，一殿之內(nèi)，只有御案一座，絕無侍從一人。殿前太監(jiān)遇掀簾送入，后即避往他處，俟召見之人掀簾出門，始由對面趕來。蓋宮中規(guī)矩極嚴，絕無耳屬于垣之事。召對之人，如何稱旨不稱旨，及如何奇形怪狀，他人皆不與聞與見也。
內(nèi)務(wù)府之職，如衙門之有庶務(wù)，即俗所謂賬房也。賬房有折扣有花賬，已處處有弊，而內(nèi)務(wù)府更有百倍于此者。嘗聞宣宗極崇儉德，平常穿湖縐，褲腿膝上穿破一塊，不肯再做，命內(nèi)務(wù)府補之，開賬三千兩。宣宗怒其貴，嚴詰之。渠對曰：“皇上所穿褲腿，系屬有花湖縐。翦過幾百疋，鮮有花頭恰合者，是以如是其貴?！焙髞聿恢绾谓Y(jié)束。推之他事，可想而知。德宗在書房，曾與翁文恭師傅閑談，便問師傅：“早起進內(nèi)吃何點心？”翁對曰：“每早吃三個果子（即雞蛋包）?！钡伦谠唬骸皫煾得吭琰c心，要用九兩銀子了！”蓋御膳房報帳，一個雞蛋須三兩銀也。孝欽太后生長寒門，民間瑣事，無不周知，而內(nèi)府蒙蔽尚且如此。甚矣，積重之難返也。
孝欽系宮中冊立，本不能以常禮待恭邸。且自熱河還京，患難與共，漸底承平，故對恭邸不能無畏憚意，即寶師與文文忠諸老臣，亦不能頤指而氣使之。時頤和園大興土木，輿論囂然。寶師曾對余嘆曰：“太后當時尚想巡幸五臺山，賴我們諸人勸諫而止。否則，南巡之役，未必不見于今日?！敝淮藬?shù)言，言外固有無限感慨也。
孝欽晚年喜學(xué)畫，召南繆太太入宮。又喜聞外國風俗，召裕庚留學(xué)德國之女入宮。然不久均即放出，卻無干政之嫌。嗣因國際關(guān)系，延外國公使夫人進宮游宴，而俄使夫人稱道程德全遇變抗節(jié)之美，程遂由同知不次而擢黑龍江巡撫。程撫蘇時，意尚以親俄自豪焉。甲申以后，宮中頗自由，蓋慈宮敬憚醇邸，遜于恭邸也。即如廣召優(yōu)伶入宮唱戲，亦以甲申之后為盛。此雖小節(jié)，卻煞有關(guān)系也。
穆宗之崩，未有皇子。而文宗位下，當時亦未有皇孫。若欲立子繼統(tǒng)，則必須求之宣宗位下之曾孫，孝欽自有所不欲，乃權(quán)以德宗為繼。德宗為醇王福晉所生，福晉即孝欽之胞妹也。改元曰光緒，意謂纘道光之緒也。當時廷臣尚無間言，而于穆宗如何立嗣固未議及也。惠陵奉安之日，吏部主事吳柳堂前輩（可讀）乃自請往行禮。事畢，住在薊州小廟，繕一奏摺，作絕筆詩一首。摺內(nèi)只記有“今者惠陵永，帝后同歸，既無委裘植腹之男，又乏慰情勝無之女”數(shù)語。其大意則指太后不為穆宗立子，是使穆宗絕嗣為不當。其詩云：“回頭六十八年中，往事空談愛與忠。А土已成黃帝鼎，前星猶祝紫微宮。相逢老輩寥寥甚，到處先生好好同。欲識孤臣戀恩處，五更風雨薊門東。”州官馳報，全城哄動。朝旨乃下廷議，隨即降旨，謂：德宗所生之子，即承繼穆宗為嗣；當初本是此意，今既有此奏，著即明白宣布。此事遂因之結(jié)束。其時清流競以氣節(jié)相高，乃鳩貲立祠私祀之。當修祠時，陳蕓敏侍御（瑩）告余曰：“我擬送他一聯(lián)，曰：‘二三豪俊為時出，七十老翁何所求?！鄳?yīng)之曰：“吳柳堂以庶吉士散館，銓選主事到吏部，人尚樸誠。遲暮傷心，思欲樹一節(jié)以表見，自亦恒情。烈士殉名，既以身殉，何必不予以名？”渠曰：“死者固可原，生者亦未免太好事了?！鄙w其意不甚附會清流，而以建祠為無謂也。
清宮相傳，有一宮史，飲食有一定籩俎，起居有一定時刻，毫發(fā)不茍；若駐三海，駐圓明園，則不拘泥。故從前帝后皆以駐宮為苦，夏令必駐三海，托名避暑也。孝欽垂簾十余年，后以大難削平，漸思逸樂。痛圓明園之毀于洋兵，乃于圓明園左近，修理一頤和園。大吏頗有貢獻，且聞有撥海軍開辦費以濟之者。當日言官交章諫阻，持之太蹙，以致激成非修不可之結(jié)果。徐蔭軒相國嘗謂余言：“此事之成，閻丹初不能無罪。渠自命能理財，將庫平減成發(fā)給（庫平改為京平，百兩可省六兩，謂之減平），年可省數(shù)百萬，致長朝廷侈心?！狈牢⒍艥u，春秋責備賢者，不得謂此論之未允也。閻樸而近矯，徐正而近迂，然其正色立朝，毅然不可犯，及今思之，不得謂非老成典型也。
甲午之前，李文忠奏海軍成立，謂東南濱海七省，海疆可資屏蔽，語意不無鋪張。朝廷乃派醇邸，前往天津閱看，又派內(nèi)監(jiān)李蓮英隨侍，意在慎重海防。所派隨侍，亦系尊重懿親之意。到津后，北洋大臣照閱兵王大臣例辦差。閱兵時，李蓮英只在后伺候王爺，亦未為總管設(shè)坐。乃言官紛紛上摺，謂閹人監(jiān)軍，恐蹈前朝覆轍。杜漸防微，言之亦自成理。誰知中東事起，主戰(zhàn)者乃執(zhí)李文忠前奏，逼其一試。而賠款割地之禍，發(fā)端于此矣。
甲午六月，德宗萬壽，賜宴太和殿，每部司官兩員，余與溥倬云與焉。宴列于丹陛，接連及殿下東西。兩人一筵，席地而坐。筵用幾，幾上數(shù)層餑餑，加以果品一層，上加整羊腿一盤。有乳茶有酒（酒系光祿寺良醞署所造）。贊禮者在殿陛上，贊跪則皆起而跪，跪畢仍坐。行酒者為光祿寺署正。酒微甜，與常味不同。宴惟水果可食，餑餑及余果，可取交從者帶回。赤日行天，朝衣冠，盤膝坐，且旋起旋跪，汗流浹背；然卻許從者在背后揮扇。歷時兩點鐘之久，行禮作樂，唱喜起，舞歌備極整肅。宴之次日，賞福字、三鑲?cè)缫?、磁碗磁盤、袍褂料、帽緯、白綾飄帶八色。恭逢盛典，渥荷殊恩，今日思之，如隔世矣。宴之坐次，自王公大臣在丹陛上，各官各按憲綱，遞為坐次。西邊末坐，則為朝鮮使臣宴席。朝使圓領(lǐng)大袖，手執(zhí)牙笏，尤為恭順。中東戰(zhàn)后，朝為日并，殿廷上不復(fù)見朝鮮衣冠矣。
甲午十月初十日，為孝欽太后六旬圣壽。先期即設(shè)慶典處，籌備典禮，備極隆重。故于是年六月二十六日，德宗萬壽，有大開筵宴之舉，亦為是點綴也。其時中東和議決裂，筵宴之日，摩天嶺即有開戰(zhàn)之說。大家議論，謂甲子三旬萬壽，其時甫經(jīng)垂簾，且大難未盡平，自無慶典可言。甲戌四旬萬壽，即穆宗崩逝之年。甲申五旬萬壽，亦因中法開戰(zhàn)之役，均未及舉辦。今年又遇中東戰(zhàn)事?？梢娞筠k萬壽，實有不利。然事已舉行，各省祝嘏者亦紛紛進京，只可勉強成禮。屆期太后出宮，坐六十四人所抬人輦，路過各處，均各有點景，結(jié)彩燃燈，陳設(shè)甚美。輦?cè)绶瘕愋?，扶輦之鑾儀校皆穿五彩衣。輦行甚緩，德宗步行前導(dǎo)；前又有王公二人，手各持如意一柄，俯首退后引行（凡典禮所派，前引對引大臣，皆退后行，不敢背面相向）。整齊嚴肅，頗稱一時之盛。然人心不定，亦只粉飾升平，敷衍了事而已。
內(nèi)務(wù)府郎中慶寬伺候慈宮，頗見信用。有一日，德宗因慈壽要送禮，乃告慶寬曰：“我要送太后壽禮，汝為我備之?！睉c乃打四個金鐲式樣呈進，謂：“皇上要送老佛爺（清宮信佛，內(nèi)府稱太后曰老佛爺）壽禮，四個鐲樣，請旨要那樣，即打那樣?！碧笤唬骸拔宜膫€都要?！睉c舉以回奏。德宗問：“四鐲須價多少？”慶曰：“值四萬。”德宗曰：“豈不是要抄我家了！”（傳聞德宗私蓄四萬，存在后門錢鋪生息。今言抄家，與此語似相印。）此一事也。慶寬辦理太后六旬萬壽慶典，設(shè)有慶典處，所有應(yīng)用器物，均由其包攬，殆盡抬價居奇，從中取利。且其氣焰咄咄逼人，旗人多忌之。嗣有滿御史密奏慶寬家藏御座，舉動不軌，及誣其身家不清等事。奉旨派敬侍郎（信）查辦，余與溥倬云充承審司員。德宗召見敬侍郎，必欲置之死罪。累日查無實據(jù)，我告侍郎曰：“查辦必須情真罪當，不能殺人媚人?！边^幾日，上又召侍郎曰：“汝言慶寬無罪，吾不疑汝，難道汝之司員盡靠得住耶？”侍郎曰：“臣所派司員二人，均系京察一等記名之人，何能信不過他？”德宗又曰：“他果無罪，難道算不得他違制耶？”侍郎出告余，余曰：“違制例應(yīng)革職。若辦到革職尚可，余外則不能奉詔?！焙竽伺e其門口設(shè)下馬石，謂非郎中家所應(yīng)有，作為違制，照例革職覆奏。摺久不下，旋軍機張文達出來畫稿，余密問之，張曰：“不要作聲，頃已派中堂前往抄家矣！”抄數(shù)日，得銀三千余兩，他無違禁之物，而慶寬遂以落職了案。后太后重復(fù)訓(xùn)政，慶寬不知如何作用，又部選江西鹽法道。此又一事也。大概清宮家法極嚴，太后待德宗不少假借，而｛曰｝御之徒伺候意旨，播弄是非，不免積成嫌隙。觀上列兩事，所謂兩宮不和，固不無影響，然其確實可指者，亦只德宗要重辦慶寬數(shù)語而已。其余則得之傳聞，究亦迷離惝恍，不可捉拿也。
中東之役，翁文恭獨主戰(zhàn)，諸名士實慫恿之，蓋狃于拘獲大院君已事，不肯讓步；且以海軍可恃，疑李文忠為賣國。然文忠揣勢量力，心知其不可戰(zhàn)，而口不能言。雖嚴旨督責，褫去黃馬褂，拔去三眼花翎，而終屹然不動。朝士固甚喧囂，而群帥貪功，亦躍躍欲試。吳清卿自請出關(guān)，乃雅歌投壺，風流自賞，未戰(zhàn)而兵潰。日兵步步深入，海軍又殲于劉公島。喪師辱國，十倍甲申。甲申雖迭遭敗釁，而諒山一戰(zhàn)，法兵亦被重創(chuàng)，馬江戰(zhàn)艦雖亡，而法大將孤拔，聞亦為炮臺流炮所斃。議和時，故未及賠款也。此役海陸兩軍俱敗，李文忠親到馬關(guān)議和，幾為日人主戰(zhàn)黨所狙擊。裹瘡定約，賠款二萬萬；割臺灣及金、復(fù)、海、蓋四州縣。后因俄、德、法三國仗義執(zhí)言，以日本系島國，不能占腹地，而金、復(fù)、海、蓋始復(fù)為我有，辱孰甚焉。自是而德租膠州灣，英租威海衛(wèi)，俄租遼東半島，法租廣州灣，不數(shù)年間，相繼而起，蓋列國亦狃于均勢之局，幾成瓜分，雖不與此役相屬，何非此役階之歷耶！
中東之戰(zhàn)，日兵直逼奉天。警報時至，京師震動。朝士之主戰(zhàn)者，紛紛搬眷出京。余以實缺一等人員，無棄職舍去之理；老母亦意在持重。同鄉(xiāng)多視余家眷行否為進止。時南皮張文達管部，并兼軍機。余于畫諾之余，密探消息，文達微有指示，余遂決計不動。旋和議成而心安。當時實亦冒險也。
甲申時之清流，甲午時之名士，皆翰苑高才也。論者謂當時軍機大臣若能收羅之，則群才不生怨望，未有不安然就范者，何至激成中法、中東之戰(zhàn)哉。人或疑此言為鍛煉周內(nèi)，不知履霜堅冰，天下事固有發(fā)端甚微，而貽禍至不可測者。君子所以貴知幾也。
甲申之役，推倒軍機，實即革命之導(dǎo)火線，而皆翰林院之人為之也。戊戌政變，則以進士舉人為之。范圍愈廣，則變象愈亟。噫，其殆有天意歟。
庚子拳匪亂后，厲行新政，擬將中國舊法，逐漸變更。至丙午之夏，袁項城以直督入覲。時余正入京候簡。端午橋以閩浙總督留京不行，待袁來共議立憲，費盡營謀，改授兩江總督。蓋是時中國始發(fā)見“立憲”二字也。
兩宮垂簾，樞務(wù)以恭邸領(lǐng)之。諸大臣中，擇一二人為主筆，余則僅供參贊。其后進者，謂為打雜軍機，擬稿而已。蓋不如是，則意見紛歧，紀綱不肅。部院情形，亦大率類是。主筆即當事之意，人或竟以當國目之。光緒初政，文文忠（祥）、沈文定（桂芳）當事。文歿則寶師繼之。沈歿則李文正（鴻藻）繼之。景尚書（廉）、王文勤（文韶）、潘文勤（祖蔭）、翁文恭（同），先后入直。王、潘旋入旋出。至甲申，則以禮親王（世鐸）代恭邸，并令醇邸參預(yù)大計。余則全體罷免，易以額尚書（勒和布）、閻文介（敬銘）、張文達（之萬）、孫文?。ㄘ广耄?。不數(shù)日，許恭慎（庚身）以前充領(lǐng)班章京，諳悉體例，亦入直辦事。張年老而閻旋退直，孫文恪便當事。嗣許歿，徐忠愍（用儀）入焉。甲午，朝鮮事起，先令翁文恭、李文正參預(yù)軍事。冬間，額張出，即令翁、李入直。旋恭邸復(fù)起。孫因病自請開缺，文恭、文正復(fù)當事，剛相國（毅）繼額而入直。丁酉，徐忠愍出，錢侍郎（應(yīng)溥）、廖總憲（壽恒，后升尚書）更迭入直。戊戌夏，文恭被黜，旋而恭邸薨逝，復(fù)召王文勤入直。時同直為剛相國（毅）、啟尚書（秀）、廖尚書（壽恒）、裕尚書（祿）。八月政變，榮文忠以直督到京，即令入直；裕尚書出任直督。己亥十月，廖尚書退直，以趙尚書（舒翹）繼任，其時剛相亦頗用事。庚子，拳匪倡亂，載漪袒拳弄柄，奴視樞臣，暴戾恣睢，樞廷幾為之蹂躪焉。乘輿西狩，文勤一人隨行，榮文忠隨由保定奔赴陜西行在，即命入領(lǐng)軍機。諸大臣陸續(xù)至，禮邸遂改任他差。和議成，勒辦禍首，啟秀在京正法，趙舒翹在西安賜自盡。事平回鑾，軍機不以親貴領(lǐng)班，即以文忠任之。余丙午到京，文忠已逝，慶邸繼文忠領(lǐng)班，而鹿相國（傳霖）、瞿相國（鴻機）、徐尚書（世昌）為之輔。樞廷略具規(guī)模，然而慶邸已明受饋送矣。辛酉之后，親貴蜂起，紀綱盡弛，樞政益歧。吁，既灌以往，吾不欲言之矣。李文正當國，雖不免有偏執(zhí)之議，而風裁端整，視事諄懇。余時到部未久，即頗蒙其青睞。張文達名士風流，頗有不羈之概，然其久歷封疆，饒有識解。中東之役，渠正管部，余于私宅畫諾之余，談?wù)摃r局，頗多感嘆，蓋知其不得志然也。老成典型，至今有余戀焉。
鹿文端丙午時，與瞿、徐同直樞廷。三者之中，以文端為最無權(quán)，兩耳重聽，人不免以伴食視之。其實文端由牧令起家，煞有經(jīng)驗。余候簡在京，約三個月，時往謁之。門庭冷落，余每到輒縱談不倦。嘗太息謂余曰：“中國百姓太愚，中間這一般人又太刁，如何得了！”余歸而告人曰：“大家笑鹿中堂，雖做過外官，其實外官之事，亦不甚了了。今觀其所言，何等了了！”蓋當時風氣日非，雖有老成人，亦供人狎侮而已。
翁文恭美須髯，風采奕奕，忠君體國，尤喜汲引人才。甲午主戰(zhàn)，喪師辱國，無可諱言，然其時圣眷猶未衰也。恭邸復(fù)出，深資倚任，亦謂英雄不以成敗論耳，爆直逾四年，戊戌四月罷免。八月政變，剛相謂其曾經(jīng)面保黨人，褫職交地方官嚴加管束。是嚴譴只因面保黨人，被人讒毀。況所謂政變者，不過出諸一人之口，變究未成；群兒作戲，雖變亦何能通？文恭即未去位，豈肯與聞其事耶。至謂兩宮之間，不善調(diào)護，不無離間嫌疑。然文恭身為師傅，處難處之地，盡有難言之隱，亦即有可原之心。文恭于宣統(tǒng)時，明詔開復(fù)，追予謚法。今者國事已矣，此等莫須有之言，正不必剖辯是非，徒亂人意也。
余于翁文恭之侄孫夫廉訪（斌孫）為同年，然于私宅未嘗一謁。且文恭于余在京時，從未到過吏部，亦并無堂屬之誼。一日因查辦倉案，堂司各官群集倉署，文恭獨于稠人中，趨而與余言，甚致殷勤之意。余得京察記名后，逾年未簡放。文恭屢言之于恭邸而未得，當緣簡放官缺，雖由軍機大臣公同進單，而擬放何人，須由領(lǐng)銜之親王開口，他人不能預(yù)也。有一日，建昌府缺出，文恭在毓慶宮先奏。德宗謂：“今日建昌府缺，請簡某人?！惫收僖姟＼姍C進單時，不待恭邸開口，便由御筆圈定。余謝恩后往謁，文恭具道抱屈之意。余曰：“此皇上天恩也，何敢不感激！”文恭悚然致敬。后因徐忠愍與人私言當日原委，余始知文恭汲引之力，固煞費苦心也。
徐忠愍為吏部侍郎時兼軍機，于部務(wù)卻稍可主持。人極通達，與余最相得。余當時頗露圭角，徐告人曰：“是不可干以私者也?！奔孜鐟?zhàn)后，余頗急乞外，而徐以班次在后，愛莫能助，時常道歉，其情固甚可感也。余出京后，渠于丁酉出軍機。拳匪之役，與許侍郎（景澄）、袁京卿（昶）同罹于難。和議成后，始行昭雪，追予謚法，浙人目為三忠。無妄之災(zāi)，不能五天道，寧論之慨也。
王文勤人極圓通，人以琉璃球目之；然其揚歷中外，老成持重。任吏部侍郎時，判事敏決，滿腹精神。庚子拳亂，渠適在軍機，以白發(fā)老臣一人，相從西幸，備極賢勞。余丙午到京，見其老態(tài)龍鐘，視乙未在天津節(jié)署見時，風采頓減，然憂國之意，溢于詞色。且對余言：“大家皆抱怨老太太（指孝欽言）。汝須防老太太一旦升天，則大事更不可問?！毖韵律w別有感慨也。
余到京時，初未識榮文忠。文忠為昆師母之從兄，風度翩翩，饒有才干。光緒初元，任工部尚書。步軍統(tǒng)領(lǐng)，當時已錚錚有聲，嗣因事鐫職。有一日，在寶師處聽劇，與之同席而坐。鐘杰人同年以閩語問余曰：“這一個山查是否續(xù)燕甫？”（兩淮運使續(xù)昌）余曰：“不是。續(xù)燕甫我見過?！睒s文忠亦用閩語答曰：“汝們說福州話，我們亦會說福州話?！苯苋四藛柶滟F姓臺甫，渠以榮祿號仲華對。余知不妙，遂移往他坐。后數(shù)日，昆師告余曰：“榮仲華告我，汝與杰人以福州話唐突他?！庇嘣唬骸敖苋藛栠@個山查是否續(xù)燕甫。山查者，閩人指紅頂言也，并非諧謔?！睅熉勚笮?。后在師處屢相見，漸漸往來。嗣文忠起復(fù)，任西安將軍，回京尚以口外羔皮桶見贈。蓋以“山查”二字，遂訂交情。其實文忠之先人為閩副將，后以總兵殉粵匪之難。時文忠尚幼，寄讀于饒?zhí)岫剑ㄍ⑦x）家，即林贊老之岳也，故于閩人感情加厚。余出京后，以雪泥之隔，并不與之通信。戊戌政變，文忠以直督入軍機，從容弭變，保全實多。拳亂西行，趨赴行在，維持大計，煞費苦心，朝局賴以底定，厥功偉焉。丙午到京，惜不復(fù)見，為之愴然。
昆師性耿介而好臧否人物，嘗謂余曰：“福箴庭（錕大學(xué)士）豈有此理，昨日在朝房，竟罵人曰麻煩（麻煩即累贅之意，京城土語）。似此傖夫口吻，如何做得中堂。”余聞之悚然。蓋當時朝綱整肅，京官體制固一毫不茍也。又嘗譏恩中堂（承）曰：“汝看恩中堂，凡事都說是照例。他做中堂，本是照例；即其面目，亦是照例?！鄙w嘲其方面，田田庸庸，得厚福也。細思之，不覺失笑。
滿員以筆帖式為正途，其由科甲出身者甚少。部院堂官，不盡皆科甲人員，其中人才之杰出，亦有可指者，前所云榮文忠即其一也。又有吏部廣少彭尚書（壽）事理通達，風裁峻整。其兼任內(nèi)務(wù)府大臣也，每見其入宮門時，群閹嚴憚，不敢正視。在部時，與余亦甚相得，惜相處不久，旋薨于位。及今思之，尚有余慕也。
溥倬云（興）為主事時，與余同部且同差時多。后升尚書，以病免。余簡建昌同時，戶部郎中有（泰）亦放陜西知府，其兄玉岑尚書（良）告人曰：“近日放兩知府，輿論皆為朝廷賀得人?！庇譃橹f曰：“官階道尊而府卑。然朝廷實重府而輕道，謂府獨當一面，可辦事也。”此說雖非杜撰，寶師曾與余言之，其實亦慰藉語耳。后禮部應(yīng)詔，保薦人才兩人，余與焉，領(lǐng)銜者即尚書也。
端午橋官工部時，與余多同事工程。后由霸昌道，不十年游歷封疆。丙午夏，余到京，相見于慶邸，初幾不相識，后乃告余曰：“隔別多年，君竟留須矣（余四十二歲到建昌，路人謂太守為年輕，特于接印之日留須）。當時君記名，我尚未記名。君記之否？”蓋自夸其已為總督也。旋渠改督兩江，余簡放蘇州，竟成屬吏矣。然總督駐扎江寧，而蘇州則在蘇撫范圍之內(nèi)，尚少直接關(guān)系。故渠在任，有盛行賂賄之名，而余則一毛不拔，雖未邀其青眼，卻未曾稍有齟齬也。渠少頗不羈，自為滿人，偏詆滿人為不肖。鑒賞金石，頗負時名。惟其熱中太甚，倒行逆施，知進而不知退。自調(diào)直督罷斥后，仍求四川一差，以為再起之計，致遭慘殺，死事不無可憫。然平心而論，不得謂非自取也。
同部升吉甫主事（允），漢軍旗人，由舉人出身，分吏部候補，而無甚出色。中法戰(zhàn)爭之前，有一日，遞一條陳，請代奏。時萬文敏公（青藜）任尚書，接其摺子。適余與戴藝甫（錫鈞，后簡放大名府）同往啟事，文敏乃謂余二人曰：“此系公事，可以公言?！庇嗫雌溥∽?，意謂洋人太橫，今宜仿鄉(xiāng)試放主考之例，預(yù)定一日期，各省各派一大臣，計算程途，同日到省，將該省洋人同時殺盡，不得走漏風聲，致令逃逸。定例司員代遞封奏，應(yīng)守秘密。文敏喜詼諧，而竟以公事公言告余兩人，亦示調(diào)侃之意。升、戴與余同事，日日見面，本皆相好。下堂時，戴詰之曰：“汝知洋人尚有國否？汝殺其人，能殺其國否？”二人舌劍唇槍，互相爭辯。余以他詞亂之始止。余出京后，升竟入譯署作章京，后又出洋保候補道，不知如何升轉(zhuǎn)，由陜藩氵存擢甘督。庚子西狩之役，升在陜西迎駕。太監(jiān)沿途騷擾，渠力裁抑之，錚錚有聲。嗣又彈劾權(quán)貴，不稍假借，實為滿員之得未曾有者。余出京后，即與之斷絕往來。今忽錄其少年軼事，非揚其短也；士隔三日，刮目相待，亦深佩其進德之猛歟。
余戊寅到京，其時外交事尚簡。京師設(shè)總理各國事務(wù)衙門，省文則曰總理衙門，文言曰譯署。堂官則名為大臣，司官則照軍機例，名曰章京，由閣部人員考充之。光緒季年，厲行新政，遂改其衙門為外交部，且冠諸部之上。司官始由閣部兼差者，后改為專官；始之選用科甲人員考充者，后則非出洋之留學(xué)生不得與焉。
叔岳辭叔耘副憲（福成）出使外洋，甚著聲望，當時之熟悉洋務(wù)者，無出其右。余欲從而學(xué)焉，渠曰：“洋務(wù)究屬偏才，政治家宜求其全者，何必見異思遷？且此事非二十年經(jīng)驗不辦，非僅懂西文、嫻西語，遂可稱職也?！庇嚯m韙其言，然曠觀時勢，于外交事，仍時常留心。當中法未戰(zhàn)之前，陳老正在提倡清流，于洋務(wù)極意研究，曾借譯署歷年檔案，而屬余分手抄之。余遂得習知故事，見咸同年間，外國所來照會，肆意謾罵，毫無平等地位，與近日之來往文字，迥不相同。自因圓明園被毀，城下乞盟，為彼族所蔑視。迨后交際稍嫻，外貌遂漸改焉。當時之講求外事者，皆曰辦洋務(wù)，后則改為辦新政，今則直言外交矣。
慶王之入總理衙門也，寶師嘆曰：“貝勒只是一布伊邦（滿語，譯為內(nèi)務(wù)府大臣）材料耳，如何能辦外交？”蓋慶王名奕，本系貝勒，后加郡王銜。晉封親王，久長譯署。拳亂后，榮文忠因病出缺，慶王遂秉國柄，直至攝政王出而始失權(quán)?；厮嘉釒煯斎罩?，益信國祚與人才，不得謂無關(guān)系也。
鴉片起釁，香港被占。以后外交迭次挫折，不必言矣。洎天津大鬧教案，正值普法交戰(zhàn)時代，曾文正不知外情，遷就結(jié)案。當時外人行險徼幸，中國竟為所愚，亦不可謂非外交之暗也。中俄立約，崇厚違訓(xùn)越權(quán)，幾成大錯。曾︱剛公使（紀澤）竟能以口舌之力，毅然改約，朝野稱慶，此為外交轉(zhuǎn)機之一端。中法一役，法侵越南，中國起而救之。無如器械不精，將才缺乏，黑旗劉永福孤軍無援，致遭敗衄。然劃界議和，猶能不賠兵費，此亦外交中不幸之幸者。乃甲午、庚子兩役，一則賠款二萬萬，一則賠款四萬萬，繼而德、俄、英、法紛紛借地，跡近瓜分，外交又一敗涂地矣。天假之緣，歐戰(zhàn)大興，群雄無暇東顧。此數(shù)年中正國家閑暇之時也，乃不知御侮，壹意鬩墻，竟若外交為無足措意者。瞎馬臨池，彼仆此起，噫，尚何言哉。
同鄉(xiāng)沈文肅公，己卯以兩江督入覲。余就詢時事，文肅曰：“中外今日皆有得過一日是一日之勢，中國人不必遽自餒也?！币圆粺?，其識見自有過人處。旋閱王芍棠中丞（之春）使俄草述各國情形，亦非一味頌揚。特因筆墨稍平，不能如曾︱剛襲侯、薛叔耘副憲兩日記風行海內(nèi)。然其于歐戰(zhàn)之萌蘗，黨禍之蔓延，言之固不無影響也。
純廟崇尚文學(xué)，欲親領(lǐng)棘闈風味。有一科會試，托一舉子名，領(lǐng)卷進場，坐龍字第三號。未及終場，即傳呼開門而出。遂御制一七律，末有“從今不薄讀書人”之語，刊在至公堂屏門。所坐龍字巷，余會試時適坐其間，見第三號粉壁中書一“龍”字，近禁人坐。上有老樹一株，亭亭如蓋，似后來點綴而成。即坐號適打“龍”字，亦殆當時暗通消息歟！然此一番佳話，已足黼黻升平矣。
考試試差雖以考取名單為憑，而遇放差之日，仍應(yīng)由禮部具全單，題請圜出。編修羅（嘉福）考差時，未取在八十名之內(nèi)。太后于題本內(nèi)，誤圜其名，而閱考取名單，卻無此人。太后曰：“我錯了，如何是好？可挖補否？”軍機奏曰：“御筆既圜，自是其人有造化；考取名單不過作一標準，可不必拘泥?！倍_遂得差矣。羅后以太守告病，適其時火焚其廬，藏書全毀，寶師因為余談及此事?？梢姰敃r名為君主，實完全一內(nèi)閣制也。
從前朝殿考試，雖不無暗通關(guān)節(jié)，究不能坦然為之。故三鼎甲次序，必以讀卷大臣官階為準，雖系錮習，亦足以示制防。昆師屢與閱卷之役，遇不如意事，輒與余痛言之。某科殿試，讀卷官有吏戶兩尚書。戶部尚書得一卷，取第一，要作狀元。雖礙于習慣，須讓憲綱在前者所取為首選，然究非官話。因商之大眾，非以其所取第一為狀元不可。吏部尚書乃怒曰：“論此卷之字，不必為狀元；即論此人，亦不必為狀元。”昆師告余曰：“彌封閱卷，何以知其人之該做狀元與否？此老說話，亦太不檢點矣?！焙髞碣€氣累日，大家調(diào)停，卒以戶部尚書所取者居首。然名次黃箋已貼，更改為難。又有一最好事之某尚書，起而言曰：“若要改名次，我卻帶有刮刀?！蹦诵涑龉蔚陡闹?。汝想應(yīng)試者帶刮刀，豈有閱卷者亦帶刮刀？此真無奇不有矣。又一次殿試閱卷，榜眼已取定矣，其卷中“閭閻”二字，誤作“閭面”。昆師與福中堂同在讀卷之列，福中堂挑出“閭面”二字，以為不典。有素著文名之某尚書乃曰：“閭面對檐牙。古人詩句，記曾有之?！贝蠹宜祀S聲附和，不復(fù)更動。榜發(fā)后，士論嘩然。昆師舉以告余，而深恨福中堂之無用也。又一次大考翰詹，昆師派閱卷，到南書房時特早。太監(jiān)持一詩片出，曰：“有旨，要取此卷為第一?！崩煂υ唬骸敖袢帐巧袝鴮O毓汶領(lǐng)銜，俟其來時再承旨?！睂O到，師告之曰：“我閱卷多次，未奉過如此旨意。今日是君領(lǐng)銜，且又是軍機，消息靈通，請君斟酌可也?！焙蠼視?，人言嘖嘖，師乃以此事緣起與余言之。蓋當時館選漸寬，品流漸雜，不無越軌舉動，相摩相蕩，水火混爭。而詆讠其科舉者，遂得有所藉口矣。
從前京官，以翰林為最清苦。編檢俸銀，每季不過四十五金，所盼者，三年一放差耳。差有三等，最優(yōu)者為學(xué)差。學(xué)差三年滿，大省分可余三四萬金，小亦不過萬余金而已。次則主考，主考一次可得數(shù)千金，最苦如廣西，只有九百金。若得鄉(xiāng)會房差，則專恃門生贄敬，其豐嗇以門生之貧富為轉(zhuǎn)移，大率不過三百金上下，亦慰情勝無耳。然得之最逸者莫如房考。若主考則勞甚，放差后不過十余日即須起程，整理行裝，而以預(yù)備聯(lián)Ψ為最忙。禮聯(lián)禮Ψ多自購寫，到省分送官僚，以為送程儀之招。省之督撫，按照缺分肥瘠，預(yù)先派送。各省各有約數(shù)，臨行時全數(shù)匯齊。辭曰饋贐，固光明正大，渾然無跡也。至于出京程途，遠者逾兩個月，至近者亦須旬日。冒暑遄征，無間晴雨，非趕八月初到省不可。到省后，即閉入闈中，埋頭閱卷，一個月而始放榜，蓋已筋疲力盡矣。出闈后，略事酬應(yīng)，仍按驛回京。省分遠者，往返須半年辛苦。然得之者意足心滿，雖歸囊盈絀不同，似亦不甚計較也。若學(xué)差則不然，官階大小不同，省分肥瘠亦異，三年兩次，周歷諸郡，隨帶幕友書役，竟是后車數(shù)十乘，從者數(shù)百人氣象。且公費難依定額，供給取諸州縣，關(guān)防之疏密，取與之嚴濫，即提調(diào)之知府不能言其究竟。本人亦未嘗不感困難，然外面則堂哉皇哉，不失為督學(xué)禮制也。
有一科考差，欽命詩題“尚賢興功”，得“官”字。同鄉(xiāng)皆不知題旨。姨丈龔禹疇侍御（履中）曾以貲郎官兵部，辛未入翰林，是日亦與考。乃謂同鄉(xiāng)曰：“我在兵部時，記司堂上有此四字匾額。兵部是夏官，題旨其殆出自《周禮》歟。”同鄉(xiāng)以龔丈長厚，固不疑其誑，然總不敢輕信。周旭齋舍人（云章）乃以“人才貢夏官”五字，在第一聯(lián)押“官”韻。出場語人曰：“我閣中書命輕，第一聯(lián)押‘官’韻，固不合格；然果得旨，即不合格，亦復(fù)何礙？”后乃得一房差。而龔丈不特“夏官”二字不敢用，且“周官”二字亦不敢用，卒不得差。神差鬼遣，一似龔丈兵部資格，專為周舍人效力也者，何其巧耶？可見當日翰林以考差為第二生命，真足以顛倒豪杰也。
嘉道年間，考差學(xué)政、主考，閣部亦一體簡放，不專屬之翰林。咸同以降，翰林擁擠，此差遂多歸之。閣部之得試差房差者，十只一二，而學(xué)差則絕無矣。余當癸巳時，因甲午京察無望，頗思于考差時卜一勝負，亦見獵心喜意也。習白摺，學(xué)試帖，月有常課，字雖未工，而詩卻合格，興致亦尚不淺。不逾時，忽調(diào)考功掌印，甲午可得京察，出乎意料之外。遂不復(fù)作得差之想，考差時草草成篇，未刻即交卷出場。數(shù)日后，閱卷者傳出詩句，知吾之卷已在陳侍郎（學(xué)）手，取列第七。同鄉(xiāng)太史群相慶，以為必得闊差，實亦半有妒忌意。因思此次所以想考差者，為本屆不得京察也；今既得京察，本無得差之必要。況取在第七，他人或通聲氣，固可得大差，若余寂然不動，所得者，不過一房差耳，吾何取焉？乃遇順天鄉(xiāng)試及會試，進題本時，俱預(yù)先告假，以示與人無爭之意。然亦別有所感觸然也。凡放試差，五月初一，以遠省云貴為首批。陸續(xù)放至七月，以近省山東為止。八月初一放學(xué)差，初六放順天主考房考差。時有一打油詩嘲不得差者，云：“自從云貴盼山東，盼到山東又落空。學(xué)政鄉(xiāng)房都過了，團家宴月明中?！逼渥髦o亦殊虐矣。余于鄉(xiāng)房告假后，戲謂人曰：“我考差費到半年工夫，今日告假，獲免打油詩奚落，猶足以自豪也。”
鄉(xiāng)會試及朝殿各試卷，歸禮部沒庫保存，閱十科焚毀一次。余在京時，適屆焚卷之期。時郭春榆在禮部掌印，托其將原卷取回。同鄉(xiāng)熟人之卷，亦取出互閱，獲雋文字，濃圈密點，各有可觀。唯試帖多有笑話。蓋館閣重試帖，人皆于得翰林后始練習，平時專習八股，于試帖則無暇求工也。陳伯雙侍御（懋侯）以名翰林疊掌文衡，字不甚工，而試帖卻佳。乃觀其癸酉鄉(xiāng)試試卷，詩題系“月過樓臺桂子清”，詩中有“玉露涓涓冷，金風陣陣輕”一聯(lián)。渠以能詩自喜，每當其高談闊論時，余必誦此聯(lián)謔之。伯雙歸道山已三十年矣，回首當時文酒過從之樂，不禁慨然。
閩諺曰：“進學(xué)是文章，中舉是命?！彼渍Z流傳，習焉不察，而不知煞有道理也。學(xué)政取秀才，試卷較簡，幕友又多，場中固不免有遺珠。然其入選之卷，總有一篇稍妥文字。且筆跡優(yōu)劣，亦較有標準。若鄉(xiāng)會試則不然，試卷黑格朱書，本已目迷五色；時間既逼，卷帙又多，一人精神，一日看數(shù)十藝，已屬神昏目眩，況三場十四藝。以十余日工夫，每人須看數(shù)百卷，統(tǒng)計之，即是數(shù)千藝，豈有不顛倒錯亂哉？俗言朱衣點頭，考官只有聽命朱衣而已。余在贛時，曾考過府試五次。當時精神何等健旺，乃初看二三十藝，自易斟酌。及看過五十藝，字便不認得，題目亦遂不記得。屢試不爽。況鄉(xiāng)會場繁冗，十倍于此乎。凡事非親歷其境，殆未易知艱苦歟。
京師場弊，自大學(xué)士柏（原名柏俊。因刑例凡伏法犯人，名字有好字面者，必加偏旁，使不成字）。正法后，功令為之一肅，數(shù)十年諸弊凈絕。然弊雖絕，而閱卷之力不暇給，則無以易也。況每科總裁，必有一老中堂或一老尚書。嘗聞有滿中堂充總裁，臨場不耐看卷，只將薦卷排作一圈形，置鼻煙壺其中，將壺一轉(zhuǎn)，頭向何卷，即中何卷。雖屬謬舉，然倚老賣老，任意作劇，類此者當尚不少。即寶師充總裁時，亦謂：“我只看詩，詩好則文無不好?！睅熛沧髟?，故所言如此，可見其看文之不經(jīng)意也。且聞房考閱卷，亦非逐卷批點，不過如走馬看花，擇其悅目者取而薦之。其余落卷，則預(yù)擬一空泛批語，如欠警策、未見出色之類貼之，并于文內(nèi)補點數(shù)語，此卷便算畢命。其有落卷批出疵病者，皆由薦后不中，或擬薦未薦之卷，重新加批，非初閱卷時便如此精細也。更有房考性懶，將補批補點之事委諸家丁者，家丁亦有倩友人冒充者。房考多年力精壯之人，何至如此荒謬？實因時間匆促，勢逼使然也。某科有一舉子落第，取落卷一看，內(nèi)批“火腿一支”四字。后查房考系熟人，攜卷與之理論。房考倉猝答曰：“大錯了！此系向供給所取物之條，他們?nèi)绾握`貼在卷上？”舉子乃大鬧曰：“好，好，汝們作房考，只知需索火腿，將我卷不看，交與他們貼批。他們何人？明明汝家丁也?！狈靠荚唬骸拔覟榈呐c汝是熟人，是以說老實話。汝何必打起官話來?！迸e子曰：“我三年辛苦，文章不能勞汝一顧，說甚么熟人？”房考曰：“若打官司，我們交情，汝當不忍；若論賠償，此事如何賠得起！我是窮翰林，汝所深知。我?guī)兄挥幸或叄隊咳ケ闶?。”舉子曰：“罷了?！彼鞝框叾?。此亦考官坐罰之一重公案也。
前言鄉(xiāng)會場試帖向不講究。茲又記一事，可證明者。某省某道員任海關(guān)道，家貲頗富，大吏又器重其才，人多妒之。某科其子兩人同榜中式，人謂其子本不通，且兩子同榜，顯有場弊。經(jīng)言官奏參，奉旨查辦。余充承辦司員，開手自以調(diào)閱試卷為先。三場文字，甚為平庸，而試帖有“落日照桑攤”一句，則奇劣。大家商議，看此文字，決非槍替；而此外又別無關(guān)節(jié)破綻可尋。若僅以此詩句，指為文理荒謬，而鄉(xiāng)會試帖非朝殿可比，向不苛求。且“桑攤”二字，安知不別有僻典耶？實亦大家重興大獄，遂從寬發(fā)落焉?！吨扑噮苍挕凡┮弊C，說得文章何等有價；今言場中衡文毫無憑據(jù)，兩說豈不相悖？不知披沙揀金，既揀得金，自有價值；若是金而不及揀，不是金而誤以為金，此中自有朱衣在也。
丁丑，昭兄與余同會試。首場詩中，“痕”字訛為“浪”字，系屬失黏。當時檢出，疑未即改，遂忙而交卷。場后急欲回家，以為必難徼幸也。乃榜發(fā)竟中，謁房考，看原卷“浪”字果未改。以為磨勘一定罰科也，乃告殿歸去，以待下科補殿（中后不殿試，謂之告殿；下科補試，謂之補殿。）后來磨勘，居然無事?；蛟?，場后試卷，房考必覆校一次，盡可設(shè)法改正；或云，磨勘亦有勘不出時候，皆未可知。此又試事之難以常理論者也。
傳臚之日，余隨班行禮?；噬蠈⑸?，時丹陛上有一曲柄黃傘，便扶之而起。殿下盤一巨繩，長逾數(shù)丈。初不解其為何用，忽殿上贊：“鳴鞭！”有一人手執(zhí)繩頭，抖擻撲地，聲震殿瓦，如是者三。然后皇上即升殿。首引一甲三名，跪于前頭，次引二甲一名，又次引三甲一名，向前跪。旋即鳴贊行禮奏樂。迨禮畢各散，三鼎甲出正陽門，騎馬歸，禮官送之及第而返，此所謂及第也。二甲以下，則由旁門出，無人過問矣。鳴鞭之制，凡升殿皆然，不獨傳臚然也。民間放爆謂之放鞭，蓋即取此義歟。
余試卷自卷庫取出，由粹弟收藏，近已散失大半。今所記者，會試首場題目，首系“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二句，次言“而世為天下，則三見賢焉，然后用之”。詩“露苗煙蕊滿山春”。二三場題目，則記不起矣。鄉(xiāng)試首場題為“君子信而后勞其民”一章，次為“不大聲以色”，三為“人知之亦囂囂，人不知亦囂囂”。詩為“南飛覺有安巢鳥”。次場《易經(jīng)》題：為布為釜；《書經(jīng)》題：弗詢之謀勿庸；《詩經(jīng)》題：維莫之春，亦又何求？如何新畬？《春秋》題：冬，會陳人、蔡人、楚人、鄭人盟于齊（僖公十有九年）；《禮記》題：孔子曰：“吾觀于鄉(xiāng)，而知王道之易易也?！比龍霾哳}，亦未能記出。鄉(xiāng)會覆試及朝考題目，苦思不得。僅記保和殿有一詩題為“雪白薔薇紅寶相，終難定其為何場”也。會試中二百十一名，卷為錢師所取；鄉(xiāng)試中六十一名，卷為孫師所取。文不高而名次低，本不足異，唯鄉(xiāng)試二場五經(jīng)文，取而進呈御覽，為可異耳。照例主考覆命，必有鄉(xiāng)試錄擇文之尤者，進呈御覽。首場多用元魁之文，二三場卻不拘，然未有六十一名之卷取而進呈者?？梢妶鲋虚喚碇?，文章之無憑據(jù)也。今科舉已停，余以生員切己之事，未及六十年，尚不能記清題目，過此更無人過問矣，故瑣瑣言之。
京師史館林立，余無分與修史事。時《會典》適開館，余充協(xié)修之職，蓋吏部一門，須由吏部司員起草也。余分得稽勛司三卷，原本尚多罅漏，隨意修飾，數(shù)日即交卷。同時部中無好手筆，意館中總纂必有一番斟酌也。誰知依樣葫蘆，而全書成矣。余且得升階保案焉。蓋向來修纂官書，不過聚翰苑高才，分任纂修協(xié)修之役，精粗純駁，各視其人之自由。總其成者，半皆耆年高位，以不親細事為習慣，略觀大意，信手批閱，即付剞劂。風行海內(nèi)，人人遂奉為圭臬，以訛傳訛，流毒無窮；迨識者指其錯謬，已無從補救矣。此亦文字關(guān)系，不可以常理論也，人特習焉不察耳。
余以丁丑會試成進士。房考為翰林院編修廣東呂冕士師（紹端），座師為大學(xué)士吉林寶文靖師（），號佩蘅，吏部尚書河南毛文達師（昶熙），號旭初，禮部侍郎浙江錢湘吟師（寶廉），閣學(xué)宗室昆文恪師（岡），號筱峰。呂師、毛師于余戊寅回京時，即不及見。閱數(shù)年，錢師亦終于吏部侍郎任內(nèi)。照例賜祭，余在其教場五條胡同寓所，見世兄干臣總揆（能訓(xùn)）出迎天使，時方數(shù)齡也。寶師、昆師則相從最久焉。
余鄉(xiāng)榜中式，系在丙子恩科。房考為陜西時銘三師（永新），主考為錢塘孫于授侍郎師（詒經(jīng)），副考為無錫王莘鋤比部師（纟宰）。時師后以引見到京，目力極差，余適在部，為之加意照料。事妥出京，旋即作古。王師文名甚盛，門下尤多知名。丁丑夏間，丁憂回籍，亦旋即去世。孫師即慕韓總揆之尊人，在戶部侍郎任內(nèi)，因懲辦部吏史松泉事，為同官所擠，退出毓慶宮，留侍郎本任，意殊不懌，不久亦終于位。師講理學(xué)，待人仁厚，光霽可親。慕韓與其弟慕蘧二難競爽，知其發(fā)跡之有自來也。
余五應(yīng)童子試。乙亥歲，始受知于閣學(xué)廣東馮展云師（譽驥），師書法名重一時，衡文重手法，其規(guī)矩較路閏生之仁在堂為精。師在京時，僅謁晤兩次，風裁清峻，面瘦而須稀，頗與李太白畫像相似。旋任陜撫，不數(shù)時即被議免職，然無大過也。
余榜下到吏部，分考功司兼驗封司行走。吏部分文選、考功、稽勛、驗封四司。文選司掌文官銓選；考功司掌文官議處，而京察大計亦屬焉；稽勛司掌文官丁憂更名；驗封司掌文官封典及恤典。四司之中，以文選、考功為兩大司，選不兼功，功不兼選；其余勛、封兩司，隨便可兼也。每屆京察，吏部一等六員，而漢人居其二，循例以文選、考功兩掌印得之。掌印例用實缺郎中員外郎。余到部十一年未補主事，即代理司務(wù)廳及驗封司掌印。光緒十七年，補文選司主事，升考功司員外，實授驗封司掌印。十九年，升驗封司郎中，調(diào)充考功司掌印。計自榜后告假，即于戊寅秋銷假，迨甲午春得一等實歷，俸十七年中無一日間斷。然視他部之淹滯至二十余年者，已為優(yōu)勝矣。
余官京師時，召見三次，皆在乾清宮。時德宗正親政也。第一次因京察一等記名。見時只問籍貫履歷，無多語。第二次因郎中俸滿截取。見時問在何司當差，對曰：“在考功司掌印。”又問：“考功司有幾案未覆奏？”對曰：“只有廣東南?？h潘泰謙議處一案；不日即當覆奏?！眴枺骸芭颂┲t議何處分？”對曰：“革職處分?！眴枺骸昂我皂毟锫殻俊睂υ唬骸按舜螀?，外頭俱已洗刷干凈，摺尾以才具平庸四字奏結(jié)。部例無才具平庸作何議處專條，惟查佐雜人員俸滿甄別例，凡才具平庸者俱斥革。佐雜才具平庸，尚應(yīng)斥革，知縣為正印官，如果才具平庸，自難輕減。擬即比例議處?！彪S后即略問數(shù)語而退。第三次因簡放建昌府謝恩。見時先問籍貫履歷，后問在何衙門當差，隨問隨對，對畢便言：“汝去江西，好好安養(yǎng)百姓?！彼禳c頭而退。迨服滿進京，簡放蘇州遺缺府，則孝欽太后重復(fù)臨朝。謝恩時在頤和園，召見在宮。見時，御座在宮之西間屋南窗炕上，向北。在園時，御座則在殿廳屋東壁，向西。孝欽太后與德宗同坐一炕，太后偏南，皇上偏北。行禮畢，趨案之西北隅，側(cè)向太后跪。隔數(shù)分鐘，喘息稍定，始發(fā)問，蓋宮廷體恤之意然也。開首問籍貫，后問福建民教情形，又問礦務(wù)能否發(fā)達，旋又問在江西幾年，江西各府情形如何；并追問當日拳亂，地方如何被擾，后來如何結(jié)束？滔滔數(shù)百言，俱一一奏對畢，旋嘆息言曰：“中國自海禁大開，交涉時常棘手。庚子之役，予誤聽人言，弄成今日局面，后悔無及。但當時大家競言排外，鬧出亂來，今則一昧媚外，又未免太過了。時事艱難極矣！全賴大小臣工苦心對付，無過不及，才能挽此危局。江蘇地方事也不是好辦的，予看汝在外多年，事理亦很明白，好好去做便是。”又言：“皇帝有話說否？”德宗只說：“汝可下去。”遂退出。余先后召對四次，經(jīng)歷情形如此。在京時，便微聞兩宮有隔閡之說。到蘇后，謠言日益歧，更有軒輊已甚之語。今者玉步已改，無可忌諱，而吾身親見之事，盡有可資印證者。敘其大略如右，不敢贅一辭也。
咸豐之末，文宗出狩熱河。時端華、肅順竊政柄，欲輦京倉米輸熱。寶師適貳戶部，以根本不宜搖動，力持不可。得旨寶某著即處斬。嗣文宗賓天，兩宮太后垂簾聽政，乃改以五品銜署戶部侍郎。旋即大用，與恭忠親王、文文忠公（祥）同心夾輔，蔚成中興，不得謂非一時之盛也。洎甲申越南之役，朝士以樞臣失職，交章彈劾，遂以禮親王出代恭邸，而寶師遂與同直諸公同時出軍機矣。
寶師嘗告余曰：“汝同鄉(xiāng)陳伯潛參崇禮曰：‘識字無多，習氣甚重?！^不應(yīng)任以禮部尚書也。渠特未知崇禮來歷耳。當洋兵之毀圓明園也，兩宮以列祖列宗圣容為重，有旨命我往視。及到園，滿地灰燼，村無居人。時崇禮以奉宸苑苑丞獨守官舍，我詢以洋兵蹤跡及連日蹂躪情形，相對而泣。旋告以來意，假以從騎，同往各處尋覓。二人奔馳十余里，見圣容散佚地上，殘破不堪，驚惶無措，崇禮乃泣言曰：‘圣容毀壞至此，即檢拾亦不能全。若舉以覆命，不特徒增國恥，且益?zhèn)バ?。以苑丞愚見，不如歸之火化，較為得體?！乙云溲陨踔锌希藝谄鋵ひ挼静菖e火，跪地位而焚之。歸以遍尋不見覆奏。自是我甚重其人，遂由苑丞漸漸升到郎中。二十余年，循資按格，得一尚書，似不為過。今謂其識字無多，苑丞何能與太史公比？但事理之明白與否，自又當別論也?！?br/>
寶師出軍機。逾數(shù)時，兩宮謁陵歸，軍機大臣五人，各賞穿黃馬褂。次日，師告余曰：“昨日上諭看見否？汝以為何如？”余曰：“未免太濫。”師曰：“蘭州克復(fù)之日，捷報至，穆宗召見軍機，各賞穿黃馬褂。是日恭邸請假，我領(lǐng)班見，辭曰：‘黃馬褂，所以賞戰(zhàn)功也；軍機大臣只是承旨書諭耳，何敢冒賞！’穆宗曰：‘蘭州克復(fù)，算是十八省一律肅清，我實在歡喜。軍機不為無功，汝不必客氣?！剔o不獲，乃奏曰：‘奕（恭王名）今日未上來，俟他明日上來再定。’卒未奉詔。次日，恭邸銷假，遂將此事化去。他們隨扈謁陵，僅往返數(shù)日耳，膺此懋賞，未免太便宜了?！睅煷搜噪m不免有牢騷意，然亦足見先后進固不相及也。
洋兵毀圓明園后，英使巴夏禮入京議和，在禮部設(shè)宴。寶師時為軍機，躬與其役。余見其與醇邸唱和感舊，詩中有“劍戟如林免胄趨”一語，可見城下乞盟，備受屈辱。證以當日譯署照會，肆意謾罵，其狼狽情形，可想而知。余閱詩后，略詢究竟，師笑而不答，旋以謔語了之。
寶師休致后，醇邸遇有大政，必相詢問，時時饋送食物。有一日，送蜜桃及西山毛菰兩種。余適在座，寶師分一半相贈。毛菰形大如靈芝，煮而食之，味葷如鮑魚，遍求諸都市，不能再得也。寶師系丁酉拔貢，余認為年伯。師最重年誼，故待余為尤厚。退休后，余時常往候，月必數(shù)至。慨談時局，追尋往事，余心領(lǐng)意會，所得殊多。師家居八年，疾革并不甚劇。易簀時，紅光滿面，洵善終也。
寶師一日將散值時，先往出恭。恭王待之久，及見面，嘲之曰：“往何處撇寶去？”（撇寶二字，京中謔語也）。師曰：“那里，是出恭?！惫c寶二字，針鋒相對也。又一日，恭邸自太廟出，指廟碑下<廠>，謂寶師曰：“汝看這個寶貝?！睅熖柵遛?，“貝、佩”二字，音相似也。師應(yīng)之曰：“這也是龍生九子之一?！贝丝芍^善戲謔矣。蓋當時樞臣見面閑談，多雜以謔語，意恐一涉正事，轉(zhuǎn)致漏泄機要，殆古人不言溫室樹意歟。
清室諸王，以恭邸為最賢明。雖平日有好貨之名，然必滿員之得優(yōu)缺，及漢員由軍機章京外放者饋送，始有收受，聞其界限極為分明。余嘗對寶師稱道其人，師曰：“恭邸聰明，卻不可及；但生于深宮之中，長于阿保之手，民間疾苦究未能周知。事遇疑難時，還是我們幾個人代為主持也?！贝说任⒃~，特于深談時偶一及之，不能多得也。
恭邸儀表甚偉，頗有隆準之意。余素未與周旋。簡建昌時，渠適在軍機，例應(yīng)往謁。見面行禮不還，然卻送茶坐炕，請升朝珠，甚為客氣。敘談頗久，人甚明亮，惟送客不出房門耳。聞后來攝政王初入軍機時，見客便坐獨炕矣。
光緒初年，翰林漸擁擠，而簡放學(xué)政試差，軍機大臣偏重門生，不無可議。而懷才不遇者積不能平，遂因法越開釁，歸罪樞臣，交章指斥朝政，人目為之清流。寶師嘗對余言：“天下事言易行難，局外不知局中之苦，徒挾其虛僑之氣，苛以責人，于事何益？”然清流后亦陸續(xù)放差，似有美珠箝口之意，旁觀多竊議之。究其彈劾貪佞，淘汰衰庸，多稱人意，不得謂清流之不勝濁流也。嗣后法事愈亟，乃簡老為南洋會辦，吳清卿為北洋會辦，張幼樵會辦福建軍務(wù)，意謂坐言者必使之起而行也。誰知用違其才，其何能淑？南洋有曾忠襄（國荃），北洋有李文忠，不受牽制，賴以維持。而福建何小？宋制軍（）魄力薄弱，遇事推讓，遂至馬江一戰(zhàn)，全軍殲焉，張被劾落職。廣西兵敗，老因前保唐ぁ、徐延旭二人，照濫保匪人例，降五級調(diào)用，而清流之氣衰矣。
清流之起也，或云李文正與同直意見不合，恭邸不無左右袒，勢孤無援，清流從而贊助之。雖未顯露水火痕跡，而恭邸則以勛舊懿親，卒因之罷退，不得謂非清流戰(zhàn)勝也。
恭邸之出軍機也，先朝派往東陵，恭代清明節(jié)祭典，此差本閑散王公之事，特派恭邸，大家即疑其有異。旋孝欽太后召見醇邸，議于九公主府，擬定上諭，貶斥樞臣，而以禮親王（世鐸）代恭邸領(lǐng)班。軍國大事，醇邸一同參預(yù)，長白額小山尚書（勒和布）、朝邑閻文介（敬銘）、南皮張文達（之萬）、濟寧孫文?。ㄘ广耄?，遂入直焉。孫時為侍郎，上諭之稿，即其所擬也。恭邸未回京，忽然發(fā)表，耳目一新，不可謂非孝欽太后之果決也。恭邸退居十年，直至中東戰(zhàn)后，始復(fù)入軍機，蓋元氣已大傷矣。余出京不數(shù)年，而恭邸薨逝。戊戌政變，庚子拳亂，皆未與其事，不得謂非以令名終也。
恭邸與寶師同患難而贊成中興，后亦同日被譴，交情自屬較厚。寶師薨，詔入祀京師賢良祠，誠異數(shù)也。進主之日，余獲觀盛典。主未入祠時，恭邸即先往看視祭器祭品，示厚意也。未行禮而遂不見，余怪問滿人，則對曰：“皇子于廷臣，不能行跪拜禮。”其來也重交情，其去也重體制，蓋兩得其道焉。
醇王舊邸，即德宗誕生之地，例名為潛邸。醇王薨，以其邸改為醇賢王廟，猶世宗潛邸，今改為雍和宮也。余時派往查估工程，見其房屋兩廊自曬煤丸，鋪滿于地，儉德殊不可及。后來親貴非常驕奢，不數(shù)年便覆敗。可見祖宗世業(yè)，守之難而失之易也。
孝貞太后大事出殯之日，余入東華門觀禮，前導(dǎo)無甚排場，鑾輿衛(wèi)傘扇之外，只見捧香爐者或十人或二十人為一隊，分隊前行。中夾以衣架臉盆架，錯雜其中。其余金銀錁紙扎等等，陸續(xù)而至，與尋常民間出大殯者無異，但品制不同耳。須臾，見梓宮自景運門出，而上杠與尋常棺槨亦無大異，惟和頭作文點式，遠望似黃色繡罩。正在趨前審視間，忽聞有一人喝“站住”一聲，諦視之，則恭邸也。而德宗即隨之而至，頭戴白草笠，穿白袍青布靴。其時隨從及觀禮者幾千百人，一切縞衣，上下無能區(qū)別。惟聞皇上縞素，靴用青布，王公親支稍殺之，余皆不能用布。此所以示別也。梓宮出城暫安，殯宮名曰暫安殿，派王公輪班上祭，定期下葬，則謂之曰永遠奉安。當日體制何等隆重！戊申兩宮崩逝，余在蘇州，即不及見。而德宗因崇陵工程未竟，辛亥后始行奉安。聞當時梓宮由火車行，則往事不堪回首矣。
咸豐辛酉，洋兵燒毀圓明園，京師震動。文宗在熱河崩逝。時孝欽太后方二十八歲也，端華、肅順意存不軌，醇邸奉懿旨捕肅順于客邸。天時極早，屋門尚閉，醇邸捶門呼曰：“有旨意！”內(nèi)即應(yīng)曰：“若是母旨意，我卻不受！”乃破扉入，擒而治之。于是梓宮回京，穆宗遂承大統(tǒng)，兩宮垂簾聽政。此雖恭邸與諸王大臣翊贊之力，然遇事皆取懿旨進止，不得謂毫無主持也。但孝欽太后精明雖勝于孝貞太后，而甫經(jīng)聽政，諸事究未嫻熟，故當曾文正功成入覲之日，召對問答，不過敷衍數(shù)語而已。文正集中所載，自非虛語。嗣后歷四十余年之世變，備嘗艱險，體悉下情。余在寶師處熟聞。其召對情形，早有所知，故余甲午放蘇州時，召見侃侃而談。其英明處，不能不令人欽服。惟平日在宮中馭下過嚴，且性喜游觀。如重修頤和園一事，寶師談次，亦頗有微詞。且自西幸回鑾后，因?qū)m中舊物半多散失，不免喜受貢獻，雖系晚景無聊，究不免盛德之累。然其四十余年，支持危局之功，不能以一二事掩也。
德宗大婚之次年，孝欽太后率宮眷赴東陵祭掃，仍名曰“打圍”，蓋清以騎射得天下，不忘用武意也。吏部例應(yīng)隨扈，而余從焉。京距陵二百四十里，沿途鏟平民田，筑成御道，遇水成橋，其平如砥。而另有便道便橋，則供隨扈者往來。每日兩尖站一宿站，到處舊有行宮，規(guī)模具備。而隨扈者每站必須先行，以備站班接駕。百姓遮道跪迎，若站班則不必跪。駕之將至，必有一騎口呼“二里”二字，謂駕距此只二里也。呼“二里”后，大家必須在帳棚前鵠立迎候；駕過后，即須拔棚先走。其下站迎候之例亦如之。在路上，只住帳棚，皆席麥地而寢。到陵后，各覓一土屋歇宿；若無土屋，則仍住帳棚。陵之行宮在山上，宮墻外人持一燈，密如繁星。宮外距里許，則營棚繚繞。緣山上下約數(shù)里，其明如畫，洵大觀也。駐陵兩日，禮畢即還京。沿途宮女買花籃及食物，與尋常婦女出游毫無所異。車駕來往，任人縱觀。不設(shè)警蹕，與尋常大官出門亦無以異。古稱翠華巡幸，不知何等鄭重，其實親歷其境，所見度不過如是也。陵在直隸地面，而以直隸總督為地方官，猶督撫出巡，而以州縣辦差也。故謁陵先期，直督必到京請駕，沿途隨行，沿站迎接。猶憶到陵之日，圣駕未到，李文忠即至宮門口候迎，立在宮門近處，伯親王（彥訥謨詁）竟以手麾之使下，意謂此系王公站立之所，非地方官所得僭也，文忠即逡巡而退，規(guī)矩何等嚴肅。及德宗車到，駕轅一騾，高與人齊，為生平所未見。余從旁觀之，口占一詩云：“上相長身（文忠身極高，余并不矮，然與之并立，才及其肩耳。）請駕來，驊騮道路一鞭開。人中稱杰馬稱駿，等是天家首選才?！鄙w紀實也。駕到后，大家一哄而散，文忠亦乘輿返寓。隆?；屎蠛笾?，文忠路與之遇，并不下輿。余怪問溥倬云是何道理，倬云曰：“臣妾一體?；屎筇劓?，大臣無避道之禮。”殆亦滿州重女輕婦之故歟。
清廷家法，馭太監(jiān)極嚴，稍有劣跡，即予杖斃。德宗親政時，喜用一太監(jiān)，文姓，系直隸秀才。面目清秀，而氣焰頗盛，日捧摺盒，進出軍機處。余進內(nèi)時，常遇見之。乃不兩月，為慈宮所知，立即擯斥，或云其斃于杖下。都下盛傳李蓮英即皮小李，為孝欽太后所信用。醇邸巡視北洋，派往伺候，人即以監(jiān)軍目之。然余自充掌印后，因公事出入宮門，月必數(shù)日，七八年間，未曾見其一面。大概內(nèi)府滿員知其為慈宮所喜，與之聯(lián)絡(luò)，漸起招搖，事所不免。若謂部院大臣公然與之往來通聲氣，則吾不能以毫無印證之事，隨聲附和也。且宮內(nèi)四十八處總管，各管宮殿一處，形容枯槁，衣服藍縷，個個與窮寡婦無異。余進宮查勘工程，該總管等開門引導(dǎo)，必恭必敬。其伺候御前者，雖不能與此比例，然其數(shù)聞甚有限，且與廷臣勢實隔絕，無從接洽。猶憶屢次召見時，在丹陛下板屋內(nèi)小坐，太監(jiān)端茶點火吹煙，備極恭順，賞以京票四千，便似歡喜過望。余出京后，漸有招權(quán)納賄之風說，而余終不深信。即如二次進京，事隔十二年，所見亦不過如是。吾豈屑為若輩諱哉，亦以疏逖小臣，無嫌可避，特紀其實耳。
余勘估宮中工程，見宮中妃嬪每人各住一院，每院中必排百數(shù)十個餑餑，未見有特別廚房。其余殿宇甚多，無一不供佛者。其最高之樓，名曰普明圓覺，上層皆供佛像。登樓而望四面，只見黃琉璃瓦而已。乾清宮后進即交泰殿，俗傳皇上大婚住處。意以為中必有御床也，乃窺其中間，仍是高供一佛。且殿內(nèi)窗檻紙皆向外而糊，與關(guān)外民房同，殆不忘土風歟。其兩廊所排列者仍是餑餑，蓋宮人食料，固以是為常品也。宮人之不得意者，多自制荷包，令太監(jiān)售之于外，每套得銀四兩，其針黹極精致。宮女與人家婢女無異，一律穿紅布衫，以月白緞鑲邊，余隨扈東陵時，曾親見之?？梢妼m禁之中，崇尚節(jié)儉，不似人間富貴家也。
德宗之初親政也，內(nèi)務(wù)府大臣立山新署戶部侍郎，因皇上畏冷，造一片玻璃窗，裝于殿門。太后聞之大怒，召而告之曰：“文宗晚年患咳嗽，亦極畏冷，遇著引見時，以貂皮煨在膝上，何等耐苦！皇上年少，何至怕冷如此？況祖宗體制極嚴，若于殿廷上裝起玻璃窗，成何樣子！汝諂事皇上，膽大妄為。汝今為廷臣（謂署侍郎），非奴才可比（內(nèi)務(wù)府謂為世仆），我不能打汝。然違背祖制，汝自問該得何罪？”渠乃磕頭如搗蒜，求恕死罪。后將玻璃窗撤去，而事始寢。
余初次召見，麟芝庵中堂告余曰：“太后限皇上，召見一次，奏對至少須以十分鐘為度。然皇上口吃，不能多言。汝上去，遇皇上發(fā)問后，即可洋洋灑灑，暢所欲言。敷衍十分鐘，便可下來，不必過于拘謹?！焙篁炛弧７舱賹r，一殿之內(nèi)，只有御案一座，絕無侍從一人。殿前太監(jiān)遇掀簾送入，后即避往他處，俟召見之人掀簾出門，始由對面趕來。蓋宮中規(guī)矩極嚴，絕無耳屬于垣之事。召對之人，如何稱旨不稱旨，及如何奇形怪狀，他人皆不與聞與見也。
內(nèi)務(wù)府之職，如衙門之有庶務(wù)，即俗所謂賬房也。賬房有折扣有花賬，已處處有弊，而內(nèi)務(wù)府更有百倍于此者。嘗聞宣宗極崇儉德，平常穿湖縐，褲腿膝上穿破一塊，不肯再做，命內(nèi)務(wù)府補之，開賬三千兩。宣宗怒其貴，嚴詰之。渠對曰：“皇上所穿褲腿，系屬有花湖縐。翦過幾百疋，鮮有花頭恰合者，是以如是其貴?！焙髞聿恢绾谓Y(jié)束。推之他事，可想而知。德宗在書房，曾與翁文恭師傅閑談，便問師傅：“早起進內(nèi)吃何點心？”翁對曰：“每早吃三個果子（即雞蛋包）?！钡伦谠唬骸皫煾得吭琰c心，要用九兩銀子了！”蓋御膳房報帳，一個雞蛋須三兩銀也。孝欽太后生長寒門，民間瑣事，無不周知，而內(nèi)府蒙蔽尚且如此。甚矣，積重之難返也。
孝欽系宮中冊立，本不能以常禮待恭邸。且自熱河還京，患難與共，漸底承平，故對恭邸不能無畏憚意，即寶師與文文忠諸老臣，亦不能頤指而氣使之。時頤和園大興土木，輿論囂然。寶師曾對余嘆曰：“太后當時尚想巡幸五臺山，賴我們諸人勸諫而止。否則，南巡之役，未必不見于今日?！敝淮藬?shù)言，言外固有無限感慨也。
孝欽晚年喜學(xué)畫，召南繆太太入宮。又喜聞外國風俗，召裕庚留學(xué)德國之女入宮。然不久均即放出，卻無干政之嫌。嗣因國際關(guān)系，延外國公使夫人進宮游宴，而俄使夫人稱道程德全遇變抗節(jié)之美，程遂由同知不次而擢黑龍江巡撫。程撫蘇時，意尚以親俄自豪焉。甲申以后，宮中頗自由，蓋慈宮敬憚醇邸，遜于恭邸也。即如廣召優(yōu)伶入宮唱戲，亦以甲申之后為盛。此雖小節(jié)，卻煞有關(guān)系也。
穆宗之崩，未有皇子。而文宗位下，當時亦未有皇孫。若欲立子繼統(tǒng)，則必須求之宣宗位下之曾孫，孝欽自有所不欲，乃權(quán)以德宗為繼。德宗為醇王福晉所生，福晉即孝欽之胞妹也。改元曰光緒，意謂纘道光之緒也。當時廷臣尚無間言，而于穆宗如何立嗣固未議及也。惠陵奉安之日，吏部主事吳柳堂前輩（可讀）乃自請往行禮。事畢，住在薊州小廟，繕一奏摺，作絕筆詩一首。摺內(nèi)只記有“今者惠陵永，帝后同歸，既無委裘植腹之男，又乏慰情勝無之女”數(shù)語。其大意則指太后不為穆宗立子，是使穆宗絕嗣為不當。其詩云：“回頭六十八年中，往事空談愛與忠。А土已成黃帝鼎，前星猶祝紫微宮。相逢老輩寥寥甚，到處先生好好同。欲識孤臣戀恩處，五更風雨薊門東。”州官馳報，全城哄動。朝旨乃下廷議，隨即降旨，謂：德宗所生之子，即承繼穆宗為嗣；當初本是此意，今既有此奏，著即明白宣布。此事遂因之結(jié)束。其時清流競以氣節(jié)相高，乃鳩貲立祠私祀之。當修祠時，陳蕓敏侍御（瑩）告余曰：“我擬送他一聯(lián)，曰：‘二三豪俊為時出，七十老翁何所求?！鄳?yīng)之曰：“吳柳堂以庶吉士散館，銓選主事到吏部，人尚樸誠。遲暮傷心，思欲樹一節(jié)以表見，自亦恒情。烈士殉名，既以身殉，何必不予以名？”渠曰：“死者固可原，生者亦未免太好事了?！鄙w其意不甚附會清流，而以建祠為無謂也。
清宮相傳，有一宮史，飲食有一定籩俎，起居有一定時刻，毫發(fā)不茍；若駐三海，駐圓明園，則不拘泥。故從前帝后皆以駐宮為苦，夏令必駐三海，托名避暑也。孝欽垂簾十余年，后以大難削平，漸思逸樂。痛圓明園之毀于洋兵，乃于圓明園左近，修理一頤和園。大吏頗有貢獻，且聞有撥海軍開辦費以濟之者。當日言官交章諫阻，持之太蹙，以致激成非修不可之結(jié)果。徐蔭軒相國嘗謂余言：“此事之成，閻丹初不能無罪。渠自命能理財，將庫平減成發(fā)給（庫平改為京平，百兩可省六兩，謂之減平），年可省數(shù)百萬，致長朝廷侈心?！狈牢⒍艥u，春秋責備賢者，不得謂此論之未允也。閻樸而近矯，徐正而近迂，然其正色立朝，毅然不可犯，及今思之，不得謂非老成典型也。
甲午之前，李文忠奏海軍成立，謂東南濱海七省，海疆可資屏蔽，語意不無鋪張。朝廷乃派醇邸，前往天津閱看，又派內(nèi)監(jiān)李蓮英隨侍，意在慎重海防。所派隨侍，亦系尊重懿親之意。到津后，北洋大臣照閱兵王大臣例辦差。閱兵時，李蓮英只在后伺候王爺，亦未為總管設(shè)坐。乃言官紛紛上摺，謂閹人監(jiān)軍，恐蹈前朝覆轍。杜漸防微，言之亦自成理。誰知中東事起，主戰(zhàn)者乃執(zhí)李文忠前奏，逼其一試。而賠款割地之禍，發(fā)端于此矣。
甲午六月，德宗萬壽，賜宴太和殿，每部司官兩員，余與溥倬云與焉。宴列于丹陛，接連及殿下東西。兩人一筵，席地而坐。筵用幾，幾上數(shù)層餑餑，加以果品一層，上加整羊腿一盤。有乳茶有酒（酒系光祿寺良醞署所造）。贊禮者在殿陛上，贊跪則皆起而跪，跪畢仍坐。行酒者為光祿寺署正。酒微甜，與常味不同。宴惟水果可食，餑餑及余果，可取交從者帶回。赤日行天，朝衣冠，盤膝坐，且旋起旋跪，汗流浹背；然卻許從者在背后揮扇。歷時兩點鐘之久，行禮作樂，唱喜起，舞歌備極整肅。宴之次日，賞福字、三鑲?cè)缫?、磁碗磁盤、袍褂料、帽緯、白綾飄帶八色。恭逢盛典，渥荷殊恩，今日思之，如隔世矣。宴之坐次，自王公大臣在丹陛上，各官各按憲綱，遞為坐次。西邊末坐，則為朝鮮使臣宴席。朝使圓領(lǐng)大袖，手執(zhí)牙笏，尤為恭順。中東戰(zhàn)后，朝為日并，殿廷上不復(fù)見朝鮮衣冠矣。
甲午十月初十日，為孝欽太后六旬圣壽。先期即設(shè)慶典處，籌備典禮，備極隆重。故于是年六月二十六日，德宗萬壽，有大開筵宴之舉，亦為是點綴也。其時中東和議決裂，筵宴之日，摩天嶺即有開戰(zhàn)之說。大家議論，謂甲子三旬萬壽，其時甫經(jīng)垂簾，且大難未盡平，自無慶典可言。甲戌四旬萬壽，即穆宗崩逝之年。甲申五旬萬壽，亦因中法開戰(zhàn)之役，均未及舉辦。今年又遇中東戰(zhàn)事?？梢娞筠k萬壽，實有不利。然事已舉行，各省祝嘏者亦紛紛進京，只可勉強成禮。屆期太后出宮，坐六十四人所抬人輦，路過各處，均各有點景，結(jié)彩燃燈，陳設(shè)甚美。輦?cè)绶瘕愋?，扶輦之鑾儀校皆穿五彩衣。輦行甚緩，德宗步行前導(dǎo)；前又有王公二人，手各持如意一柄，俯首退后引行（凡典禮所派，前引對引大臣，皆退后行，不敢背面相向）。整齊嚴肅，頗稱一時之盛。然人心不定，亦只粉飾升平，敷衍了事而已。
內(nèi)務(wù)府郎中慶寬伺候慈宮，頗見信用。有一日，德宗因慈壽要送禮，乃告慶寬曰：“我要送太后壽禮，汝為我備之?！睉c乃打四個金鐲式樣呈進，謂：“皇上要送老佛爺（清宮信佛，內(nèi)府稱太后曰老佛爺）壽禮，四個鐲樣，請旨要那樣，即打那樣?！碧笤唬骸拔宜膫€都要?！睉c舉以回奏。德宗問：“四鐲須價多少？”慶曰：“值四萬。”德宗曰：“豈不是要抄我家了！”（傳聞德宗私蓄四萬，存在后門錢鋪生息。今言抄家，與此語似相印。）此一事也。慶寬辦理太后六旬萬壽慶典，設(shè)有慶典處，所有應(yīng)用器物，均由其包攬，殆盡抬價居奇，從中取利。且其氣焰咄咄逼人，旗人多忌之。嗣有滿御史密奏慶寬家藏御座，舉動不軌，及誣其身家不清等事。奉旨派敬侍郎（信）查辦，余與溥倬云充承審司員。德宗召見敬侍郎，必欲置之死罪。累日查無實據(jù)，我告侍郎曰：“查辦必須情真罪當，不能殺人媚人?！边^幾日，上又召侍郎曰：“汝言慶寬無罪，吾不疑汝，難道汝之司員盡靠得住耶？”侍郎曰：“臣所派司員二人，均系京察一等記名之人，何能信不過他？”德宗又曰：“他果無罪，難道算不得他違制耶？”侍郎出告余，余曰：“違制例應(yīng)革職。若辦到革職尚可，余外則不能奉詔?！焙竽伺e其門口設(shè)下馬石，謂非郎中家所應(yīng)有，作為違制，照例革職覆奏。摺久不下，旋軍機張文達出來畫稿，余密問之，張曰：“不要作聲，頃已派中堂前往抄家矣！”抄數(shù)日，得銀三千余兩，他無違禁之物，而慶寬遂以落職了案。后太后重復(fù)訓(xùn)政，慶寬不知如何作用，又部選江西鹽法道。此又一事也。大概清宮家法極嚴，太后待德宗不少假借，而｛曰｝御之徒伺候意旨，播弄是非，不免積成嫌隙。觀上列兩事，所謂兩宮不和，固不無影響，然其確實可指者，亦只德宗要重辦慶寬數(shù)語而已。其余則得之傳聞，究亦迷離惝恍，不可捉拿也。
中東之役，翁文恭獨主戰(zhàn)，諸名士實慫恿之，蓋狃于拘獲大院君已事，不肯讓步；且以海軍可恃，疑李文忠為賣國。然文忠揣勢量力，心知其不可戰(zhàn)，而口不能言。雖嚴旨督責，褫去黃馬褂，拔去三眼花翎，而終屹然不動。朝士固甚喧囂，而群帥貪功，亦躍躍欲試。吳清卿自請出關(guān)，乃雅歌投壺，風流自賞，未戰(zhàn)而兵潰。日兵步步深入，海軍又殲于劉公島。喪師辱國，十倍甲申。甲申雖迭遭敗釁，而諒山一戰(zhàn)，法兵亦被重創(chuàng)，馬江戰(zhàn)艦雖亡，而法大將孤拔，聞亦為炮臺流炮所斃。議和時，故未及賠款也。此役海陸兩軍俱敗，李文忠親到馬關(guān)議和，幾為日人主戰(zhàn)黨所狙擊。裹瘡定約，賠款二萬萬；割臺灣及金、復(fù)、海、蓋四州縣。后因俄、德、法三國仗義執(zhí)言，以日本系島國，不能占腹地，而金、復(fù)、海、蓋始復(fù)為我有，辱孰甚焉。自是而德租膠州灣，英租威海衛(wèi)，俄租遼東半島，法租廣州灣，不數(shù)年間，相繼而起，蓋列國亦狃于均勢之局，幾成瓜分，雖不與此役相屬，何非此役階之歷耶！
中東之戰(zhàn)，日兵直逼奉天。警報時至，京師震動。朝士之主戰(zhàn)者，紛紛搬眷出京。余以實缺一等人員，無棄職舍去之理；老母亦意在持重。同鄉(xiāng)多視余家眷行否為進止。時南皮張文達管部，并兼軍機。余于畫諾之余，密探消息，文達微有指示，余遂決計不動。旋和議成而心安。當時實亦冒險也。
甲申時之清流，甲午時之名士，皆翰苑高才也。論者謂當時軍機大臣若能收羅之，則群才不生怨望，未有不安然就范者，何至激成中法、中東之戰(zhàn)哉。人或疑此言為鍛煉周內(nèi)，不知履霜堅冰，天下事固有發(fā)端甚微，而貽禍至不可測者。君子所以貴知幾也。
甲申之役，推倒軍機，實即革命之導(dǎo)火線，而皆翰林院之人為之也。戊戌政變，則以進士舉人為之。范圍愈廣，則變象愈亟。噫，其殆有天意歟。
庚子拳匪亂后，厲行新政，擬將中國舊法，逐漸變更。至丙午之夏，袁項城以直督入覲。時余正入京候簡。端午橋以閩浙總督留京不行，待袁來共議立憲，費盡營謀，改授兩江總督。蓋是時中國始發(fā)見“立憲”二字也。
兩宮垂簾，樞務(wù)以恭邸領(lǐng)之。諸大臣中，擇一二人為主筆，余則僅供參贊。其后進者，謂為打雜軍機，擬稿而已。蓋不如是，則意見紛歧，紀綱不肅。部院情形，亦大率類是。主筆即當事之意，人或竟以當國目之。光緒初政，文文忠（祥）、沈文定（桂芳）當事。文歿則寶師繼之。沈歿則李文正（鴻藻）繼之。景尚書（廉）、王文勤（文韶）、潘文勤（祖蔭）、翁文恭（同），先后入直。王、潘旋入旋出。至甲申，則以禮親王（世鐸）代恭邸，并令醇邸參預(yù)大計。余則全體罷免，易以額尚書（勒和布）、閻文介（敬銘）、張文達（之萬）、孫文?。ㄘ广耄?。不數(shù)日，許恭慎（庚身）以前充領(lǐng)班章京，諳悉體例，亦入直辦事。張年老而閻旋退直，孫文恪便當事。嗣許歿，徐忠愍（用儀）入焉。甲午，朝鮮事起，先令翁文恭、李文正參預(yù)軍事。冬間，額張出，即令翁、李入直。旋恭邸復(fù)起。孫因病自請開缺，文恭、文正復(fù)當事，剛相國（毅）繼額而入直。丁酉，徐忠愍出，錢侍郎（應(yīng)溥）、廖總憲（壽恒，后升尚書）更迭入直。戊戌夏，文恭被黜，旋而恭邸薨逝，復(fù)召王文勤入直。時同直為剛相國（毅）、啟尚書（秀）、廖尚書（壽恒）、裕尚書（祿）。八月政變，榮文忠以直督到京，即令入直；裕尚書出任直督。己亥十月，廖尚書退直，以趙尚書（舒翹）繼任，其時剛相亦頗用事。庚子，拳匪倡亂，載漪袒拳弄柄，奴視樞臣，暴戾恣睢，樞廷幾為之蹂躪焉。乘輿西狩，文勤一人隨行，榮文忠隨由保定奔赴陜西行在，即命入領(lǐng)軍機。諸大臣陸續(xù)至，禮邸遂改任他差。和議成，勒辦禍首，啟秀在京正法，趙舒翹在西安賜自盡。事平回鑾，軍機不以親貴領(lǐng)班，即以文忠任之。余丙午到京，文忠已逝，慶邸繼文忠領(lǐng)班，而鹿相國（傳霖）、瞿相國（鴻機）、徐尚書（世昌）為之輔。樞廷略具規(guī)模，然而慶邸已明受饋送矣。辛酉之后，親貴蜂起，紀綱盡弛，樞政益歧。吁，既灌以往，吾不欲言之矣。李文正當國，雖不免有偏執(zhí)之議，而風裁端整，視事諄懇。余時到部未久，即頗蒙其青睞。張文達名士風流，頗有不羈之概，然其久歷封疆，饒有識解。中東之役，渠正管部，余于私宅畫諾之余，談?wù)摃r局，頗多感嘆，蓋知其不得志然也。老成典型，至今有余戀焉。
鹿文端丙午時，與瞿、徐同直樞廷。三者之中，以文端為最無權(quán)，兩耳重聽，人不免以伴食視之。其實文端由牧令起家，煞有經(jīng)驗。余候簡在京，約三個月，時往謁之。門庭冷落，余每到輒縱談不倦。嘗太息謂余曰：“中國百姓太愚，中間這一般人又太刁，如何得了！”余歸而告人曰：“大家笑鹿中堂，雖做過外官，其實外官之事，亦不甚了了。今觀其所言，何等了了！”蓋當時風氣日非，雖有老成人，亦供人狎侮而已。
翁文恭美須髯，風采奕奕，忠君體國，尤喜汲引人才。甲午主戰(zhàn)，喪師辱國，無可諱言，然其時圣眷猶未衰也。恭邸復(fù)出，深資倚任，亦謂英雄不以成敗論耳，爆直逾四年，戊戌四月罷免。八月政變，剛相謂其曾經(jīng)面保黨人，褫職交地方官嚴加管束。是嚴譴只因面保黨人，被人讒毀。況所謂政變者，不過出諸一人之口，變究未成；群兒作戲，雖變亦何能通？文恭即未去位，豈肯與聞其事耶。至謂兩宮之間，不善調(diào)護，不無離間嫌疑。然文恭身為師傅，處難處之地，盡有難言之隱，亦即有可原之心。文恭于宣統(tǒng)時，明詔開復(fù)，追予謚法。今者國事已矣，此等莫須有之言，正不必剖辯是非，徒亂人意也。
余于翁文恭之侄孫夫廉訪（斌孫）為同年，然于私宅未嘗一謁。且文恭于余在京時，從未到過吏部，亦并無堂屬之誼。一日因查辦倉案，堂司各官群集倉署，文恭獨于稠人中，趨而與余言，甚致殷勤之意。余得京察記名后，逾年未簡放。文恭屢言之于恭邸而未得，當緣簡放官缺，雖由軍機大臣公同進單，而擬放何人，須由領(lǐng)銜之親王開口，他人不能預(yù)也。有一日，建昌府缺出，文恭在毓慶宮先奏。德宗謂：“今日建昌府缺，請簡某人?！惫收僖姟＼姍C進單時，不待恭邸開口，便由御筆圈定。余謝恩后往謁，文恭具道抱屈之意。余曰：“此皇上天恩也，何敢不感激！”文恭悚然致敬。后因徐忠愍與人私言當日原委，余始知文恭汲引之力，固煞費苦心也。
徐忠愍為吏部侍郎時兼軍機，于部務(wù)卻稍可主持。人極通達，與余最相得。余當時頗露圭角，徐告人曰：“是不可干以私者也?！奔孜鐟?zhàn)后，余頗急乞外，而徐以班次在后，愛莫能助，時常道歉，其情固甚可感也。余出京后，渠于丁酉出軍機。拳匪之役，與許侍郎（景澄）、袁京卿（昶）同罹于難。和議成后，始行昭雪，追予謚法，浙人目為三忠。無妄之災(zāi)，不能五天道，寧論之慨也。
王文勤人極圓通，人以琉璃球目之；然其揚歷中外，老成持重。任吏部侍郎時，判事敏決，滿腹精神。庚子拳亂，渠適在軍機，以白發(fā)老臣一人，相從西幸，備極賢勞。余丙午到京，見其老態(tài)龍鐘，視乙未在天津節(jié)署見時，風采頓減，然憂國之意，溢于詞色。且對余言：“大家皆抱怨老太太（指孝欽言）。汝須防老太太一旦升天，則大事更不可問?！毖韵律w別有感慨也。
余到京時，初未識榮文忠。文忠為昆師母之從兄，風度翩翩，饒有才干。光緒初元，任工部尚書。步軍統(tǒng)領(lǐng)，當時已錚錚有聲，嗣因事鐫職。有一日，在寶師處聽劇，與之同席而坐。鐘杰人同年以閩語問余曰：“這一個山查是否續(xù)燕甫？”（兩淮運使續(xù)昌）余曰：“不是。續(xù)燕甫我見過?！睒s文忠亦用閩語答曰：“汝們說福州話，我們亦會說福州話?！苯苋四藛柶滟F姓臺甫，渠以榮祿號仲華對。余知不妙，遂移往他坐。后數(shù)日，昆師告余曰：“榮仲華告我，汝與杰人以福州話唐突他?！庇嘣唬骸敖苋藛栠@個山查是否續(xù)燕甫。山查者，閩人指紅頂言也，并非諧謔?！睅熉勚笮?。后在師處屢相見，漸漸往來。嗣文忠起復(fù)，任西安將軍，回京尚以口外羔皮桶見贈。蓋以“山查”二字，遂訂交情。其實文忠之先人為閩副將，后以總兵殉粵匪之難。時文忠尚幼，寄讀于饒?zhí)岫剑ㄍ⑦x）家，即林贊老之岳也，故于閩人感情加厚。余出京后，以雪泥之隔，并不與之通信。戊戌政變，文忠以直督入軍機，從容弭變，保全實多。拳亂西行，趨赴行在，維持大計，煞費苦心，朝局賴以底定，厥功偉焉。丙午到京，惜不復(fù)見，為之愴然。
昆師性耿介而好臧否人物，嘗謂余曰：“福箴庭（錕大學(xué)士）豈有此理，昨日在朝房，竟罵人曰麻煩（麻煩即累贅之意，京城土語）。似此傖夫口吻，如何做得中堂。”余聞之悚然。蓋當時朝綱整肅，京官體制固一毫不茍也。又嘗譏恩中堂（承）曰：“汝看恩中堂，凡事都說是照例。他做中堂，本是照例；即其面目，亦是照例?！鄙w嘲其方面，田田庸庸，得厚福也。細思之，不覺失笑。
滿員以筆帖式為正途，其由科甲出身者甚少。部院堂官，不盡皆科甲人員，其中人才之杰出，亦有可指者，前所云榮文忠即其一也。又有吏部廣少彭尚書（壽）事理通達，風裁峻整。其兼任內(nèi)務(wù)府大臣也，每見其入宮門時，群閹嚴憚，不敢正視。在部時，與余亦甚相得，惜相處不久，旋薨于位。及今思之，尚有余慕也。
溥倬云（興）為主事時，與余同部且同差時多。后升尚書，以病免。余簡建昌同時，戶部郎中有（泰）亦放陜西知府，其兄玉岑尚書（良）告人曰：“近日放兩知府，輿論皆為朝廷賀得人?！庇譃橹f曰：“官階道尊而府卑。然朝廷實重府而輕道，謂府獨當一面，可辦事也。”此說雖非杜撰，寶師曾與余言之，其實亦慰藉語耳。后禮部應(yīng)詔，保薦人才兩人，余與焉，領(lǐng)銜者即尚書也。
端午橋官工部時，與余多同事工程。后由霸昌道，不十年游歷封疆。丙午夏，余到京，相見于慶邸，初幾不相識，后乃告余曰：“隔別多年，君竟留須矣（余四十二歲到建昌，路人謂太守為年輕，特于接印之日留須）。當時君記名，我尚未記名。君記之否？”蓋自夸其已為總督也。旋渠改督兩江，余簡放蘇州，竟成屬吏矣。然總督駐扎江寧，而蘇州則在蘇撫范圍之內(nèi)，尚少直接關(guān)系。故渠在任，有盛行賂賄之名，而余則一毛不拔，雖未邀其青眼，卻未曾稍有齟齬也。渠少頗不羈，自為滿人，偏詆滿人為不肖。鑒賞金石，頗負時名。惟其熱中太甚，倒行逆施，知進而不知退。自調(diào)直督罷斥后，仍求四川一差，以為再起之計，致遭慘殺，死事不無可憫。然平心而論，不得謂非自取也。
同部升吉甫主事（允），漢軍旗人，由舉人出身，分吏部候補，而無甚出色。中法戰(zhàn)爭之前，有一日，遞一條陳，請代奏。時萬文敏公（青藜）任尚書，接其摺子。適余與戴藝甫（錫鈞，后簡放大名府）同往啟事，文敏乃謂余二人曰：“此系公事，可以公言?！庇嗫雌溥∽?，意謂洋人太橫，今宜仿鄉(xiāng)試放主考之例，預(yù)定一日期，各省各派一大臣，計算程途，同日到省，將該省洋人同時殺盡，不得走漏風聲，致令逃逸。定例司員代遞封奏，應(yīng)守秘密。文敏喜詼諧，而竟以公事公言告余兩人，亦示調(diào)侃之意。升、戴與余同事，日日見面，本皆相好。下堂時，戴詰之曰：“汝知洋人尚有國否？汝殺其人，能殺其國否？”二人舌劍唇槍，互相爭辯。余以他詞亂之始止。余出京后，升竟入譯署作章京，后又出洋保候補道，不知如何升轉(zhuǎn)，由陜藩氵存擢甘督。庚子西狩之役，升在陜西迎駕。太監(jiān)沿途騷擾，渠力裁抑之，錚錚有聲。嗣又彈劾權(quán)貴，不稍假借，實為滿員之得未曾有者。余出京后，即與之斷絕往來。今忽錄其少年軼事，非揚其短也；士隔三日，刮目相待，亦深佩其進德之猛歟。
余戊寅到京，其時外交事尚簡。京師設(shè)總理各國事務(wù)衙門，省文則曰總理衙門，文言曰譯署。堂官則名為大臣，司官則照軍機例，名曰章京，由閣部人員考充之。光緒季年，厲行新政，遂改其衙門為外交部，且冠諸部之上。司官始由閣部兼差者，后改為專官；始之選用科甲人員考充者，后則非出洋之留學(xué)生不得與焉。
叔岳辭叔耘副憲（福成）出使外洋，甚著聲望，當時之熟悉洋務(wù)者，無出其右。余欲從而學(xué)焉，渠曰：“洋務(wù)究屬偏才，政治家宜求其全者，何必見異思遷？且此事非二十年經(jīng)驗不辦，非僅懂西文、嫻西語，遂可稱職也?！庇嚯m韙其言，然曠觀時勢，于外交事，仍時常留心。當中法未戰(zhàn)之前，陳老正在提倡清流，于洋務(wù)極意研究，曾借譯署歷年檔案，而屬余分手抄之。余遂得習知故事，見咸同年間，外國所來照會，肆意謾罵，毫無平等地位，與近日之來往文字，迥不相同。自因圓明園被毀，城下乞盟，為彼族所蔑視。迨后交際稍嫻，外貌遂漸改焉。當時之講求外事者，皆曰辦洋務(wù)，后則改為辦新政，今則直言外交矣。
慶王之入總理衙門也，寶師嘆曰：“貝勒只是一布伊邦（滿語，譯為內(nèi)務(wù)府大臣）材料耳，如何能辦外交？”蓋慶王名奕，本系貝勒，后加郡王銜。晉封親王，久長譯署。拳亂后，榮文忠因病出缺，慶王遂秉國柄，直至攝政王出而始失權(quán)?；厮嘉釒煯斎罩?，益信國祚與人才，不得謂無關(guān)系也。
鴉片起釁，香港被占。以后外交迭次挫折，不必言矣。洎天津大鬧教案，正值普法交戰(zhàn)時代，曾文正不知外情，遷就結(jié)案。當時外人行險徼幸，中國竟為所愚，亦不可謂非外交之暗也。中俄立約，崇厚違訓(xùn)越權(quán)，幾成大錯。曾︱剛公使（紀澤）竟能以口舌之力，毅然改約，朝野稱慶，此為外交轉(zhuǎn)機之一端。中法一役，法侵越南，中國起而救之。無如器械不精，將才缺乏，黑旗劉永福孤軍無援，致遭敗衄。然劃界議和，猶能不賠兵費，此亦外交中不幸之幸者。乃甲午、庚子兩役，一則賠款二萬萬，一則賠款四萬萬，繼而德、俄、英、法紛紛借地，跡近瓜分，外交又一敗涂地矣。天假之緣，歐戰(zhàn)大興，群雄無暇東顧。此數(shù)年中正國家閑暇之時也，乃不知御侮，壹意鬩墻，竟若外交為無足措意者。瞎馬臨池，彼仆此起，噫，尚何言哉。
同鄉(xiāng)沈文肅公，己卯以兩江督入覲。余就詢時事，文肅曰：“中外今日皆有得過一日是一日之勢，中國人不必遽自餒也?！币圆粺?，其識見自有過人處。旋閱王芍棠中丞（之春）使俄草述各國情形，亦非一味頌揚。特因筆墨稍平，不能如曾︱剛襲侯、薛叔耘副憲兩日記風行海內(nèi)。然其于歐戰(zhàn)之萌蘗，黨禍之蔓延，言之固不無影響也。
純廟崇尚文學(xué)，欲親領(lǐng)棘闈風味。有一科會試，托一舉子名，領(lǐng)卷進場，坐龍字第三號。未及終場，即傳呼開門而出。遂御制一七律，末有“從今不薄讀書人”之語，刊在至公堂屏門。所坐龍字巷，余會試時適坐其間，見第三號粉壁中書一“龍”字，近禁人坐。上有老樹一株，亭亭如蓋，似后來點綴而成。即坐號適打“龍”字，亦殆當時暗通消息歟！然此一番佳話，已足黼黻升平矣。
考試試差雖以考取名單為憑，而遇放差之日，仍應(yīng)由禮部具全單，題請圜出。編修羅（嘉福）考差時，未取在八十名之內(nèi)。太后于題本內(nèi)，誤圜其名，而閱考取名單，卻無此人。太后曰：“我錯了，如何是好？可挖補否？”軍機奏曰：“御筆既圜，自是其人有造化；考取名單不過作一標準，可不必拘泥?！倍_遂得差矣。羅后以太守告病，適其時火焚其廬，藏書全毀，寶師因為余談及此事?？梢姰敃r名為君主，實完全一內(nèi)閣制也。
從前朝殿考試，雖不無暗通關(guān)節(jié)，究不能坦然為之。故三鼎甲次序，必以讀卷大臣官階為準，雖系錮習，亦足以示制防。昆師屢與閱卷之役，遇不如意事，輒與余痛言之。某科殿試，讀卷官有吏戶兩尚書。戶部尚書得一卷，取第一，要作狀元。雖礙于習慣，須讓憲綱在前者所取為首選，然究非官話。因商之大眾，非以其所取第一為狀元不可。吏部尚書乃怒曰：“論此卷之字，不必為狀元；即論此人，亦不必為狀元。”昆師告余曰：“彌封閱卷，何以知其人之該做狀元與否？此老說話，亦太不檢點矣?！焙髞碣€氣累日，大家調(diào)停，卒以戶部尚書所取者居首。然名次黃箋已貼，更改為難。又有一最好事之某尚書，起而言曰：“若要改名次，我卻帶有刮刀?！蹦诵涑龉蔚陡闹?。汝想應(yīng)試者帶刮刀，豈有閱卷者亦帶刮刀？此真無奇不有矣。又一次殿試閱卷，榜眼已取定矣，其卷中“閭閻”二字，誤作“閭面”。昆師與福中堂同在讀卷之列，福中堂挑出“閭面”二字，以為不典。有素著文名之某尚書乃曰：“閭面對檐牙。古人詩句，記曾有之?！贝蠹宜祀S聲附和，不復(fù)更動。榜發(fā)后，士論嘩然。昆師舉以告余，而深恨福中堂之無用也。又一次大考翰詹，昆師派閱卷，到南書房時特早。太監(jiān)持一詩片出，曰：“有旨，要取此卷為第一?！崩煂υ唬骸敖袢帐巧袝鴮O毓汶領(lǐng)銜，俟其來時再承旨?！睂O到，師告之曰：“我閱卷多次，未奉過如此旨意。今日是君領(lǐng)銜，且又是軍機，消息靈通，請君斟酌可也?！焙蠼視?，人言嘖嘖，師乃以此事緣起與余言之。蓋當時館選漸寬，品流漸雜，不無越軌舉動，相摩相蕩，水火混爭。而詆讠其科舉者，遂得有所藉口矣。
從前京官，以翰林為最清苦。編檢俸銀，每季不過四十五金，所盼者，三年一放差耳。差有三等，最優(yōu)者為學(xué)差。學(xué)差三年滿，大省分可余三四萬金，小亦不過萬余金而已。次則主考，主考一次可得數(shù)千金，最苦如廣西，只有九百金。若得鄉(xiāng)會房差，則專恃門生贄敬，其豐嗇以門生之貧富為轉(zhuǎn)移，大率不過三百金上下，亦慰情勝無耳。然得之最逸者莫如房考。若主考則勞甚，放差后不過十余日即須起程，整理行裝，而以預(yù)備聯(lián)Ψ為最忙。禮聯(lián)禮Ψ多自購寫，到省分送官僚，以為送程儀之招。省之督撫，按照缺分肥瘠，預(yù)先派送。各省各有約數(shù)，臨行時全數(shù)匯齊。辭曰饋贐，固光明正大，渾然無跡也。至于出京程途，遠者逾兩個月，至近者亦須旬日。冒暑遄征，無間晴雨，非趕八月初到省不可。到省后，即閉入闈中，埋頭閱卷，一個月而始放榜，蓋已筋疲力盡矣。出闈后，略事酬應(yīng)，仍按驛回京。省分遠者，往返須半年辛苦。然得之者意足心滿，雖歸囊盈絀不同，似亦不甚計較也。若學(xué)差則不然，官階大小不同，省分肥瘠亦異，三年兩次，周歷諸郡，隨帶幕友書役，竟是后車數(shù)十乘，從者數(shù)百人氣象。且公費難依定額，供給取諸州縣，關(guān)防之疏密，取與之嚴濫，即提調(diào)之知府不能言其究竟。本人亦未嘗不感困難，然外面則堂哉皇哉，不失為督學(xué)禮制也。
有一科考差，欽命詩題“尚賢興功”，得“官”字。同鄉(xiāng)皆不知題旨。姨丈龔禹疇侍御（履中）曾以貲郎官兵部，辛未入翰林，是日亦與考。乃謂同鄉(xiāng)曰：“我在兵部時，記司堂上有此四字匾額。兵部是夏官，題旨其殆出自《周禮》歟。”同鄉(xiāng)以龔丈長厚，固不疑其誑，然總不敢輕信。周旭齋舍人（云章）乃以“人才貢夏官”五字，在第一聯(lián)押“官”韻。出場語人曰：“我閣中書命輕，第一聯(lián)押‘官’韻，固不合格；然果得旨，即不合格，亦復(fù)何礙？”后乃得一房差。而龔丈不特“夏官”二字不敢用，且“周官”二字亦不敢用，卒不得差。神差鬼遣，一似龔丈兵部資格，專為周舍人效力也者，何其巧耶？可見當日翰林以考差為第二生命，真足以顛倒豪杰也。
嘉道年間，考差學(xué)政、主考，閣部亦一體簡放，不專屬之翰林。咸同以降，翰林擁擠，此差遂多歸之。閣部之得試差房差者，十只一二，而學(xué)差則絕無矣。余當癸巳時，因甲午京察無望，頗思于考差時卜一勝負，亦見獵心喜意也。習白摺，學(xué)試帖，月有常課，字雖未工，而詩卻合格，興致亦尚不淺。不逾時，忽調(diào)考功掌印，甲午可得京察，出乎意料之外。遂不復(fù)作得差之想，考差時草草成篇，未刻即交卷出場。數(shù)日后，閱卷者傳出詩句，知吾之卷已在陳侍郎（學(xué)）手，取列第七。同鄉(xiāng)太史群相慶，以為必得闊差，實亦半有妒忌意。因思此次所以想考差者，為本屆不得京察也；今既得京察，本無得差之必要。況取在第七，他人或通聲氣，固可得大差，若余寂然不動，所得者，不過一房差耳，吾何取焉？乃遇順天鄉(xiāng)試及會試，進題本時，俱預(yù)先告假，以示與人無爭之意。然亦別有所感觸然也。凡放試差，五月初一，以遠省云貴為首批。陸續(xù)放至七月，以近省山東為止。八月初一放學(xué)差，初六放順天主考房考差。時有一打油詩嘲不得差者，云：“自從云貴盼山東，盼到山東又落空。學(xué)政鄉(xiāng)房都過了，團家宴月明中?！逼渥髦o亦殊虐矣。余于鄉(xiāng)房告假后，戲謂人曰：“我考差費到半年工夫，今日告假，獲免打油詩奚落，猶足以自豪也。”
鄉(xiāng)會試及朝殿各試卷，歸禮部沒庫保存，閱十科焚毀一次。余在京時，適屆焚卷之期。時郭春榆在禮部掌印，托其將原卷取回。同鄉(xiāng)熟人之卷，亦取出互閱，獲雋文字，濃圈密點，各有可觀。唯試帖多有笑話。蓋館閣重試帖，人皆于得翰林后始練習，平時專習八股，于試帖則無暇求工也。陳伯雙侍御（懋侯）以名翰林疊掌文衡，字不甚工，而試帖卻佳。乃觀其癸酉鄉(xiāng)試試卷，詩題系“月過樓臺桂子清”，詩中有“玉露涓涓冷，金風陣陣輕”一聯(lián)。渠以能詩自喜，每當其高談闊論時，余必誦此聯(lián)謔之。伯雙歸道山已三十年矣，回首當時文酒過從之樂，不禁慨然。
閩諺曰：“進學(xué)是文章，中舉是命?！彼渍Z流傳，習焉不察，而不知煞有道理也。學(xué)政取秀才，試卷較簡，幕友又多，場中固不免有遺珠。然其入選之卷，總有一篇稍妥文字。且筆跡優(yōu)劣，亦較有標準。若鄉(xiāng)會試則不然，試卷黑格朱書，本已目迷五色；時間既逼，卷帙又多，一人精神，一日看數(shù)十藝，已屬神昏目眩，況三場十四藝。以十余日工夫，每人須看數(shù)百卷，統(tǒng)計之，即是數(shù)千藝，豈有不顛倒錯亂哉？俗言朱衣點頭，考官只有聽命朱衣而已。余在贛時，曾考過府試五次。當時精神何等健旺，乃初看二三十藝，自易斟酌。及看過五十藝，字便不認得，題目亦遂不記得。屢試不爽。況鄉(xiāng)會場繁冗，十倍于此乎。凡事非親歷其境，殆未易知艱苦歟。
京師場弊，自大學(xué)士柏（原名柏俊。因刑例凡伏法犯人，名字有好字面者，必加偏旁，使不成字）。正法后，功令為之一肅，數(shù)十年諸弊凈絕。然弊雖絕，而閱卷之力不暇給，則無以易也。況每科總裁，必有一老中堂或一老尚書。嘗聞有滿中堂充總裁，臨場不耐看卷，只將薦卷排作一圈形，置鼻煙壺其中，將壺一轉(zhuǎn)，頭向何卷，即中何卷。雖屬謬舉，然倚老賣老，任意作劇，類此者當尚不少。即寶師充總裁時，亦謂：“我只看詩，詩好則文無不好?！睅熛沧髟?，故所言如此，可見其看文之不經(jīng)意也。且聞房考閱卷，亦非逐卷批點，不過如走馬看花，擇其悅目者取而薦之。其余落卷，則預(yù)擬一空泛批語，如欠警策、未見出色之類貼之，并于文內(nèi)補點數(shù)語，此卷便算畢命。其有落卷批出疵病者，皆由薦后不中，或擬薦未薦之卷，重新加批，非初閱卷時便如此精細也。更有房考性懶，將補批補點之事委諸家丁者，家丁亦有倩友人冒充者。房考多年力精壯之人，何至如此荒謬？實因時間匆促，勢逼使然也。某科有一舉子落第，取落卷一看，內(nèi)批“火腿一支”四字。后查房考系熟人，攜卷與之理論。房考倉猝答曰：“大錯了！此系向供給所取物之條，他們?nèi)绾握`貼在卷上？”舉子乃大鬧曰：“好，好，汝們作房考，只知需索火腿，將我卷不看，交與他們貼批。他們何人？明明汝家丁也?！狈靠荚唬骸拔覟榈呐c汝是熟人，是以說老實話。汝何必打起官話來?！迸e子曰：“我三年辛苦，文章不能勞汝一顧，說甚么熟人？”房考曰：“若打官司，我們交情，汝當不忍；若論賠償，此事如何賠得起！我是窮翰林，汝所深知。我?guī)兄挥幸或叄隊咳ケ闶?。”舉子曰：“罷了?！彼鞝框叾?。此亦考官坐罰之一重公案也。
前言鄉(xiāng)會場試帖向不講究。茲又記一事，可證明者。某省某道員任海關(guān)道，家貲頗富，大吏又器重其才，人多妒之。某科其子兩人同榜中式，人謂其子本不通，且兩子同榜，顯有場弊。經(jīng)言官奏參，奉旨查辦。余充承辦司員，開手自以調(diào)閱試卷為先。三場文字，甚為平庸，而試帖有“落日照桑攤”一句，則奇劣。大家商議，看此文字，決非槍替；而此外又別無關(guān)節(jié)破綻可尋。若僅以此詩句，指為文理荒謬，而鄉(xiāng)會試帖非朝殿可比，向不苛求。且“桑攤”二字，安知不別有僻典耶？實亦大家重興大獄，遂從寬發(fā)落焉?！吨扑噮苍挕凡┮弊C，說得文章何等有價；今言場中衡文毫無憑據(jù)，兩說豈不相悖？不知披沙揀金，既揀得金，自有價值；若是金而不及揀，不是金而誤以為金，此中自有朱衣在也。
丁丑，昭兄與余同會試。首場詩中，“痕”字訛為“浪”字，系屬失黏。當時檢出，疑未即改，遂忙而交卷。場后急欲回家，以為必難徼幸也。乃榜發(fā)竟中，謁房考，看原卷“浪”字果未改。以為磨勘一定罰科也，乃告殿歸去，以待下科補殿（中后不殿試，謂之告殿；下科補試，謂之補殿。）后來磨勘，居然無事?；蛟?，場后試卷，房考必覆校一次，盡可設(shè)法改正；或云，磨勘亦有勘不出時候，皆未可知。此又試事之難以常理論者也。
傳臚之日，余隨班行禮?；噬蠈⑸?，時丹陛上有一曲柄黃傘，便扶之而起。殿下盤一巨繩，長逾數(shù)丈。初不解其為何用，忽殿上贊：“鳴鞭！”有一人手執(zhí)繩頭，抖擻撲地，聲震殿瓦，如是者三。然后皇上即升殿。首引一甲三名，跪于前頭，次引二甲一名，又次引三甲一名，向前跪。旋即鳴贊行禮奏樂。迨禮畢各散，三鼎甲出正陽門，騎馬歸，禮官送之及第而返，此所謂及第也。二甲以下，則由旁門出，無人過問矣。鳴鞭之制，凡升殿皆然，不獨傳臚然也。民間放爆謂之放鞭，蓋即取此義歟。
余試卷自卷庫取出，由粹弟收藏，近已散失大半。今所記者，會試首場題目，首系“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二句，次言“而世為天下，則三見賢焉，然后用之”。詩“露苗煙蕊滿山春”。二三場題目，則記不起矣。鄉(xiāng)試首場題為“君子信而后勞其民”一章，次為“不大聲以色”，三為“人知之亦囂囂，人不知亦囂囂”。詩為“南飛覺有安巢鳥”。次場《易經(jīng)》題：為布為釜；《書經(jīng)》題：弗詢之謀勿庸；《詩經(jīng)》題：維莫之春，亦又何求？如何新畬？《春秋》題：冬，會陳人、蔡人、楚人、鄭人盟于齊（僖公十有九年）；《禮記》題：孔子曰：“吾觀于鄉(xiāng)，而知王道之易易也?！比龍霾哳}，亦未能記出。鄉(xiāng)會覆試及朝考題目，苦思不得。僅記保和殿有一詩題為“雪白薔薇紅寶相，終難定其為何場”也。會試中二百十一名，卷為錢師所取；鄉(xiāng)試中六十一名，卷為孫師所取。文不高而名次低，本不足異，唯鄉(xiāng)試二場五經(jīng)文，取而進呈御覽，為可異耳。照例主考覆命，必有鄉(xiāng)試錄擇文之尤者，進呈御覽。首場多用元魁之文，二三場卻不拘，然未有六十一名之卷取而進呈者?？梢妶鲋虚喚碇?，文章之無憑據(jù)也。今科舉已停，余以生員切己之事，未及六十年，尚不能記清題目，過此更無人過問矣，故瑣瑣言之。
京師史館林立，余無分與修史事。時《會典》適開館，余充協(xié)修之職，蓋吏部一門，須由吏部司員起草也。余分得稽勛司三卷，原本尚多罅漏，隨意修飾，數(shù)日即交卷。同時部中無好手筆，意館中總纂必有一番斟酌也。誰知依樣葫蘆，而全書成矣。余且得升階保案焉。蓋向來修纂官書，不過聚翰苑高才，分任纂修協(xié)修之役，精粗純駁，各視其人之自由。總其成者，半皆耆年高位，以不親細事為習慣，略觀大意，信手批閱，即付剞劂。風行海內(nèi)，人人遂奉為圭臬，以訛傳訛，流毒無窮；迨識者指其錯謬，已無從補救矣。此亦文字關(guān)系，不可以常理論也，人特習焉不察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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