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金川妖姬志

金川妖姬志 作者:(清)佚名


  魏邵陽《圣武記》志金川土司事,則云大金川安撫使莎羅奔,以女阿扣妻小

  金川土司澤旺,尋劫澤旺,奪其印。上命云貴總督張廣泗征之,未捷,乃命大學(xué)

  士訥親視師。廣泗輕之,將相不和。廣泗用漢奸王秋言,任澤旺弟良爾吉為鄉(xiāng)導(dǎo)。

  良爾吉私通阿扣。岳鐘琪密奏廣泗信用降番漢奸,恐生他變,訥親亦劾廣泗老師

  糜餉,遂致互訐。清純廟怒,逮廣泗斬之,并賜訥親死。據(jù)此似廣泗一人之罪,

  純廟斬之,甚不足惜。而訥親巽懦貽誤,罰己蔽辜,且較廣泗略冤。惟岳將軍則

  守正不阿,有功無罪。然予少時讀之,獨多疑竇,謂廣泗征苗宿將,軍聲出哈元

  生上,何至為一細番所惑。且廣泗何愛于良爾吉,而不信岳鐘琪。鐘琪既自命忠

  勇,何不徑由黨壩(地名)速攻勒烏圍(地名),乃亦逗遛不進,獨廣泗部下總

  兵官任舉陣亡。訥親初至,銳意滅敵。廣泅兵應(yīng)之而無效,鐘琪且不一應(yīng)。至訥

  親與廣泗齟齬,鐘琪輒斤斤于降番漢奸,密奏首告,訥親則但言老師糜餉,不及

  良爾吉事。反覆納繹,可抵之隙甚夥。以為當(dāng)時秉筆者,必因廣泗既伏天誅,無

  妨下流之歸,訥親貴族,宜為隱諱,鐘琪以功名終未可翹其短也。然事無佐證,

  未敢斷定。后友人游滇,得某君家藏秘錄。乃曾佐廣泗戎幕者,目擊其事而私記

  之。雖未盡可征信,而情苗事果,變幻萬態(tài),非過來人不能詳。且足征忌諱官書

  之無真相,而與予意適合,爰樂為綴輯焉。

  莎羅奔劫澤旺,奪其印,事在乾隆十一年。此兩家私爭,絕無與大局也。初

  莎女阿扣絕艷,兩頰如天半蒸霞,膚瑩白為番女冠,有玉觀音之號。既嫁澤旺而

  悔,愿偶漢人之有官者,以澤旺丑劣狀訴諸父。莎故于雍正初從岳將軍征西藏羊

  峒番有功,故得安撫使尊官。感岳恩德,延諸家,出家族羅拜。阿扣慕岳將軍英

  武,欲事之,岳亦間女美,既稔其有夫,弗納也。阿扣走索,怏怏反小金川。

  然遂與澤旺成脫輻,澤旺怒,遣家奴凌辱之。阿扣陰使人報于莎,莎故執(zhí)澤旺歸,

  奪其印,以為澤旺己所立,予奪有權(quán),且將治其背恩之罪也。時川撫紀山聞之,

  檄諭勿溢事,使莎還澤旺,莎勉奉命,猶未有意叛清廷。惟阿扣誓死不從澤旺,

  聲言將入邊求岳將軍。莎以詢大吏,時岳因年羹堯逆案落職,不復(fù)鎮(zhèn)邊,莎遂勸

  阿扣從明正土司某。既成議,而革布扎什酋欲之,兩家爭不決。澤旺弟良爾吉,

  豐儀稍肥碩,便解善媚,夙獻殷勤于阿扣,扣業(yè)私之。良爾吉遂揚言扣已許己為

  婦,兩家俱勿妄想。革酋及明正土司俱怒,助澤旺入擾大金川。莎出御之,三家

  皆不敵,遂以莎侵占聞于川邊。紀山遽遣副將楊興入剿,莎治番兵拒之,革酋及

  明正土司亦疑清官將據(jù)其地,反各犄角阻清兵。楊興不知兩酋之?dāng)臣?,幾全軍?br/>
  沒。又以道險溪惡,大河環(huán)阻,兵少不足以堵截,兵多又易于迷失,遂告急于川

  督。督以上聞,清純廟因張廣泗征苗有功,時方總督云貴,乃使兼制三省,進駐

  川邊。廣泗既至金川,以為兵端之啟,本由莎羅奔,而莎劫澤旺,及欺壓革布什

  札、明正土司等,實為征剿之要件。今澤旺雖似窮促乞援,彼兩酋反陰為讎敵,

  夷狄貪而無信,且不知內(nèi)情,徒使勞師糜餉,受恩而不知感,即得其歸服,旋踵

  生變,亦為得不償失。不如疏通其情,俾各得所愿欲,而以威信怵制之,則可就

  范矣。因入小金川地,而居其美諾官寨中。召澤旺問所欲,澤旺曰:“始吾惑于

  妖婦,意必爭此禍水,致祖宗封地幾失。今悟矣,愿以妖婦讓吾弟,而已得仍為

  小金川土官?!睆V泗以問良爾吉,良謂如得阿扣,則愿從征兩土司。而莎羅奔必

  可勸其永永效忠,不為邊患。廣泗遂并許之,澤、良皆喜。阿扣出拜帳前,番俗

  以妻女受人愛慕為榮,廣泗老于苗事,故賜阿扣酒,假以顏色,良爾吉大樂,不

  數(shù)日而捧莎羅奔使書俱至,事且大定矣。忽莎又遣使來言曰兄子名郎卡者,不服

  良爾吉之有阿扣,據(jù)噶爾崖地方為亂,能仗清兵威力制之者,莎愿為之助。番俗

  尚無同姓不婚之禮,故郎卡亦欲得阿扣。廣泗曰:“是誠不可不示威矣,莎羅奔

  亦欲以是試我邪?!蹦俗嗾{(diào)勁兵三萬,分兩路進攻。一由川西攻入小金沙江東岸,

  即郎卡所居之噶爾崖,而莎居之勒烏圍,亦遙相策應(yīng)。一由川南攻西岸,則革酋、

  明正等地也。廣泗意諸夷親望,非威力無以懾服,而險阻深密,威力不可遍施。

  惟專注郎卡,郎卡下則各寨或可不攻自服。遂使良爾吉為前導(dǎo),以有奪妻之仇,

  必能盡力故也。于是良爾吉導(dǎo)總兵任舉進攻昔嶺。昔嶺者,噶爾崖之屏蔽,郎卡

  所倚以為險者。

  張騫鑿空,漢武開邊。廣泗故好奇,又狃于征苗之功,利用鄉(xiāng)導(dǎo),乃得漢人

  王秋。秋本滇人,略知書史,挾資財游諸土司,盡知彼中厄塞要害。因言于廣泗

  曰:“土番非必叛天朝,以自取戮也。莎酋為自保權(quán)勢計,且曲徇其女阿扣意,

  欲婿良爾吉而逐澤旺,然非有深仇。蠻觸之爭自由起滅耳。天朝勞師動眾,皇然

  布順逆之文告,若有大不得已而事斧鉞者,未免割雞竟用牛刀。此誠不習(xí)夷情,

  不諳蠻性之誤。且孤軍深入,彼峭壁惡溪,林筲煙瘴,在在堪虞。勝之則石田無

  用,不勝乃為么麼所笑。即如革布札什等本畏天威,今反倒戈相向,甘心困獸之

  斗,其明證也。將軍不審情偽虛實,貿(mào)然一擲,茍有蹉跌,豈所以養(yǎng)上帥之威,

  而存大國之體哉?竊嘗鉤考蠻情,參以鄙見,深知莎羅奔意存觀望,但使不奪其

  宣撫之官,而阿扣得所,必能慕順聽命,郎卡抗逆,志在漁色,莎既厭之,不如

  因而致斃,所謂兼弱攻昧是也。倘使良爾吉往說莎酋,密與訂盟,夾攻郎卡,諸

  土司皆畏罪自保,郎卡不日可下。郎卡下,即以其地與良爾吉,而令澤旺仍返故

  地。朝廷但知克復(fù)奏功,必不究良爾吉等細故。是將軍不費戰(zhàn)斗之力,唾手而定

  金川上下游千里之地。及其既定,將軍杯酒結(jié)莎酋之歡,執(zhí)良爾吉而戮之,猶

  一羊也。取阿扣尤物,置之下陳,莎酋益感激,永永內(nèi)向。此所謂功利兼至,名

  實俱副者也。將軍獨不聞岳將軍之事乎?設(shè)非為年案所誤者,則納女平戎,春

  秋所許,斷無今日之邊警矣?!睆V泗然之。蓋廣泗本主以蠻攻蠻,以碉逼碉之策。

  又微聞阿扣求嫁岳將軍事,心艷其利,遂用秋策。而以郎卡阻逆,良爾吉愿為內(nèi)

  應(yīng),指日即可奏功,且可徐圖改流等語入奏。時清高宗頗留意邊事,疑張廣泗避

  重就輕,縱莎羅奔而擊郎卡,不無狃功畏難情弊。時詰軍機大臣辦法,軍機承旨,

  謂非以大臣經(jīng)略亟往督促張廣泗速殲巨憝不可。于時大學(xué)士訥親者,康熙朝顧命

  勛臣遏必隆之孫也,喜談兵,有功名之期許。方在軍機多所運動,輒大言不慚,

  高宗問平邊之策,訥言廣泗狃于征苗有功,不肯蹈險,彼所謂擊郎卡,實緩兵之

  計。臣往,當(dāng)責(zé)以大義,令直搗莎酋,斷勿使老師糜餉也。高宗遂命視師。訥親

  奏請起故將軍岳鐘琪于廢籍,以提督銜赴軍自效。自是朝廷甚疑廣泗,而訥、岳

  各挾成見,水火之勢成,妖孽之釁始矣。當(dāng)訥親未抵川邊也,張部下攻昔嶺,奪

  碉卞,自謂郎卡破滅在即,乃使良爾吉往說莎酋,出兵夾擊,留阿扣于營中以為

  質(zhì)。阿扣夙自負,以為絕世天仙下降,服飾妖麗,享用豪奢。蠻俗本貴女,盛行

  一妻多夫之俗,男子恒仰女之鼻息。卜休咎,設(shè)同媚一婦,必相戒勿嫉妒,以為

  美德,如內(nèi)國之妻妾同居然。阿扣既如雍姬之人盡可夫,又習(xí)于夜郎自大之慣俗,

  以大金川雄長諸部,比于公主,群媵奴婢至數(shù)千人,皆繡衣寶飾,瓔珞垂珠,出

  入擁輦,至警蹕清道以行。所御處進饌,群婢必以次上壽,蹁躚作天魔舞,猶謂

  不足快意。日取番童之眉目端好者,衣以錦繡為弄兒。每日所支給不貲。良爾吉

  雖假定為匹敵,而此外諸部落中,上自土司,下至平民,凡豐姿俊美,彼茍以為

  可意,無不召幸?;蛴胁荒苤抡撸瑢嬍巢桓?。莎酋輒為之多方羅致,人亦率樂就

  之。蓋蠻俗迷信,阿扣始生多異兆,人即以玉觀音再世喧傳。及長,妖艷罕儔,

  見者心醉,如騷人所稱惑陽城迷下蔡者,實具一種魔力。在蠻人乃以為此魔力者,

  惟天所使,常人不能企及。故歌功頌德者,遂上天縱之圣號。自是怪象不可究

  詰矣。阿扣既習(xí)為部眾所尊奉,彌自驕忄太,以為蠻人皆凡賤,不足與彼有緣,

  必得漢人之有名位者,始為佳偶?;蜓詫⑹苤袊蠡实壑畬櫺?,皇帝為某某佛祖,

  己為菩薩,轉(zhuǎn)生當(dāng)為匹偶,他日必正位后宮。其妄言類此。狀如風(fēng)魔,而華官戀

  其美,或有望塵膜拜者。惟阿扣眼界既高,不屑注意,獨忄卷忄卷于岳將軍。業(yè)

  不得當(dāng),至是質(zhì)于廣泗營,以廣泗大帥,威儀煊赫,頗傾心屬耳,如岳將軍故事。

  廣泗雖不志于漁色,而欲籠絡(luò)利用,以歆勛蠻人,止蘄先得其歡心,且為聯(lián)盟土

  司之一種媒介物。王秋亦言魔力大可用,故廣泗意已大惑。會阿扣率群婢起舞,

  為廣泗壽。蠻人舉國若狂,以為破天荒之舉。廣泗欣然得計,自謂獲奇貨,阿扣

  又媚蠱惑諸技并施,廣泗為置酒設(shè)樂,歡笑大作,乘醉障袖與之嬉。而蠻人

  歡聲雷動,以廣泗為東方之呼畢勒罕也,爭傳播率服。莎酋投效,早有成議,其

  部下并愿縛郎卡以獻。事且了矣,忽報經(jīng)略與岳將軍來。孟軍機以上意疑廣泗,

  不先與咨照,訥親等又守機密,出川邊始行告知也。廣泗大駭,直如飛將軍自天

  而下,亟奉詔拜命。訥親登壇指揮,宣布上意,須即日進兵促戰(zhàn),與岳將軍分路

  攻取,不容少有逗遛。廣泗唯唯聽令,全局遂頓變。初廣泗已約莎酋,私會于美

  諾,成夾擊之舉,即訥親至之先一日也。廣泗以此計陳于訥,訥謂奉朝廷面授方

  略,知有進戰(zhàn),義無反顧。且事機錯互,上詰問即至,誰任其咎。語時,聲色俱

  厲。廣泗知掣肘之局已成,無可置辯,退輒痛哭,然終無可奈何也。

  越日,張廣泗奉訥親命由昔嶺取噶爾崖,限三日蕆事。廣泗猶欲餌郎卡部下,

  俾就原約縛郎卡,部下以功賞相邀,輾轉(zhuǎn)不決。限期且迫,訥親出令,三日不進

  戰(zhàn)者殺無赦。廣泗乃泣謂總兵任舉、參將賈國良曰:“事敗矣,吾輩捐軀不足惜,

  其如經(jīng)營三月,敗于一旦何?且自此蠻事不可為矣。吾輩志事,惟期一死?!比巍?br/>
  賈皆奮然曰:“愿一效力,毋令黑頭相公笑人膽怯也,且岳家軍驕人已甚,公計

  萬全,徒為彼魚肉何益?男兒生不成名,死則馬革裹尸,亦固其所,何畏焉?!?br/>
  遂爭先陷陣。昔嶺入崖惟一徑,羊腸盤亙,險逾井陘。任賈既入,為守兵所截,

  毒弩齊發(fā),任賈所部五千人無一生還者。任賈既陣亡,廣泗猶欲繼進。時阿扣女

  奴隊及良爾吉舊部從之,急前救援,改示他徑。阿扣縱馬橫谷,阻廣泗不令進。

  會訥親聞敗報而懼,亦急令收軍,張廣泗始得生還。然自是大憤,力爭于訥親前,

  謂蠻地險阻,人情變幻,斷非輕銳躁進所能集事。今不肯忍須臾,坐失名將,若

  不改圖,吾兵將殲于是也。訥親內(nèi)愧失機,稍稍覺悟,始泣就張謀善后,張復(fù)陳

  用內(nèi)應(yīng)擒縛首逆策,而撫莎酋,即可蕆事,毋多殺為快。訥親深以為然。廣泗又

  進王秋于訥,令再謀挽回法,并使往會良爾吉問狀。事有轉(zhuǎn)機矣,忽岳鐘琪失事,

  為莎酋團困之報至。

  先是廣泗督任賈兵進攻昔嶺卡撒,岳鐘琪同時領(lǐng)兵由黨壩取勒烏圍。勒為莎

  酋巢穴,去黨壩又近,雖有險阻較昔嶺一路為易進。是時,莎酋方受良爾吉密約,

  待廣泗命刻期夾擊,或郎卡就縛,即當(dāng)蒞盟,故空虛不設(shè)備。而岳軍遠來不知前

  事也,未至黨壩,見山溪深邃,軍吏忽皆畏縮,又染瘴癘,不能振。鐘琪氣大餒,

  頓兵不進,而馳使本營請增兵。時訥親雖為經(jīng)略,僅主指揮,兵籍符信及謂發(fā)事

  宜,仍業(yè)廣泗。故鐘琪增兵之請,訥必商諸廣泗而后行。而廣泗方在危急中,憾

  鐘琪敗己謀,且心非其貪功徑攻勒烏圍也,置不理。及敗歸,又力勸訥親勿躁進,

  訥親遂不允鐘琪增兵,傳令退駐。鐘琪恚,知廣泗掣己肘,益惡之。又嘖噴聞人

  言及阿扣事,遣使偵之。會廣泗方置酒高會,阿扣蠻靴箭袖,為廣泗舞劍,神光

  燁然,傾動左右。使者歸報,鐘琪撫膺而痛,忿然曰:“老奴竟得此豸乎?十年

  一夢,琵琶別抱,猶可言也,乃實逼處此,相對衡宇,令人自慚形穢。是可忍,

  孰不可忍?”乃乘夜見訥親而告之曰:“廣泗徒以征苗舊部,自謂知兵,驕蹇至

  不奉朝詔。今其左右王秋,賈豎而實漢奸也,誘致降番良爾吉,與賊氣息相通,

  托言偵敵情,用間計,而不知乃誘匿妖姬,宣淫帷幄,日夜荒嬉,彼誠惟恐兵事

  之速子耳。一部十七史,幾見有大將躬擐甲胄,手執(zhí)桴鼓,而與蠻姬姹女,相戲

  于行陣之下哉!巫臣竊夏姬,有三軍之懼與桑中之喜,千古貽譏。當(dāng)今神圣一統(tǒng),

  綱紀修飭,豈容有此,貽笑邊陲。明公不加誅戮,非所以肅軍紀也。”訥親意不

  悅,良久乃曰:“蠻地險阻,吾兵豈能深入。但得輸誠投順,即可奏凱,封賞隨

  之。廣泗熟悉蠻情,緩之自可有效。吾方悔噶爾崖之?dāng)?,不?fù)孟浪。若斥廣泗,

  絕降番,撫局變而戰(zhàn)事起,吾輩捐軀不足惜,其如國體何?《傳》云:‘國君含

  垢,不如忍之?!辩婄髦G方倚廣泗,乃易其詞曰:“吾非欲撓撫局也,特以

  廣泗惑于聲色,不惜辱專閫之尊,淫于妖女。地雖邊徼,屬耳目者甚眾,一旦朝

  旨詰責(zé),明公將有盛德之累。不如移質(zhì)本營,而督廣泗專事良爾吉,俾速成獻縛

  之計。然后許以妖姬賜之,是明公有緩服耆定之功,而廣泗亦不致僨事取戾矣?!?br/>
  訥親始悅,乃遣人謂廣泗曰:“蠻婦在營,中朝已聞薏苡之謗。今外間頗有議將

  軍荒淫者,吾惟愛將軍,不欲使將軍橫被此名也。故擬調(diào)入本營,別加羈縻,使

  將軍得專力用間。事成,則黃金橫帶,膺茅胙土,將軍何求不得?亻累然一俘女,

  任自取攜可耳。幸將軍割情赴義,規(guī)其大者?!睆V泗聞之,知訥親牽于人言,乃

  笑曰:“吾昔在白苗中,妖冶環(huán)帳,橫陳待命,吾悉舉而賜將士,未嘗以為禁臠

  也。今吾欲利用番俗,羈縻此女,豈艷其色哉?調(diào)入本營甚善,特恐訥公非過來

  人,轉(zhuǎn)易受蠱惑,一旦禍水既成,大局不可設(shè)想矣。彼既疑我,不如以岳將軍為

  間人,訥公監(jiān)之,則可弭謗?!彼熳鲿率拐?,不待命而囑阿扣率所部奴婢致之

  鐘琪。時廣泗所駐地曰美諾,小金川之墟集也,去岳駐黨壩少遠,而去訥公大營

  甚邇。廣泗逆知訥親不聽,必遣軍奪阿扣,乃使從間道出黨壩。阿扣亦樂岳為故

  交,不愿至大營,銜枚從小徑疾趨。訥親得廣泗書,果使部下要于路,伺一日夜,

  計途已過,不可得。訥親知廣泗特令出間道以避己,大怒曰:“果大猾也,吾必

  報之。”鐘琪忽得阿扣,驚喜失常度,問何以能來,阿扣匿廣泗遣己事,而云念

  將軍忘寢食,聞節(jié)鉞已臨,因背廣泗遁逃至此,愿秘之。語次,且陳廣泗不當(dāng)己

  意狀,鐘琪樂甚。謂既得尤物,而又得攫反間夾擊之功也。是夜,即帳中盛饗阿

  扣所部女婢,又拾墜歡焉。初不知廣泗已以書告訥親,逾日,訥親警傳鐘琪議事。

  甫入,訥變色問阿扣,鐘琪佯驚曰:“吾以為明公恐泄軍機,故以吾為外府也。

  明公競不知耶,彼妖女業(yè)與廣泗約,將使侍婢刺吾,而自弒明公,令廣泗奪居全

  功矣。今吾探得其情,已拘之帳中,俟明公命?!痹G為人懦暗,為鐘琪所劫,默

  然無語。然性好色,初聞阿扣事,即欲羅致。至是知鐘琪亦欲之,其人必奇貨,

  遂不肯輕棄,因囁嚅曰:“此逆犯也,不如我自鞫之,明日可將至?!辩婄魑ㄎǎ?br/>
  歸而大戚。蓋不忍舍舊好,且無以致莎酋,則功為訥所奪,因商之佐幕。某生,

  心腹也,請藏阿扣山崖中,而以為廣泗奪歸走告訥親。訥信之,索諸廣泗。廣泗

  知為鐘琪所匿也,密以告訥,且薦良爾吉于訥,謂使彼覓之,必能得岳所藏處。

  又言岳之奸險,公當(dāng)以此事知之。莎酋夾擊縛獻事在即,愿以大功推公,不愿岳

  與聞其事。訥疑信參半,姑使心腹隨良爾吉往。良環(huán)岳營求之,不能得,率所部

  深入林箐,更番索之山崖中。一日,忽見獵騎三五,馳逐林中鹿兔,諦審之,皆

  女子,良爾吉識為阿扣婢,遙呼之。婢皆下騎相語,言公主居此月余矣,因岳將

  軍言軍帥妒公主美,欲奪之,不從則殺之。公主愛岳將軍,愿徙居此山中,縱獵

  甚樂,大人勿勸公主出也。良爾吉乃令婢為導(dǎo),邐迤入山,至少平磴處,碉樓重

  疊,矗若浮屠。入其中,陳設(shè)雅麗,多中國器皿,則岳為扣所特置者。良與故婢

  皆稔,得達扣臥室,扣方倚銅屏,倦妝作媚態(tài),拈東珠鼻煙壺,觀侍兒習(xí)某國拳

  術(shù)以為戲。見良入,亦不怒,但云:“吾與子別久矣,功成乎?郎卡已縛得乎?

  吾與子歸中國乎?”良曰:“非也,張將軍念公主甚,欲為公主得安樂天國,享

  無上快樂。”阿扣顰蹙曰:“勿語張將軍,吾此間樂,勿愿之他,令人郁郁?!?br/>
  良方欲續(xù)答,忽報岳將軍至。阿扣遂令故婢匿良于他室,終夕不獲見。既曉,扣

  又召良入,謂之曰:“子言安樂天國,究何意也?吾以為吾有根器,必與佛祖配

  偶。中國大皇帝,實佛祖轉(zhuǎn)生,吾庶幾有此一日乎?”良曰:“吾正謂此也,公

  主亦知中國軍帥蒞此者,非岳將軍為最高階級乎?”阿扣曰:“否否,張將軍權(quán)

  位與岳等耳,岳之上尚為誰?”良啞然曰:“岳之上有訥公者,皇族貴胄,而統(tǒng)

  制張岳之大元帥也。在內(nèi)為宰相,在外為統(tǒng)帥,皆第一人。今張將軍薦公主于訥

  公,許以事成,則奉公主入京,納之大皇帝而為妃,志愿可達也,奈何尚匿此間?!?br/>
  阿扣躍起曰:“信乎?”良曰:“目前可致,何則不信?”阿扣拔劍擊柱曰:

  “吾幾為岳所誤,今日即去?!蹦肆钆纠d器皿而行。良曰:“以是為累,輜

  重非三日不達,不如棄之,各輕騎兼程進。茍得居中國尊位,何憂不難致珍寶也?!?br/>
  阿扣以為然,遂令奴婢皆選駿馬疾駛,一日夜至訥營。訥大喜,如獲拱璧,急索

  視阿扣。嫣光媚錄,別有神采,洵非中土所見,舉動翩婉,臨風(fēng)欲飛,不覺嘆

  曰:“尤物移人,一至此乎!”大陳酒享士卒,盡歡而止,三日不出帳。因賢

  廣泗而惡鐘琪,會朝旨問軍事狀,訥因奏廣泗策用間,不日可效。鐘琪偃蹇不戰(zhàn),

  又不肯從事計議,與傅爾丹屯駐山中,日以縱酒為樂,殊失大將體。奏至,清高

  宗下詔切責(zé)岳傅二人,皆以宿將起用,乃未聞發(fā)一謀,出一策,殊為辜恩負德,

  著革去銜號,帶罪圖功,慎勿再輕嘗試云云。于是岳軍大震動。初岳失阿扣,以

  為必廣泗所為,遣人偵于張軍。張故使人揚言,良爾吉久不歸,必為其妖妻魔術(shù)

  所迷。又故使人禁勿語,問何故,佯低語曰:“吾聞良私劫之于岳軍中,戒部下

  勿言也。”偵探者歸告岳,岳以為良奪之也,走告訥親,厲兵秣馬,欲攻勒烏圍。

  訥笑慰之,約匝月不效,然后舉動,此時勿破壞撫局也。岳無奈何,退與傅爾丹

  謀,亦令彼兼代領(lǐng)軍,而己結(jié)束裹糧從數(shù)騎入蠻中探取,傅挽之曰:“天下多美

  婦人,何必是。蠻中風(fēng)土險惡,豈可輕試。將軍欲一俘女,遣卒持械??扫现?br/>
  至,殊不值一擲也。倘以為難,則冒險深入亦何益?不如嚴陣以待,一旦得志,

  彼婢焉往?”岳不聽,毅然徑往。微服易容如蠻中獵戶,忽為邏卒所覺,捕得之,

  謂為間諜,將送蠻酋處決矣。賂守者得兔脫,始伏山谷中,乘夜蛇行,旬日而歸。

  十余人往,返者二人耳。岳方愧恨無似,忽傅倉皇走告曰:“朝旨變矣,旦夕恐

  有禍,盍自辯?!痹荔@詢,則切責(zé)之詔書也。于是岳憂慮欲死,中夜不能寐。忽

  若有悟,大呼躍起,拔劍起舞曰:“先人有奪人之心,吾不能坐就夷戮也?!痹G

  親自得阿扣后,益不治軍書,日惟飲酒取樂。良爾吉串入大營,威儀如上將,夷

  然自得,不復(fù)促莎酋成約。廣泗則欲待朝廷去岳、傅,然后督促踐約,以為專功

  也。逡巡又幾匝月,訥部下見阿扣專寵,良爾吉驕蹇,俱有怨言。廣泗懼傳播漸

  廣,為中朝所聞,則訥固不免,而牽連及己,急欲使良促莎酋進攻。郎卡忽乞憐

  于莎酋,請納土歸命,報廣泗,欲令受降罷兵。廣泗告訥,訥不從曰:“以郎卡

  為獻俘也,奏凱有名。若徒受降而歸,設(shè)復(fù)叛,吾等且族矣?!睆V泗遂以必縛郎

  卡督莎酋,事又延緩。廣泅每至訥處議事,阿扣必出與語,態(tài)甚親狎,而待訥之

  神情漸落寞。蓋廣泗英偉美豐儀,須眉疏朗如畫中人。訥親猥瑣擁腫,不悅阿扣

  意。初徒以位高,希望借為梯徑,久而厭薄之也。訥親嫉廣泗甚,欲去之。俾反

  川督或滇督任,使己得專其愛于阿扣。遂奏言廣泗老帥糜餉,持重太過,不如使

  專力防苗,臣一人辦金川事足矣。其意蓋欲去張并去岳,初不知貽禍之極烈也。

  不三日而愁云慘霧,遍籠于訥張之軍中,而訥張猶不知。

  岳從年羹堯征青海,威名甚盛。年事敗,朝中多為岳援救者,故岳得免職回

  籍。時大學(xué)士傅恒亦助岳,清高宗所眷之大臣也,岳得起用,與有力焉。至是聞

  金川將帥多不名譽事,眾口沸騰,乃密遣人告岳,令急舉發(fā),則可為之也。岳遂

  密奏訥張情弊,而以張為首惡。中朝乃發(fā)欽使,至金川,密查原委。使者滿人,

  與訥親有連。既至,私詣訥親營,示以朝旨及原奏。原奏略言廣泗恃己知兵,專

  主由昔嶺進攻之策,此處距賊巢尚遠,獨由黨壩至勒烏圍,僅五六十里,破隘即

  可搗巢。而廣泗所派黨壩之兵,名為一萬,除守營卡,防糧站外,實止七千。臣

  請增兵三千,廣泗不允。且信用降番漢奸,恐生他變。于訥親則僅言愚暗,不能

  制廣泗,且為廣泗所惑等語。訥親懼,求計于使者,長跪請命。使者乃言速歸阿

  扣、良爾吉于廣泗,則可輕減移禍。訥親乃館使者于他所,不令廣泗知。使人誘

  良爾吉曰:“廣泗召汝計事?!庇种^阿扣曰:“子盍往視廣泗,功成何日。茍奏

  凱,當(dāng)即入京,無暇作離筵也?!卑⒖郾疽褏捒嘣G親,聞之喜甚。又陰使人謂二

  人曰:“設(shè)有人執(zhí)爾問軍情往來,又一切曖昧,但言問廣泗可知,勿及他語,則

  爾等必受中朝賞。”二人信之,甫及廣泗營,未及私語,而緹騎掩至,促廣泗會

  議。廣泗以為訥親有他故,或二人齟齬,待己勸解,乃從之往。至則載以檻車,

  即日就道,不令見使者面。廣泗知事發(fā),請見使者面質(zhì),檻卒不許通。既至京師,

  下刑部獄。高宗重其事,派諸王大臣于御前會鞫,示以岳鐘琪密奏及訥親劾奏,

  又欽使所問良爾吉、阿扣供詞,令廣泗逐條詳對。廣泗夙有膽略,饒口辯,侃侃

  不撓,聲如洪鐘,問官為之吐舌。略言:臣初到金川,銳惡滅賊,嗣知蠻人嗜利

  抵觸,私相爭奪,并非抗逆本朝,但去其好事者一二人,即可奏效。查得澤旺夫

  婦反目,良爾吉構(gòu)煽其間,此絕細事。惟莎酋兄子郎卡,稱兵阻難。臣欲借良爾

  吉縛郎卡,再借澤旺誅良吉,則莎酋無自反側(cè),此不勞多殺而邊患自息之方便策

  也。事已畢定,訥親貪功邀利,而事機一誤,岳鐘琪恃勇好動而事機再誤。彼二

  人但知驅(qū)策我中原子弟,以殉于瘴癘之鄉(xiāng),為嘗試功名之地。不知蠻方險阻,林

  箐深密,功既不可猝得,事又不可挽回,徒辱國體,為蠻人笑。何如審知敵情,

  使其自相攻滅。莠去而苗存,風(fēng)息而波定。又阿扣者,惟臣知其妖淫,羈留而不

  為所惑。岳鐘琪藏之崖谷,訥親昏迷于帳下,但問本人,自能明晰。請速逮訥、

  岳及良爾吉、阿扣對質(zhì),曲直自明。時廣泗語聲,直達御座。高宗性最好諛,初

  聞抗辯,已心惡其戇直。及聞其斥二臣,脫己罪,怒語左右,廣泗無人臣禮,即

  不情實,亦豈得謂無罪。擲尚方劍下,即令衛(wèi)士斬廣泗于御前。嚴詔詰訥親,猶

  欲宥之。會傅恒奏對,言訥親知廣泗信用奸邪,而劾疏絕不提及,至遣使查問,

  尚倉皇隱諱,咎實難辭。高宗乃諭取其祖遏必隆所藏之劍,謂子系有僨國事者,

  可以是立斬。即奉之馳驛,至軍前賜死。蓋訥名在八議之到,例無死法。初不意

  高宗盛怒,竟實行乃祖家法也。高宗知廣泗有將才,亦疑其少冤,故余怒及訥親,

  而尚不能釋然于岳鐘琪。使傅恒代訥親,行時猶以觀察鐘琪為屬。未至,鐘琪即

  誘斬阿扣及良爾吉,并其奴婢無一免者。然其后攻金川者至再至三,卒未獲犁庭

  掃穴,仍以受降獻俘,敷衍歸結(jié)。而傅恒煌煌封爵,岳鐘琪亦以功名終云。

  指嚴曰:張廣泗誘豢妖姬,失大將風(fēng)裁,固不得謂無罪。顧吾考當(dāng)時邊事家

  言,諸將帥無不誘致蠻人,草禽以邀功名者。廣泗僅欲誅好事者二三人,律

  以仁人之心,猶為彼善于此,而況岳大將軍之宣淫而不與分謗耶。向嘗疑其曾靜

  案之舉發(fā),及年羹堯案之獲免,以為此人殊鮮俠義,觀乎此則更爽然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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