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元虛

　　魏靜，字元虛，江左諸生。游燕趙間，以記室謀食。寓保陽之古大士庵，間舍三楹，獨(dú)居無偶。時(shí)已旅食半載，行李蕭條，困頓之狀，親故白眼。值中秋節(jié)，月光皎潔，扃戶出游，冀圖一醉。行數(shù)家，咸辭以故。漏已三下，枵腹而回。入其寓，臥室之關(guān)已啟，燃燭輝煌。魏疑居停逐之以延他客也，忿然入室，瞥見艷女披服鮮華，據(jù)榻而坐。見元虛，笑立相迎，魏愕然退步曰：“伊誰宅眷，此仆之臥榻，實(shí)僧舍也。詎可誤入？”女微哂曰：“親朋拒子而無禮，妾憫厄窮來慰寂寥，何誤之有？實(shí)告子勿懼，妾涂山氏之裔，前生藉子替劫，今已道成，欲圖報(bào)耳?！蔽郝勔鎽?zhàn)果，女曰：“子何怯為，視妾豈禍子哉？”魏轉(zhuǎn)念曰：“顛沛之人，即死于佳麗亦得。”隨釋然，問曰：“仙卿其將何以慰予？”女曰：“予亟闔外戶，移席于月光之下，清談雅酌，以舒子懷何如？”魏如命布設(shè)，女?dāng)y一筐至中庭，無何，玉杯、象箸、珍饌、醇醪，皆探筐而出。女與魏對坐，舉觴互酌，女曰：“妾系燕產(chǎn)，子前生為幽都少年，與妾有舊。同臥起時(shí)，值雷劫，妾避子身下而雷誤殺子，妾得遁脫，入西山修煉二百余年，甫得正果。知子受困于此，來助子致身青云，以酬大德?！碑?dāng)其時(shí)，清輝朗照，睹女光彩煥發(fā)，冶容婉麗，國色無雙。魏心動，微挑之曰：“仙卿即與仆有舊，愿修舊好，結(jié)兩世之姻緣?！迸唬骸安豢?。妾內(nèi)丹告成，脫披毛之體，已得超凡，焉敢犯淫欲戒而墮落耶？”魏曰：“予前生以身替卿死尚甘心焉，卿為予一破戒烏得不可？”就逼之，女遙避曰：“不但于妾不利，將以盜子之元精而絕軀命，寧勿懼耶？”魏曰：“予觀載籍，仙女下嫁者比比皆是，卿既成仙體，何損于予？幸勿深拒?！迸唬骸昂蒙卟辉诤跻?，子試思接狎之后，身頹氣弱，情竭興衰，有何意味？莫若纈其秀色，采其豐神，如對名花，可玩而不可褻，則意淡情長。況妾能與子清談，作解語花觀，不更勝耶？”魏不懌，直前抱之，覺有影無形，凜然而止。女笑曰：“癡人，仙體清虛，奚能滿欲？即此可解仙女下嫁之誣也。”遂探筐出青精飯共食畢，斂器于筐，出朱提一笏，以授魏曰：“聊以資旅食備寒衣，后會有期，勿虛念也。”一轉(zhuǎn)瞬間，女化清風(fēng)去矣。魏若有所失，悵惘不已。

　　閱兩月，資用告匱，正欷歔凝想間，女已遙立案前，低呼曰：“魏郎久闊，相思良苦?！蔽后@喜相迎，責(zé)見疏之故。女曰：“為子籌御冬計(jì)，已足跡遍三輔矣。”出金置幾上，皆細(xì)碎不成錠者。囑曰：“以此卒歲，諒不致饑寒也?！蔽阂局x曰：“屢蒙惠賜，感激難名。第予聞仙人致富不難，倘金穴可探，曷不偕予一游，益佩卿德？”女笑曰：“癡人，無論神仙，不當(dāng)作賊。即地下藏鏹，亦有主者。惟暴客劫掠之資與貪墨非義之財(cái)，乘其數(shù)目未明時(shí)，分潤些微，斯不為造物所忌。安能暴富耶？且富者多累，今使子不饑不寒，不與神仙等耶？”魏曰：“是也，但予忝為丈夫，有室家而不能顧，有學(xué)術(shù)而不能展，仰賴仙卿，實(shí)抱慚衾影，后將若何？卿其為我決之?！迸唬骸矮I(xiàn)歲后，子之命運(yùn)亨矣。何憂一席地，顯達(dá)隨之，將膺一命。”魏曰：“何從而可？”女曰：“月正元日，子之舊居停來，已有位置，當(dāng)入邢襄之幕，其署西有密室，子可托惡囂之故而獨(dú)居之，妾將為子謀入仕途也?！蔽河?xì)詰之，女已倏忽不見。

　　元旦，果有船居停訪至，謂魏曰：“敬為先生推轂，今邢襄同寮某囑迓文旌，希即命駕。”魏領(lǐng)諾，旋赴襄國。主人甚賢，惟先生命，果得密室居之。荏苒半載，盼女無音。夏之夜納涼小院，瞥見天際微云下墜，女?dāng)y囊橐而至，魏歡喜欲狂曰：“囊中何物，若是累累？”女曰：“子之終身在是?！蔽杭边灯湔f，女起而傾其囊，白鏹盈幾，笑謂魏曰：“子前欲致富，今且貴矣。聞朝廷將開納資之例，子數(shù)應(yīng)得郡參軍，而薦至令尹，俟命下之日，子作書借郵筒遍致舊好請助，必?zé)o應(yīng)者，第偽稱某某資益若干，以掩人耳目，則羅致有由，無突如之惑矣。冬仲得官荊湘間，妾在邯鄲旅次相候。”魏不覺感深，膝曲跪拜，甫興而女已杳矣。未幾南河大工例開，魏如女言布置，是年冬十月，入都納資，果得郡參軍，分楚北，束裝前往。至邯鄲，忽遇美少年，策蹇追隨，將投旅店，少年停騎問曰：“車中是魏郎否？家姊致命，請住大槐老店，在彼設(shè)餞也。”言畢，捷馳而去。

　　魏知女所使，欣然前馳，果見槐陰之下，有旅寓甚清潔，門無他客，遂留寓后宅，而安置仆從于前。托疾早臥，剛月上槐梢，香風(fēng)滿院，女已至矣。魏相迎入室，女仍攜筐設(shè)饌，珍錯(cuò)雜陳，相對而飲。女曰：“子至楚方伯署，東有宅一區(qū)，系妾親串所居，久無人敢下榻。妾有一函，至彼祝而焚之，理宜相讓，予賃之，價(jià)廉而宅精?！蔽褐Z，祈請女偕往。女曰：“妾輩俱有界限，無故不敢逾越。將請命所司，再往相探可也?！蔽阂盐Ⅴ?，不覺情動，把杯至女前，跪告曰：“仆久曠之夫，望仙卿援我。”女躍登幾而曬曰；“俗子真難與交，無已，請還子床頭人?！蔽旱菐?，女退縮依墻而立，魏突接其吻，不覺觸鼻，審之墻間畫美人耳。女已不知何往。魏哀祈不應(yīng)，嘆息而寢。至楚，覓得其宅，內(nèi)外寬廣，結(jié)構(gòu)精致，依女言致祭，焚書敬祝，安居無恙。遂謁大寮及同官者。數(shù)月，忽家僮某來曰：“宅眷皆至，請往迎之?！蔽悍揭捎犻g，其子亦至，相將而往，有巨舫泊河濱，儼然妻在。魏登舟相晤，各道別情，研詢來由，妻曰：“郎遣胡仆以資來迎，何自諱為？”魏辯無其事，妻曰：“胡仆偕來，今日停泊時(shí)，曰：已至矣，道郎寓所甚悉，請先往報(bào)。半日不回，因遣僮隨兒尋之?！蔽菏嘉蛳膳鶠椋煸斒銎涫?，均大感悅。舍舟赴寓，設(shè)仙女之位而祀之。

　　載余，將致官某郡，魏潔誠齋宿，冀女下臨，以問休咎。夜半，倏聞步履聲，開帳而女在榻前。魏起拜曰：“大德成全，舉宅被仙卿之惠，愧無以報(bào)?！迸唬骸版詧?bào)子，子何言報(bào)？從此致官，后五年必薦權(quán)某令，是時(shí)宦橐充裕，可以休矣。不然，某年月日禍且沒家，子其志之。”魏悚然筆之，視女情甚依依，益覺嫵媚超凡，復(fù)跽而請?jiān)唬骸跋汕渲菸覠o窮，感且不休，復(fù)何他望？第不得一親芳澤，終屬歉事?！迸熘唬骸白雍螑硱秤谑?？妾亦猶夫人耳，若如子意，不復(fù)得見，子其愿否？”魏曰：“且救目前之急?！迸桓┦祝庑涡邼?。魏摟之不拒，于是代為解襦，登陽臺涉鴻溝，悉臻實(shí)境，非復(fù)曩時(shí)空虛矣。東方既白，宛然在抱，諦審之，乃其妻也。魏愕然，推之醒，妻亦驚曰：“烏得在是？”魏詢其故，妻曰：“妾安臥室中，漏三下，如被夢魘，至是方覺，不知若何出入也？”魏起視之，昨所解釋者，皆其妻之衣服。自齋至室，重門盡辟，乃告以故。妻曰：“郎獲咎仙女矣?！庇谑钦b偕赴位前，焚香謝過，遂就官。三載考績，得列保薦。

　　又二年，權(quán)某縣令。妻曰：“仙女所告之期至矣，郎無戀戀?！蔽杭慈罩率?，甫回江左，而白蓮之變起，后任被難。魏聞之，為仙女立廟。從此優(yōu)游林下十余載，年逾六旬。倏有北人問至，出書致魏曰：“予估客也，向在保陽，今來江左行販，有同客少年胡姓者，囑攜此書以投明府，幸已達(dá)，即可歸報(bào)?！蔽和熘蛔?，開函別無片言，僅喪家之魂幡一具，上書魏元虛頭銜。知大數(shù)將終，必女為預(yù)告，亟治后事而歿。殯之日，有女服縞索，長號而來，至喪前俯伏悲慟，魏孺人亟出撫，僅存白衣裳一襲，而其人杳矣?；蛟唬骸笆羌聪膳龅跻??！?br/>
　　淮商宴客記

　　鹺客洪姓者，淮商之巨擘也，曾助餉百萬，賜頭銜二品。其起居服食，有王侯不逮者。戊辰之歲，予幕游淮上。仲夏，洪商投刺約消炎，會偕同事數(shù)友詣其宅。堂構(gòu)爽塏，樓閣壯麗，姑無論矣。肅客入蕭齋，委婉曲折，約歷十?dāng)?shù)重門，入一院，小山玲瓏，供素蘭、茉莉、夜來香、西番蓮數(shù)十種，以白石琢盆，梓楠為架，排列成行，咸有幽致。正南小閣三楹，前槐后竹，垂蔭周匝。閣中窗戶盡除，懸冰紋蝦須簾箔，望之洞虛縹渺。卷簾入內(nèi)，懸董思白雪景山水，配以趙子昂聯(lián)句，下鋪?zhàn)宵S二竹互織“卍”字地簟，左右棕竹倚十六，磁凳二，磁榻一，以龍須草為枕褥，棕竹方幾一，花欄細(xì)密，以錫作屜，面嵌水晶，中畜綠荇金魚，游泳可玩。兩壁皆以紫檀花板為之，雕鏤山水人物，極其工致?？掌湎兑酝▋蓨A室，室中滿貯香花，排五輪大扇，典守者運(yùn)輸轉(zhuǎn)軸，風(fēng)從隙入，閣中習(xí)習(xí)披香，忘其為夏。未幾，肅客入苑囿，邱壑連環(huán)，亭臺雅麗，日不暇給。于是繞山穿林，前有平池，碧玉清波，中滿栽芙蕖，紅白相間，灼灼亭亭，正含葩欲吐時(shí)矣。緣堤而東，千樹垂楊之下，別有舫室。渡板橋而入，為頭亭，為中艙，為梢棚，宛然太平艘。窗以鐵線紗為屜，延入，荷香清芬撲鼻，其椅桌皆湘妃竹鑲青花磁面為之。艙中兩筵已具，肅客就坐，筵上安榴、福荔、哀梨、火棗、蘋婆果、哈密瓜之屬，半非時(shí)物。其器具皆鐵底哥窯，沉靜古穆。每客侍以孌童二，一執(zhí)壺漿，一司供饌。饌則客各一器，常供之雪燕水參以外，駝峰、鹿臡、熊蹯、象白，珍錯(cuò)畢陳。妖鬟繼至，妙舞清歌，追魂奪魄。酒數(shù)行，熱甚，主命布雨，未幾甘霖滂沛，煩暑頓消。從窗隙窺之，則池面龍首四出，環(huán)屋而噴，宴畢雨止。予潛察龍之所在，則洋夷制皮為之，掉入池中，一人坐其背，鼓水而上也。嗟乎！鹺儈耳，而享用逾王侯，何德堪此？今之疲乏，有以致之。執(zhí)業(yè)者其戒之哉。

　　某駕長

　　拳勇之技，舊推少林僧。今則散見諸方叢林中，往往有能者，然其道甚狹，稍有逾己者，必求勝而后已。惟遇超軼絕倫之輩，則甘拜下風(fēng)矣。海昌有游方之醫(yī)王姓者，奔走江河間，獲利漸豐，遂止于家鄉(xiāng)，設(shè)肆貨藥。時(shí)有游僧來市上，托紫石缽重百觔，入肆宣佛號，婪索不遂，輒以缽置柜上，張拱合掌拒門外，人無能出入者。市人懨苦之，不得已，滿其愿。則又過一家，次第至藥肆，索百錢，王僅與三枚。僧怒，將舉缽壓其柜，王接而擲之，拋出街心，石為之碎。觀者嘩然，僧恧顏拾破缽而遁。

　　逾載，王將赴吳下置藥材，喚吳江小舟。舟子二，一為駕長，一為同伙。劃舟之際，似駕長力猛，非櫓脫即篙折，其伙怨詈之，恒忍受也。惟張帆時(shí)，則駕長右手執(zhí)索，左手持柁，以足代篙，四體并用，無不恰當(dāng)，其伙得臥而觀之，故相安也。越三日，晚泊姑蘇城外之寒山寺起爨。王睹月明如畫，登岸閑玩，有僧立寺門外，審視王呼曰：“客非海昌藥肆之王居士乎？”王曰：“唯，何以相識？”僧曰：“予前年托缽貴鄉(xiāng)，領(lǐng)教已深，今幸至此，實(shí)有天緣。予師慕客久矣，請舉玉趾方丈一敘?！蓖踉唬骸爸Z。姑俟我返舟飯畢，而后會尊師也。”僧喜，反奔入內(nèi)。王歸舟，潸然泣下。駕長見之曰：“客何悲為？”王語以故，曰：“入其玄中，必?zé)o生理?！瘪{長笑曰：“既能擲缽，何懼乎禿？吾技癢已久，今請助客?！蓖踉唬骸拔壹确干?，死由自取，子何為哉？”駕長曰：“吾樂此，死亦無怨，恐僧不吾較耳。請假衣冠以師弟稱，若角技時(shí)，必呼吾先，可以無事?！?br/>
　　王諾之。遂飽餐，偕往入門。群僧笑迎曰：“客信人也?！眰鲌?bào)首座，出接中庭，視其人身高七足有余，臉橫腰闊，氣概粗豪，已望而生畏。肅客入方丈坐，乃曰：“前者小徒蒙賜教，老僧夙夜在心，冀圖一遇。今既垂顧，請至藝圃，仰瞻絕技?！蓖跷ㄎ?。于是群擁入后圃，有地一區(qū)，高垣圍繞，僅通一門，亦甚堅(jiān)實(shí)。圃南包大殿之后檐，為閱武廳事，勢甚雄偉。柱壯兩圍，礎(chǔ)高三尺，隔以石欄，有椅二，首座與王對坐，寮僧十余，皆短褐持仗站圍矣。群呼曰：“來，來，來?！蓖踔^首座曰：“請徒與徒對，師與師對，我命弟子先戲，可乎？”首座目駕長體貌清癯，漫應(yīng)曰：“何為不可？請賢弟子先。慮有傷觸，毋自慚也?！瘪{長亦已釋服，曰：“禿有賊形，恐竊吾衣，必謹(jǐn)藏之?！蹦硕咨肀Т蟮钪笾?，起尺余，檐椽震動，磚瓦齊鳴，以左足掃礎(chǔ)倒，置衣其下，以右足扶直之，仍安柱。轉(zhuǎn)身呼斗，聲若巨雷。于是首座及寮僧咸股栗膜拜曰：“我教中韋馱天尊，旋乾轉(zhuǎn)坤之力不過如是。僧輩肉體凡胎，何敢相角？若尊客一揮肱，則俱成麋粉，情甘降服，不敢再言技勇矣?！蓖跖c駕長皆大笑，群僧屏氣肅候，延至方丈侍茶畢，王告退，首座與寮僧盡易法衣，執(zhí)幡幢以送。王返舟，謂駕長曰：“壯士之力，天下無敵，盍不入營為伍，則顯職立至。請以資助，聊報(bào)大德。”駕長曰：“嘻，吾若不為顯職，亦可小康，何至操賤業(yè)？客尚欲吾博顯職耶？”王叩其舊職及里居姓氏，駕長不答。王凜然報(bào)以百金，亦不受。及置藥回，逢人述且感云。

　　張慧仙寄外詩記

　　蕙仙，張氏女，名妊，保陽郡人。其父紉工也，母氏胡，困乏嗣，禱于子母宮，覬太君側(cè)垂髫侍女娟好，戲謂妯娌曰：“得女如是，縱不得男亦足矣?！辨ㄦ矤幰猿嗬K系土偶臂而祝曰：“而母欲之，盍隨以歸乎？”是夕，胡母感而孕，彌月妊生，眉目清秀，聰慧過常。妯娌皆賀曰：“仙女來矣，后日不知誰幸而作劉郎也。”有滇南馮進(jìn)士者，作宰畿南，耄而致仕，偶至紉肆中，見女，不覺潸潸泣下。其父訝曰：“何以觸使君怒？”馮曰：“不，不，老夫有女某，其豐材與而女埒，為老夫所鐘愛。不幸夭逝，隱痛于心。今睹而女，得不感慟耶？”問女年幾何，曰：“十二歲矣?！眴柦?xí)何事，曰：“學(xué)刺繡耳?！眴栕R字不，曰：“愿學(xué)而無師資。”瑯然對答，聲若洞蕭。馮叟大悅，問愿為老夫女不？嫣然不答，以目視父。馮叟曰：“老夫年屆八旬，顧不足為爾父耶？”其父曰：“吾儕小人，何幸而與顯者親？恐若母不忍舍耳?！瘪T叟笑曰：“吾豈奪爾女，只謂老夫父，老夫當(dāng)日至而肆教之讀，以成其志，而慰老夫之寥寞耳。”父女喜諾，真是馮叟日至，拳拳訓(xùn)導(dǎo)，女慧甚，過目成誦。不二年，而通韻語，書習(xí)趙文敏《閑邪公家傳》，居然挺秀。馮叟字之曰慧仙。

　　越三載，女年十五，秀若幽蘭，婉同春柳，直可侍蓮臺舞掌上矣。問字者踵相接，其父母皆無所許可。媒者曰：“富商大賈能掣帶兩老，一生衣食不盡者尚不之許，直欲歸王孫公子耶？寧不思門第懸殊，難相匹偶，恐物以類驟，仍作紉工婦，悔之晚矣?！蹦冈唬骸斑?，吾女縱無夫人相，必為才士妻，豈可配癡呆漢，使失所天耶？”此聲一播，于是游士薄宦皆圖之。時(shí)有北河刺史天水明府，以重資購媵，小人圖中飽者引二宦瞷之，皆相見恨晚。刺史先以千金，使強(qiáng)有力者要其父，父心動，成有日矣，馮叟聞乞，怒謂其父曰，“若欲售而女耶？何為以弱息俾老奴，使茹恨終身？老夫且不忍，親生者忍諸？直非人類矣?！奔匆愿媾?，窺其志向。

　　女聞之則大啼不食數(shù)日，作絕命詞曰：“蘭有芳而被折兮，象有齒而焚身。予小草之不若兮，何見厄于紫宸？”父母大恐，面誓而謝絕之，使女自為計(jì)。遂深藏斗室，霧鬢云鬟，人皆不得輕見矣。

　　先是有延陵生者，衿懷倜儻，學(xué)究天人，兼悉康熙朝掌故。游幕燕南，因覓紉時(shí)，至女父肆，遇馮叟，縱談子史百家，旁及天文星數(shù)之學(xué)，娓娓千萬言，聽者忘倦。馮叟心傾，每嘖嘖稱嘆曰：“不世才也，終當(dāng)奮翮云霄，豈池中物哉？”時(shí)女年十三四，支頤聽講，至?xí)奶幮v頻開，凝眸屬目，生雖好之，無容心焉。及宦室既不許婚，游士雖欲委禽，父母又不敢主，悉與女謀。女皆卻之。延陵生之戚，慮生壯年無子，私與女父謀。父知生才，有允意，恐女未必諧，歸而佯述之，女首肯者再。父喜出意外，以告戚。戚以語生，生搔首曰：“予無金屋，奚以藏嬌？”戚曰：“是宦室名門，富商大賈，求之不得者。今女幕先生才，已首肯矣，奈何卻之，致負(fù)知己？”生曰：“果爾，試以翡翠雙條脫為聘，其父母愿則從之，不則置之。予無長物，亦不忍貸之也?！逼輳?fù)往，既而持庚柬報(bào)允，一無所求。生躍然喜曰：“予自謂窮措大，不足人齒數(shù)，竟為彼美垂青，咄咄奇遇，即登金馬玉堂不是過矣?！睍r(shí)雖納聘，而無資以娶，會穎川使君約生幕游韓魏間，與女音問間隔。而嫉忌者，欲奪女志，賄其黨揚(yáng)言于其父母曰：“延陵生者，年逾強(qiáng)仕，家有悍妻劣子，是以浪跡江河，攜而女歸，必為魚肉，且遺側(cè)室之羞，不如某某者，貌潘安而富石崇，為貴游上客，真快婿焉。奈何不與眾議而與兒女子謀，貽誤豈淺鮮哉！今幸聘而未娶，尚可改圖?！逼涓改富螅瑢⒒谥?。女微聞，復(fù)飲泣不食，病幾殆。父母懼，委婉探之，女曰：“兒已受聘，可再議耶？使謠言實(shí)，兒之命也，不實(shí)，亦兒之命也。莫受他人誣。必欲悔之，兒誓終身不嫁?！备改钢静豢蓳u，遂息異議。逾年，生在樂邑，密邇保陽，遣媒納征，彩輿繼至，冠蓋郊迎，供帳紛華，陳設(shè)眩耀。其父母大悅，謂女曰：“婿固不負(fù)吾家，兒之目力遠(yuǎn)出我二人萬萬矣?！迸鋈辉唬骸按瞬贿^婿之小遇，尚不足以展其大才也?？煨奶幷堎巩惾??！倍ㄇ橹Γ^生曰：“聞郎有妻子，果不？”生曰：“妻則有之，子猶未也?！迸唬骸叭粍t迎以比來，妾愿以嫡禮侍之。郎若以妾故而舍，是妾負(fù)心焉。”生泣然曰：“予妻身抱沉疴，不能生育。為姒續(xù)計(jì)，故娶卿耳。豈負(fù)妻哉？”請即發(fā)使，比至而正妻已逝。生哭之慟，女百計(jì)慰解，自是情好彌篤，所至必偕。南歷恒山，東游孤竹，徜徉千里間已四年矣。

　　會生有口北之行，關(guān)山險(xiǎn)阻，不能同車。女作閨詞七章寄之，其詞曰：“一、聞郎指日出邊關(guān)，強(qiáng)作歡顏淚暗彈。叮囑再三無別語，頻緘錦字報(bào)平安。二、日送蘭軺過短亭，妾心共遂馬蹄征。揣摹飛渡關(guān)山處，環(huán)繞深閨得得行。三、遣愁女伴畫相過，長夜漫漫可奈何。欲使斜暉永不昧，倩誰借得魯陽戈？四、吹罷銀缸赴黑甜，只期飛夢到郎邊。惱人偏是中天月，半榻清輝映獨(dú)眠。五、聞?wù)f風(fēng)高塞外天，綿衣制就又添綿。阿娘莫笑縭褷甚，郎識癡心總愛穿。六、家書一紙達(dá)妝臺，喜極翻將清淚催。只當(dāng)與郎同絮語，沉吟反復(fù)百千回。七、忽報(bào)郎君返故鄉(xiāng)，忙開鏡匣理新妝。豈知小婢傳言誤，依舊和衣臥繡床?！?br/>
　　白安人

　　鐘俊，浙人。幼業(yè)儒，父母早故，孑然一身，教讀以糊口，親戚故舊皆遠(yuǎn)之。年二十余，獲一芹，戚友稍禮之，然無與婚媾者。鰥居下帷，刻志勤學(xué)，未幾登賢書，捷南宮，入庶常，鄉(xiāng)黨中爭欲聯(lián)姻?？≈x曰：“予貧猶昔，宦亦未成，何以家為？”時(shí)有山右富室官侍衛(wèi)者白姓，有女及笄，因乏嗣，欲贅清華之士為婿。彼鄉(xiāng)人以其武職，慮女有赳赳風(fēng)，莫愿結(jié)婚者?？∮谕晗霭?，談相洽，詢及未婚故，白即囑同年為媒?？≈湄S于財(cái)，欣然許諾，遂贅也。女貌婉麗，夫婦相得甚歡。旋散館，俊銓得南都宰，將至任，白因愛女遠(yuǎn)離，盛備奩具，媵以婢仆百余，雇群艘由水路行。運(yùn)奩之日，自京至通四十余里，絡(luò)繹不絕于道者，翌日始畢。白送婿女至河干，珍重而別。于是宵小覬覦，群謀肆劫，但知其多侍衛(wèi)家丁，恐有能者，不敢遽發(fā)。以小舟追隨而下。及官舫晚泊處，俱在通都大邑，無可下手。然一路知風(fēng)，羽黨日伙矣。

　　夏初，舟抵維揚(yáng)。是夜，月朗風(fēng)清，江波恬靜，俊與白安人舟中對弈，思乘月色啟行，飭仆叱舟子連檣而進(jìn)。盜聞之大喜，投其魁偽鎮(zhèn)江王者，揮百余艇，胡哨而來。舟子聞啃聲，咸呼曰：“巨寇至矣，奈何？”諸仆駭告主人，俊不勝戰(zhàn)栗，泣曰：“舉家休矣?！卑踩宋⑦釉唬骸靶〕蠛胃姨海咀幼阋酝酥?。郎何懼為？”遂命仆令舟子停帆，將群艘一貫鎖連，官舫在中，燈火俱息，男子均伏匿不動。安人呼婢十余人來前，皆已易短裝，黑衣黑褲，望之如墨。各與棋子一握，密囑數(shù)語曰，“速退小偷，毋俾登舟，若驚官人，惟汝等罪。”婢領(lǐng)命而去。安人遂自起，易烏緞襖褲，以青綾蒙首，掛鐵丸囊，俊視之，目立眉揚(yáng)，英武之概，另具風(fēng)流，非復(fù)平時(shí)嬌弱矣?？≡?，“夫人將何之？”安人曰：“御盜耳，郎如不畏，偕往觀之?！笨∫娭笓]自如，膽稍壯，遂攜手伏艙門內(nèi)，靜無喘息。

　　未幾，哨聲逼近，盜舟合圍焉。彼見巨艘聯(lián)絡(luò)，若索戰(zhàn)然，而無一人在外，懷疑未決。相持既久，覺無他異，乃命酋長挖鉤持刀躍上，未及登舷，皆被飛子中要害，墮江而斃，已數(shù)十人。賊帥怒，自攜大盾挾白刃飛登中舟，覺盾上炮子雨下，始知擊者在上，于是蒙首俯身，才欲入艙，安人手發(fā)鐵丸，中盜頂，撲跌入江。眾呼曰：“大王殆矣！”皆溷水搶護(hù)而遁。群婢咸集，安人命舉火厚賞之，叱舟子放舟前進(jìn)，俊大悅，揖而請?jiān)唬骸胺蛉耸呛紊裥g(shù)，治大盜若小兒然？誠乃將門之豪杰也?！卑踩嗽唬骸盁o他，妾父好馬射，家有閑圃一頃，翼以長垣，中具馬道箭廳，恒以妾置廳事觀藝。妾時(shí)尚幼，戲以石子擊射鵠，父笑曰：‘兒欲為此，吾以銀為的，能下者予之。’妾樂此不疲，與群婢日擊，至二三年，百發(fā)百中。父又以紙作人，畫周身穴道，命擊某穴，亦無不中。繼又以牛革為人，畫穴于背，命以鐵丸穿之，習(xí)四五年，則所發(fā)皆洞。父笑曰：‘女將軍天下無敵矣，’故侍婢皆知款竅。如是而已，無他長也?！笨≡唬骸捌遄游⑽?，何能殺人？”安人曰：“熟是法者，粒米可以殺人，況棋子乎？彼所擊者，非穿太陽穴則取二目，子已入腦，能不立斃乎？”俊曰：“既聞命矣，然婢伏何所，而賊不覺？”安人曰：“婢猱踞桅巔，俯視明而用力遠(yuǎn)，故無不中其要害。且黑衣與木色等，夜色朦朧，故盜不覺也?！笨≡唬骸胺蛉朔搩?nèi)，何預(yù)知賊首之必登中舟也？”安人曰：“中舟較群舟大而有儀仗，群盜四面受虧，必料中舟為主，賊首必欲破之。既登，即知擊者在上，不意妾在下也，故幸中之。”俊不勝嘆服曰：“夫人真娘子軍之巨帥也，智勇無雙。仆何福而遇此？”

　　及抵官，六載任滿，調(diào)首邑。時(shí)有軍功參戎許杰來鎮(zhèn)南都，與俊投合，約為昆季，時(shí)相過從。盛夏，解衣而不釋便帽，俊竊疑之，及俊得保薦將入覲，杰具席餞行，飲已酣，俊問曰：“大兄當(dāng)暑不去冠，何也？”杰曰：“既為昆季，事可無諱。予大江巨盜也，因劫官舫，被鐵丸擊頂去片骨，幾殆。幸寇中有兒腦丹治痊，然不可以風(fēng)，故不釋冠。”俊曰：“以兄男略冠三軍，何見傷于官舫？”杰笑曰：“此予之恩人也，曾訪舫中，能者系少婦，予喟然自失，去盜不為，投邊營入伍，屢上首功，五六載進(jìn)膺是取，皆由一擊玉成之。此婦非予之恩人耶？”俊曰：“知恩人何在？”杰曰：“閨閣中人，何從物識？”俊笑曰：“兄匆罪，是弟婦也?！苯荞斎黄?，具衣冠請謁。俊命仆傳請安人出。杰見其弱質(zhì)盈盈，不覺再拜稽首曰：“此天人也，天命誨予矣。”凜然而退。

　　齊叫化

　　齊丐，不知何許人。江浙謂丐為叫化，因以為名。其為人似顛狂而實(shí)好義。恒乞食，有余，則與同丐中之病不能行者，故群丐皆推尊之。日者齊食于喪家，果腹而回，酣睡郵亭，悠悠自得。忽來一丐，蹴之起曰：“汝非齊叫化乎？”齊張目熟視，索不識者，曰：“呼我何為？”來丐曰：“吾向知汝好義，今有一技傳汝，愿學(xué)乎？”齊曰：“愿?！眮碡こ黾t丸曰：“食此，能知人病之所在。”齊立吞之，又授之針，長尺許，曰：“既知病源，以此刺之，無不立愈。”齊恍然大悟，踴躍狂笑，而來丐已逝。遂游行鄉(xiāng)市，遇跛者，針之即平。遇瞽者，針之即明。遇因風(fēng)而啞者，針之即能言。于是齊叫化之名噪傳一時(shí)，所到之處，病人環(huán)伺之。然齊必?fù)袢硕湄氄卟槐厍蠖沃?，其富者必婪索滿意而后投針。日得數(shù)金，呼同丐遍散之，不藏分毫。

　　有典商某，因風(fēng)致疾，右臂已廢，百藥莫效。聞齊名，使人邀至，示之臂，齊曰：“易耳，必予我百金則立能復(fù)舊。不則半握而已?！鄙滩坏靡?，與之。齊針其肩成巨孔，曰：“不可封穴，俾風(fēng)從此出?！卑吾樁奂催\(yùn)動。自此逢節(jié)舉發(fā)，則風(fēng)從穴出，颯颯有聲，而終身不復(fù)病矣。齊得金，濟(jì)生葬死，數(shù)日立盡。又與群丐游于村落，見殯者四人，輦一白木棺，血涔涔下。齊熟視而呼曰：“若奈何殺活人于棺中耶？既露我等目，當(dāng)為復(fù)仇?！睋]丐群圍之，棺不得行。輦者曰：“毋得鹵莽，死者為予婦，因難產(chǎn)，胎上攻心，亡已周日矣?！饼R曰：“必啟棺予我觀之。”輦者怒，正喧爭間，有識者曰：“此齊叫化，良醫(yī)也。汝盍啟棺，伊必有說。”輦者大悅，以棺回家，出其尸致室中，齊以針刺心下，喚眾出曰：“速命婦女伺之，將產(chǎn)矣?！北娡藡嬋?，哇然一聲，子產(chǎn)而婦醒。齊大笑，不索一錢，掉臂竟去。

　　有金宦者，家傭少婦暈死于室，不知所以。家人僉曰：“齊叫化必能活之?！庇谑呛窠o丐者尋之至，視少婦，笑不可遏，曰：“伊夫何在？速呼來，尚可治?！被录壹磫酒浞蛑?，齊曰：“我活之，必重酬我?！被抡咭跃藿鹬脦咨显唬骸叭裟芰⒒?，即持去。”齊又大笑，針少婦之腹，謂其夫曰：“我拔鐵針出，汝以肉針入，即無恙，否則雖醒不久也?！逼浞蜮钼鯌?yīng)之。遂去針攫金，推宦者出，反閉其夫曰：“莫管莫管我。”問，“宦何不謹(jǐn)于房事，而令少婦潛睹，致成欲閉耶？”宦者愧謝之，齊大笑去。或病家為父母故，衣冠設(shè)席，延為上賓，齊來大怒，不顧而去。問其黨，僉曰：“欲得其歡心，須以矮幾席地，豐以酒肉，俾獨(dú)據(jù)而食之，則高歌喜笑矣?！痹囍?。

　　時(shí)有與叫化同姓者，少年業(yè)儒，娶婦淫甚，瞥遇所歡，忍之不可，去之不能，徘徊門外，悶極而倒。齊適過之，為針其胸，吐痰升余而蘇，對齊痛哭，齊扣其故，悉告之。齊大笑曰：“易耳。汝呼婦出，我為治之?！鄙倌陠緥D，齊突前以針刺小腹，婦大驚，反奔入室，即病。病已，人道遂閉，但能溺而已。少年感甚，舍家覓齊，得之，拜謁于地，愿投膝下，以從其業(yè)。齊狂笑曰：“我無妻，那得有子？然我無子，繼我業(yè)者，即我子也。汝能叫化乎？”少年曰：“子何敢改父之道？”齊曰：“我無家，容我身者，即我家也。汝能露宿乎？”少年曰：“兒因家累，何用家為？”齊大笑曰：“好，好?！币哉扰c筐授之，曰：“從我游，悔則殺汝?！鄙倌昃粗Z，遂飄流三江兩浙間，勤為服事，居然父子。閱數(shù)載，得其按穴針刺之法，齊曰：“兒業(yè)成矣，雖不若乃翁，已超于凡輩?？蓺w而家，致富不難?！币葬樖谠唬骸皥?bào)汝辛勤，箕裘勿替矣。我將有遠(yuǎn)行，兒柔弱不能追隨，盍去諸?！鄙倌瓴蝗?，涕泣請從。齊怒曰：“違我教，大不孝?！睋]群丐驅(qū)之，齊狂笑而行，走如奔馬，瞬息已杳，不知所終。少年歸，其婦尚在室，已改行為良，家業(yè)不墮。見夫歸，泣告之悔，少年尋其原穴反針之，人道復(fù)通，遂為夫婦如初。既而有子，因世業(yè)針醫(yī)。

　　薌厈曰：按古律有幽閉之法，以治蕩婦。蓋女人陰內(nèi)有羞秘骨，下之如閘，即不通人道。齊丐所行，或其法也。但能閉不能啟，若得齊丐之道，啟閉自如，則游子咸得封志其婦，天下省無數(shù)因奸釀命案矣。

　　八松墓

　　歲在庚辰，余自滄州言旋保陽，道出河間。驚砂夕起，宿烏歸林，將投旅舍，遙望荒煙古墓中，八松環(huán)繞，郁乎蒼蒼，宛若張蓋，亦似游龍。余心羨之，喟然而嘆，仆夫告余曰：此有明義士某公夫婦之冢也。當(dāng)義士在生之日，開張旅舍，東西南北之人，投止者不知凡幾。一日客去，掃榻于塵埃中，得布縛一囊，內(nèi)盛白金五百。義士奉之入室，謹(jǐn)藏箱篋中。其妻亦莫之知。越一載，有客蒞止，入室痛哭。義士駭而問之，客曰：“我某省之布商伙也，前歲將暮，倉卒之間，擁三千金馳回鄉(xiāng)里，比及點(diǎn)交主人，則失其五百。商主怒，我無以對，破產(chǎn)償之不足，質(zhì)其妻孥與主，情愿效力五載，以補(bǔ)其號。主知我素不為非，憐而允之。當(dāng)是時(shí)，茫然不知銀之失于何所。今入此舍，不覺心動，感觸而悲，非有他也?！绷x士曰：“客之囊有字記乎？”對曰：“鼎盛字號?！痹唬骸般y有數(shù)目乎？”對曰：“整寶十枚?！痹唬骸叭粍t客毋悲也，原物在，請自驗(yàn)收?！蹦艘阅疫€客。客見囊金如故，不覺歡欣載拜，愿以半酬之。義士不許。感激涕零而去。未幾偕其主來，愿識義士。曰，“我閱人多矣，從未有寒儉士而五百金不足以動其心者。我愿以兄事之，請言所欲?！绷x士笑曰：“老夫年已周甲，膝下無嗣，多金何為？縱彼蒼憐而富，我且愿辭之，豈閣下能動我所欲乎？”商主曰：“我知之矣?！痹侔荻耍艘捙又疁睾穸饲f者，以重價(jià)購得，載以贈義士曰：“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兄必從我言，納此以綿善人之后，非敢言報(bào)也?！绷x士之妻亦諄諄勸留，不得已從之，連舉丈夫子，七旬而有八男，且俱敏于誦讀，先后登進(jìn)士。翁年九十外，夫婦齊眉，猶及見八子之齊登科甲。及其終也，布客之子適過之，欲以表意，乃購異松植其墓，越三百余歲而益茂，且有神物護(hù)之，采樵者不敢近云。

　　義　丐

　　丐某，燕人也。孑然一身，游食市閭。飽則出其垔堵，在康衢古木之陰詡詡而睡。一日，有策馬而馳者，顛播囊裂，落寶銀二枚于道，丐呼之不覺，狂奔而去。丐乃拾之，自忖曰：“吾其以此易錢乎，彼肆主必疑吾為盜，何以自白？且緝捕者見之必掇去。即不然，同儕見吾多金，有不思?xì)⒍鴬Z之者乎？然則此禍基也，不如獻(xiàn)諸官，以脫吾身，非曠然自得之道乎？”遂投獻(xiàn)。邑宰奇之曰：“得遺失物者給之半，此律之明條。汝其受諸?！必み凳自?，“小人無罪，懷寶其罪。籌之審矣，非所愿也?！痹滓嫫嬷＿m金主馳歸呈訴，宰語之，故還其寶物。金主再拜曰：“小人何幸而值此義士！渠之所慮者，無宅以庇身耳。小人愿助之置宅?！痹自?，“能如是乎，余亦給之資本，以旌其善?！蹦撕衾镩L為之謀宅于市廛，置貨立業(yè)也。且表之以額曰：“拾金不昧?！薄?br/>
　　薌厈曰：義者，開國成家之至寶也。昔孟嘗市義而安其身，曹瞞假義以創(chuàng)其業(yè)，彼市且假者，天尚許之，況堂堂義氣之出于天性者乎？一以裕后，一以發(fā)身，冥冥相之，信無疑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