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話

　　寄廡邗江，長夏無事，兒輩每喜聽余談詩。余謂論詩要旨已具《退庵隨筆》

　　中，茲復(fù)記憶舊聞若干條應(yīng)之。積日又成卷帙，不敢言詩話，仍附之《叢談》，

　　以備遺忘云爾。

　　◎疊字詩

　　詩中用疊字，實(shí)本三百篇，后人乃復(fù)錯綜變化之。有一句三疊字者，吳融

　　《秋樹詩》“一聲南雁已先紅，槭槭凄凄葉葉同”是也，本朝查初白“滔滔浩浩

　　滾滾然”句用之。有一句連三字者，劉篤詩“樹樹樹梢啼曉鶯，夜夜夜深聞子規(guī)”

　　是也。有兩句連三字者，《木蘭詞》“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及白樂天詩

　　“新詩三十軸，軸軸金玉聲”是也。有一句四疊字者，古詩“行行重行行”、

　　《木蘭詞》“唧唧復(fù)唧唧”是也。有兩句互疊字者，王胄詩“年年歲歲花常發(fā)，

　　歲歲年年人不同”是也。有三聯(lián)皆疊字者，古詩“青青河畔草”六句是也。有七

　　聯(lián)皆疊字者，昌黎“南山延延離又屬”十四句是也。

　　◎倒用成字

　　王漁洋《居易錄》云：“韓詩多倒用成字。”蓋本諸三百篇，孫季昭《示兒

　　編》所拈，如中林、中谷、中河、中路、中田、家室、裳衣、衡從、稷黍、瑟琴、

　　鼓鐘、斯螽、下上、羊牛、甥舅、孫子、女士、京周、家邦、鼐鼎、息偃之類，

　　不一而足。

　　◎宋左彝論詩

　　宋左彝大樽《茗香詩論》，語多沈著，而尤有警切可以教人者。如云：“物

　　之無益于人者，人弗貴之，史稱嚴(yán)君平卜筮于成都市，以為卜筮者賤業(yè)，而可以

　　惠眾，人有邪惡是非之間，則依蓍龜為言利害，與人子言，依于孝，與人弟言，

　　依于順，與人臣言，依于忠，各因勢導(dǎo)之以善，從者已過半矣。然則詩之能益人，

　　亦何間于窮達(dá)哉，如此則庶乎其道尊?！庇衷疲骸扒鷮戦|怨，如水益深，如火益

　　熱，非教也?！倚姆耸?，言性不可改；‘不能奮飛’，言義不可去；‘實(shí)命

　　不猶’，言命不可挽；《蛛》止奔，曰‘不知命也’。知命若此，不知命若

　　彼，千古英雄失足，豈不以此哉！”

　　◎謝康樂詩

　　謝康樂“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之句，自謂語有神助，后人譽(yù)之者，遂

　　以為妙處不可言傳，而李元膺又謂，反覆此句，實(shí)未見有過人處，皆膚淺之見也。

　　記得前人有評此詩者，謂此句之根在四句以前，其云：“臥疴對空床，衾影昧節(jié)

　　候?！蹦似涓?，“搴幃暫窺明”以下歷言所見之景，至“池塘生春草”，始知

　　為臥病前所未見者，而時節(jié)流換可知矣，次句即從上句生出，自是確論。若《吟

　　窗雜錄》謂靈運(yùn)因此詩得罪，托為阿連夢中之語，遂有“王澤竭，時候變”之評，

　　夫古來詩案之周納人罪者多，于論詩何與乎？

　　◎陶靖節(jié)詩

　　陶淵明愛菊，人皆知之，而于松亦三致意焉。如“三徑就荒，松菊猶存”，

　　下又云：“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薄扒嗨稍跂|園，眾草沒其姿?！毕?br/>
　　又云：“連林人不見，獨(dú)樹眾乃奇。”皆以自況也。東坡論陶公《乞食詩》云：

　　“饑寒常在身前，功名常在身后，二者不相待，此士之所以窮也?！比弧盾嫦獫O

　　隱叢話》稱淵明隱約栗里、柴桑之間，或飯不足，及顏延之送錢二十萬，即日送

　　酒家，其曠達(dá)又如此。

　　◎河梁詩

　　今人贈行詩，輒以河梁為言，謂托始于李陵《與蘇武詩》，有“攜手上河梁，

　　游子暮何之”句也，不知《河梁》之作，已見《吳越春秋》，云勾踐攻秦，軍士

　　苦之，會秦怖懼，遂自引咎，越乃還軍，軍人悅樂，乃作《河梁》之詩。

　　◎太白詩

　　客有語余曰：“太白《早發(fā)白帝城》詩云‘兩岸猿聲啼不住’，考《水經(jīng)注》，

　　瞿塘峽多猿，不生北岸，非惟一處，或有取之放著北山中，初不聞聲，將同貉獸

　　渡汶而不生矣，然則白詩誤?！庇嘣唬骸按丝紦?jù)固精，然詩家則不應(yīng)如此論也?！?br/>
　　◎溫飛卿詩

　　吳齡喬曰：“凡詩意之隱僻者，詞多紆回婉轉(zhuǎn)，必須發(fā)明。如溫飛卿過陳

　　琳墓，詩意有望于君相也。飛卿于邂逅無聊中，語言開罪于宣宗，又為令狐所

　　嫉，遂被遠(yuǎn)貶；陳琳為袁紹作檄，辱及曹操之祖先，可謂刻毒矣，操能赦而用之，

　　視宣宗何如哉！又不可將曹操比宣宗，故托之陳琳，以便于措詞，亦未必真過其

　　墓也。起曰：‘曾于青史見遺文，今日飄零過古墳。’言神交以敘題面，引起下

　　文也。‘詞客有靈應(yīng)識我’，刺令狐之無目也?！圆艧o主始憐君’，憐字詩

　　中多作羨字解，因今日無霸才之君，大度容人之過如孟德者，是以深羨于君耳。

　　‘石麟埋沒藏春草’，賦實(shí)境也?！~雀荒涼起暮云’，憶孟德也，此句是一詩

　　之主意。‘莫怪臨風(fēng)倍惆悵，欲將書劍學(xué)從軍’，言將受辟于藩府，永為朝廷所

　　棄絕，無復(fù)可望也。怨而不怒，可謂深得風(fēng)人之意矣?！?br/>
　　◎李長吉詩

　　王<廣吾>堂士俊《詹言云》：“向聞人言，《李長吉集》中無七言律，一日

　　讀《南園》絕句第十一首，嫌語意未完，急以第十二首連讀之，始知本為一首而

　　誤分者。詩曰：‘長巒谷口倚嵇家，白晝千峰老翠華。自履藤鞋收石蜜，手牽苔

　　絮長莼花。松溪黑水新龍卵，桂洞生硝舊馬牙。誰遣虞卿裁道帔，輕綃一幅染朝

　　霞。’”（按，此條見清黃之雋《詹言》下篇，清王士俊字犀川，《詹言》非其

　　所作，而黃之雋號<廣吾>堂，故王當(dāng)作黃，士俊當(dāng)作之雋，此系梁氏誤記。）

　　◎徐筠亭說唐詩

　　徐筠亭時作曰：“孟襄陽詩‘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杜少陵詩‘吳楚

　　東南坼，乾坤日夜浮’，力量氣魄已無可加，而孟則繼之曰“欲濟(jì)無舟楫，端居

　　恥圣明”，杜則繼之曰“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皆以索寞幽渺之情，攝歸

　　至小，兩公所作，不謀而合，可見文章有定法。若更求博大高深之語以稱之，必

　　無可稱而力蹶無完詩矣。

　　◎陳午亭說杜詩

　　陳澤州相國《午亭文編》中有《讀杜律話》二卷，所解有勝于前人者，如

　　“晴窗點(diǎn)檢白云篇”，前人求其說而不得，遂以漢武《秋風(fēng)詞》“白云飛”當(dāng)之。

　　按《漢書郊祀志》：“天子封泰山，其夜（原誤為從，據(jù)《漢書》改）若有光，

　　晝有白云出封中?！薄短茣罚骸伴_元十三年封泰山，藏玉冊于封祀壇之感?！?br/>
　　所謂白云篇，疑即指此，時杜公方獻(xiàn)《三大禮賦》，又欲奏《封西岳賦》，如此

　　解白云二字較明，上下文義亦貫。又“掖垣竹埤梧十尋”，埤字解者各異，不知

　　埤與卑同，言竹卑梧高也。《晉語》：“松柏不生埤。”《漢書·劉向傳》：

　　“增埤為高。”《子虛賦》：“其埤濕則生蒼茛兼葭?！苯钥勺C埤與卑之通用。

　　又：“曾驚陶侃胡奴異，怪爾常穿虎豹群。”陶侃之奴，舊注皆不知所出，竊疑

　　陶侃當(dāng)是陶峴之誤，峴有昆侖奴名摩訶，善泅水，后峴投劍西塞江，命奴取，久

　　之，奴支體磔裂，浮水上。陶奴入水，卒死蛟龍，公奴入山，宜防虎豹，因事相

　　類而用之。又云：《諸將五首》，當(dāng)合而觀之，又當(dāng)分而觀之。一、“漢朝陵墓”，

　　二、“韓公”、“三城”，三、“洛陽宮殿”，四、“扶桑銅柱”，五、“錦江

　　春色”，皆以地名起。一、二作對，一責(zé)代宗時御吐蕃諸將，一責(zé)肅宗初討祿山

　　諸將，其事相對，其詩章法句法亦相似。三、四作對，一舉內(nèi)地削，以責(zé)宰相臨

　　邊之將，徒煩輸挽，一舉遠(yuǎn)人畔，以責(zé)藩鎮(zhèn)兼相之將，不能鎮(zhèn)撫，其事相對，其

　　詩章法句法亦相似。末則另為一體，讀杜詩者以此類推，亦可想當(dāng)日爐錘之苦，

　　所謂“晚節(jié)漸于詩律細(xì)”也。又云：“夔府孤城落日斜?！贝水?dāng)與第一首“孤舟”

　　例看，蓋以客子言之，雖蜀麻、吳鹽，清秋萬船，不礙其為“孤舟”；雖白帝、

　　夔州，兩城相連，赤甲白鹽，閭閻繚繞，不礙其為“孤城”也?！懊恳辣倍吠?br/>
　　華”，北斗或作南斗，或又引《三輔黃圖》云，漢初長安城狹小，惠帝更筑之，

　　南為南斗形，北為北斗形，至今人呼斗城，謂之南、北皆可。其說亦非，秦城上

　　直北斗，北斗之宿七星，第一主帝，為樞星，上句言日，此句言斗，又言望京華，

　　以類而言，非南斗明矣。公詩多用北斗，如“秦城近斗杓”之類?！胺钍固撾S八

　　月槎”，非謂乘槎到天河徒為虛語，蓋此“乘槎”亦與第—首“孤舟”相映，乘

　　槎可到天河，今系舟不能至京華，故曰“虛隨八月槎”也?！扒迩镅嘧庸曙w飛”，

　　燕子是將去之物，“故飛飛”者，若見客不去，故以飛飛將去嘲之。云安《子規(guī)》

　　詩：“客愁那聽此，故作傍人低?！眱晒首忠馔?。“匡衡抗疏功名薄”，舊解太

　　略，公于天寶初應(yīng)進(jìn)士，不第，獻(xiàn)《三大禮賦》，授河西尉，改右衛(wèi)率府胄曹參

　　軍，此與衡初以文學(xué)射策甲科（原作科甲，據(jù)《漢書·匡衡傳》改），不應(yīng)令，

　　除太常掌故，調(diào)平原文學(xué)略似。后于至德初，拜行在左拾遺，以上疏救房獲譴，

　　得免推問，未幾，出為華州司戶參軍，遂棄官流寓于蜀，廣德初，召補(bǔ)京兆功曹，

　　不赴，二年，嚴(yán)武表為節(jié)度參謀、檢校工部員外郎，未幾，辭幕府離蜀，大歷初

　　至夔。視衡由史高幕入朝廷，上疏，至丞相，奉（疑為封）侯，果何如乎！注家

　　于衡之文學(xué)經(jīng)術(shù)與史高辟薦本末，皆不及，然則古來抗疏者多，何獨(dú)以衡為言乎？

　　“劉向傳經(jīng)心事違”，舊注亦太略，公獻(xiàn)賦授官，與向初獻(xiàn)宣帝賦頌數(shù)十篇亦略

　　同，后遂流滯于外，不能入朝，欲如向之?dāng)?shù)進(jìn)數(shù)退，傳經(jīng)以寄忠悃，得乎？衡之

　　抗疏，多傳經(jīng)義，向之傳經(jīng)，亦諷時政，其前后疏多及經(jīng)義，故云。

　　◎李文貞公說杜詩

　　吾鄉(xiāng)安溪李文貞公于詩未為精詣，而說詩則時有創(chuàng)解，如云：“凡詩以虛涵

　　兩意見妙，如杜《秦州雜詩》‘水落魚龍夜，山空鳥鼠秋’兩句，夜則水落魚龍，

　　秋則山空鳥鼠，此一說也；魚龍之夜，故聞水落，鳥鼠之秋，故見山空，又一說

　　也?！肚锱d》詩‘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居夔而園菊兩度開花，

　　則羈旅之淚非一日矣，又見一孤舟系岸而動歸心，此一說也；觀花發(fā)而傷心，則

　　他日之淚乃菊所開，見孤舟而思?xì)w，則故園之心為舟所系，又一說也。蓋二意歸

　　于一意，而著語以虛涵取巧，詩家法也。”又云：“能學(xué)杜者，無過于李義山，

　　而義山詩中，又以‘永憶江湖歸白發(fā)，欲回天地入扁舟’二語為最似杜。言已長

　　憶江湖以歸老，但志猶欲斡回天地，然后散發(fā)扁舟耳，”按此解實(shí)前人所未及，

　　杜老《寄章十侍御》詩云：“指揮能事回天地?！贝肆x山“回天地”三字所本。

　　◎蘇齋師說杜詩

　　余弱冠即喜為五、七言詩，而于濤義實(shí)茫無所知也，四十歲還京師，游蘇齋

　　之門，始得略聞緒論，則悉非舊所得聞?wù)?。嘗以杜詩“陰何苦用心”語質(zhì)之蘇齋

　　師，師曰：“杜言‘孰知二謝將能事，頗學(xué)陰何苦用心’，此二句必一氣讀乃明

　　白也。所賴乎陶冶性靈者，夫豈謂僅恃我之能事以為陶冶乎！僅恃在我之能事以

　　為陶冶性靈，其必至于專騁才力，而不衷諸節(jié)制之方，雖杜公之精詣，亦不敢也。

　　所以新詩必自改定之，改定之后，而后拍節(jié)以長吟之，茍其一隙之未中，一音

　　之未中節(jié)者，仍與未改者等也。說到此處，不覺擱筆而三嘆矣，孰知有如此之自

　　擅精能，而如此之不敢寬假乎！二謝者，非果二謝有此事也，語意之間，直若欲

　　云杜陵野老將能事，不便直說，而假二謝以言之，曰：豈知具二謝之能事，而亦

　　不能不學(xué)陰、何之艱苦，刻意以成之乎！苦字非正稱之語，乃是旁敲之語，試看

　　有二謝如許之才力，而卻亦甘為陰、何之刻苦乎！苦字神理，只得半面，苦字只

　　似就陰、何一邊卑之，無甚高論，若謙下，若斂抑之詞，其實(shí)亦何嘗陰、何果實(shí)

　　如此，直是對上‘二謝’‘能事’，不得不如此。若似謙卑斂退之窘狀者，夫然

　　后上七字‘二謝’‘能事’四字軒然飛揚(yáng)而出。知此義，乃知下七字與比字陰陽

　　收放之所以然?？嘧智蜿帯⒑我贿?，低下一著，乃使頗字笑而受之，然則所謂

　　陶冶性靈者，非虛張架局也，實(shí)在其中，叩之有真際焉。‘新詩改罷自長吟’，

　　實(shí)實(shí)愈咀之愈有味，正恐索解人不得矣。即此一篇，可作杜詩全部之總序矣。吾

　　嘗謂蘇詩亦有一句可作通集總序，曰“始知真放在精微”，真放即豪蕩縱橫之才

　　力也，即此上七字所云能事也；精微即細(xì)肌密理之節(jié)制也，即此下七字所云陰、

　　何苦心也。二謝、陰、何，特借拈前人以指似之，《陰鏗集》、《隋志》僅一卷，

　　蓋所傳已無多，在杜公必尚見其全詣，必深得其秘要，是以又云‘太白似陰鏗’，

　　太白豪放之才，而以陰鏗為比，則此間即離含蘊(yùn)之故，后人焉能窺見之，而漁洋

　　直斥為陰鏗蕪累，則亦非慎言之道耳?！庇衷疲骸袄隙拧锻馈菲鹁洹蛉绾巍?br/>
　　三字，乃是從下句倒卷而出，齊、魯二邦不為小矣，顧不解其何以青猶未了也？

　　晉人《望岳》詩云：‘氣象爾何物’？亦作訝而問之之詞，非到其境者不知也。

　　今人誤解作空喝起下之詞，則乖其義矣?！蔽釒熡诙旁姽ちψ钌睿匝允峙偶?br/>
　　凡二十三過，最后始成《讀杜附記》之定本，凡字句之異同，皆詳列句下。然章

　　鉅?wèi)浬贂r所見杜詩舊本，乃作“岱宗大如何”，“大如何”與“青未了”，字則

　　偶對，意則相生，氣象更為雄實(shí)，似較“夫如何”為勝，惜見此本后，吾師已歸

　　道山，不及相質(zhì)耳。又云：“‘今代麒麟閣，何人第一功？君王自神武，駕馭必

　　英雄?！瘹鈩萘鑵枺蔀楹髮W(xué)入手門徑，須知自字乃自身之自，非自然、自是之

　　自，‘紫燕自超詣’句同。”按如此說詩，則作者精神愈出，若錢籜石先生必以

　　麒麟與第一為對偶，則又何關(guān)于詩律哉（亡友謝甸男震亦以“鳳歷軒轅紀(jì)，龍飛

　　四十春?！彼氖c軒轅為對偶，與錢說同）！又云：“‘石門斜日到林邱’，或

　　注石門屬齊州，或謂與澗道對，不必實(shí)指其地。然《居易錄》云：孔博士東塘言，

　　曲阜縣東北有石門山，即杜子美題張氏隱居處。李太白有《石門送杜二甫》詩：

　　‘何言石門路，復(fù)有金尊（原誤為亭，據(jù)杜集改）開?！嗥涞?。山不甚高，大

　　石峽對峙如門，故名。山南有兩小阜，俗稱金耙齒、銀耙齒者，子美詩‘不貪夜

　　識金銀氣’，蓋偶然即目耳?！庇衷疲骸啊磷鸷Υ哔n金，圉人太仆皆惆悵。’

　　說者曰：帝喜霸之能寫真，故催金賜之，而圉人、太仆自愧嘆無技以蒙恩賚耳。

　　惟張邦基《墨莊漫錄》云：‘此深譏肅宗也?！际窃娛荚疲骸鹊厶祚R玉花驄，

　　畫工如山貌不問。是日牽來赤墀下，迥立閶闔生長風(fēng)?！奂纫娤鹊壑R。當(dāng)軫

　　羹墻之念，乃反含笑而賜金，不若圉人、太仆，見馬猶能惆悵而懷先帝也?！贝?br/>
　　解新奇而有理，始知深入無淺語也。又云：“‘風(fēng)簾自上鉤’，自字乃獨(dú)自之自

　　也，江樓對酒，忽見月吐，徑自起鉤簾，納之其旁，無侍媵可知。自字正對末句

　　寡字也，且此字露出自身，方與末句酌酒相貫，與五、六句鶴發(fā)、貂裘相接?！?br/>
　　此論向無有拈出者。又云：“《詠桃樹》（詠，杜集作題）一首。乃拈一物以慨

　　時事耳。中四句乃指往日言之，舊字非字正相呼吸，正字即首句不斜之注腳。回

　　憶小徑不斜、五桃遮門之日，乃天下車書一家之日，非今作詩之寡妻群盜日也。

　　蓋少陵之室門內(nèi)五桃，原不禁人摘食，今當(dāng)亂后，人自為計，家自為謀，不免為

　　籬垣以掩蔽之，因此入門之徑，不得不遷就斜曲以升堂矣?；厮嘉羧罩比腴T。直

　　升堂，入門即見桃樹，堂室不妨其遮，秋則食實(shí)，春又開花，不但人我同此食實(shí)

　　看花之境，且鳥雀亦同此飛翔棲止之常。即一居室，而胞與無私之景象，藹然在

　　目。于是慨然遠(yuǎn)想曰：此正天下一家之日，非今作詩寡妻群盜之日也。就此一物，

　　而俯仰之昔之感，所該非一事也。”

　　◎蘇齋師說蘇詩

　　蘇齋師云：“坡公《自普照游二庵》七古一首，是坡詩一小結(jié)構(gòu)，今偶為拈

　　出，自來學(xué)坡詩、讀坡濤者，皆不知也。入手四句云：‘長松吟風(fēng)晚雨細(xì)，東庵

　　半掩西庵閉。山行盡日不逢人，野梅香入袂?！瘋鞒銮逵墓虑椭埃链藰O

　　矣。次云：‘山僧怪我戀清景，自厭山深出無計。’妙在借此一托，則上四句之

　　清幽孤峭，更十分完足。次云：‘我雖愛山亦自笑，獨(dú)往神傷后難繼。’此并自

　　己亦抽出，則此游之清幽，竟到二十分。次云：‘不如西湖飲美酒，紅杏野桃看

　　覆髻?！淠俗魉灼G以反形之，此針鋒也。結(jié)云：‘作詩寄謝采薇翁，本不避

　　人那避世？’言實(shí)覺此游之太清幽孤峭也。本應(yīng)以清幽孤峭作收場，卻反以俗艷

　　作收裹，如此乃謂之圓筆。又《送文與可出守陵州》，起句云：‘壁上墨君不解

　　語，見之尚可消百憂?！鹿小赌糜洝?，謂竹也。次云‘而況我友似君者’，

　　此君字與上句之字皆指竹，題本是送其人，而詩則直以所畫竹為主。次云‘素節(jié)

　　凜凜欺霜秋’，此七字切竹，亦切人，妙在于以竹寫其人。次云‘清詩健筆何足

　　數(shù)’，清詩健筆四字，二層雙頓而出，此句寫其人，則不必復(fù)以似竹說矣，故合

　　其人之詩筆言之，此是著題之正面，然卻是宕開。所以要宕開者，本以似竹為主

　　也，通首用意全在竹，然而人之似竹，上句已說明。請問下句如何接法？次云

　　‘逍遙齊物追莊周’，此七字則真化工之筆也?！跺羞b》、《齊物》，《莊子》

　　二篇名耳，坡公之意，卻取齊物二字，為此詩之主，齊物者，己與物齊，即南郭

　　子答然喪我之意也，即坡公《題文與可畫竹》‘忘其身’之義也，直欲將文與

　　可化作一竹矣。然若不先用逍遙二字，則其追莊周之妙不圓也，逍遙乍看似不及

　　齊物之切，豈知坡公以其在集賢院與在陵州等而視之，所以齊物之上，必用逍遙

　　二字，而后追莊周三字乃圓也，而后上句清詩健筆乃圓也。次云‘奪官遣去不自

　　覺’，奪官遣去四字，又雙頓而出，奪官謂辭去集賢，遣去謂出守陵州，以此本

　　題實(shí)事作接筆，而后逍遙齊物之旨乃圓也。處處有實(shí)境，而頂上圓光始出，此豈

　　空言神韻者所知。次云‘曉梳脫發(fā)誰能收’，又是妙極化工之筆，并非寫其老態(tài)

　　也，直是將文與可作一莖枯竹，寫其蕭蕭之落葉耳，然后知‘逍遙齊物追莊周’

　　之妙，真化工之筆也。‘奪官遣去不自覺’到此乃神圓也。又并非借竹為喻，即

　　其上面素節(jié)欺霜秋，亦何嘗明言借竹為喻，只緣此老筆有化工，不知不覺將一個

　　文與可作為一幅墨竹矣。此等明承暗接、圓合收裹之所以然，即漁洋先生亦恐看

　　不出也。次云：‘江邊亂山赤如赭，陵陽正在千山頭?！擞质敲罱?，坡公是西

　　蜀人，必親到此州，知其山如此，亦必此日席間，真見文與可禿脫發(fā)之老態(tài)，

　　所以竟將陵州童山寫出一個無發(fā)之禿頂來。又是真境，并非借喻。結(jié)句云：‘君

　　知遠(yuǎn)別懷抱惡，時遣墨君消我愁?！ㄊ滓灾駷檎?，而文與可之形神全于竹得

　　之，至此仍以墨君結(jié)住，而通首俱圓矣。此兩篇七古皆不過六韻，而上下明暗相

　　承銜接之妙，他人數(shù)十韻之轉(zhuǎn)換，氣力不足以當(dāng)之。深味此二篇，即坡詩數(shù)十韻

　　之大篇，無以過此矣。必知此秘，而后能鋪陳排比、開拓縱橫也，如杜如韓，篇

　　篇皆當(dāng)如此用意讀之?！?br/>
　　◎劉宮保說杜詩

　　劉金門宮保鳳誥《存悔齋集》中，有《杜詩話》五卷，多未經(jīng)人道語，如云：

　　“杜老為晉征南將軍預(yù)之后，其《祭遠(yuǎn)祖當(dāng)陽君文》云：‘《春秋》主解，稿隸

　　躬親。’述預(yù)為《春秋左傳集解》也；《進(jìn)雕賦表》云：‘自先君恕、預(yù)以降，

　　奉儒守官，未墜素業(yè)?！瘎t其根柢經(jīng)術(shù)，固有自來。詩中援引，如《懷李白》云：

　　‘更尋嘉樹傳，不忘《角弓》詩?！约疚洳煌n宣一事，翻成兩語；《兵車行》

　　云：‘新鬼煩冤舊鬼哭?！孟母父ゼ伞鹿泶?，舊鬼小’語；《前出塞》云：

　　‘射人先射馬?！尽畼凡笊漶R而右射人’語；《投贈哥舒開府》云：‘廉頗

　　仍走敵，魏絳已和戎?！院材昀巷L(fēng)疾，比之廉頗，玄宗賜音樂、田園，比之魏

　　絳賜女樂、歌鐘，運(yùn)用神明，洵為克承家學(xué)者矣?！庇衷疲骸皾h《地理志》：

　　‘杜陵，古杜伯國，漢宣帝葬此，因曰杜陵，在長安南三十里?！撮L安城東有

　　霸陵，文帝所葬，霸南五里，即樂游原，宣帝筑以為陵，曰杜陵，東南十余里，

　　又有一陵差小，許后所葬，謂之少陵，其東即杜曲，陵西即子美舊宅，自稱杜陵

　　布衣、少陵野老以此?！庇衷疲骸肮挥幸幻眉揄f氏，從夫遠(yuǎn)宦，有《元日寄韋

　　氏妹》詩。《同谷歌》：‘有妹有妹在鐘離’，則已嫠婦寓居時矣。曰‘我已無

　　家尋弟妹’，曰‘弟妹蕭條各何往’，曰‘弟妹悲歌里’，曰‘無由弟妹來’，

　　曰‘弟妹各何之’，曰‘故鄉(xiāng)有弟妹’，曰‘團(tuán)圓思弟妹’，數(shù)數(shù)及之，重人骨

　　肉之感?！庇衷疲骸肮?，宗武定是有才，宗文不過使樹雞柵，然《熟食日》

　　詩并示兩兒，一則曰‘汝曹催我老’，一則曰‘他時見汝心’，舊解指公先塋在

　　洛，流寓不能展省，故當(dāng)節(jié)日回首邙山，仍囑二子以毋忘拜掃。其論良是?；驌?jù)

　　元稹《系銘》“宗武病不克葬”，疑為宗文早世，然樊晃《小集序》明云：‘君

　　有子宗文、宗武，近知所在，漂寓江陵，冀求其先集，論次之?！瘎t宗文爾日尚

　　存，且并非不能守先業(yè)者。宗文小名熊兒，《得家書》詩云：‘熊兒幸無恙。’

　　初無失愛。宗武小名驥子，特以幼見憐，故‘驥子好男兒’，‘驥子春猶隔’，

　　‘驥子最憐渠’，頻呼而念之。然《示宗武》詩，以精《文選》、飽經(jīng)術(shù)勸其力

　　學(xué)，即以‘休覓彩衣輕’、‘莫羨紫羅囊’誡其敦行，安得謂公有譽(yù)兒癖乎？

　　《云仙雜記》載宗武以詩示阮岳曹，阮既答以石斧一具，并詩還之，宗武曰：

　　‘斧，父斤也，欲使我呈父斤削耶？’阮聞之，曰：‘欲使自斷其手，不爾，天

　　下詩名又在杜家?！f者遂有三世為將，道家所忌之喻?？际穫鹘^不載宗武詩，

　　毋乃公所謂‘失學(xué)從兒懶’，僅解記誦而不能精進(jìn)者乎？‘有子賢與愚，何其掛

　　懷抱！’無怪公之借淵明以自解嘲也。”又云：“詩評‘許渾千首水，杜甫一生

　　愁’之誚，論公處境宜然，然遂以公不善作愉樂語，則非也。公之寫喜事，專取

　　神會，如：‘家家賣釵釧，只待獻(xiàn)春醪?！补佘娭畨嘿\也；‘曉看紅濕處，花

　　重錦官城?！埠糜曛獣r也；‘暫止飛烏將數(shù)子，頻來語燕定新巢。’喜浣花

　　草堂初成也；‘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泊廾鞲噙^也；‘共說

　　總?cè)衷气B陣，不妨游子芰荷衣?！矅?yán)鄭公再至也：‘炙背可以獻(xiàn)天子，美芹由

　　來知野人。’是遷居赤甲之喜；‘巡檐索共梅花笑，冷蕊疏枝半不禁。’是寄弟

　　藍(lán)田之喜?！吨敛萏谩吩娫疲骸f犬喜我歸，低徊入衣裾。鄰舍喜我歸，沽酒攜

　　葫蘆。大官喜我來，遣騎問所須。城郭喜我來，賓客隘村墟。’雅人深致，隨事

　　生歡，善言喜者，宜莫如此老?！庇衷疲骸啊幨幦f斛船，影若揚(yáng)白虹。自非風(fēng)

　　動天，莫置大水中?！耸呛蔚群榱?！‘宮中圣人奏《云門》，天下朋友皆膠漆?！?br/>
　　此是何等醇誼！‘丈夫垂名動萬年，記憶細(xì)故非高賢?！耸呛蔚雀咦R！‘雞蟲

　　得失無了時，注目寒江倚山閣?！耸呛蔚葧缬^！‘寄謝悠悠世上兒，不爭好惡

　　莫相疑?！耸呛蔚忍挂?！《舊書·文苑傳》斥公‘褊躁，無器度’，抑獨(dú)何歟！”

　　又云：“公不佞佛，抑又深通佛理，如‘楊枝晨在手，豆子雨已熟。是身如浮云，

　　安可限南北？’‘夜闌接軟語，落月如金盆。惟有摩尼珠，可照濁水源。’‘大

　　珠脫玷翳，白日（杜集作“月”）當(dāng)空虛?！嘎劦谝涣x，回向心地初?！?br/>
　　‘如聞龍象泣，足令信者哀。吾知多羅樹，卻倚蓮花臺。思量入道苦，自哂同嬰

　　孩。’‘松根胡僧憩寂寞，龐眉皓首無住著。偏袒右肩露雙腳，葉里松子僧前落。’

　　絕妙機(jī)鋒，知自有證入處?！庇衷疲骸拔羧酥^杜詩長于諷刺，多《小雅》變聲，

　　于頌體或不相宜，此說非也。集中如：‘君王自神武，駕馭必英雄?！P歷

　　軒轅紀(jì)，龍飛四十春。八荒開壽域，一氣轉(zhuǎn)洪鈞?！f方頻送喜，毋乃圣躬勞！’

　　‘晝漏稀聞高閣報，天顏有喜近臣知?！翊合矚鉂M乾坤，南北東西拱至尊。

　　大歷三年調(diào)玉燭，玄元皇帝圣云孫?！绲爻咛旖匀胴?，奇祥異瑞爭來送。不

　　知何國致白環(huán)，復(fù)道諸山出銀甕?！说日Z體，大聲宏粲，然盛明景象，非善于

　　立言者，定只一味粗豪氣耳?！庇衷疲骸啊杜汔崗V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第一

　　首‘不識南塘路’是欲去未去，二首‘百頃風(fēng)潭上’是初到境，三首‘清池’、

　　四首‘旁舍’是入門所見，五首‘隨意坐莓苔’是方坐定，六首‘野老來看客’

　　是坐已久，七首‘陰益食單涼’、八首‘醉把青荷葉’是飲酒間情況，九首‘醒

　　酒’‘聽詩’是已至夜分，十首‘出門’‘回首’是歸時情景，次第章法井然，

　　不似后人作連章可隨意多寡顛倒位置也?！吨剡^何氏五首》，一首‘重來休沐地’，

　　二首‘犬迎曾宿客’，三首‘自今幽興熟’，四首就‘看君用幽意’推開說，五

　　首將‘到此應(yīng)常宿’合攏說，處處是重游，確乎不是初到?！?br/>
　　◎王東溆論詩兩則

　　王東溆曰：“古人詩于題中字必不肯放過，如老杜之《重過何氏五首》，其

　　著眼處在重過二字，所以為佳。吾觀王漁洋《三登高樓》詩，于三登字全不照顧，

　　已非古法，而字句雜出，尤所不解。如第二聯(lián)既用晚霞?xì)堈?，而第五句又用云?br/>
　　早暮，第八句又用清晨臨眺，一首之內(nèi)，忽朝忽夕，可謂毫無倫次矣，不知《篋

　　衍集》何以收之。昔王右丞《早朝》之作，以絳幘、翠裘、衣冠、冕旒、袞龍等

　　字用在八句之中，前人猶病其太雜，若見漁洋此詩，能無掊擊？”又云：‘詩貴

　　鍛煉精工，亦須疏密相間，若字字求工，則反傷真氣矣。詩貴含蓄蘊(yùn)藉，亦不妨

　　豪蕩感激，若句句求淡，則不見精神矣。詩貴意存忠厚，亦不妨辭寓刺譏，若語

　　語渾淪，則全無作用矣。此語蓋亦專為新城而發(fā)，正中新城之病。”按以上兩則

　　皆應(yīng)補(bǔ)入余《讀漁洋詩隨筆》中。

　　◎郭頻伽論詩兩則

　　郭頻伽麟詩話云：“余最厭宋人妄議昔賢優(yōu)劣，元微之作《杜工部墓志》，

　　軒輊李杜，退之蚍蜉撼樹之論，未必不為此而發(fā)。山谷以杜《北征》為有關(guān)系之

　　作，昌黎《南山》詩雖不作亦可，以此定《北征》為勝于《南山》，詩詎可如此

　　論耶？”頻伽又有《樗園消夏錄》云：“宋四靈之論五律曰：一篇幸止四十字，

　　再加一字，吾未如之何矣。金源黨竹溪之論七律曰：五十六字皆如圣賢，中有一

　　字不經(jīng)爐錘，便若一屠沽子廁其間也。語皆名俊，可為東涂西抹者下一針砭?！?br/>
　　◎詩集之富

　　古人之年高而詩多者，在唐為白樂天，在宋為陸放翁，樂天自寫詩文，藏之

　　名勝，前后七十五卷，詩筆大小凡三千八百四十首；放翁詩初編四十卷，再編通

　　前八十五卷，此一家著作之多者也。宋紹熙輯唐人絕句，闌及前后代，第及萬首，

　　而我朝輯《全唐詩》，一代三百年，凡得二千二百余人，共四萬八千九百余首，

　　此古來總集之多者也。恭讀我朝乾隆一朝御制，以集計者五，分卷者四百三十四，

　　分篇者四萬二千七百七十八，而《樂善堂全集》三十卷，更在前焉，則真亙古所

　　未聞，穹昊之繁星，不足為其燦列，廣輿之畫井，不足比其分羅矣。

　　◎旗字押韻

　　康熙己未試博學(xué)鴻詞，施愚山卷，閣擬一等，上以旗字押韻，偶誤書，改

　　置二等，此施于旗、二字，素不甚分曉也。旗入支韻，《周禮》：司常所掌，

　　“熊虎為旗”。將軍所建，象其猛如熊虎，與眾期其下也。入微韻，《周禮》：

　　“交龍為。”《釋名》：“，倚也，畫兩龍相依倚也?！卑待鍙慕锫?，實(shí)當(dāng)

　　入真韻，《小雅》“夜向晨”與“言觀其”韻，《左傳》“龍尾伏辰”與“取

　　虢之”韻，古音當(dāng)如此，尤施所不及知也。

　　◎菊花詩梅花詩

　　王荊公《菊花詩》有“千花萬卉凋零后，始見閑人把一枝”之句，馮定遠(yuǎn)評

　　云：“上句凋零二字不妥，下句一枝亦似詠梅花?！辈恢蛄愣直剧娛考尽毒?br/>
　　花賦》“百卉凋瘁，菊花始榮”之語，一枝二字則陳羽詩“節(jié)過重陽人病起，一

　　枝殘菊不勝愁”已先用之矣。顏黃門謂讀天下書未遍，不得妄下雌黃，誠哉是言

　　也。自《說苑》有“越使以一枝梅遺梁王”之語，陸凱有“江南何所有，聊贈一

　　枝春”之句，從此詠梅者遂多用一枝，然陶詩：“梅柳夾門植，一條有佳花。”

　　是一條亦梅花故實(shí)，而罕有承用者。

　　◎說詩謔語

　　說古人詩有吹毛求疵者，雖未免刻謔，亦頗有理趣，如“盡日覓不得，有時

　　還自來。”貫休覓句詩也，或以為是失貓?jiān)姡骸叭艚探庹Z能傾國，任是無情也動

　　人?！绷_隱詠牡丹句也，或以為是畫美人詩；“樹底有天春寂寂，人間無路月茫

　　茫?！辈芴茲h武帝宴西王母詩也，或以為是鬼詩；“天末樓臺橫北固，夜深燈火

　　見揚(yáng)州?！睏铙丛伣鹕剿戮湟玻蛞詾槭茄廊肆克闹猎?；“到江吳地盡，隔岸越

　　山多。”吳僧詠白塔寺句也，或以為是分界堠子詩；“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

　　茫都不見?！卑紫闵皆仐铄湟玻蛞詾槭悄窟B救母詩：‘秦地關(guān)河一百二，漢

　　家離宮三十六?！瘪樫e王詠古句也，或以為是算博士詩；“每日更忙須一到，夜

　　深還自點(diǎn)燈來?！背處熋显佀镁湟?，或以為是登廁詩：“王莽弄來仍半破，

　　曹公將去定平沉?！崩钌礁τ[漢史詩也，或以為是破船詩。至林和靖《梅花》詩：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蹦捴巳丝?，而陳輔之以為有類于野薔薇。

　　夫薔薇叢生，初無疏影，花影散漫，焉得橫斜？此則肆口詆讠其，無理取鬧矣。

　　或有人謂坡公曰：“此二句詠桃詠杏亦何不可？”坡公曰：“有何不可，只恐桃

　　杏不敢當(dāng)耳?！彼寡宰顬槔潆h。近有詠梅花者，云：“三尺短墻微有月，一灣流

　　水寂無人?！闭Z亦幽靜，有輕薄子見而笑曰：“此一幅偷兒行樂圖也?！币嗫芍^

　　談諧入妙矣。

　　◎中興

　　“中興”中字，古人每平仄兩用，毛公《詩·民》序“周室中興”，杜元

　　凱《左傳序》“紹開中興”，陸德明《釋文》并切去聲。杜老《達(dá)行在》詩“新

　　數(shù)中興年”，坡公《送王雄州》詩“威聲又?jǐn)?shù)中興年”，皆作仄聲用，與《釋文》

　　合。然杜老《秋日夔府詠懷》詩云：“側(cè)聽中興主，長吟不世賢?！薄顿涰f大夫》

　　詩云：“漢業(yè)中興盛，韋經(jīng)亞相傳。”《諸將》云：“神靈漢代中興主，勛業(yè)汾

　　陽異姓王?！贝巳凶?，又讀平聲。王觀國《學(xué)林新編》云：“音鐘者，當(dāng)二者

　　之中，首尾均也；音眾者，首尾不必均，但在二者之間也?！眲t平仄皆可通矣。

　　至“中酒”之中字亦然、“中酒”二字，始于《漢書·樊噲傳》，即《國策》所

　　謂“中飲”也，顏?zhàn)ⅲ骸耙糁裰俜?，謂不醒不醉，飲酒之中也?！比惶自姡?br/>
　　“醉月頻中圣，迷花不事君?！崩罾姡骸皻馕度缰芯?，情懷似別人?！逼鹿姡?br/>
　　“時復(fù)中之徐邈圣，無多酌我次公狂。”“君特未知其趣耳，臣今時復(fù)一中之。”

　　俱作平聲用，惟顧亭林必謂“中酒”猶云半席，當(dāng)讀平聲，以顏?zhàn)榉鞘?，則轉(zhuǎn)

　　無所據(jù)矣。又“尚書”之尚，唐人詩多作平聲，然《夢溪筆談》云：“尚書本秦

　　官，尚音上，謂尚為常者，秦人音也。”《輟耕錄》亦云：“尚，主也，如尚衣、

　　尚食、尚醫(yī)之類，并時亮反，后世乃訛為辰羊反?！比患匆栽娧?，唐人原有仄用

　　者，如杜老《題西草堂》詩云：“欲陳濟(jì)時策，已老尚書郎?！笔且?。

　　◎禪語翻進(jìn)一層

　　詩文之訣，有翻進(jìn)一層法，禪家之書亦有之，即所謂機(jī)鋒也。神秀偈云：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绷娣疲骸捌刑?br/>
　　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著塵埃?！迸P輪偈云：“臥輪有技倆，

　　能斷百思想。對鏡心不起，菩提日日長。”六祖翻之云：“惠能沒技倆，不斷百

　　思想。對鏡心數(shù)起，菩提作么長！”龐居士偈云：“有男不婚，有女不嫁。大家

　　團(tuán)頭，共說無生話?！焙笥袟顭o知翻之云：“男大須婚，女大須嫁。討甚閑功

　　夫，更說無生話？”海印復(fù)翻之云：“我無男婚，亦無女嫁。困來便打眠，管甚

　　無生活！”后之主席者，多舉此公案相示，尤西堂《艮齋雜說》有三首云：“樹

　　邊難著樹，臺上莫安臺。本來不是物，一任惹塵埃?！薄皢柧渭紓z，有想還無

　　想？心起心自滅，菩提長不長？”“木意須婚，石女須嫁，夜半吼泥牛，解說無

　　生話?！?/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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