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云琴
康熙間，勾曲道士忘筌，本武昌名家子，以幼孤避亂，入道勞山。性豪逸，耽書嗜飲，善畫墨竹。尤精于琴，遇良材，必重價購之，至于典質(zhì)不倦。
后聞新安吳商名畏龍者，蓄琴頗富，裹糧往訪。商見其攜有古琴，問：“煉士亦善此乎？”對曰：“固生平所好也，但恨未遇名材耳?！奔粗甘种兴鶖y者曰：“此宋賈相悅生堂中物，向以五百金購得之，然亦非上品。聞先生多蓄古琴，故不憚遠涉，未識可賜一觀否？”商與論琴理，筌為細述勾撥挑剔之法，語多神解。商一時未能盡領(lǐng)，請傳之妙手。筌解囊，為彈《水仙操》一闋。商危坐竦聽，如有山林杳冥、海濤汩沒起于座中，輒為嘆絕。筌停琴，言曰：“此調(diào)自伯牙傳至嵇康，名《廣陵散》，所謂觀濤廣陵者也?？邓?，此調(diào)已絕，某特以意譜之耳?！鄙棠顺銎渌厮洳卣呤嗲伲圆蛔阌^。最后一琴，以金貓睛為徽，龍肝石為軫，背刻二字曰“穿云”，質(zhì)理密栗，古色黝然，曠代物也。筌愛玩不忍釋，請以所攜琴易之，不許，增以五百金，亦不許，呼仆取入。筌乃起，悵然而出，謀諸閽者。閽者謝曰：“主人亦徒慕風(fēng)雅耳，本無真賞。今見師賞鑒若此，豈復(fù)能動以利乎？”筌乃出，賃居一僧寺，誓不得琴不返，然卒無可為計，惟日飲。
無何，一夕對月獨酌，念資用將竭，而寶琴終不可得，凄然泣下。忽聞墻陰屟響有聲，一女子豐姿綽約，含笑而至，曰：“如此良夜，請為清歌侑酒，以破岑寂，可乎？”筌訝問美人何來？女曰：“勿勞窮詰，當(dāng)非禍君者?！彼煊趹阎腥↑S牙拍板，唱《琴心》一折，音韻凄婉，顧盼生姿。筌連釂數(shù)觥，竟醉倒于床上。及醒，窗中斜月瑩然矣，女猶坐于燈前。遽起，促之歸寢，女曰：“妾亦非私奔者，自蒙青盼，覺人間尚有中郎。繼知君情深如許，故背主而來，將以此身相托。即君心中事，或者猶可借箸，不意見拒之深也。”言已，以袖揾淚。筌見其羅袂單寒，轉(zhuǎn)更韻絕，乃擁之入懷，為訴流連之故。女曰：“此易事耳。”筌聞之，喜極曰：“然則今夕愿為情死?！彼鞊砣?，共相繾綣。既而鳥語參橫，女急起，曰：“吾二人豈可復(fù)留此耶？”筌辭以商琴未得，女笑語曰：“第行勿憂也?！奔赐鶋侨∫恍『D，出水田衣裙各一，并冠履，易作道裝，相與促裝，啟后扉而行。
中途入一村店沽飲，先有一道者在座，筌揖與談，理致玄遠，遂邀共飲。女避去。道人密語曰：“君相隨少尼，非人也。今夜共枕時，某于門外作法，君當(dāng)緊抱勿釋。”如其言，果得一琴，即商所寶藏者也。大喜，持示道人，道人曰：“此楊貴妃遺琴也，傳至南宋理宗，曾以殉葬，后為楊璉真伽掘得，非君不足當(dāng)此物。亦見古今神物，必不終淪于俗子手中，然君亦不可復(fù)至勞山矣?！斌苷劊腥魤粜?，遂起再拜，攜琴入終南山，不返。
外史氏曰：以吳商蓄琴之富，而僅得一穿云琴，亦見神物之未可多得矣。惜其不知所寶，而慢藏以失之。名曰畏龍，稱其實矣。彼勞山道士者，欲得良材而以金盡飲泣，設(shè)其終不得琴，其將不復(fù)返乎？癡哉道士之好琴也！然非道士之癡，又烏能通乎鬼神若是？彼世之通脫自喜，而卒于一藝無成，皆其自謂不癡者也。于是乎道士之癡，乃不可及。
熊太太
宣宗時，神木秦鐘岳之父，以從軍過五龍山。偶出獵，迷路，但見五峰突起，四面壁立如削，深林密箐，虎嘯狐嗥。其陰巖積雪未融，照見巖壑有洞，洞口光滑如鏡，知有物出入。益惶急，攀藤覓路未得，忽聞腥風(fēng)過處，一熊突至，攫秦反走入洞。洞廣可畝許，旁漏日光，其中半藉羽毛，積厚寸余。熊挾秦置其處，復(fù)出，舉穴旁大石塞洞而去。
秦謂熊幸得異味，必將引其類至，共試爪牙，正徬徨間，熊忽以手揭石而入，左手攜一鹿擲秦前，撫秦為嬉笑狀，遂取鹿肉自啖，并啖秦。秦察其意不惡，即出所攜火具取火，拾洞外落葉炙以為食。熊棄其余肉就秦食，甫嘗一言，輒點首喜躍不已。入夜即擁秦臥。數(shù)月竟產(chǎn)一男，自腰以下甬毛如蝟。
秦初未有子，意亦良得。熊朝夕哺乳如慈母，其后漸解人語，馴狎已久，洞門常開。秦思遁歸，顧兒未能舍去。閱四載，兒壯偉似八九歲者，行步如飛。后值熊出，秦攜兒竟出，狂奔數(shù)十里，見獵者數(shù)人，從之，取道而還。
初，秦出獵不返，皆以為飽于獸腹矣。及是歸，眾詢得其故，見兒雄偉，有熊虎之狀，益驚喜，如獲異寶焉。顧兒常思熊母，屢欲往尋，禁之，輒號哭不食。其后兒益壯，喜馳射，力挽千鈞，神勇無敵，一日挾弓矢上馬馳去，至暮不歸，尋訪無蹤，意其往從熊母，然無敢往追者。秦以兒尚幼，謂其必死，痛哭而已。
無何，兒竟負熊歸。自言初出門時，向人問五龍所在，如其言策馬而前，亦不至迷失。惟路中不可得食，則射鳥獸食之，最后至榆林東南，遇一樵者，自言知母所在。引至洞口，倏不見。兒入洞，熊母倏自外來，將攫兒食，為兒所持，哭訴顛末，且解下體甬毛為驗，乃止。兒遂請母出山，不從。兒哀祈數(shù)日，母始首肯，然非兒負以歸，母亦不敢來也。言未畢，熊直撲向秦。秦跪謝，兒亦伏哭祈免，熊始怒目而止。秦起，喚其妻出，與相見，熊輒叉手答拜，時鐘岳年才十二也。
天順二年，孛來犯神木。鐘岳聚鄉(xiāng)勇御之于定邊營，所向無前，追至河套，擒孛來而還。大帥上其功，授榆林參將。弘治間，火篩犯塞，鐘岳大破之，斬火篩。升左都督同知，世襲。遇覃恩，鐘岳兼為熊母請封誥，天子以其生于克家，遂奉諭旨。比誥命至，秦攀熊母出，被以命服，隨例謝恩，悉如常人，惟不能跪與言耳。后太后聞其事，為幸其第觀之，賜號為熊太君。自是人呼為熊太太云。
外史氏曰：熊太太，余嘗得之友人，以為創(chuàng)聞，故特敘而傳之?；蛟拼耸乱岩姟蹲硬徽Z》，此篇敘事，未知能出其范圍否，否則刪之可耳。《八纮譯史》又言：猩猩國在大洋中，明嘉靖時，武陵商富玉泛海遇暴風(fēng)，舟溺，玉及眾商飄抵絕岸，饑甚，采桃李食之。俄有披發(fā)而人形者接踵至，身生毛，以木葉自蔽，見人皆喜。挾以歸巖洞中，后一牝者與玉為偶，產(chǎn)一男。其后乘間得歸。既長大，常賣茶于市，人目為猩猩八郎。事亦可記。故附及之。
嘉興生
道光辛卯浙江鄉(xiāng)試頭場，陶字十七號，嘉興學(xué)生李某，自接題紙至上燈后，三藝已脫稿矣。挑燈朗誦，意興方酣。無何，冷風(fēng)驟至，燈暗似豆。一少婦淡妝縭袂，搴簾而入，向生締視，曰：“吾尋汝已百年矣！”生不覺失聲大叫：“麗卿饒我！”既而揚塵舞蹈，口中嘵嘵不可辨，而吐詞嬌婉，細審似是中州語音。比曉，監(jiān)軍往稟號官，號官至，但見其以兩手作格斗狀，其指尖皆赤若涂朱，旋復(fù)大噱曰：“爾其奈我何！”號官取其卷視之，嗟惋不已，遂喚青衣二人挾生出。甫出頭門，生直前向人叢奪取一眼鏡，拆而拋之，拍手大笑曰：“好了好了！”眾詢知其病狂也，姑弗與較。而生則殊已了了，向其同寓接考者相勞苦如故。
歸寓，眾環(huán)集詢狀，生曰：“始見女入，殊昧平生，繼遂不復(fù)省意，但見女教余舉佩刀自刺，又教余解帶自縊，皆為余祖奪去，謂余曰：‘此案殊未了，汝記取明日卯初，關(guān)圣行香過此，汝即出號求救，或有濟也?！稳眨旒仁?，忽聞空中細樂嘹亮，呼殿雜然，遙望果見香云圍繞，帝君御輿冉冉而來。余即出，伏地哀祈，帝君即左顧，命檢舊案，一掌案吏，如神廟所塑判官狀者，于篋中取黃冊，反復(fù)良久，跪奏曰：‘此三世以前事也?！劬鲀蚤啴叄瑥?fù)命取善惡二簿閱之，謂生曰：‘此事彼自理直，且沉冤可憫，余亦無可究詰。但事已隔世，汝今生既無罪惡，每遇春秋祭祀，必誠必敬，即此一念，表之可以勸孝，但全汝一命可也?！烊〕p筆，索余手遍涂指尖。囑曰：‘汝歸號，可以此麾之使去矣。然彼憤固未泄，須記出場時，至頭門外，即向人搶一眼鏡，拆開拋去，可免也?！瘒诋?，命駕而去。
“余始歸號，見女顏色倉皇，正在逐號尋覓，瞥見余，柳眉斜豎，直前相撲。余格以手，女逡巡卻立，切齒曰：‘負心漢！汝尚倚此神通，奴遂舍汝乎！’恨恨而去。余喜極雀躍，走至頭門，則有青面猙獰披發(fā)持戒者數(shù)十人，分布兩行，舉刀亂刺。余急取眼鏡分擲之，則霹靂一聲，群魔俱杳矣。于是往市牲帛，至照膽臺酬祀而歸。自是亦不復(fù)再赴科場矣。”
潘生傳
湖郡潘生，名羽虞，號梅庵。少孤貧，弱冠入郡庠，尚未締姻，然勤學(xué)，美豐容，閨閣見者爭好之。館于吳門劉氏，書齋后故有小園。
一日春雨初晴，生讀倦，呼館僮啟后扉，步至園中。水復(fù)山重，洞宇幽邃。數(shù)轉(zhuǎn)，見東北一帶，朱欄回互，欄外杏花正開，彌望如雪。下臨一池，橋上有亭翼然。生將往憩，忽聞檐馬丁東，望見樓閣參差，涌現(xiàn)樹杪。折而西，至其處，有海棠兩株，當(dāng)風(fēng)亂飐，其上云窗霧閣，杰構(gòu)俯臨。徘徊間，聞樓中吟聲，細細諦聽，乃“他生縱有浮萍遇，正恐相逢不識君”二語，哀怨殆不忍聽。生不覺失聲長嘆，無何，風(fēng)動簾開，一人倚欄凝睇，明艷無雙，而眉鎖遠山，淚瑩粉睫，正如帶雨梨花。生乍見魂銷，既而恍然曰：“是非蘇家蘭姊乎？何以來此？”女點首曰：“哦，是矣?！彼煜?，延生入。問訊已，備述飄零之狀。蓋女本住郡城蘇家巷，為生從嫂之妹，字竟蘭，嫁后隨夫游幕山左，前年夫病歿，始攜柩歸。自幼與生頗狎，今別已六年矣。生因問姊家尚有何人，女曰：“有叔舅，去年攜眷入京，近亦聞已歿。家中止有老姑長洲衛(wèi)氏，族姓又少，故僦居于此?！毖援吿殂艚活U，生遂移坐近前，為之拭淚。女艴然曰：“甫相見，奈何無半語相憐，而輕薄若是！”生起謝，女始歡笑，徐問阿姊無恙，兄何時至此。生縷述近狀，且曰：“使君尚猶無婦，姊將焉置此？”女默然良久。女仆擎杯茗至，啜畢，落日已在簾鉤。生起，女送之門，小語曰：“此后課暇，勿吝玉趾也?！鄙Z之，悵然別去。
是夕女就枕，輾轉(zhuǎn)不寐。殘月既上，朦朧睡去，夢生來，就榻溫存，女不復(fù)自持，遂相歡好，醒時覺繡袴猶沾濕也。曙后勉起理妝，支頤獨坐，殆難為懷。忽女仆報生至，女出迎，笑曰：“兄可謂有尾生之信矣?！鄙唬骸暗糜P芳姿，死且不惜，所恨文君未許相從耳?！迸唤靼l(fā)于頰，暈若緋桃。生神魂顛倒，遽握其手，女卻之曰：“郎勿爾！如仆輩來，奈何？”生嬲不已，女乃請卜以夜，生始釋手而歸。
漏既下，生潛啟后扉出，至女所，則院門半掩，窗中金釭瑩然，惟見女于幾上攤書癡坐。遂入，女瞥見，驚喜起立，生直前擁抱，女正色拒曰：“薄命之人，如風(fēng)前孤燕，飄泊無依。昨自瞻儀宇，知非久居廡下者。倘蒙眷注，愿締白頭，但須俟老母終天，然后可議。若曰始亂之，終棄之，則逐水之桃花，妾不忍為此態(tài)也。”生聞言，遂攜女至月中共矢鸞盟。誓畢，女促之起，生長跪不起，曰：“自蒙允約，半日之別，如閱小年。若必俟老母天年，恐文園先已渴死矣！”女近曳之曰：“癡郎何情急乃爾？”相將就寢，殢雨尤云，倍極狎褻。雞甫唱即起，女為整衣曰：“此身已屬君矣，他日勿以秋扇捐也！”生曰：“世豈有薄幸潘安仁哉！”鄭重而別。自是往來，常無虛夕。
然生常憂貧，是年又下第，女百計慰解，至于拔釵搜篋，曾無倦容。其后將赴試，又慮無以為資。女知之，竭力搜索，以資其行。將發(fā)，生往話別，夜半，女先起，取生衣為之裝綿，生臥視之，微吟曰：“蓄意多添線，含情更著綿。”女目視生良久，凄然泣下。（唐僖宗嘗命宮人制戰(zhàn)袍，以賜將士。一邊將得袍，中有詩云：“蓄意多添線，含情更著綿。今生已過也，愿結(jié)后生緣?！痹圃?。邊將即以上之，帝問：“宮中誰為此詩者？”一宮女伏地請死。帝笑曰：“吾為汝了今生緣?！奔匆源伺c之。）生自悔失言，急起攬女于懷，極意慰解，乃已。明日遂發(fā)。
迨榜發(fā)獲雋，是時女之姑已前歿矣。聞捷音，竊幸好事可諧，引領(lǐng)以望其至。久之，聞生已就婚郡中某氏，女未信，明年春，生以計偕過蘇州，辭別館主，而足音終杳。自是始絕望，后半年抑郁成疾，卒。臨卒，大呼“此仇必報”者再。年才二十三。
后生捷南宮，選部郎。逾年，差人至湖接家眷，因詢其仆，乃知紅蘭久已委露，嘆息而已。然自此恒忽忽不樂。一夕，醉臥方酣，忽見女披發(fā)握刀，顏色慘變，自中庭疾趨入，舉刃當(dāng)胸直刺，生痛極，大叫而寤。家人俱驚起視之，生以手捧心，反側(cè)呻吟不止。家人將往延醫(yī)，生不許，為述惡夢所由，曰：“吾疾不可為也?！绷铑A(yù)備身后事。翌日將卒，口占一絕云：“只知好夢欲求真，豈料翻成惡夢因。到此回頭知已晚，好留孽鏡贈同人?！?br/>
此事其戚某出京后為余言之。又言生未第時，家赤貧，每夜讀，膏火不繼，往往獨坐室中，默誦諸經(jīng)，至午夜不輟。偶值嚴寒，夜將半，聞窗外窸窣有聲，是時月色微明，潛起窺之，見一人披發(fā)虬髯，面黝黑，如演《千金記》所扮楚霸王者。生屏息悄立，伺其作何舉動，其人旋于腰間出一物，尖長如鑿，插入窗格，撬一小方洞。生意其將探手入也，先以手浸案旁水盆中。須臾，其人以手探入，生急以兩手盡力捉住。其人始則跳躍不止，既而不復(fù)動。頃之，覺腕冷如冰，試一釋手，則砰然仆于階下。大驚，拔關(guān)出視之，脈已絕而死矣。生無如何，天曉赴縣請驗。知縣臨驗畢，細詢始末，笑謂生曰：“本欲以鬼嚇人，而乃為人嚇?biāo)?，是所謂出乎爾者反乎爾。而汝本無心于死賊，不過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非汝罪也。”命地保以棺瘞之而已。
周奎
祟禎十七年，李自成逼京師，烈帝使內(nèi)監(jiān)徐成密諭后父周奎，倡勛戚助餉，奎堅拒無有。成嘆曰：“后父如此，國事可知矣！”奎不得已，僅輸萬金，且乞皇后為助。比自成入，奎獻太子以降。掠其家，得金五十二萬。其后自成自山海關(guān)敗還，大清兵追至，奎復(fù)降大清。自成載輜重出奔，京師大亂，奎家人乘勢擄其家財物殆盡。已而請曰：“公貴戚也，我輩素蒙豢養(yǎng)，一旦無禮至此，亦何顏復(fù)見公乎！”斬其頭而去。（《紀(jì)事本末》：賊破京師，掠奎家得金五十二萬，他珍寶復(fù)數(shù)十萬。）
義犬冢
吳江之簡村有農(nóng)婦趙氏，家在東村，去簡村止三里許。婦素孝于其母。方初冬，偶得黃雀數(shù)枚，嘗之而美，輒留其余，次日晨起盥櫛，易裙釵，攜雀往視其母。母適臥病，取所攜雀哺之，母為之加餐。午飯后，復(fù)呼與細談，不覺迨暮，婦以時方收獲，遂告歸。
及村外，天漸曛黑，遙望林間，微火射出。趨至，則數(shù)丐圍坐寺門外晚炊，婦告以迷路乞火。一丐曰：“昏黃至此，非與小和尚有密約耶？”又一丐笑曰：“火卻容易，然須以汝之水相易?！彼炱穑瑢⒈埔?。婦怒批其頰，大叫“殺人”，丐怒，取土塊塞其口，呼群丐褫其衣袴，取腰間汗巾縊殺之，舁入一空壙，解其巾，覆以瓦礫，各自竄去。
夜半婦忽蘇，張目四顧，見斜月未落，四野霜濃，陰風(fēng)砭骨，寒戰(zhàn)不能遽起，但呼“救命”，適其鄰一屠夫路經(jīng)村口，聞之，尋聲而至，將曳之出，婦拒曰：“身無寸縷，無論凍已僵，亦何面目出見人乎？”屠者悟，亟走告其夫，取衣袴，導(dǎo)至其處，乃去。時天已曉，婦出，哭告以故，相隨還家。村農(nóng)赴訴于縣令，即飭嚴緝，未獲。居數(shù)日，忽聞嘩傳前屠為人縛石沉河而死，村農(nóng)奔視，果然。
先是，屠每于侵晨往前村肆中屠羊，嘗有一黑犬相隨。是日店主早起相伺，屠竟不至，忽見犬狂奔入門，銜其衣，嗚嗚作哭聲，叱之不去，其人心動，隨之出門。行里許，至寺后河畔乃止，而犬已躍入水中，俄而曳一尸出登岸，就視，則屠者也，反接其手面系以石。駭絕，奔告其子，相將至河上，則犬亦蜷臥尸旁而死矣。子乃泣請其人同返，往訴于邑，捕得丐者誅之，命瘞犬于冢旁，立石表之曰“義大?！?。
戚自詒
戚自詒，字鑒昭，歸安諸生也。家郡中橫塘上，年十四，入邑庠，豐姿美而性復(fù)佻蕩。家素饒，然每遇親族緩急，輒反眼若不相識。惟于脂粉隊中，揮霍不計，以故家亦漸落。年三十余，無子。后得瘵疾，妻勸以改行，生以為妒，棄之。
其后至馬軍巷侍衛(wèi)府前，有兩人毆于途，生卻立以待。顧見門中一少婦，姿態(tài)韻絕，時露半面相窺，生漸與目成，見其后止一老嫗相隨，遽前相揖，托以寡嬸寄語，問其何日歸寧。女靦然下拜，姑為妄應(yīng)，延入遜座，問姑母近復(fù)健否。隨命嫗入取飲。嫗去，生遽起牽女衣求歡，女撐拒不得脫，乃攜生入堂后左側(cè)繡房內(nèi)，中設(shè)一榻，碧綃為帳，衾裀香軟，其綺麗皆目所未見。既而代解羅襦，偎抱之際，肌香噴溢。女蕩甚，顛簸轉(zhuǎn)側(cè)，酣洽倍常，生為之疲極。女乃引臂替枕，囑生暫息，然猶擁抱未釋。已而忽驚起曰：“嫗特至矣，郎姑安寢，妾當(dāng)便來?！彼斐?。生覺小腹膨脹，殆難復(fù)支，亦起，索枕畔得睡鞋一雙，纖小幾如菱角。袖之出，索女言別。女挽留不得，淚下瑩眥。生與約夜當(dāng)復(fù)至，悵然別去。而生自歸后，陰精猶流溢不止。次日病劇，未幾竟卒。
先是生在時，常以一篋自隨，扃鑰甚嚴，雖妻妾不得竊窺。既卒，無以為殮，其族人入房檢得，意其中必有余蓄，爭先啟視，則滿篋皆婦人履也?；蚶w不盈指，或蓮船徑尺，朱綠黑白之色畢備，而絕無成對者，惟其上有紅繡睡鞋一雙，此外別無他物。眾人大失所望，為之藁葬于南門之外而散?；蜓允绦l(wèi)府內(nèi)有女鬼絕艷，昔有女子嘗與人約為夫婦，以其事不遂，自縊。生所遇蓋即其祟爾。
可師
吾邑之西偏，有豐登庵。僧名可師，以戒律自名，鄰村一婦人素與僧通。會值春社，婦濃妝艷抹，至寺中燒香，僧引入房與狎，事已相抱而睡。適社長來問殿上緣事，小沙彌尋入，并不見僧，但見床前繡履一雙，與僧履在地。遂近前揭其帳呼之，僧驚寤，見沙彌，大怒，遂起擒之。沙彌泣訴其誤犯之由，僧轉(zhuǎn)益驚訝，顧?quán)弸D曰：“汝善守之，勿聽其出也?！彼烊?，少頃復(fù)入，縛沙彌，以綿塞其口，笞死。是夕留婦宿庵中，人靜后共舁尸，啟后扉出，投一廢井內(nèi)，以瓦礫覆焉。次日以沙彌為母家所誘、竊物潛逃控于官。官納僧賄，拘其父刑訊，責(zé)令交出沙彌，顧其父實無從尋訪，訟系者逾兩月矣。
時梅雨乍晴，有數(shù)小兒于庵后斗草為戲，忽見井上一小蛇蜿蜒，群起逐之。蛇入于井，一兒趨窺之，帽落井中。兒即取稚竹一竿撩之，帽已沉矣。再掉之，則一足翹起水面，須臾尸首浮出。大懼，投竿奔告其父，父即呼鄰保共往，相與撈起，其尸猶不腐，遣體傷痕，隱如刻劃，而面目宛然可辨，遂共鳴于官。
邑令至，驗尸，系笞死者，詢僧曾有控案在總捕府，即飭役往取成案，反覆久之，呼二役往搜其寢，無所得。既至佛座后一套房，其中床榻衾帳，皆極綺麗，顧亦無他物。惟抽屜中有辮發(fā)一根，以呈，并縷述房中華褥狀。令呼僧，問以此處緣何而設(shè)，此物更何用處，僧對不知。令曰：“然則汝亦知殺汝之徒者乎？”僧又言不知。令干笑曰：“汝雖不知，然兇手則有在矣?！彼煊脢A訊僧，絕而復(fù)蘇，猶堅不肯承。令怒，命再刑之。忽顧見人叢中，一少婦低頭揾淚。趨喚至案前，詰之曰：“此何地也，而汝卻來此垂淚！”對曰：“妾本師之鄰家，見其不勝拷掠，故不覺慘然。”令曰：“然則視僧之拷掠其徒何如？爾時汝何忍立視其死耶？”婦駭言：“此事與妾無干?！绷畲笈?，命拶之，僧在旁睹其宛轉(zhuǎn)嬌啼，心痛如割，遂前承所以斃其徒者，且曰：“事雖由于奸情，但當(dāng)斃命時，此婦實不在側(cè)。刀山劍樹，小僧一身當(dāng)之足矣?！绷钚υ唬骸敖袢杖昕芍^大發(fā)慈悲矣?！币虿⑾灯鋴D去，案既定，斬僧于市，婦擬監(jiān)候絞，年余病死獄中。相傳行刑時，砍至第七刀，僧首始殊云。
外史氏曰：余幼時見此僧不茹葷酒，儀度謙恭，故里中咸稱高行僧云。又聞其所私，亦不止此婦。及沙彌見瘞，即擬為打包計。已出至通河橋，輒見橋豎空中，高數(shù)十丈，往還幾次，皆如是。徬徨達旦，自度不能脫，于是乃捏控其父焉。蓋此橋去庵里許，乃其出入所必由也。噫！僧亦知人可愚以術(shù)，官可通以賄，而鬼神則有難欺者乎！況又有辮發(fā)之慢藏者乎？然此亦豈非天哉！
扛米
松江某相國之孫某，貧乏不能自存，其故仆有富于財者，往而乞憐。適舂米，以五斗令傭負之以隨，傭不能勝，息于衢。某問傭曰：“何無力至此？”傭嘆息曰：“吾非傭工者，先祖為某學(xué)士?！蹦丑@曰：“如此則親戚矣！”然兩人俱弗克負荷，遂為之相抱而泣曰：“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市人聚觀。一長者與以竹梢，共舉以歸。兩人祖皆祟禎間相也。時人為之語曰：“五斗米，兩公子，扛不起，枉讀《詩經(jīng)》怨劬勞，乃祖詒謀豈料此?！?br/>
無錫老人
無錫老人，當(dāng)歲除夕，賊穿壁入其室。老人起而執(zhí)之，則故人子也，老人絕不聲張，私語之曰：“賢侄何至此哉！汝父與我頗厚，想汝貧迫，不得已而為之耳。”贈百錢為度歲計，又贈數(shù)百錢為資本。其人愧，不能復(fù)居故土，遷之他方，頗有樹立。
越數(shù)年，買舟訪老人，夜分至門外，見一人縊于門上，呼同舟人抬至舟上，棄之河而返。逾年乃再訪老人，告以前事，老人曰：“藉君之力多矣。前死者，日間曾與小兒鬧事。微君，則此時恐不及相見矣?！贝死先擞靡?，與昔賢所以待梁上君子者無讓焉，宜有是長厚之報。
右二事，余得之傳記中。富貴子弟讀之，足以警矣。而老人用意之厚，尤為可法，不必論其報也。
吾鄉(xiāng)有戴姓者，以賭博傾其資，家中素?zé)o長物。一日暮歸，將上燈而無油，探囊中，止余錢三文，遂止，和衣上床睡，因思明日朝餐尚無所出，輾轉(zhuǎn)不寐。忽聞窸窣有聲，一偷兒穴墻而入。戴潛伺其所為，偷兒出懷中火紙，略一吹噓，火光四照，遍覓室中，無可攜取。良久，微嘆而出，戴急起探囊中之錢，追而與之，曰：“自恨家貧至此，致君失意而返。此種光景。只可爾知我知，區(qū)區(qū)心敬，惟乞吾兒歸后，曲為包荒，勿揚其丑?！币砸暲先?，一莊一諧，可并傳也。（此事亦可與徐文長呼盜而與以銀杯并傳）
《隋書隱逸傳》：趙郡李士謙，事母以孝聞。嘗有盜其田禾者，士謙望而避之。家僮嘗執(zhí)盜粟者，士謙諭之，曰：“窮困所致。”遽令放之。
《都公談纂》：俞司寇父仲良，嘗一日自外歸，有偷兒方竊其家堂前錫燈檠，仲良回避，俟其袖出乃入。后家人以失器告，仲良曰：“此器久不堪用，吾業(yè)與錫工易之也。”又一日宴客，客有貧耆，袖其銀杯。夫人屏后見之，告仲良，仲良笑曰：“酒器夜來吾已廢其一，汝何見之誤也?！?br/>
《隋書》又述士謙寬厚之行，不勝枚舉?；蛞云溆嘘幍拢恐t曰：“所謂陰德者，猶耳鳴，己獨聞之，人無知者。今吾所作，吾子皆知，何陰德之有？”是古人之厚也，古人固未有以陰德自居也。
尸擒盜
數(shù)年以來，邑東北數(shù)十里內(nèi)權(quán)厝者，棺多被盜。或控諸官，往往隱忍不發(fā)，以故盜益肆。余在珠村，其鄰村有二人共發(fā)一棺。其尸一少婦也，家素裕，其附于身者贏數(shù)百金，二人則大喜。一盜以右足入棺，躡尸兩髀間，舉扶而取之殆盡。既又將褫其中衣，忽覺右足被夾如束，急拔之不可出。其一盜救之不得，遂攫取衣物而逃，而此盜尤躡足棺中也。比曉，村中見者急捉而縛之，則其足亦脫然解矣。遂獻于官。邑令來驗畢，鞫之，并其黨一人捕得，俱論斬?；蛑^此事聞?wù)呖梢跃?。然鬼之靈于人者其暫，而人之不靈于鬼其常，是其禍豈有艾耶？
又有某甲素嗜博，已傾其家。后其妻病將死，謂甲曰：“余病至此，設(shè)有不測，身無寸縷，奈何？”甲曰：“今煙火屢絕，乞貸無門，汝不見吾之懸鶉百結(jié)，而能顧汝乎？”不顧而去。其妻—慟而卒。母家聞之，以裙釵數(shù)事至，買棺殮焉。某甲才歸，見之，意良喜，相與舉棺厝之。次日復(fù)出，與人博而負，將復(fù)局則囊已罄。慚忿而歸，一路冥思無計。至村中，微月已上，不及入門，逕往瘞所，潛啟其棺，其妻忽然起坐，駭絕反奔。旋聞履屟之聲漸近，回視，見其妻彳亍而來，相去僅十余步，盡力狂奔到家，急掩其門。隨聞打門聲甚厲，窺之，則其妻被發(fā)怒目，僵立門外。甲方寒戰(zhàn)不敢息，已而鄰雞喔喔，東方漸明，聞門外有聲，如堵墻崩塌，再窺之，則其妻已杳然無跡，啟戶出，見其尸仰臥地上，僵仆不動，乃笑向尸曰：“今日猶能追乃公乎？”遂曳其尸至瘞所。盡褫其一身之所穿戴，仆其尸于棺而遁。
嘉慶間，邑有金翁者，家饒于貲。生一子某。翁歿，其子飲博無賴，始貸其田廬，繼鬻其妻女，猶不給。一日毀其祖塋，取磚瓦售之，后竟發(fā)其七棺，并其父母之尸棄之，而以其棺售焉。于是舉族共憤，縛而送于縣。令來驗視已，訊之，金氏子曰：“冢中棺皆數(shù)十金以上物。祖、父有此金，不以貽子孫，而以瘞其身，不已忍乎！然賴此故至今不朽，貨之可致多金也?！绷畲笈?，命以石灰淹而化之。
外史氏曰：禽獸知母而不知父，梟獍則生而食其父母矣。彼金氏子非猶靦然人面哉？而乃忍于其親至此，而況于他人乎？此雖臠其肉以飼狗彘，猶將不食之矣，更何以蔽其辜哉？然不以明正典型，而徒斃其命，以為掩蓋，豈無有從旁窺其微者乎？若某甲，己不能恤其妻之死而殮之，而且因以為利，至于怒及幽魂，心膽俱裂，而猶悍不知警，其人何足深論！乃至親族亦俱甘緘默，而聽其漏網(wǎng)，而況臨之在上者哉！然自此吾恐白晝探丸之事將起，易言“履霜堅冰，由來者漸?！蔽崴灾居诖巳抡撸M徒為泉壤慮也！
以上數(shù)事，固足駭人視聽。自是以來，后珠村一帶被盜者，不可枚舉。前年冬季北沈左側(cè)，一夕被盜至二十四棺，亦皆在秀桐交會之處，他邑所未聞也。顧其時猶間有控官者，去年春，芝堂之妷女一棺，亦嘗被發(fā)。芝堂控諸邑，官不能捕盜，為償訟費以解之。其他或有作佛事，并為之掩埋，以聊作解嘲者。今芝堂已歿，半月前其妷女之柩又被發(fā)掘。其同時被發(fā)者凡二十余棺，更無一人控官者矣。蓋皆習(xí)慣為常，且明知無益故也。斯其誨盜也，豈無所由來哉！道光二十二年季秋月朔又記。
鐘進士
平湖錢孝廉，某中丞公臻之子也。以赴選入都，至通州，日已暮，寓舍滿矣，惟屋后樓房三間，相傳向有狐妖，無敢宿者。錢欲開視，眾皆以為不可，錢笑曰：“何害？余向讀《青鳳傳》，每嘆不得與此人遇。果有是耶，當(dāng)引與同榻，以遣此旅枕凄涼?！绷⒚鼏⒅组綁m封，二仆拂拭逾時，施衾枕焉。
既就寢，不能成寐，夜將半，萬籟無聲，斜月半窗，頗涉遐想。忽聞履聲細碎，兩女子攜手自西北隅出，一女子曰：“昨宵因看月至蘆溝橋，與云姊弈，妹連輸兩局。本約今夜再戰(zhàn)，頃小婢來言：‘此中有人，乃風(fēng)雅兒郎，不可交臂失卻?！恃①蓙硪椫?。”言次以手指榻上，遂近前揭其帳，含笑罵曰：“何處書呆，敢來占人閨闥！”錢視之，皆二十許麗人，乃起坐，曰：“仰慕仙容，愿得暫親芳澤，以盡一夕綢繆。雞鳴戒旦，即為陌路蕭郎，何云占耶？”其稍長者，即以巾拂之曰：“吾姊妹將來魅汝?！逼渖僬吣嗽唬骸版⒆〈?，妹且去?！迸炜v體入懷。錢不覺心動，急轉(zhuǎn)念，是花貌而雪膚者，妖也。遽引佩刀刺之，而懷中已虛無人矣，意將遷出，又恥為眾所笑，乃復(fù)就枕。倦極，朦朧睡去，忽覺渾身冰冷，驚而寤，衾褥皆為水淹，二女笑立帳外。錢裸而躍出，大罵：“妖狐休走！”二仆齊起，則二女已遁，榻前浴盆存焉。既而寓中俱起，其浴盆蓋店主所備以嫁女者，啟視后房，已失其一。
天漸曉，錢束裝遂行。中途遇同邑武舉楊某，將赴試入都，語及。楊笑曰：“此君之畏怯所致也。如我往，恐彼將不任馳驅(qū)爾?！辈唏R而至，請宿樓中。主人曰：“君不聞昨夜某客所遇耶？”楊曰：“某正以聞所聞而來耳?！敝魅酥豢蔂?，聽之。楊既寢，倚枕以待。久之，見一老大婢，蓬頭攣耳，蹣珊而前。楊躍起，問將何為。婢曰：“吾家蓮姑聞郎君在此，偕七姑避往云姑處圍棋。適匆匆忘著半臂，今令侍蜱來取，故將搜取以往。”楊向何故避去，婢曰：“不知。蓮姑但云：‘相君之面，殆是鐘進士后身，故不敢相親也。’”
楊大喜，次日出，夸于眾，以為此去必中進士。眾視其貌，貙目昂鼻，虬髯繞頰，面黝如鬼，絕似世所繪鐘馗狀，匿笑而退。然由是樓中狐亦絕不復(fù)至矣。
余內(nèi)弟吳壽駝家，嘗有狐祟。往往廚箱無故自開，床榻無端自移，或抽屜忽然火出。一甕內(nèi)貯酥糖數(shù)十包，其后開甕取啖，則封裹宛然，而中皆空矣。如是者半年，百計驅(qū)遣無效，于是發(fā)念全家齋戒，延云巢僧十余輩，拜梁王懺三日。僧甫去，而妖已寂無影響矣。是懺悔之說，果有驗也。然不如楊某之驅(qū)狐，尤為切近而輕易也。
蛇殘
余父嘗言，往在富陽遇一人，貌狀魁梧，而須眉盡脫，肌膚紋裂如蛇皮然，疑其瘋也，其人自言：“半月前，嘗至一友家夜飲，大醉而歸，踉蹌行山徑中，久之，斜月漸沒，村路莫辨，忽一失足，如陷地穴中。捫之，觸手熾熱，而軟膩如脂，腥穢刺鼻，且迷悶更不可耐。疑其已葬魚腹，亟拔佩刀力劃，才一舉手，則掀翻震蕩，地轉(zhuǎn)天旋，瞑眩不已。幸數(shù)刀后，劃然已開。徑出，踉蹌奔歸。比曉往視，一巨蟒長十丈許，死于澗邊。腹間一穴，刀痕宛然可數(shù)也。蓋時值醉飽，故未中其毒，然已不啻輪回一轉(zhuǎn)矣?！逼淙饲裥?，名品三，已中戊午科武舉。自此人呼之曰“蛇殘”。
賭飯
乾隆時，吳白華侍郎素善飯，有宗室某將軍，亦與齊名。一日，謂將軍曰：“夙仰將軍之腹，量可兼人。若某者雖無經(jīng)笥之便便，至于飯來開口，略有微長。但不知盧后王前，孰為優(yōu)劣，意欲與君一決勝負。何如？”將軍笑而許之。侍郎命左右持籌侍側(cè)，每啖一碗，則授一籌。飯罷數(shù)之，將軍共得三十二籌，侍郎只二十四籌爾。侍郎不服，約與明日再賭，將軍笑曰：“敗軍之將，尚敢再戰(zhàn)乎？”明日復(fù)至，比設(shè)食，只有飯而無肴，謂將軍曰：“此亦所謂白飯也。昨以肉食為鄙，故聊遜一籌，今與君白戰(zhàn)，若再不勝，愿拜麾下?！庇谑菑?fù)計籌而食，將軍食至二十碗而止，侍郎竟得三十六籌。蓋侍郎先以食肉而易飽，將軍以無肴而不能下咽也。
《史記》稱廉頗見趙使者，為之一飽，斗粟，肉十斤。使者歸，為言廉將軍尚善飯。誠哉其善飯也！秦苻堅時有夏默者為左鎮(zhèn)郎，護磨那者為右鎮(zhèn)郎，奄人申香堅，為拂蓋郎。三人皆身長一丈八足，并多力善射。每食，飯一石，肉三十斤。較諸頗，已不啻臣朔之于侏儒矣。南燕王鸞，濟南人也，身長九尺，腰帶十圍，貫甲跨馬，不據(jù)鞍鐙。慕容德見而奇其魁偉，賜之以食，乃進一斛余。德驚曰：“所啖如此，非耕所能飽，且才貌不凡?！卑轂榉炅觊L。鸞到官，政理修明，大收名譽，征為東萊太守。使三人者而遇鸞，則又如小巫之見大巫矣。按：《前燕錄》謂三人并身長一丈三尺，余皆同其言。飯—石，肉三十斤，蓋共計三人所食也。
朱燮元，宇懋和，浙江山陰人。萬歷二十年進士。歷官至四川左布政使。天啟初，以討平奢祟明及安邦彥，即攉兵部尚書，兼督貴州、云南、廣西諸軍。祟禎初，巡撫貴州，賜尚方劍，進少保，世蔭錦衣指揮使。四年，論桃紅壩功，進少師左柱國。六年，加世蔭指揮僉事。十一年春，卒于官。燮元身長八尺，腹大十圍，飲啖兼二十人。初官陜西時，遇一老人，載與歸，盡得其風(fēng)角占候遁甲諸術(shù)，臨別，謂之曰：“善自愛，異日西南有事，公當(dāng)之矣?！庇山娇得?，奇士也，兵未起，語人曰：“蜀且有事，平之者朱公乎！”已而果然。如燮元乃不愧廉將軍之善飯矣。然以視三人，尚未及其半，而建立如此。三人者，僅以多力為郎，能毋愧于腹負將軍乎？
近浙閩制府孫公，名爾準(zhǔn)，字平叔。患水腫經(jīng)年，以夢白先生薦，差官延夢廬往診。夢廬至，公疾已不可為。診視畢，問頃日所食幾何，侍者從旁答曰：“此時胃氣大衰，每食只可七八碗。”夢廬驟聞訝然，曰：“健飯若此，何云胃氣已哀？”侍者曰：“爺不知，較大人平日所餐，已不及十之三矣?！币蜓怨床r，常餐霽供豬蹄十個，他物稱是云。
康熙間，勾曲道士忘筌，本武昌名家子，以幼孤避亂，入道勞山。性豪逸，耽書嗜飲，善畫墨竹。尤精于琴，遇良材，必重價購之，至于典質(zhì)不倦。
后聞新安吳商名畏龍者，蓄琴頗富，裹糧往訪。商見其攜有古琴，問：“煉士亦善此乎？”對曰：“固生平所好也，但恨未遇名材耳?！奔粗甘种兴鶖y者曰：“此宋賈相悅生堂中物，向以五百金購得之，然亦非上品。聞先生多蓄古琴，故不憚遠涉，未識可賜一觀否？”商與論琴理，筌為細述勾撥挑剔之法，語多神解。商一時未能盡領(lǐng)，請傳之妙手。筌解囊，為彈《水仙操》一闋。商危坐竦聽，如有山林杳冥、海濤汩沒起于座中，輒為嘆絕。筌停琴，言曰：“此調(diào)自伯牙傳至嵇康，名《廣陵散》，所謂觀濤廣陵者也?？邓?，此調(diào)已絕，某特以意譜之耳?！鄙棠顺銎渌厮洳卣呤嗲伲圆蛔阌^。最后一琴，以金貓睛為徽，龍肝石為軫，背刻二字曰“穿云”，質(zhì)理密栗，古色黝然，曠代物也。筌愛玩不忍釋，請以所攜琴易之，不許，增以五百金，亦不許，呼仆取入。筌乃起，悵然而出，謀諸閽者。閽者謝曰：“主人亦徒慕風(fēng)雅耳，本無真賞。今見師賞鑒若此，豈復(fù)能動以利乎？”筌乃出，賃居一僧寺，誓不得琴不返，然卒無可為計，惟日飲。
無何，一夕對月獨酌，念資用將竭，而寶琴終不可得，凄然泣下。忽聞墻陰屟響有聲，一女子豐姿綽約，含笑而至，曰：“如此良夜，請為清歌侑酒，以破岑寂，可乎？”筌訝問美人何來？女曰：“勿勞窮詰，當(dāng)非禍君者?！彼煊趹阎腥↑S牙拍板，唱《琴心》一折，音韻凄婉，顧盼生姿。筌連釂數(shù)觥，竟醉倒于床上。及醒，窗中斜月瑩然矣，女猶坐于燈前。遽起，促之歸寢，女曰：“妾亦非私奔者，自蒙青盼，覺人間尚有中郎。繼知君情深如許，故背主而來，將以此身相托。即君心中事，或者猶可借箸，不意見拒之深也。”言已，以袖揾淚。筌見其羅袂單寒，轉(zhuǎn)更韻絕，乃擁之入懷，為訴流連之故。女曰：“此易事耳。”筌聞之，喜極曰：“然則今夕愿為情死?！彼鞊砣?，共相繾綣。既而鳥語參橫，女急起，曰：“吾二人豈可復(fù)留此耶？”筌辭以商琴未得，女笑語曰：“第行勿憂也?！奔赐鶋侨∫恍『D，出水田衣裙各一，并冠履，易作道裝，相與促裝，啟后扉而行。
中途入一村店沽飲，先有一道者在座，筌揖與談，理致玄遠，遂邀共飲。女避去。道人密語曰：“君相隨少尼，非人也。今夜共枕時，某于門外作法，君當(dāng)緊抱勿釋。”如其言，果得一琴，即商所寶藏者也。大喜，持示道人，道人曰：“此楊貴妃遺琴也，傳至南宋理宗，曾以殉葬，后為楊璉真伽掘得，非君不足當(dāng)此物。亦見古今神物，必不終淪于俗子手中，然君亦不可復(fù)至勞山矣?！斌苷劊腥魤粜?，遂起再拜，攜琴入終南山，不返。
外史氏曰：以吳商蓄琴之富，而僅得一穿云琴，亦見神物之未可多得矣。惜其不知所寶，而慢藏以失之。名曰畏龍，稱其實矣。彼勞山道士者，欲得良材而以金盡飲泣，設(shè)其終不得琴，其將不復(fù)返乎？癡哉道士之好琴也！然非道士之癡，又烏能通乎鬼神若是？彼世之通脫自喜，而卒于一藝無成，皆其自謂不癡者也。于是乎道士之癡，乃不可及。
熊太太
宣宗時，神木秦鐘岳之父，以從軍過五龍山。偶出獵，迷路，但見五峰突起，四面壁立如削，深林密箐，虎嘯狐嗥。其陰巖積雪未融，照見巖壑有洞，洞口光滑如鏡，知有物出入。益惶急，攀藤覓路未得，忽聞腥風(fēng)過處，一熊突至，攫秦反走入洞。洞廣可畝許，旁漏日光，其中半藉羽毛，積厚寸余。熊挾秦置其處，復(fù)出，舉穴旁大石塞洞而去。
秦謂熊幸得異味，必將引其類至，共試爪牙，正徬徨間，熊忽以手揭石而入，左手攜一鹿擲秦前，撫秦為嬉笑狀，遂取鹿肉自啖，并啖秦。秦察其意不惡，即出所攜火具取火，拾洞外落葉炙以為食。熊棄其余肉就秦食，甫嘗一言，輒點首喜躍不已。入夜即擁秦臥。數(shù)月竟產(chǎn)一男，自腰以下甬毛如蝟。
秦初未有子，意亦良得。熊朝夕哺乳如慈母，其后漸解人語，馴狎已久，洞門常開。秦思遁歸，顧兒未能舍去。閱四載，兒壯偉似八九歲者，行步如飛。后值熊出，秦攜兒竟出，狂奔數(shù)十里，見獵者數(shù)人，從之，取道而還。
初，秦出獵不返，皆以為飽于獸腹矣。及是歸，眾詢得其故，見兒雄偉，有熊虎之狀，益驚喜，如獲異寶焉。顧兒常思熊母，屢欲往尋，禁之，輒號哭不食。其后兒益壯，喜馳射，力挽千鈞，神勇無敵，一日挾弓矢上馬馳去，至暮不歸，尋訪無蹤，意其往從熊母，然無敢往追者。秦以兒尚幼，謂其必死，痛哭而已。
無何，兒竟負熊歸。自言初出門時，向人問五龍所在，如其言策馬而前，亦不至迷失。惟路中不可得食，則射鳥獸食之，最后至榆林東南，遇一樵者，自言知母所在。引至洞口，倏不見。兒入洞，熊母倏自外來，將攫兒食，為兒所持，哭訴顛末，且解下體甬毛為驗，乃止。兒遂請母出山，不從。兒哀祈數(shù)日，母始首肯，然非兒負以歸，母亦不敢來也。言未畢，熊直撲向秦。秦跪謝，兒亦伏哭祈免，熊始怒目而止。秦起，喚其妻出，與相見，熊輒叉手答拜，時鐘岳年才十二也。
天順二年，孛來犯神木。鐘岳聚鄉(xiāng)勇御之于定邊營，所向無前，追至河套，擒孛來而還。大帥上其功，授榆林參將。弘治間，火篩犯塞，鐘岳大破之，斬火篩。升左都督同知，世襲。遇覃恩，鐘岳兼為熊母請封誥，天子以其生于克家，遂奉諭旨。比誥命至，秦攀熊母出，被以命服，隨例謝恩，悉如常人，惟不能跪與言耳。后太后聞其事，為幸其第觀之，賜號為熊太君。自是人呼為熊太太云。
外史氏曰：熊太太，余嘗得之友人，以為創(chuàng)聞，故特敘而傳之?；蛟拼耸乱岩姟蹲硬徽Z》，此篇敘事，未知能出其范圍否，否則刪之可耳。《八纮譯史》又言：猩猩國在大洋中，明嘉靖時，武陵商富玉泛海遇暴風(fēng)，舟溺，玉及眾商飄抵絕岸，饑甚，采桃李食之。俄有披發(fā)而人形者接踵至，身生毛，以木葉自蔽，見人皆喜。挾以歸巖洞中，后一牝者與玉為偶，產(chǎn)一男。其后乘間得歸。既長大，常賣茶于市，人目為猩猩八郎。事亦可記。故附及之。
嘉興生
道光辛卯浙江鄉(xiāng)試頭場，陶字十七號，嘉興學(xué)生李某，自接題紙至上燈后，三藝已脫稿矣。挑燈朗誦，意興方酣。無何，冷風(fēng)驟至，燈暗似豆。一少婦淡妝縭袂，搴簾而入，向生締視，曰：“吾尋汝已百年矣！”生不覺失聲大叫：“麗卿饒我！”既而揚塵舞蹈，口中嘵嘵不可辨，而吐詞嬌婉，細審似是中州語音。比曉，監(jiān)軍往稟號官，號官至，但見其以兩手作格斗狀，其指尖皆赤若涂朱，旋復(fù)大噱曰：“爾其奈我何！”號官取其卷視之，嗟惋不已，遂喚青衣二人挾生出。甫出頭門，生直前向人叢奪取一眼鏡，拆而拋之，拍手大笑曰：“好了好了！”眾詢知其病狂也，姑弗與較。而生則殊已了了，向其同寓接考者相勞苦如故。
歸寓，眾環(huán)集詢狀，生曰：“始見女入，殊昧平生，繼遂不復(fù)省意，但見女教余舉佩刀自刺，又教余解帶自縊，皆為余祖奪去，謂余曰：‘此案殊未了，汝記取明日卯初，關(guān)圣行香過此，汝即出號求救，或有濟也?！稳眨旒仁?，忽聞空中細樂嘹亮，呼殿雜然，遙望果見香云圍繞，帝君御輿冉冉而來。余即出，伏地哀祈，帝君即左顧，命檢舊案，一掌案吏，如神廟所塑判官狀者，于篋中取黃冊，反復(fù)良久，跪奏曰：‘此三世以前事也?！劬鲀蚤啴叄瑥?fù)命取善惡二簿閱之，謂生曰：‘此事彼自理直，且沉冤可憫，余亦無可究詰。但事已隔世，汝今生既無罪惡，每遇春秋祭祀，必誠必敬，即此一念，表之可以勸孝，但全汝一命可也?！烊〕p筆，索余手遍涂指尖。囑曰：‘汝歸號，可以此麾之使去矣。然彼憤固未泄，須記出場時，至頭門外，即向人搶一眼鏡，拆開拋去，可免也?！瘒诋?，命駕而去。
“余始歸號，見女顏色倉皇，正在逐號尋覓，瞥見余，柳眉斜豎，直前相撲。余格以手，女逡巡卻立，切齒曰：‘負心漢！汝尚倚此神通，奴遂舍汝乎！’恨恨而去。余喜極雀躍，走至頭門，則有青面猙獰披發(fā)持戒者數(shù)十人，分布兩行，舉刀亂刺。余急取眼鏡分擲之，則霹靂一聲，群魔俱杳矣。于是往市牲帛，至照膽臺酬祀而歸。自是亦不復(fù)再赴科場矣。”
潘生傳
湖郡潘生，名羽虞，號梅庵。少孤貧，弱冠入郡庠，尚未締姻，然勤學(xué)，美豐容，閨閣見者爭好之。館于吳門劉氏，書齋后故有小園。
一日春雨初晴，生讀倦，呼館僮啟后扉，步至園中。水復(fù)山重，洞宇幽邃。數(shù)轉(zhuǎn)，見東北一帶，朱欄回互，欄外杏花正開，彌望如雪。下臨一池，橋上有亭翼然。生將往憩，忽聞檐馬丁東，望見樓閣參差，涌現(xiàn)樹杪。折而西，至其處，有海棠兩株，當(dāng)風(fēng)亂飐，其上云窗霧閣，杰構(gòu)俯臨。徘徊間，聞樓中吟聲，細細諦聽，乃“他生縱有浮萍遇，正恐相逢不識君”二語，哀怨殆不忍聽。生不覺失聲長嘆，無何，風(fēng)動簾開，一人倚欄凝睇，明艷無雙，而眉鎖遠山，淚瑩粉睫，正如帶雨梨花。生乍見魂銷，既而恍然曰：“是非蘇家蘭姊乎？何以來此？”女點首曰：“哦，是矣?！彼煜?，延生入。問訊已，備述飄零之狀。蓋女本住郡城蘇家巷，為生從嫂之妹，字竟蘭，嫁后隨夫游幕山左，前年夫病歿，始攜柩歸。自幼與生頗狎，今別已六年矣。生因問姊家尚有何人，女曰：“有叔舅，去年攜眷入京，近亦聞已歿。家中止有老姑長洲衛(wèi)氏，族姓又少，故僦居于此?！毖援吿殂艚活U，生遂移坐近前，為之拭淚。女艴然曰：“甫相見，奈何無半語相憐，而輕薄若是！”生起謝，女始歡笑，徐問阿姊無恙，兄何時至此。生縷述近狀，且曰：“使君尚猶無婦，姊將焉置此？”女默然良久。女仆擎杯茗至，啜畢，落日已在簾鉤。生起，女送之門，小語曰：“此后課暇，勿吝玉趾也?！鄙Z之，悵然別去。
是夕女就枕，輾轉(zhuǎn)不寐。殘月既上，朦朧睡去，夢生來，就榻溫存，女不復(fù)自持，遂相歡好，醒時覺繡袴猶沾濕也。曙后勉起理妝，支頤獨坐，殆難為懷。忽女仆報生至，女出迎，笑曰：“兄可謂有尾生之信矣?！鄙唬骸暗糜P芳姿，死且不惜，所恨文君未許相從耳?！迸唤靼l(fā)于頰，暈若緋桃。生神魂顛倒，遽握其手，女卻之曰：“郎勿爾！如仆輩來，奈何？”生嬲不已，女乃請卜以夜，生始釋手而歸。
漏既下，生潛啟后扉出，至女所，則院門半掩，窗中金釭瑩然，惟見女于幾上攤書癡坐。遂入，女瞥見，驚喜起立，生直前擁抱，女正色拒曰：“薄命之人，如風(fēng)前孤燕，飄泊無依。昨自瞻儀宇，知非久居廡下者。倘蒙眷注，愿締白頭，但須俟老母終天，然后可議。若曰始亂之，終棄之，則逐水之桃花，妾不忍為此態(tài)也。”生聞言，遂攜女至月中共矢鸞盟。誓畢，女促之起，生長跪不起，曰：“自蒙允約，半日之別，如閱小年。若必俟老母天年，恐文園先已渴死矣！”女近曳之曰：“癡郎何情急乃爾？”相將就寢，殢雨尤云，倍極狎褻。雞甫唱即起，女為整衣曰：“此身已屬君矣，他日勿以秋扇捐也！”生曰：“世豈有薄幸潘安仁哉！”鄭重而別。自是往來，常無虛夕。
然生常憂貧，是年又下第，女百計慰解，至于拔釵搜篋，曾無倦容。其后將赴試，又慮無以為資。女知之，竭力搜索，以資其行。將發(fā)，生往話別，夜半，女先起，取生衣為之裝綿，生臥視之，微吟曰：“蓄意多添線，含情更著綿。”女目視生良久，凄然泣下。（唐僖宗嘗命宮人制戰(zhàn)袍，以賜將士。一邊將得袍，中有詩云：“蓄意多添線，含情更著綿。今生已過也，愿結(jié)后生緣?！痹圃?。邊將即以上之，帝問：“宮中誰為此詩者？”一宮女伏地請死。帝笑曰：“吾為汝了今生緣?！奔匆源伺c之。）生自悔失言，急起攬女于懷，極意慰解，乃已。明日遂發(fā)。
迨榜發(fā)獲雋，是時女之姑已前歿矣。聞捷音，竊幸好事可諧，引領(lǐng)以望其至。久之，聞生已就婚郡中某氏，女未信，明年春，生以計偕過蘇州，辭別館主，而足音終杳。自是始絕望，后半年抑郁成疾，卒。臨卒，大呼“此仇必報”者再。年才二十三。
后生捷南宮，選部郎。逾年，差人至湖接家眷，因詢其仆，乃知紅蘭久已委露，嘆息而已。然自此恒忽忽不樂。一夕，醉臥方酣，忽見女披發(fā)握刀，顏色慘變，自中庭疾趨入，舉刃當(dāng)胸直刺，生痛極，大叫而寤。家人俱驚起視之，生以手捧心，反側(cè)呻吟不止。家人將往延醫(yī)，生不許，為述惡夢所由，曰：“吾疾不可為也?！绷铑A(yù)備身后事。翌日將卒，口占一絕云：“只知好夢欲求真，豈料翻成惡夢因。到此回頭知已晚，好留孽鏡贈同人?！?br/>
此事其戚某出京后為余言之。又言生未第時，家赤貧，每夜讀，膏火不繼，往往獨坐室中，默誦諸經(jīng)，至午夜不輟。偶值嚴寒，夜將半，聞窗外窸窣有聲，是時月色微明，潛起窺之，見一人披發(fā)虬髯，面黝黑，如演《千金記》所扮楚霸王者。生屏息悄立，伺其作何舉動，其人旋于腰間出一物，尖長如鑿，插入窗格，撬一小方洞。生意其將探手入也，先以手浸案旁水盆中。須臾，其人以手探入，生急以兩手盡力捉住。其人始則跳躍不止，既而不復(fù)動。頃之，覺腕冷如冰，試一釋手，則砰然仆于階下。大驚，拔關(guān)出視之，脈已絕而死矣。生無如何，天曉赴縣請驗。知縣臨驗畢，細詢始末，笑謂生曰：“本欲以鬼嚇人，而乃為人嚇?biāo)?，是所謂出乎爾者反乎爾。而汝本無心于死賊，不過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非汝罪也。”命地保以棺瘞之而已。
周奎
祟禎十七年，李自成逼京師，烈帝使內(nèi)監(jiān)徐成密諭后父周奎，倡勛戚助餉，奎堅拒無有。成嘆曰：“后父如此，國事可知矣！”奎不得已，僅輸萬金，且乞皇后為助。比自成入，奎獻太子以降。掠其家，得金五十二萬。其后自成自山海關(guān)敗還，大清兵追至，奎復(fù)降大清。自成載輜重出奔，京師大亂，奎家人乘勢擄其家財物殆盡。已而請曰：“公貴戚也，我輩素蒙豢養(yǎng)，一旦無禮至此，亦何顏復(fù)見公乎！”斬其頭而去。（《紀(jì)事本末》：賊破京師，掠奎家得金五十二萬，他珍寶復(fù)數(shù)十萬。）
義犬冢
吳江之簡村有農(nóng)婦趙氏，家在東村，去簡村止三里許。婦素孝于其母。方初冬，偶得黃雀數(shù)枚，嘗之而美，輒留其余，次日晨起盥櫛，易裙釵，攜雀往視其母。母適臥病，取所攜雀哺之，母為之加餐。午飯后，復(fù)呼與細談，不覺迨暮，婦以時方收獲，遂告歸。
及村外，天漸曛黑，遙望林間，微火射出。趨至，則數(shù)丐圍坐寺門外晚炊，婦告以迷路乞火。一丐曰：“昏黃至此，非與小和尚有密約耶？”又一丐笑曰：“火卻容易，然須以汝之水相易?！彼炱穑瑢⒈埔?。婦怒批其頰，大叫“殺人”，丐怒，取土塊塞其口，呼群丐褫其衣袴，取腰間汗巾縊殺之，舁入一空壙，解其巾，覆以瓦礫，各自竄去。
夜半婦忽蘇，張目四顧，見斜月未落，四野霜濃，陰風(fēng)砭骨，寒戰(zhàn)不能遽起，但呼“救命”，適其鄰一屠夫路經(jīng)村口，聞之，尋聲而至，將曳之出，婦拒曰：“身無寸縷，無論凍已僵，亦何面目出見人乎？”屠者悟，亟走告其夫，取衣袴，導(dǎo)至其處，乃去。時天已曉，婦出，哭告以故，相隨還家。村農(nóng)赴訴于縣令，即飭嚴緝，未獲。居數(shù)日，忽聞嘩傳前屠為人縛石沉河而死，村農(nóng)奔視，果然。
先是，屠每于侵晨往前村肆中屠羊，嘗有一黑犬相隨。是日店主早起相伺，屠竟不至，忽見犬狂奔入門，銜其衣，嗚嗚作哭聲，叱之不去，其人心動，隨之出門。行里許，至寺后河畔乃止，而犬已躍入水中，俄而曳一尸出登岸，就視，則屠者也，反接其手面系以石。駭絕，奔告其子，相將至河上，則犬亦蜷臥尸旁而死矣。子乃泣請其人同返，往訴于邑，捕得丐者誅之，命瘞犬于冢旁，立石表之曰“義大?！?。
戚自詒
戚自詒，字鑒昭，歸安諸生也。家郡中橫塘上，年十四，入邑庠，豐姿美而性復(fù)佻蕩。家素饒，然每遇親族緩急，輒反眼若不相識。惟于脂粉隊中，揮霍不計，以故家亦漸落。年三十余，無子。后得瘵疾，妻勸以改行，生以為妒，棄之。
其后至馬軍巷侍衛(wèi)府前，有兩人毆于途，生卻立以待。顧見門中一少婦，姿態(tài)韻絕，時露半面相窺，生漸與目成，見其后止一老嫗相隨，遽前相揖，托以寡嬸寄語，問其何日歸寧。女靦然下拜，姑為妄應(yīng)，延入遜座，問姑母近復(fù)健否。隨命嫗入取飲。嫗去，生遽起牽女衣求歡，女撐拒不得脫，乃攜生入堂后左側(cè)繡房內(nèi)，中設(shè)一榻，碧綃為帳，衾裀香軟，其綺麗皆目所未見。既而代解羅襦，偎抱之際，肌香噴溢。女蕩甚，顛簸轉(zhuǎn)側(cè)，酣洽倍常，生為之疲極。女乃引臂替枕，囑生暫息，然猶擁抱未釋。已而忽驚起曰：“嫗特至矣，郎姑安寢，妾當(dāng)便來?！彼斐?。生覺小腹膨脹，殆難復(fù)支，亦起，索枕畔得睡鞋一雙，纖小幾如菱角。袖之出，索女言別。女挽留不得，淚下瑩眥。生與約夜當(dāng)復(fù)至，悵然別去。而生自歸后，陰精猶流溢不止。次日病劇，未幾竟卒。
先是生在時，常以一篋自隨，扃鑰甚嚴，雖妻妾不得竊窺。既卒，無以為殮，其族人入房檢得，意其中必有余蓄，爭先啟視，則滿篋皆婦人履也?；蚶w不盈指，或蓮船徑尺，朱綠黑白之色畢備，而絕無成對者，惟其上有紅繡睡鞋一雙，此外別無他物。眾人大失所望，為之藁葬于南門之外而散?；蜓允绦l(wèi)府內(nèi)有女鬼絕艷，昔有女子嘗與人約為夫婦，以其事不遂，自縊。生所遇蓋即其祟爾。
可師
吾邑之西偏，有豐登庵。僧名可師，以戒律自名，鄰村一婦人素與僧通。會值春社，婦濃妝艷抹，至寺中燒香，僧引入房與狎，事已相抱而睡。適社長來問殿上緣事，小沙彌尋入，并不見僧，但見床前繡履一雙，與僧履在地。遂近前揭其帳呼之，僧驚寤，見沙彌，大怒，遂起擒之。沙彌泣訴其誤犯之由，僧轉(zhuǎn)益驚訝，顧?quán)弸D曰：“汝善守之，勿聽其出也?！彼烊?，少頃復(fù)入，縛沙彌，以綿塞其口，笞死。是夕留婦宿庵中，人靜后共舁尸，啟后扉出，投一廢井內(nèi)，以瓦礫覆焉。次日以沙彌為母家所誘、竊物潛逃控于官。官納僧賄，拘其父刑訊，責(zé)令交出沙彌，顧其父實無從尋訪，訟系者逾兩月矣。
時梅雨乍晴，有數(shù)小兒于庵后斗草為戲，忽見井上一小蛇蜿蜒，群起逐之。蛇入于井，一兒趨窺之，帽落井中。兒即取稚竹一竿撩之，帽已沉矣。再掉之，則一足翹起水面，須臾尸首浮出。大懼，投竿奔告其父，父即呼鄰保共往，相與撈起，其尸猶不腐，遣體傷痕，隱如刻劃，而面目宛然可辨，遂共鳴于官。
邑令至，驗尸，系笞死者，詢僧曾有控案在總捕府，即飭役往取成案，反覆久之，呼二役往搜其寢，無所得。既至佛座后一套房，其中床榻衾帳，皆極綺麗，顧亦無他物。惟抽屜中有辮發(fā)一根，以呈，并縷述房中華褥狀。令呼僧，問以此處緣何而設(shè)，此物更何用處，僧對不知。令曰：“然則汝亦知殺汝之徒者乎？”僧又言不知。令干笑曰：“汝雖不知，然兇手則有在矣?！彼煊脢A訊僧，絕而復(fù)蘇，猶堅不肯承。令怒，命再刑之。忽顧見人叢中，一少婦低頭揾淚。趨喚至案前，詰之曰：“此何地也，而汝卻來此垂淚！”對曰：“妾本師之鄰家，見其不勝拷掠，故不覺慘然。”令曰：“然則視僧之拷掠其徒何如？爾時汝何忍立視其死耶？”婦駭言：“此事與妾無干?！绷畲笈?，命拶之，僧在旁睹其宛轉(zhuǎn)嬌啼，心痛如割，遂前承所以斃其徒者，且曰：“事雖由于奸情，但當(dāng)斃命時，此婦實不在側(cè)。刀山劍樹，小僧一身當(dāng)之足矣?！绷钚υ唬骸敖袢杖昕芍^大發(fā)慈悲矣?！币虿⑾灯鋴D去，案既定，斬僧于市，婦擬監(jiān)候絞，年余病死獄中。相傳行刑時，砍至第七刀，僧首始殊云。
外史氏曰：余幼時見此僧不茹葷酒，儀度謙恭，故里中咸稱高行僧云。又聞其所私，亦不止此婦。及沙彌見瘞，即擬為打包計。已出至通河橋，輒見橋豎空中，高數(shù)十丈，往還幾次，皆如是。徬徨達旦，自度不能脫，于是乃捏控其父焉。蓋此橋去庵里許，乃其出入所必由也。噫！僧亦知人可愚以術(shù)，官可通以賄，而鬼神則有難欺者乎！況又有辮發(fā)之慢藏者乎？然此亦豈非天哉！
扛米
松江某相國之孫某，貧乏不能自存，其故仆有富于財者，往而乞憐。適舂米，以五斗令傭負之以隨，傭不能勝，息于衢。某問傭曰：“何無力至此？”傭嘆息曰：“吾非傭工者，先祖為某學(xué)士?！蹦丑@曰：“如此則親戚矣！”然兩人俱弗克負荷，遂為之相抱而泣曰：“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市人聚觀。一長者與以竹梢，共舉以歸。兩人祖皆祟禎間相也。時人為之語曰：“五斗米，兩公子，扛不起，枉讀《詩經(jīng)》怨劬勞，乃祖詒謀豈料此?！?br/>
無錫老人
無錫老人，當(dāng)歲除夕，賊穿壁入其室。老人起而執(zhí)之，則故人子也，老人絕不聲張，私語之曰：“賢侄何至此哉！汝父與我頗厚，想汝貧迫，不得已而為之耳。”贈百錢為度歲計，又贈數(shù)百錢為資本。其人愧，不能復(fù)居故土，遷之他方，頗有樹立。
越數(shù)年，買舟訪老人，夜分至門外，見一人縊于門上，呼同舟人抬至舟上，棄之河而返。逾年乃再訪老人，告以前事，老人曰：“藉君之力多矣。前死者，日間曾與小兒鬧事。微君，則此時恐不及相見矣?！贝死先擞靡?，與昔賢所以待梁上君子者無讓焉，宜有是長厚之報。
右二事，余得之傳記中。富貴子弟讀之，足以警矣。而老人用意之厚，尤為可法，不必論其報也。
吾鄉(xiāng)有戴姓者，以賭博傾其資，家中素?zé)o長物。一日暮歸，將上燈而無油，探囊中，止余錢三文，遂止，和衣上床睡，因思明日朝餐尚無所出，輾轉(zhuǎn)不寐。忽聞窸窣有聲，一偷兒穴墻而入。戴潛伺其所為，偷兒出懷中火紙，略一吹噓，火光四照，遍覓室中，無可攜取。良久，微嘆而出，戴急起探囊中之錢，追而與之，曰：“自恨家貧至此，致君失意而返。此種光景。只可爾知我知，區(qū)區(qū)心敬，惟乞吾兒歸后，曲為包荒，勿揚其丑?！币砸暲先?，一莊一諧，可并傳也。（此事亦可與徐文長呼盜而與以銀杯并傳）
《隋書隱逸傳》：趙郡李士謙，事母以孝聞。嘗有盜其田禾者，士謙望而避之。家僮嘗執(zhí)盜粟者，士謙諭之，曰：“窮困所致。”遽令放之。
《都公談纂》：俞司寇父仲良，嘗一日自外歸，有偷兒方竊其家堂前錫燈檠，仲良回避，俟其袖出乃入。后家人以失器告，仲良曰：“此器久不堪用，吾業(yè)與錫工易之也。”又一日宴客，客有貧耆，袖其銀杯。夫人屏后見之，告仲良，仲良笑曰：“酒器夜來吾已廢其一，汝何見之誤也?！?br/>
《隋書》又述士謙寬厚之行，不勝枚舉?；蛞云溆嘘幍拢恐t曰：“所謂陰德者，猶耳鳴，己獨聞之，人無知者。今吾所作，吾子皆知，何陰德之有？”是古人之厚也，古人固未有以陰德自居也。
尸擒盜
數(shù)年以來，邑東北數(shù)十里內(nèi)權(quán)厝者，棺多被盜。或控諸官，往往隱忍不發(fā)，以故盜益肆。余在珠村，其鄰村有二人共發(fā)一棺。其尸一少婦也，家素裕，其附于身者贏數(shù)百金，二人則大喜。一盜以右足入棺，躡尸兩髀間，舉扶而取之殆盡。既又將褫其中衣，忽覺右足被夾如束，急拔之不可出。其一盜救之不得，遂攫取衣物而逃，而此盜尤躡足棺中也。比曉，村中見者急捉而縛之，則其足亦脫然解矣。遂獻于官。邑令來驗畢，鞫之，并其黨一人捕得，俱論斬?；蛑^此事聞?wù)呖梢跃?。然鬼之靈于人者其暫，而人之不靈于鬼其常，是其禍豈有艾耶？
又有某甲素嗜博，已傾其家。后其妻病將死，謂甲曰：“余病至此，設(shè)有不測，身無寸縷，奈何？”甲曰：“今煙火屢絕，乞貸無門，汝不見吾之懸鶉百結(jié)，而能顧汝乎？”不顧而去。其妻—慟而卒。母家聞之，以裙釵數(shù)事至，買棺殮焉。某甲才歸，見之，意良喜，相與舉棺厝之。次日復(fù)出，與人博而負，將復(fù)局則囊已罄。慚忿而歸，一路冥思無計。至村中，微月已上，不及入門，逕往瘞所，潛啟其棺，其妻忽然起坐，駭絕反奔。旋聞履屟之聲漸近，回視，見其妻彳亍而來，相去僅十余步，盡力狂奔到家，急掩其門。隨聞打門聲甚厲，窺之，則其妻被發(fā)怒目，僵立門外。甲方寒戰(zhàn)不敢息，已而鄰雞喔喔，東方漸明，聞門外有聲，如堵墻崩塌，再窺之，則其妻已杳然無跡，啟戶出，見其尸仰臥地上，僵仆不動，乃笑向尸曰：“今日猶能追乃公乎？”遂曳其尸至瘞所。盡褫其一身之所穿戴，仆其尸于棺而遁。
嘉慶間，邑有金翁者，家饒于貲。生一子某。翁歿，其子飲博無賴，始貸其田廬，繼鬻其妻女，猶不給。一日毀其祖塋，取磚瓦售之，后竟發(fā)其七棺，并其父母之尸棄之，而以其棺售焉。于是舉族共憤，縛而送于縣。令來驗視已，訊之，金氏子曰：“冢中棺皆數(shù)十金以上物。祖、父有此金，不以貽子孫，而以瘞其身，不已忍乎！然賴此故至今不朽，貨之可致多金也?！绷畲笈?，命以石灰淹而化之。
外史氏曰：禽獸知母而不知父，梟獍則生而食其父母矣。彼金氏子非猶靦然人面哉？而乃忍于其親至此，而況于他人乎？此雖臠其肉以飼狗彘，猶將不食之矣，更何以蔽其辜哉？然不以明正典型，而徒斃其命，以為掩蓋，豈無有從旁窺其微者乎？若某甲，己不能恤其妻之死而殮之，而且因以為利，至于怒及幽魂，心膽俱裂，而猶悍不知警，其人何足深論！乃至親族亦俱甘緘默，而聽其漏網(wǎng)，而況臨之在上者哉！然自此吾恐白晝探丸之事將起，易言“履霜堅冰，由來者漸?！蔽崴灾居诖巳抡撸M徒為泉壤慮也！
以上數(shù)事，固足駭人視聽。自是以來，后珠村一帶被盜者，不可枚舉。前年冬季北沈左側(cè)，一夕被盜至二十四棺，亦皆在秀桐交會之處，他邑所未聞也。顧其時猶間有控官者，去年春，芝堂之妷女一棺，亦嘗被發(fā)。芝堂控諸邑，官不能捕盜，為償訟費以解之。其他或有作佛事，并為之掩埋，以聊作解嘲者。今芝堂已歿，半月前其妷女之柩又被發(fā)掘。其同時被發(fā)者凡二十余棺，更無一人控官者矣。蓋皆習(xí)慣為常，且明知無益故也。斯其誨盜也，豈無所由來哉！道光二十二年季秋月朔又記。
鐘進士
平湖錢孝廉，某中丞公臻之子也。以赴選入都，至通州，日已暮，寓舍滿矣，惟屋后樓房三間，相傳向有狐妖，無敢宿者。錢欲開視，眾皆以為不可，錢笑曰：“何害？余向讀《青鳳傳》，每嘆不得與此人遇。果有是耶，當(dāng)引與同榻，以遣此旅枕凄涼?！绷⒚鼏⒅组綁m封，二仆拂拭逾時，施衾枕焉。
既就寢，不能成寐，夜將半，萬籟無聲，斜月半窗，頗涉遐想。忽聞履聲細碎，兩女子攜手自西北隅出，一女子曰：“昨宵因看月至蘆溝橋，與云姊弈，妹連輸兩局。本約今夜再戰(zhàn)，頃小婢來言：‘此中有人，乃風(fēng)雅兒郎，不可交臂失卻?！恃①蓙硪椫?。”言次以手指榻上，遂近前揭其帳，含笑罵曰：“何處書呆，敢來占人閨闥！”錢視之，皆二十許麗人，乃起坐，曰：“仰慕仙容，愿得暫親芳澤，以盡一夕綢繆。雞鳴戒旦，即為陌路蕭郎，何云占耶？”其稍長者，即以巾拂之曰：“吾姊妹將來魅汝?！逼渖僬吣嗽唬骸版⒆〈?，妹且去?！迸炜v體入懷。錢不覺心動，急轉(zhuǎn)念，是花貌而雪膚者，妖也。遽引佩刀刺之，而懷中已虛無人矣，意將遷出，又恥為眾所笑，乃復(fù)就枕。倦極，朦朧睡去，忽覺渾身冰冷，驚而寤，衾褥皆為水淹，二女笑立帳外。錢裸而躍出，大罵：“妖狐休走！”二仆齊起，則二女已遁，榻前浴盆存焉。既而寓中俱起，其浴盆蓋店主所備以嫁女者，啟視后房，已失其一。
天漸曉，錢束裝遂行。中途遇同邑武舉楊某，將赴試入都，語及。楊笑曰：“此君之畏怯所致也。如我往，恐彼將不任馳驅(qū)爾?！辈唏R而至，請宿樓中。主人曰：“君不聞昨夜某客所遇耶？”楊曰：“某正以聞所聞而來耳?！敝魅酥豢蔂?，聽之。楊既寢，倚枕以待。久之，見一老大婢，蓬頭攣耳，蹣珊而前。楊躍起，問將何為。婢曰：“吾家蓮姑聞郎君在此，偕七姑避往云姑處圍棋。適匆匆忘著半臂，今令侍蜱來取，故將搜取以往。”楊向何故避去，婢曰：“不知。蓮姑但云：‘相君之面，殆是鐘進士后身，故不敢相親也。’”
楊大喜，次日出，夸于眾，以為此去必中進士。眾視其貌，貙目昂鼻，虬髯繞頰，面黝如鬼，絕似世所繪鐘馗狀，匿笑而退。然由是樓中狐亦絕不復(fù)至矣。
余內(nèi)弟吳壽駝家，嘗有狐祟。往往廚箱無故自開，床榻無端自移，或抽屜忽然火出。一甕內(nèi)貯酥糖數(shù)十包，其后開甕取啖，則封裹宛然，而中皆空矣。如是者半年，百計驅(qū)遣無效，于是發(fā)念全家齋戒，延云巢僧十余輩，拜梁王懺三日。僧甫去，而妖已寂無影響矣。是懺悔之說，果有驗也。然不如楊某之驅(qū)狐，尤為切近而輕易也。
蛇殘
余父嘗言，往在富陽遇一人，貌狀魁梧，而須眉盡脫，肌膚紋裂如蛇皮然，疑其瘋也，其人自言：“半月前，嘗至一友家夜飲，大醉而歸，踉蹌行山徑中，久之，斜月漸沒，村路莫辨，忽一失足，如陷地穴中。捫之，觸手熾熱，而軟膩如脂，腥穢刺鼻，且迷悶更不可耐。疑其已葬魚腹，亟拔佩刀力劃，才一舉手，則掀翻震蕩，地轉(zhuǎn)天旋，瞑眩不已。幸數(shù)刀后，劃然已開。徑出，踉蹌奔歸。比曉往視，一巨蟒長十丈許，死于澗邊。腹間一穴，刀痕宛然可數(shù)也。蓋時值醉飽，故未中其毒，然已不啻輪回一轉(zhuǎn)矣?！逼淙饲裥?，名品三，已中戊午科武舉。自此人呼之曰“蛇殘”。
賭飯
乾隆時，吳白華侍郎素善飯，有宗室某將軍，亦與齊名。一日，謂將軍曰：“夙仰將軍之腹，量可兼人。若某者雖無經(jīng)笥之便便，至于飯來開口，略有微長。但不知盧后王前，孰為優(yōu)劣，意欲與君一決勝負。何如？”將軍笑而許之。侍郎命左右持籌侍側(cè)，每啖一碗，則授一籌。飯罷數(shù)之，將軍共得三十二籌，侍郎只二十四籌爾。侍郎不服，約與明日再賭，將軍笑曰：“敗軍之將，尚敢再戰(zhàn)乎？”明日復(fù)至，比設(shè)食，只有飯而無肴，謂將軍曰：“此亦所謂白飯也。昨以肉食為鄙，故聊遜一籌，今與君白戰(zhàn)，若再不勝，愿拜麾下?！庇谑菑?fù)計籌而食，將軍食至二十碗而止，侍郎竟得三十六籌。蓋侍郎先以食肉而易飽，將軍以無肴而不能下咽也。
《史記》稱廉頗見趙使者，為之一飽，斗粟，肉十斤。使者歸，為言廉將軍尚善飯。誠哉其善飯也！秦苻堅時有夏默者為左鎮(zhèn)郎，護磨那者為右鎮(zhèn)郎，奄人申香堅，為拂蓋郎。三人皆身長一丈八足，并多力善射。每食，飯一石，肉三十斤。較諸頗，已不啻臣朔之于侏儒矣。南燕王鸞，濟南人也，身長九尺，腰帶十圍，貫甲跨馬，不據(jù)鞍鐙。慕容德見而奇其魁偉，賜之以食，乃進一斛余。德驚曰：“所啖如此，非耕所能飽，且才貌不凡?！卑轂榉炅觊L。鸞到官，政理修明，大收名譽，征為東萊太守。使三人者而遇鸞，則又如小巫之見大巫矣。按：《前燕錄》謂三人并身長一丈三尺，余皆同其言。飯—石，肉三十斤，蓋共計三人所食也。
朱燮元，宇懋和，浙江山陰人。萬歷二十年進士。歷官至四川左布政使。天啟初，以討平奢祟明及安邦彥，即攉兵部尚書，兼督貴州、云南、廣西諸軍。祟禎初，巡撫貴州，賜尚方劍，進少保，世蔭錦衣指揮使。四年，論桃紅壩功，進少師左柱國。六年，加世蔭指揮僉事。十一年春，卒于官。燮元身長八尺，腹大十圍，飲啖兼二十人。初官陜西時，遇一老人，載與歸，盡得其風(fēng)角占候遁甲諸術(shù)，臨別，謂之曰：“善自愛，異日西南有事，公當(dāng)之矣?！庇山娇得?，奇士也，兵未起，語人曰：“蜀且有事，平之者朱公乎！”已而果然。如燮元乃不愧廉將軍之善飯矣。然以視三人，尚未及其半，而建立如此。三人者，僅以多力為郎，能毋愧于腹負將軍乎？
近浙閩制府孫公，名爾準(zhǔn)，字平叔。患水腫經(jīng)年，以夢白先生薦，差官延夢廬往診。夢廬至，公疾已不可為。診視畢，問頃日所食幾何，侍者從旁答曰：“此時胃氣大衰，每食只可七八碗。”夢廬驟聞訝然，曰：“健飯若此，何云胃氣已哀？”侍者曰：“爺不知，較大人平日所餐，已不及十之三矣?！币蜓怨床r，常餐霽供豬蹄十個，他物稱是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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