霅川溫氏原本
古高陽氏勘定
目錄
列傳十六
熊汝霖（鄭遵謙附）錢肅樂張煌言（羅子木、楊冠玉、王居敬附）
右浙東閣部諸臣列傳第十六。
○熊、錢二公及張司馬三人者，天下才也；使其當(dāng)盛世，且與前王爭烈矣。不幸，而值于末流也；謀之不見用，用之不得盡其才！譬諸九尺之軀，俯首矮檐中。吁！可悲也夫！錢既厄于強帥，熊復(fù)兇終，張亦侘傺無聊以死。甚矣！盜賊小人，烏足以共功名哉！
◎溫氏于此三傳，皆弗詳也。今通篇勘補，合此三公為一卷。義興伯鄭遵謙，「原本」闕名，得附列。案江東之兵，實惟鄭履恭一夫作難，鼓厥士氣，而孫、熊諸軍聯(lián)鑣樹纛，聲勢遂振。錢忠介甬江集義，奉表倡迎；其心于監(jiān)國也，始終無間。無如尊其言而不果于行；監(jiān)國有云：『先生手疏，予悉藏之，時從鐙下展覽』。吁！事惟悍帥命，雖終夜不寢，亦復(fù)奚益！忠介初臨江滸，困于方、王之比奸，而幾不免；及處海崖，困于鄭彩之專政，而終不免。力為彩地，而翻為彩害。賢人隘塞，小人侈張；禍結(jié)兵連，卒無成就。若張司馬蒼水，則專事監(jiān)國，而其節(jié)尤苦。始也在江上，則力爭頒詔，自請使閩釋嫌；在海上，則轉(zhuǎn)移鄭氏，化舊隙以致用。洎至晚歲，以蒼頭異軍流離山海間，屢起屢蹶；末復(fù)欲奉王再舉，逮夫力必不支而后散軍避世：是蒼翁之始終為監(jiān)國結(jié)果也。謝山全氏曰：『公答安撫書，前半如謝疊山之卻聘，后半如陳文龍之請漳、泉三郡以存宋祀。凡此數(shù)大節(jié)目，皆為蒼翁十九年中之最大作用也。觀其堅持苦節(jié)、百死不移，而惟我仁祖宥恤孤忠、惓惓無已，直是亙古所罕覯。備之詳之，正所以見我朝列圣如天之度』。「摭遺」補闕，攬溫氏之本則陋矣。
列傳十六
熊汝霖（鄭遵謙附）、錢肅樂、張煌言（羅子木、楊冠玉、王居敬附）
·熊汝霖（鄭遵謙附）
熊汝霖字雨殷，余姚人。祟禎辛未進(jìn)士。知同安縣，有治聲；擢戶科給事中，疏陳歷來用將之非，論天下督撫得失。已而京師戒嚴(yán)，分守東直門。嘗因召對，極言『將不任戰(zhàn)，南北往返，如廝隸之于貴官負(fù)弩前驅(qū)，望塵靡及而已。何名為將、何名為督師』？帝深然之。戒嚴(yán)以來，疏凡二十上。帝惡其中有「飲泣地下」語，謫為福建按察使照磨。
福王立，以原官給事中起用，轉(zhuǎn)吏科。汝霖言：『諸臣爭夸定策，罔計復(fù)仇；處堂未已，且為門穴。始之武與文爭、繼而文與文角，殿廷之上，無人臣禮。此豈立國之規(guī)哉』！士英銳意起阮大鋮，汝霖言：『陰陽消長，間不容發(fā)。國家必欲求奇才，草澤中尚不乏人；何至擇及丹書？閣臣此舉，無乃負(fù)先帝、負(fù)皇上乎！臣自丹陽來，知浙兵為邊兵所擊，火民居十余里。邊師有言：「四鎮(zhèn)以殺掠獲封爵，我亦何憚而不為』！臣意四鎮(zhèn)必毅然北征，一雪此恥。今戀戀淮揚，何也？況一鎮(zhèn)之餉多至六十萬，勢必不能供。即仿古藩鎮(zhèn)法，亦當(dāng)在大江以北開屯設(shè)府；會奧窔之內(nèi)，而逮以藩籬視之』。頃之言：『臣竊觀目前大勢，無論恢復(fù)未能，即偏安尚未可必；宜日討究兵餉戰(zhàn)守，乃專在恩怨異同。勛臣方鎮(zhèn)舌鋒筆鍔是逞，近且以匿名帖逐舊臣，以疏遠(yuǎn)宗親劾宰輔。中外紛紛，謂將復(fù)廠衛(wèi)。夫廠衛(wèi)樹威牟利，小民雞犬無寧日。先帝一十七年憂勤惕勵，曾無失德；止有廠衛(wèi)一節(jié)，府怨臣民。前事不遠(yuǎn)，后事可師。且先帝篤念宗藩，而聞寇先逃，誰死社稷；先帝隆重武臣，而叛降跋扈，肩背相踵；先帝委任勛臣，而克營健卒，徒為寇藉；先帝倚任內(nèi)臣，而開門延敵，反在禁旅；先帝破格擢用文臣，而邊陲督撫首鼠兩端，超遷宰執(zhí)羅拜賊庭。思前日之何以失，即知今日之何以得矣。及今不為，將待何時』！疏奏，停俸。尋補吏科給事中。初，馬士英薦阮大鋮，汝霖爭不可。及大鋮起佐兵部，復(fù)言：『大鋮以知兵用，當(dāng)置有用地，不宜處中朝』！不聽。踰月，以奉使淮南；陛辭言：『朝端議論日新，官府揣摩日熟。少宰、樞貳悉廢廷推，四品、監(jiān)司竟進(jìn)詹尹。追贓定罪，無煩司寇；蹊徑疊出，謠諑繁興。一人未用，便目滿朝為黨人；一官外遷，輒訾當(dāng)事為可殺。市井狡獪，眈眈得官。置國恤于罔聞，逞私圖而得志；黃白充庭，青紫塞路。六朝佳麗，復(fù)見今時。獨不思他時稅駕何地耶』？其語無不切實，迄不見用。未幾，南京破；士英竄杭州，汝霖責(zé)其棄主。
杭州破，與孫嘉績同起兵。魯王監(jiān)國，擢右僉都御史，督師防江，戰(zhàn)屢敗。是時畫江為守，汝霖謂非長計，欲令諸師渡；不聽。因率所部千人從小亹渡江，進(jìn)至海寧，集父老豪杰激揚忠義，灑淚誓眾；聞?wù)吣桓袆樱蒉@門者且萬人。列行伍、分汛地，以本邑進(jìn)士俞元良司餉、指揮姜國成主兵。由是，浙西吳中如響斯應(yīng)，一時號為熊兵。加兵部右侍郎兼左副都御史，總督義師。閩中詔使劉中藻至，議開讀禮；汝霖持不可，言『主上原無利天下之心，唐藩亦無坐登大寶之理，有功者王耳。若我兵能復(fù)杭城，主上即膺大號，已是有名；若其不能，使閩兵克復(fù)武林、直取建業(yè)，功之所在，誰敢與爭！此時而議迎詔未晚也』。張國維亦持此議。于是人心始定。
丙戌六月朔，浙江潰，汝霖從魯監(jiān)國航海入閩。會唐王初亡，郡縣盡向附；監(jiān)國即以汝霖為東閣大學(xué)士，會兵長垣，分道進(jìn)取，先后得三府、一州、二十七縣。
戊子，在閩安鎮(zhèn)，時國事皆專于鄭彩。彩暴橫，汝霖每折之。彩與定遠(yuǎn)伯周瑞交惡，汝霖票擬恒右瑞，彩積恨已深。既而義興伯鄭遵謙與彩爭洋船，彩?？制湟u己也。適汝霖自閩安至瑯崎休沐，守將李茂與汝霖奴有隙，元夕熊、鄭兩家相問遺，茂即以合謀告變；乃遣兵潛害之，并其幼子投海中。
「勘本」曰：乙酉南中下，潞王在杭，蕺山先生偕公縞素渡江，公議發(fā)羅木營兵拒戰(zhàn)，且守獨松關(guān)；而潞王定策迎降，不納。于是東歸；蕺山絕粒，以兵事屬之公。公歸姚江，事未集，蕺山垂死，遲之不至；張目曰：『雨殷豈愆約哉』！既卒之又明日，公兵起，乃哭于旐前以行。閏六月二十五日，會軍西陵，駐龍王塘，列營數(shù)十，參差前卻。公軍于其中最弱，而戰(zhàn)最勇；每出，必為大兵所首沖?；驍。m再整，不少□?！踉?，張?zhí)颠B江為陣，公與陳公潛夫合營進(jìn)，部將盧可充、史標(biāo)、魏良及從子茂芳先后皆有功，未及十日收兵而止。凡四戰(zhàn)，勝負(fù)相當(dāng)，而魏良陣歿。先是，公以江面仰攻不易，議從間道入內(nèi)地為攻心策。會海寧查氏繼坤、繼佐兄弟至，為言臨平陳萬良之勇；公請于王，以書幣招之至，授萬良平吳將軍。適平湖馬萬方亦至，遂令西渡，復(fù)遣部將徐明發(fā)以兵策應(yīng)。明發(fā)往，而萬良方受大兵困，援之免。于是公西行，殺臨平務(wù)官，與萬良、明發(fā)合軍札五杭，敗嘉湖道佟國器兵，焚其舟，奪其甲炮弓刀之屬：是月二十二日也。次日，札新墅、札雙林，三宿而至吳江；后軍不繼，退五杭，復(fù)退臨平，又退至天開河。大兵正邀擊，公以中軍至，遂濟江。是役也，浙西為之一震。臘月朔，張?zhí)得鼘⑽鞫?，乃以所部?yīng)之，分流札營，大兵不果出。二十四日，議分道出戰(zhàn)。方國安敗走，諸將不救；公與陳公潛夫、王之仁血戰(zhàn)下流，相持久之，而諸軍氣已自沮。公憤甚，因乞師于張鵬翼，裘尚奭，仍與陳公合軍以出，稍有斬獲。既而請封萬良為平吳伯，以吳易為總督，朱大定、錢重為監(jiān)軍。大定至，請期；且云：『嘉善、長興、吳江、宜興間皆密有成約，而瑞昌王在廣德引領(lǐng)望』。因是，公請由海寧、海鹽直趨蕪湖，以梗運道；又慮二郡可取、不可守，則引太湖諸軍以為犄角，踞浙西肩背。萬良言但得兵三千、餉半月即可有成；顧公軍實不滿千，餉又減口而給。陳公軍已不支，他營之足食者咸不足信，坐視而已；雖大聲疾呼，繼之痛哭，而終莫之應(yīng)。惟孫公嘉績遣余姚知縣王正中獨進(jìn)乍浦，不克，還。萬良三疏請行，乃力為之措，得餉又無舟，即由陸路冒矢石以進(jìn)，幾克德清；德清內(nèi)應(yīng)之民兵先潰，部將徐龍達(dá)死之。及吳易領(lǐng)軍來會，則公兵以無繼，已渡江。返時，浙撫張存仁大舉攻易，而萬良則入山自保，不復(fù)敢出。是役也，使江上有一旅牽制，則公可不即返，萬良與易可互援相應(yīng)；而又以獨進(jìn)敗。于是請兵急援萬良，永豐伯張鵬翼、宣義將軍裘尚奭皆請行，開遠(yuǎn)伯吳凱尤毅然獨任。行且有日，忽詔鵬翼援嚴(yán)、吳凱守溫，其局復(fù)散。后萬良戰(zhàn)敗，受執(zhí)不屈死。最后，大學(xué)士陳盟助之請，乃復(fù)議別發(fā)舟山、石浦兵由海道行，又令姚志倬出長興、廣德；事益迂緩矣。既而兵潰入海，馬萬方從之。至戊子春正月十七日，鄭彩兵與部下競；訴之彩，彩令送公治，公笞而逐之。彩激使眾怒，夜分破門入執(zhí)公，沉諸海。其子琦官甫六齡，及全家俱被害。未幾，萬方亦死。而鄭公遵謙心不平，亦為彩所沉（古高陽氏又案諸史，多所異同。高氏「雪交亭錄」言公子為鄭彩婿，公死彩育于家，陽撫而陰賊之。謝山全氏謂：此亦誤也。公生平頗畏其夫人之嚴(yán)，故在北都時嘗置一妾生一子而留之都門，未嘗攜歸。及公全家受害，而妾自京還，出其子得以奉公之祀）。
鄭遵謙字履恭，會稽諸生，山西僉事之尹子也。素放誕，喜結(jié)客；凡扛鼎擊劍之徒，日盈其庭。其妻嘗殺人，推官陳子龍論坐之，東陽許都救以免。后都作亂，遵謙將從事；其叔扃戶，不聽往。杭州潞王降，乃集其徒號義興軍，搴旗過清風(fēng)里，殺山陰知縣彭萬里、署紹興知府通判張愫，取庫中兵仗給士卒，聲勢大振；表迎魯王監(jiān)國，諸義旅一時并起。詔為義興將軍，與熊、錢諸軍分守小亹，號眾數(shù)萬。然遵謙故膏梁子，不諳兵事，數(shù)困于田仰、方國安、王之仁輩而勢寖衰。江上潰，攜貲挾妾金，從王入海，崎嶇島澳；晉封義興伯。及鄭彩讎殺大學(xué)士熊汝霖，心不平之；彩復(fù)遣兵追攝，沉諸福清海中（古高陽氏曰：義興伯從亡海角，頗能盡于事君、交友之道，不可以其初節(jié)不謹(jǐn)而忽之也；況終其身為強帥所扼，亦良足悲矣！溫氏闕其名，何邪？其妾金氏，亦以智節(jié)為彩所害；傳見「摭遺」）。
錢肅樂
錢肅樂字希聲，一字虞孫，號止亭；鄞縣人。幼穎異，書過目不忘。為諸生，有盛名。祟禎丁丑進(jìn)士，知太倉州。州瀕海而富，多貴族豪奴，黠吏相緣為奸，兇徒黨聚；有殺人而焚其尸者。肅樂痛懲之，皆斂跡。又以朱白榜列善惡人名，械白榜者至階下，予大杖；久之，杖者少。嘗攝昆山、祟明兩縣事，民皆立碑頌其德。治州五年，俗大化。遷刑部員外郎，以憂歸。
乙酉六月杭州不守，寧波官吏已迎降；肅樂慟哭，絕粒以死誓。會鄞有六狂生者首倡義謀，集諸生于學(xué)宮，遍謁諸鄉(xiāng)老而咸弗敢應(yīng)，皇皇乏計。已聞肅樂至，挽之入城。以十二日大集紳士于城隍廟，開陳大義；諸鄉(xiāng)老相繼至。時降吏故同知朱之葵新命晉級，治府事；偕通判孔聞?wù)Z亦馳至。諸紳議未定，多降階迎；肅樂拂衣起，遽碎其刺。觀者數(shù)千人，驩聲動地。布衣戴爾惠呼曰：『何不竟奉錢公起事』！于是上下齊聲應(yīng)之，舉手互招，擁之入巡按署中。俄而海防道二營兵、城守兵皆不戒而至，請受約束。肅樂遂封府庫、收符鑰，以墨缞視師。之葵等匍匐請罪乞哀，百姓請釋之。鄞故太仆謝三賓家富耦國，方西行納款歸。害其所為，乃密使貽書定?？偙踔试唬骸簼敐斣`訿，出自庸妄六狂生，而一穉紳和之。將軍請以所部來斬此七人，則事定矣。某當(dāng)奉千金為壽』！稚紳者，指肅樂年未四十也。會肅樂亦遣客倪懋熹以書告勸之仁來歸，蓋以之仁先會款降耳。之仁兩答之，期十五日至。及期，之仁至，大會諸鄉(xiāng)老，突出三賓書，數(shù)其罪；三賓叩頭乞命，愿出萬金助餉。之仁遂從肅樂締盟，共城守。
是月十八日，遣舉人張煌言赴臺州，表迎魯王監(jiān)國。會余姚、紹興亦舉兵，王乃至紹興行監(jiān)國事，畫江防守。途中加太仆寺少卿。二十八日，再奉箋勸進(jìn)，召肅樂往，晉右僉都御史。四疏固辭，請以原銜視事；其諸弟侄授爵者，并辭之。兼言：『爵賞宜慎，不可蹈赧王覆轍，濫予名器』！當(dāng)是時，浙西諸郡縣并起義兵，蘇、松、嘉、湖列營數(shù)百，適與浙東首尾相應(yīng)，惟杭州孤懸。肅樂請帥兵由海道，作窺吳計；不聽。未幾，分地、分餉之議起。故總兵官方國安自浙西來，軍最盛，王之仁次之，號正兵；食用寧、紹、臺三郡田賦，謂之正餉。肅樂所領(lǐng)之義兵，則取給于富室之樂輸，謂之義餉。未幾，正兵并取義餉，而義兵遂無所取給，司餉者不能應(yīng)。肅樂派取之餉惟鄞、奉二縣，國安檄二縣不必支應(yīng)，蓋留以為之仁地也。屢疏入告，不能詰；但以敘十捷功，再加右副都御史。復(fù)疏言：『臣郡臣邑因臣起義兵，桑梓膏血一空，曾莫之救；而今日遷官、明日加級，是臣無惻隱之心也。沉宸荃、陳潛夫之才略機謀，方端士之勇，官階并出臣下；而臣翻受賞，是臣無羞惡之心也。臣部將鐘鼎新等，斬級擒囚之事皆出其力，臣以未得取杭，不欲為請殊擢；而臣自受之，是臣無辭讓之心也。臣少見史冊所載冒榮茍祿，惡之若仇；而臣自蹈之，是臣無是非之心也』。又言：『臣近者十道并舉，冀杭城可復(fù)。聞主上起行中廷，盼望捷音，不能安坐，而臣終不能絕流而渡。臣今不能入杭，誓不再受一官』！王不許。閩中唐王立，詔至，張國維、熊汝霖主不奉詔。朱大典與肅樂議以『大敵在前而同姓先爭，豈能成中興之業(yè)，宜權(quán)稱皇太侄報命。若我?guī)煻山蚪鹆辏瑒t大號非閩人所能奪』！于是議不大合。方、王輩忌之，遂言肅樂初不受副都之命為懷貳心于閩也；不得已，郁郁受官，而餉仍不至。旋以奄人客鳳儀、李國輔兼制軍需，因力言中官不可任外事。由是諸藩、內(nèi)臣交惡之，隨事中梗；兵至斷餉四十日，行乞于涂，徒以肅樂忠義感成，相依不散而卒無叛者。疏凡數(shù)十上。略曰：『國有十亡而無一存、民有十死而無一生。翹車四出，無一應(yīng)命，賢人肥遁，不肖攘臂：一也。憲臣劉宗周之死，關(guān)系甚鉅；贈謚、蔭恤未協(xié)輿情，敕部改正，遲久未上：二也。張國俊以戚畹倚強權(quán)、侔人主，中外共指奸叢：三也。諸臣以國俊故，相繼進(jìn)言，主上以為不必，幾于防口；所以臺省直諫發(fā)言盈廷，而無俾群枉：四也。新進(jìn)鼓舌搖唇，罔識體統(tǒng)；朝章申令，委諸草莽：五也。反復(fù)小人，借推戴以呈身；阘茸下流，冒薦舉而入幕：六也。楚藩江干開詔息同姓之爭，李長祥面加斥辱，凌蔑至此：七也。咫尺江波，烽煙不息；而越城裦衣博帶，滿目太平，燕笑漏舟之中、回翔焚棟之下：八也。所與托國者，強半南中故臣；鸮鳥怪聲轉(zhuǎn)徙可惡，飛蛾滅燭至死不改：九也。此猶枝葉也，請言根本。今七月雨水不時，漂廬舍千百，以水死；鹵潮沖入，西成失望，以饑死；壯者殞鋒鏑、弱者疲轉(zhuǎn)輸，以戰(zhàn)死；文武牙門票取牌索，一日數(shù)至，以供應(yīng)死；享南澤國，倚舟為命，今調(diào)發(fā)既煩，小民皆沉舟束手，以無藝死；入鄉(xiāng)鈔掠，雞犬不遺，此營未去而彼營又來，以財死；富室輸金，當(dāng)以義勸，非有罪于官也，而動鞿職囚，有甘心雉經(jīng)者，以刑死；大軍所過，沿門供億，淫洿橫行，以辱死；劣衿惡棍羅織鄉(xiāng)里以為生涯，百毒齊起，以憂死；今也竭小民之膏血不足供藩鎮(zhèn)之一吸，繼也合藩鎮(zhèn)之兵馬不足衛(wèi)小民之一發(fā)，凜凜乎將以不薙發(fā)死。由前九亡，并此而十。若不早圖變計，臣不知所稅駕矣』！時國俊外仗方、王，內(nèi)與客、李二奄比；馬、阮皆在方軍遙相應(yīng)，見疏皆恨甚。既而謝三賓以重金啖國俊，引以為禮部尚書，直閣事；遂并力擠之。尋加兵部侍郎，辭不受。會傳閩遣大學(xué)士黃鳴駿來，盡科浙中八府之糧；而閩中故無是舉，士英、大鋮交構(gòu)之也。已諜言大清兵將自海道來，乃移守瀝海；時餉終無所得，疏言：『臣師二千，既無分地，勢須遣散。但臣以舉義而來，大仇未復(fù)，終不敢歸安廬墓。散兵之日，愿率家丁數(shù)人從軍自效。濟則君之靈也，不濟則以死繼之』！王溫旨慰留。而諸將益蜚語，謂將棄軍逃閩。先是，閩頒詔入浙，并賜倡義諸臣敕命，加官爵，肅樂奉表謝；遂為群小口實，甚且有遣客刺取其首者。于是拜表棄軍以行；言『臣從今披發(fā)入山，永與世辭。主上請加■〈車從〉跡，斷不入閩以遭殄滅』！遂之溫州避人。王得疏大駭；知不可留，降旨令往海上同藩臣黃斌卿、鎮(zhèn)臣張名振共取道崇明以復(fù)三吳。加吏部尚書兼理戶部事；辭之。是為丙戌五月。不三旬而江上破。
肅樂之解兵也，閩使召之；以江上之嫌不赴。及江上破，由海道入閩，請急提兵出關(guān)；不可。退入廣東，疏陳越中十弊為戒；唐王優(yōu)詔答之，以右副都御史召。即疏言故大學(xué)士孫嘉績之忠，請恤典。未幾，閩中破，與諸弟避至福清，展轉(zhuǎn)文石、海壇之間，米不可得，食麥；麥不可得，食薯；薯亦不可得，則采其枯者屑之，拾青茆作薪。嘗夜涉絕谷，足盡裂，極所艱苦。
明年（丁亥），聞鄭彩扈監(jiān)國至鷺門，來往諸島禡牙舉事；六月，駐瑯江。肅樂入覲，監(jiān)國大喜。時從亡諸臣之在側(cè)者，熊汝霖、馬思理、孫延齡。思理位汝霖上，同直閣；延齡即嘉績子，年尚少。彩自署兵部；及肅樂至，推以自代。肅樂泣陳無功，請以侍郎行部事；不許。因疏言：『兵部之設(shè)，所以統(tǒng)理群帥，歸其權(quán)于朝廷。今雖未能盡復(fù)舊制，然當(dāng)申明約束，使臣得行其法不相凌辱，可乎？國家多難，大帥往往揜敗為功，以致日壞；江干王之仁報捷諸書，其余習(xí)也。臣愿海上諸臣持「勿欺」二字以事主上，可乎？臣在化南，有感臣忠義、愿攜貲來投者，有愿奪降臣家財以充餉者，聚之可數(shù)百人；臣亦不敢私以自衛(wèi)。藩臣入關(guān)，當(dāng)驅(qū)臣為先鋒。但愿諸將稍存部臣體統(tǒng)，一切爭兵并船不相加遺，以為朝廷羞，可乎？敘功之舉，往往及官而不及兵，誰肯致死？臣請凡兵有能獲級、奪馬者，竟授守、把等官，可乎』？又言：『近奉明旨，江上之師病在不歸于一。今宜以建國公彩為元戎，登壇錫命。平夷、閩安、蕩湖諸鎮(zhèn)，此建國之左右手；令其選擇偏裨，或為先鋒、或為殿后，合而為一，弗令異同，如鄴下九節(jié)度之師。其次則編定什伍，弗令雜然而進(jìn)、雜然而退，孟浪以戰(zhàn)』。并得旨允行。又疏言：『主上允臣前疏，委任建國，則兵出于一矣。復(fù)命建國合挑各營之兵，選其健者。請自今以往，一切封拜暫行停止；特懸一印，令于眾曰：「有能為建國所挑之兵為先鋒立功者，不論守、把等官，竟與掛印」。如此，則奇杰之人至矣?；蛑^各藩私兵安肯令挑，即令各藩自挑敢死善戰(zhàn)之士各為一營，各懸一印，令曰：「有能將本營所挑之兵立功者，竟與掛印」。可耶、否耶』？王以為然。于是兵威頓振，連下興化、福清、連江、長樂、羅源三十余城。侍郎林汝翥、都御史林垐皆起兵；郭天才以所部援閩，亦來降。遂圍福州，而浙東諸山寨亦遙應(yīng)之。前此六狂生之家居者，謀取寧、紹、臺各郡，與肅樂約為犄角勢，復(fù)為降紳謝三賓所告而死。故太仆卿劉沂春初仕苕中，既而還閩；廣東糧道吳鐘巒素行忠直：時皆隱遯。乃疏乞特敕召用；得旨：以沂春為右副都御史、鐘巒通政使。二人猶不起，肅樂復(fù)貽以書曰：『時平則高洗耳、世亂則美搴裳；司徒女子猶知君父，東海婦人尚切報仇。嗟乎！公等忍負(fù)斯言』！二人始翻然就道。由是，閩中遺臣無不出矣。福州之?dāng)?，請恤宗臣統(tǒng)■〈金?！?、諸將葉儀等。王之初至閩也，招討鄭成功修浙中頒詔之怨，待以寄公禮而不稱臣；仍稱隆武三年。至是，奏頒明年戊子監(jiān)國三年歷，海上遂有二朔。肅樂嘗與成功書，獎其忠義、勉以恢復(fù)，故成功不為忤；監(jiān)國始媿嘆，知前此江上之謗非有貳也。
戊子，王次閩安，肅樂請立史官紀(jì)事。尋晉東閣大學(xué)士兼吏部尚書，四疏力辭，不許；乃與馬思理、林正亨同入直。時鄭彩恣橫，連害熊、鄭，逆節(jié)大著。肅樂每日系艍于駕舟之次，票擬章奏，即其中接見賓客；封進(jìn)后，則牽船別去，匡坐讀書。彩初與肅樂頗相睦，自汝霖死，并疑之。先是，唐王歿，其將總兵官涂登華尚守福寧。督輔劉中藻時起兵福安，移兵攻之。城將破，登華欲降未決，謂人曰：『豈有海上天子、舟中國公』！肅樂曉之以書曰：『將軍獨不聞南宋之末，二帝并在海上，文、陸并在舟中，后世卒以正統(tǒng)歸之？而況不為宋末者乎！今將軍死守孤城，以言乎守義，力已盡也；以言乎保身，策未善也。據(jù)沸鼎以稱安、巢危林而自得，何計之左耶』！登華遂詣鄭彩降。
彩使私人守之；中藻慍不可，彩翻掠其地。肅樂與中藻書不直彩；彩使人刺得之，恨甚，以為樹外援圖己。朝見之次，輒故誦書中語；肅樂向有血疾，至是憂憤交至。而彩自知為諸藩同列者所惡，遂不復(fù)協(xié)力，逍遙海上；連江失守。肅樂聞之，以頭觸枕祈死；血疾大動，因絕粒。監(jiān)國賜藥，亦不肯進(jìn)。六月五日，卒于瑯江；年四十三。訃聞，監(jiān)國震悼，輟朝三日；親制文，賜祭九壇。贈太保、吏部尚書，謚「忠介」；蔭一子尚寶司丞。后六年，故相葉向高孫進(jìn)晟助其喪葬；海寧職方姚翼明助之，乞地黃蘗山僧隆琦而修埏道焉。
「勘本」曰：甬上錢氏世為右姓，忠介七世祖奐，以侍郎管廣西布政使最，有名。祖若賡，知臨江府，為萬歷直臣；以忤江陵，幾死于獄。忠介才九歲，間呈所作帖括；臨江喜曰：『揚虞翁有孫矣』；故字曰虞孫。其初治太倉也，有母訴其子者，請置之死；乃重責(zé)之。謂其母曰：『汝止此子，殺之則將以他人為子耶？他人則未必勝所生，汝且悔已』！語未畢，母子抱哭而出。有兄弟訟者，曰：『爾以小忿傷天性，吾一人撻，則爾終身怨矣。爾退可三日思，再就案』。及期，兄弟慚媿請罪。推官周之夔逢迎烏程，以太倉折色，思牽連起黨禍；以公在，終不敢發(fā)難。常欲行義倉法，庚辰歲稔，言于長官，令民畝輸米升，得數(shù)萬石；明年旱災(zāi)，藉此賑。又苦蝗，即以余米賞捕者。忠介狀貌最文弱，而守義甚剛。素病咯血，因禱雨走烈日中，黧瘠骨立；民環(huán)泣請止曰：『侯病甚矣』！曰：『無歲將無民，又焉用我』！相對哭，皆失聲。病幾以此至不起。常熟侍郎錢謙益林居，延攬?zhí)煜率繗w門下。知忠介名，百方招致之；卒不往。忠介舉計吏，出武進(jìn)吳宗伯稚山先生之門。太倉有巨室子坐罪，竭力營救不能得；乃重幣求宗伯為屬，竟不可。宗伯嘆曰：『止亭狀如處女，不料其剛?cè)绱?。太史公所以疑留侯也』！嘗攝昆山令事，方大旱，昆之民揭竿敓粟，圍朱太守大受第，而州中亦告變；遂亟集兵，擒其渠誅之，而嚴(yán)飭上戶之閉糴者。不三日，兩地皆安堵。其治崇明也，以濱海多盜，募練鄉(xiāng)兵出擊，斬其魁三、擒獲者二；于是洋面差靖。少時，嘗夢日墮其手，扶之稍稍上；終不支，漸小漸晦，卒墮臂下。心竊有異，私語其外舅董光遠(yuǎn)。寓海上時，傳唐王在大帽山，擬赴之。間夢兄弟四、五人大臨，哭盡哀，疑甚。未幾，赧王訃至。蓋其忠義性成，神明天通，而寤寢之間默先呈告云。光遠(yuǎn)嘗參幕府事；忠介之閩，家被籍，乃自破其家為之輸饟。既聞入海，即自經(jīng)死。忠介之自浙入閩也，之福州，不久陷，遂遯跡龍峰，采薯以食。無已，祝發(fā)為人外計，非志也；其題壁云：『一下猛想時，身世不知何處；數(shù)聲鐘響里，歸途還在這邊』。識者謂非緇流語；漸有從之問學(xué)者，乃賴其修脯以自給。故于監(jiān)國之至，則翻然起從之。又二年，而竟以盡瘁卒；遺命以部郎章服殮。公子曰兆恭，蔭尚寶丞；曰翹恭，先亡。后其弟四御史肅圖、弟五簡討肅范挈兆恭依劉公于福寧；城陷，肅范死之，肅圖以兆恭走舟山。庚寅六月，兆恭亦卒，祀絕。又七年，弟九推官肅典，以義死于鄉(xiāng)。又一年，弟七職方肅遴，亡命之昆山，佯狂死。公夫人董、嫂陳、兄子克恭，皆先于島上歿。嗚呼！以父子、兄弟、翁婿相繼死國，一門六棺，滯留瑯江者凡六年，而始得葉文清公孫及姚興公輩乞黃蘗僧地以葬，亦良可慟也。公死后幾三十年，肅圖始有子，曰浚恭；遂舉以為嗣。公著有「正氣堂集」、「越中集」、「南征集」；亂后卷帙蘦落，全氏為之編次以存。后有傳公降神為鄞江城隍云（古高陽氏曰：溫氏于忠介傳，具而弗詳；其諸弟之死事者，諸史俱闕書。今于本傳勘補十之三、于「書后」別輳十之七；侍御肅圖傳列「摭遺」補稿。黃蘗僧隆琦，亦異人也。既得葬公，乃棄中土航海去，之日本居焉）。
張煌言
張煌言字符箸，號蒼水；鄞縣人。崇禎壬午，舉于鄉(xiāng)。父圭章，刑部員外郎。母趙，感異夢生。生而神骨清颋，豪邁不鞿。能文章，善騎射。思陵以天下多故，令諸生于試經(jīng)義后，試射矢；三發(fā)三中。常感憤國事，愿請纓。
及錢肅樂集師，檄會諸鄉(xiāng)老，煌言獨先至。肅樂且喜且泣，即遣之天臺迎魯王；授行人。紹興監(jiān)國，賜進(jìn)士，加翰林院編修；入典制誥，出籌軍旅。閩中頒詔之役，自請為使，釋二國嫌。既歸，累有建白。丙戌師潰，泛海將之舟山；道逢富平將軍張名振扈監(jiān)國入閩，從之行。招討鄭成功不奉命，乃勸名振還石浦，與威鹵侯黃斌卿為犄角。加右僉都御史。
明年，松江提督吳勝兆請以所部來歸，斌卿不樂從；乃與故都御史沈廷揚、御史馮京第共說名振應(yīng)之，遂監(jiān)其軍以行。至崇明，颶風(fēng)覆舟。廷揚死，煌言、名振等皆被執(zhí)；有百夫長者導(dǎo)之走，間道復(fù)還入海。時肅樂已奉監(jiān)國出師于閩，浙東山寨亦群起遙應(yīng)，煌言復(fù)集義旅札上虞之平岡。諸山寨咸事鈔掠，獨大蘭王翊、東山李長祥與煌言而三，履畝勸稅，相安無擾。己丑，從居健跳。庚寅，閩師敗，諸將以監(jiān)國退保舟山。名振當(dāng)國；召以所部入衛(wèi)，加兵部右侍郎。辛卯，降將田雄官浙江提督，以書來招，峻拒之。是秋，大兵下滃州，名振奉王搗吳淞，冀有所牽制，邀與俱；舟山城破，扈監(jiān)國再入閩，次鷺門。時成功縱橫海上，軍獨強；遙奉隆武為號，于監(jiān)國則修寓公之敬而已。惟煌言以名振軍為衛(wèi)，成功因之有加禮，煌言亦極推其忠。嘗曰：『招討始終為唐，真純臣也』。成功亦曰：『侍郎始終為魯，與吾豈異趨哉』！
癸巳冬，復(fù)間行入?yún)卿?；尋招軍天臺。明年，軍吳淞，會名振之師入長江，趨丹陽、掠丹徒。登金山，望石頭城遙祭孝陵；三軍慟哭，皆失聲。烽火連江，江寧震動。而上游有夙約失期不至，乃左探祟明。俄復(fù)入江，掠瓜洲、儀真，薄燕子磯；而所期終不至，師徒單弱，遂乘流東下，仍駐滃州。是年，名振卒，遺言盡以部下歸諸。于是，軍容始盛。
乙未，成功書約大舉。丙申，駐天臺。冬，又駐秦川。丁酉，大兵遷舟山之民，煌言還軍舟山；王去監(jiān)國號，通表滇中。戊戌，永明王遣使進(jìn)成功延平郡王，加煌言兵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學(xué)士。江督郎廷佐具書相招，峻詞拒之。七月，成功興師，以監(jiān)軍會之。北行，泊舟羊山。山故多羊，見人馴擾，然弗可殺；殺則風(fēng)濤立至。軍士不能戒，烹之；羊熟而禍作，碎船百余，義陽王溺焉。遂反旆之滃州治舟。己亥五月，會于臺；悉師以行游軍，至鄞之東鄙。師次崇沙，煌言曰：『崇沙為江海門戶，有懸洲可守；不若先定之以為老營。脫有疏虞，進(jìn)退可據(jù)』。不聽。因請以所部為前軍。時大兵于金、焦間以鐵鎖橫江，所謂「滾江龍」者。譚家洲岸皆西洋大炮雷鍧，而煌言孤軍出入其間。成功遣將助之，令善泅者截斷滾江龍，將奪上流木城，而舟多為炮沒，不得前；乃登舵樓焚香祝天，飛火夾船下，遂以十七舟翦江渡，木城俱潰。明日，成功至，城中出戰(zhàn)不利。成功欲趨金陵，煌言欲先鎮(zhèn)江；成功曰：『我頓兵鎮(zhèn)江，金陵援騎朝發(fā)夕至，為之奈何』！煌言曰：『我以偏師水道薄觀音門，金陵自救不暇，豈能他顧』！成功請即行，煌言遂襲儀真。未至五十里，而士民迎降。六月二十七日，成功來告鎮(zhèn)江之捷?；脱约娉踢€抵觀音門，致書成功，請以步卒陸行赴白下。時江督郎廷佐懼甚，不意成功仍從水道來；而大兵之征黔者凱旋，聞信馳至，請同城守，于是嚴(yán)備已具。秋七月朔，以哨卒百人乘虛掠江浦，取之。初四日，成功水師方至；次日，蕪湖降書至，煌言所遣之將也。成功慮江、楚援師且及，必得控制上游蕪湖往來要道也。七日，煌言至蕪湖，相度形勝；一軍出溧陽窺廣德，一軍鎮(zhèn)池州截上流，一軍拔和州以固采石，一軍入寧國以偪徽州。傳檄郡邑，大江南北相率送款；郡則太平、寧國、池州、徽州、縣則當(dāng)涂、蕪湖、繁昌、宣城、寧國、南陵、太平、旌德、涇縣、貴池、銅陵、東流、建德、青陽、石埭、含山、巢縣、舒城、廬江、建平、高淳、溧陽、州則和州、廣德、無為，凡得四府、三州、二十二縣?；脱钥疾旃倮?，黜陟廉明；江、楚、魯、衛(wèi)人士多詣軍門愿受約束，歸許起兵相應(yīng)。八月，方詣徽郡受降，而江寧之?dāng)÷劊荒素椒凳徍?。初，煌言貽書成功曰：『師不可老，老則生變；宜速遣諸將分徇近邑。如金陵出援，我則先尾相擊；如其自守，我則堅壁以待。如四面克復(fù)，則收兵鱗集，金陵在我掌中矣』。成功以累捷自驕，又聞江北如破竹勢，謂城可旦夕下，但命八十三營牽連立屯，設(shè)云梯，地當(dāng)置木柵；釋戈開晏，軍士率捕魚縱酒為樂。而官軍之各路援師已長驅(qū)至，偵其不備，乃以輕騎穴城出，襲破前鋒，擒其將余新。倉猝間，士氣已餒，拔營遁；壘灶未安，大兵復(fù)傾城出，諸營瓦解。成功之良將甘輝，馬蹶被擒，死；遂大敗。成功亟登舟乘流下海，鎮(zhèn)江諸師并撤去。
先是，鎮(zhèn)江之捷，有漕督以援兵中道溺死。松江水師提督密以書請降，自巡撫而下皆欲出走；以故力勸成功持久觀變。至是，江督郎廷佐復(fù)以書招，嚴(yán)拒之；廷佐乃發(fā)舟師扼其歸路。下流已梗，煌言與諸將議將入鄱陽，招集故楊、萬諸子弟號召江、楚。八月七日，舟次銅陵，與援師之自楚來者遇；奮擊之，沉其四舟。已而，夜戰(zhàn)不利，義士魏耕請赴英、霍山寨；乃焚舟登陸，士卒尚數(shù)百人。初之霍山，已受撫；乃轉(zhuǎn)入英山。甫度東溪嶺而追者至，眾皆竄，相從止一童、一卒。迷失道，賂土人為導(dǎo)，變服夜行。
天明而跡之者伙，導(dǎo)者亦脫去；以賂散諸跡者。然茫茫無所歸，念皖有故人賣藥于高滸埠，復(fù)賂一人偕之姑投之；投則故人無在也。故人之友，亦以觀變自江上來者，識為張司馬；憐其忠悃，教之由樅陽渡黃湓。溯江而上，抵東流之張家灘登岸，走建德、祁門亂山間。比又病瘧，力疾趨休寧，買棹入嚴(yán)陵；浙之人熟其貌，仍作山中行。自東陽、義烏出天臺，達(dá)海壖；復(fù)樹纛鳴角，招集散亡。成功聞之，遣兵來助。海上有長亭鄉(xiāng)者，多田而苦潮，乃募義民筑塘捍之；至今猶蒙其利。遣使告敗于滇，且自引咎；永明王專敕慰問，晉本部尚書。
庚子，駐師林門；尋駐桃渚。辛丑，入閩，次沙關(guān)。時成功已抵澎湖，乃遣幕客羅子木以書責(zé)成功出師；謂『軍有寸進(jìn)，無尺退。今一入臺，則將來兩島恐并不可守，是孤天下之望也』！不聽！時成功雖東下而大兵尚忌之，懼其招煽沿海之民，于是有遷界之役；民多不愿，以威脅之，猶遲延不發(fā)?；脱灶D足嘆曰：『棄此十萬生靈而爭紅夷乎』！復(fù)以書招成功，謂可乘此機以取閩南；卒不聽。乃遺書故侍郎王忠孝、都御史沈佺期、徐孚遠(yuǎn)、監(jiān)軍曹從龍，勸其力挽成功；而終不能用。于是，以孤軍徘徊兩島間。已而滇中事急，復(fù)遣子木入臺，苦口責(zé)之；成功以方得臺不能行。無已，乃別遣職方郎中吳鉏挾帛書入鄖陽山中，說十三家軍，使之撓楚救滇；而十三家已衰敝不敢出。壬寅，滇中陷，成功亦卒于臺；乃哭曰：『已矣，吾無望矣』！復(fù)還軍林門。會閩南諸遺老以成功卒，謀復(fù)奉魯王監(jiān)國，貽書來商；喜甚，即以書約故尚書盧若騰而下，勸以大舉。又?jǐn)M上詔書一道，并約成功子經(jīng)，勸以亞子「錦囊三矢」之業(yè)，復(fù)厲兵束裝以待。是年，浙督與中朝所遣安撫使各以書相招，煌言答簡謝之；略曰：『不佞所以百折不回者，上則欲匡扶宗社，下則欲保捍梓桑。乃因國事之靡寧，而致民生之愈蹙；十余年來，海上芻茭糗糒之供、樓櫓舟航之費，敲骨吸髓，可為惕然！況復(fù)重之以遷徙，訖以流離；哀我人斯，亦已勞止。今執(zhí)事既以「保兵息民」為言，則莫若盡復(fù)濱海之民，即以濱海之賦畀我。在貴朝既捐棄地以收人心，在不佞亦暫息爭端以俟天命。當(dāng)與執(zhí)事從容羊、陸之交，別求生聚教訓(xùn)之區(qū)于十洲、三島間，而沿海藉我外兵以御他盜。是珠崖雖棄，休息宜然；朝鮮自存，艱貞如故。特恐執(zhí)事之疑且畏耳，則請與幕府約：但使殘黎朝還故土，不佞即當(dāng)夕掛高帆，不重困此一方也』。又復(fù)督府書曰：『執(zhí)事新朝佐命，仆明室孤臣，區(qū)區(qū)之誠，言盡于此』。閩南消息既杳，鄭經(jīng)則偷安海外，因悒悒日甚。
甲辰六月，乃散軍居南田之懸岙。懸岙在海中，荒瘠無人煙；惟山南有■〈氵義〉港，可通舟楫。而其北則峭壁巉巖，人不能及。遂結(jié)茅以居，從者祗故參軍羅子木、門生王居敬、侍者楊冠玉將卒數(shù)人，舟子一人。是時，閩、粵俱靖，惟煌言獨在。議者謂煌言不死，?？芮覐?fù)逞也。奉旨：構(gòu)之有司，系累其妻子、族屬以待；募得其故校，使投滃州之普陀偽為行腳僧以伺。會煌言告糴之舟至，糴人昵其故，但且為僧不之忌；故校遽出刀脅之，其將赴水死，又駢殺數(shù)人。最后者，乃告之曰：『雖然，公則不可得也。公蓄雙猿覘動靜，船在十里外，猿輒鳴樹杪，公得為備矣』。故校乃于夜半潛出山背，緣蘿踰嶺而入，暗中執(zhí)煌言并子木、冠玉、舟子三人；七月十七日也。越二日，至寧波；提督張杰以轎迎，蓋故校之募出杰意也。煌言方巾葛衣入，嘆曰：『此沈文恭故第，今而為廄乎』？杰延以客禮，舉酒屬曰：『遲公久矣』！曰：『父死不能葬、國亡不能救，死有余罪。今日至此，速死而已』！比至杭州，供帳如上賓，督撫而下皆敬之。凡故時部曲之內(nèi)附者許得存問，官吏愿見亦弗禁；省中人賂守者以得睹一面為幸。九月七日赴市，遙望鳳皇山一帶曰：『好山色』！賦絕命詞，挺立受刑；年四十五。子木、冠玉、舟子，并從死。子萬祺械至鎮(zhèn)江，先三日死?；脱跃溉蛇q」之學(xué)；己亥，渡東溪嶺，占得四課空陷，方大驚而追騎至。糴舟未返，課象大兇，徘徊假寢；夢金甲神告曰：『上帝日中取汝』。方呼居敬告之，言未既而兵入。浙人張文嘉、萬斯大等為舉其骸，葬諸南屏山麓；子木等三人附焉。
「勘本」曰：吾于蒼水張公傳勘補初畢，而惻乎有動于中也。觀其孤行守忠，投荒落海，蓄猿備警，神夢告終，非一片至誠所格邪！全氏云：『公解軍后，將以懸岙為首陽；向非張杰生事徼功，公似可以無死。然是時年未五十，非甘心以黃冠老者。若留至十年以往，三藩之禍起，亦決不肯晏然坐視；而謂中土能忘情于公呼！此文山之所以不見保于夢炎也』。案壬寅冬十一月，魯王薨于臺；公哭之曰：『孤臣之棲棲有待，徒苦部下相依不去者，以吾主上也。今更何待乎』！癸卯，遣使祭告于王。初，公之航海也，倉卒不得盡族行。我世祖以公有父，命勿籍其家，但令公父以書諭之；公乃復(fù)之曰：『愿大人有兒如李通，弗為徐庶；兒他日不憚作趙苞自贖』！父亦潛寄聲云：『汝弗以我為慮也』！壬辰，父天年終。有司又強公夫人及子招以書；不發(fā)，趣焚之。己亥，家始被籍；然猶令鎮(zhèn)江將軍善遇之，勿囚。嗚呼！自來亡國大夫所未有者；我世祖之所以待公也至矣。其先，入海時，嘗遭風(fēng)絕食，飄至一荒島；夢金甲神告曰：『翌日贈君千年鹿，遲十九年還我』！果得一蒼鹿，食一臠，積日不饑。及被執(zhí)，神又來招；蓋十九年云。赴省時，大吏遣官護(hù)行。公出寧波城，載拜曰：『某不肖，有孤故鄉(xiāng)父老二十年之望』！比登舟，有防卒史丙者，中夜坐篷下，唱蘇武「牧羊曲」。公披衣起，扣舷和之；且酌予酒勞之曰：『爾亦〔有〕心人也。吾志已定，爾無慮』！后公之詩文集，皆丙所藏?；蛴袕亩徶?，丙曰：『公之真跡，吾日夕焚香拜，安得付子』！是不可謂噲等無奇士也。渡泉塘?xí)r，于船中拾一箋，句云：『此行莫作黃冠想，靜聽先生正氣歌』！公笑曰：『此王炎午后身耳』！夫人童、公子萬祺送鎮(zhèn)江，先公三日受刑死。杭有朱孝廉璧，嘗投狀請以百口保其母子，不得。公著有「奇零草」、「冰槎集」、「北征錄」、「采薇吟」。
羅子木，名綸，以字行；溧陽人。己亥，公在江上，乃挾策上謁。以其年少負(fù)奇氣，欲留之幕下；以父老，辭。金陵之役，其族父引之見成功。及敗，子木頓首涕泣，固請勿遽去；成功弗聽，且強令之奉父入海。既而，不樂參其軍，復(fù)奉父赴公營。中道與大兵遇，格斗墜水；得救起，則父已被縛去。因展轉(zhuǎn)閩南，思出奇計以救父；久之不得，嘔血瀕死。公勉以立功，即屬報仇；遂相依以及于死。楊冠玉，鄞人。制府謂其少年也，將脫之；固請從死，卒死之。王居敬，字畏齋，一字采薇；黃巖人。公被執(zhí)，以計得逸。后為僧，名超遁；頗能道遺事，亦不負(fù)于公者。
前張杰所募之故校以誘執(zhí)公，功授千戶；后奉帥令巡海島，猝遇公之舊將，憤其害主也，突刺殺之。
古高陽氏勘定
目錄
列傳十六
熊汝霖（鄭遵謙附）錢肅樂張煌言（羅子木、楊冠玉、王居敬附）
右浙東閣部諸臣列傳第十六。
○熊、錢二公及張司馬三人者，天下才也；使其當(dāng)盛世，且與前王爭烈矣。不幸，而值于末流也；謀之不見用，用之不得盡其才！譬諸九尺之軀，俯首矮檐中。吁！可悲也夫！錢既厄于強帥，熊復(fù)兇終，張亦侘傺無聊以死。甚矣！盜賊小人，烏足以共功名哉！
◎溫氏于此三傳，皆弗詳也。今通篇勘補，合此三公為一卷。義興伯鄭遵謙，「原本」闕名，得附列。案江東之兵，實惟鄭履恭一夫作難，鼓厥士氣，而孫、熊諸軍聯(lián)鑣樹纛，聲勢遂振。錢忠介甬江集義，奉表倡迎；其心于監(jiān)國也，始終無間。無如尊其言而不果于行；監(jiān)國有云：『先生手疏，予悉藏之，時從鐙下展覽』。吁！事惟悍帥命，雖終夜不寢，亦復(fù)奚益！忠介初臨江滸，困于方、王之比奸，而幾不免；及處海崖，困于鄭彩之專政，而終不免。力為彩地，而翻為彩害。賢人隘塞，小人侈張；禍結(jié)兵連，卒無成就。若張司馬蒼水，則專事監(jiān)國，而其節(jié)尤苦。始也在江上，則力爭頒詔，自請使閩釋嫌；在海上，則轉(zhuǎn)移鄭氏，化舊隙以致用。洎至晚歲，以蒼頭異軍流離山海間，屢起屢蹶；末復(fù)欲奉王再舉，逮夫力必不支而后散軍避世：是蒼翁之始終為監(jiān)國結(jié)果也。謝山全氏曰：『公答安撫書，前半如謝疊山之卻聘，后半如陳文龍之請漳、泉三郡以存宋祀。凡此數(shù)大節(jié)目，皆為蒼翁十九年中之最大作用也。觀其堅持苦節(jié)、百死不移，而惟我仁祖宥恤孤忠、惓惓無已，直是亙古所罕覯。備之詳之，正所以見我朝列圣如天之度』。「摭遺」補闕，攬溫氏之本則陋矣。
列傳十六
熊汝霖（鄭遵謙附）、錢肅樂、張煌言（羅子木、楊冠玉、王居敬附）
·熊汝霖（鄭遵謙附）
熊汝霖字雨殷，余姚人。祟禎辛未進(jìn)士。知同安縣，有治聲；擢戶科給事中，疏陳歷來用將之非，論天下督撫得失。已而京師戒嚴(yán)，分守東直門。嘗因召對，極言『將不任戰(zhàn)，南北往返，如廝隸之于貴官負(fù)弩前驅(qū)，望塵靡及而已。何名為將、何名為督師』？帝深然之。戒嚴(yán)以來，疏凡二十上。帝惡其中有「飲泣地下」語，謫為福建按察使照磨。
福王立，以原官給事中起用，轉(zhuǎn)吏科。汝霖言：『諸臣爭夸定策，罔計復(fù)仇；處堂未已，且為門穴。始之武與文爭、繼而文與文角，殿廷之上，無人臣禮。此豈立國之規(guī)哉』！士英銳意起阮大鋮，汝霖言：『陰陽消長，間不容發(fā)。國家必欲求奇才，草澤中尚不乏人；何至擇及丹書？閣臣此舉，無乃負(fù)先帝、負(fù)皇上乎！臣自丹陽來，知浙兵為邊兵所擊，火民居十余里。邊師有言：「四鎮(zhèn)以殺掠獲封爵，我亦何憚而不為』！臣意四鎮(zhèn)必毅然北征，一雪此恥。今戀戀淮揚，何也？況一鎮(zhèn)之餉多至六十萬，勢必不能供。即仿古藩鎮(zhèn)法，亦當(dāng)在大江以北開屯設(shè)府；會奧窔之內(nèi)，而逮以藩籬視之』。頃之言：『臣竊觀目前大勢，無論恢復(fù)未能，即偏安尚未可必；宜日討究兵餉戰(zhàn)守，乃專在恩怨異同。勛臣方鎮(zhèn)舌鋒筆鍔是逞，近且以匿名帖逐舊臣，以疏遠(yuǎn)宗親劾宰輔。中外紛紛，謂將復(fù)廠衛(wèi)。夫廠衛(wèi)樹威牟利，小民雞犬無寧日。先帝一十七年憂勤惕勵，曾無失德；止有廠衛(wèi)一節(jié)，府怨臣民。前事不遠(yuǎn)，后事可師。且先帝篤念宗藩，而聞寇先逃，誰死社稷；先帝隆重武臣，而叛降跋扈，肩背相踵；先帝委任勛臣，而克營健卒，徒為寇藉；先帝倚任內(nèi)臣，而開門延敵，反在禁旅；先帝破格擢用文臣，而邊陲督撫首鼠兩端，超遷宰執(zhí)羅拜賊庭。思前日之何以失，即知今日之何以得矣。及今不為，將待何時』！疏奏，停俸。尋補吏科給事中。初，馬士英薦阮大鋮，汝霖爭不可。及大鋮起佐兵部，復(fù)言：『大鋮以知兵用，當(dāng)置有用地，不宜處中朝』！不聽。踰月，以奉使淮南；陛辭言：『朝端議論日新，官府揣摩日熟。少宰、樞貳悉廢廷推，四品、監(jiān)司竟進(jìn)詹尹。追贓定罪，無煩司寇；蹊徑疊出，謠諑繁興。一人未用，便目滿朝為黨人；一官外遷，輒訾當(dāng)事為可殺。市井狡獪，眈眈得官。置國恤于罔聞，逞私圖而得志；黃白充庭，青紫塞路。六朝佳麗，復(fù)見今時。獨不思他時稅駕何地耶』？其語無不切實，迄不見用。未幾，南京破；士英竄杭州，汝霖責(zé)其棄主。
杭州破，與孫嘉績同起兵。魯王監(jiān)國，擢右僉都御史，督師防江，戰(zhàn)屢敗。是時畫江為守，汝霖謂非長計，欲令諸師渡；不聽。因率所部千人從小亹渡江，進(jìn)至海寧，集父老豪杰激揚忠義，灑淚誓眾；聞?wù)吣桓袆樱蒉@門者且萬人。列行伍、分汛地，以本邑進(jìn)士俞元良司餉、指揮姜國成主兵。由是，浙西吳中如響斯應(yīng)，一時號為熊兵。加兵部右侍郎兼左副都御史，總督義師。閩中詔使劉中藻至，議開讀禮；汝霖持不可，言『主上原無利天下之心，唐藩亦無坐登大寶之理，有功者王耳。若我兵能復(fù)杭城，主上即膺大號，已是有名；若其不能，使閩兵克復(fù)武林、直取建業(yè)，功之所在，誰敢與爭！此時而議迎詔未晚也』。張國維亦持此議。于是人心始定。
丙戌六月朔，浙江潰，汝霖從魯監(jiān)國航海入閩。會唐王初亡，郡縣盡向附；監(jiān)國即以汝霖為東閣大學(xué)士，會兵長垣，分道進(jìn)取，先后得三府、一州、二十七縣。
戊子，在閩安鎮(zhèn)，時國事皆專于鄭彩。彩暴橫，汝霖每折之。彩與定遠(yuǎn)伯周瑞交惡，汝霖票擬恒右瑞，彩積恨已深。既而義興伯鄭遵謙與彩爭洋船，彩?？制湟u己也。適汝霖自閩安至瑯崎休沐，守將李茂與汝霖奴有隙，元夕熊、鄭兩家相問遺，茂即以合謀告變；乃遣兵潛害之，并其幼子投海中。
「勘本」曰：乙酉南中下，潞王在杭，蕺山先生偕公縞素渡江，公議發(fā)羅木營兵拒戰(zhàn)，且守獨松關(guān)；而潞王定策迎降，不納。于是東歸；蕺山絕粒，以兵事屬之公。公歸姚江，事未集，蕺山垂死，遲之不至；張目曰：『雨殷豈愆約哉』！既卒之又明日，公兵起，乃哭于旐前以行。閏六月二十五日，會軍西陵，駐龍王塘，列營數(shù)十，參差前卻。公軍于其中最弱，而戰(zhàn)最勇；每出，必為大兵所首沖?；驍。m再整，不少□?！踉?，張?zhí)颠B江為陣，公與陳公潛夫合營進(jìn)，部將盧可充、史標(biāo)、魏良及從子茂芳先后皆有功，未及十日收兵而止。凡四戰(zhàn)，勝負(fù)相當(dāng)，而魏良陣歿。先是，公以江面仰攻不易，議從間道入內(nèi)地為攻心策。會海寧查氏繼坤、繼佐兄弟至，為言臨平陳萬良之勇；公請于王，以書幣招之至，授萬良平吳將軍。適平湖馬萬方亦至，遂令西渡，復(fù)遣部將徐明發(fā)以兵策應(yīng)。明發(fā)往，而萬良方受大兵困，援之免。于是公西行，殺臨平務(wù)官，與萬良、明發(fā)合軍札五杭，敗嘉湖道佟國器兵，焚其舟，奪其甲炮弓刀之屬：是月二十二日也。次日，札新墅、札雙林，三宿而至吳江；后軍不繼，退五杭，復(fù)退臨平，又退至天開河。大兵正邀擊，公以中軍至，遂濟江。是役也，浙西為之一震。臘月朔，張?zhí)得鼘⑽鞫?，乃以所部?yīng)之，分流札營，大兵不果出。二十四日，議分道出戰(zhàn)。方國安敗走，諸將不救；公與陳公潛夫、王之仁血戰(zhàn)下流，相持久之，而諸軍氣已自沮。公憤甚，因乞師于張鵬翼，裘尚奭，仍與陳公合軍以出，稍有斬獲。既而請封萬良為平吳伯，以吳易為總督，朱大定、錢重為監(jiān)軍。大定至，請期；且云：『嘉善、長興、吳江、宜興間皆密有成約，而瑞昌王在廣德引領(lǐng)望』。因是，公請由海寧、海鹽直趨蕪湖，以梗運道；又慮二郡可取、不可守，則引太湖諸軍以為犄角，踞浙西肩背。萬良言但得兵三千、餉半月即可有成；顧公軍實不滿千，餉又減口而給。陳公軍已不支，他營之足食者咸不足信，坐視而已；雖大聲疾呼，繼之痛哭，而終莫之應(yīng)。惟孫公嘉績遣余姚知縣王正中獨進(jìn)乍浦，不克，還。萬良三疏請行，乃力為之措，得餉又無舟，即由陸路冒矢石以進(jìn)，幾克德清；德清內(nèi)應(yīng)之民兵先潰，部將徐龍達(dá)死之。及吳易領(lǐng)軍來會，則公兵以無繼，已渡江。返時，浙撫張存仁大舉攻易，而萬良則入山自保，不復(fù)敢出。是役也，使江上有一旅牽制，則公可不即返，萬良與易可互援相應(yīng)；而又以獨進(jìn)敗。于是請兵急援萬良，永豐伯張鵬翼、宣義將軍裘尚奭皆請行，開遠(yuǎn)伯吳凱尤毅然獨任。行且有日，忽詔鵬翼援嚴(yán)、吳凱守溫，其局復(fù)散。后萬良戰(zhàn)敗，受執(zhí)不屈死。最后，大學(xué)士陳盟助之請，乃復(fù)議別發(fā)舟山、石浦兵由海道行，又令姚志倬出長興、廣德；事益迂緩矣。既而兵潰入海，馬萬方從之。至戊子春正月十七日，鄭彩兵與部下競；訴之彩，彩令送公治，公笞而逐之。彩激使眾怒，夜分破門入執(zhí)公，沉諸海。其子琦官甫六齡，及全家俱被害。未幾，萬方亦死。而鄭公遵謙心不平，亦為彩所沉（古高陽氏又案諸史，多所異同。高氏「雪交亭錄」言公子為鄭彩婿，公死彩育于家，陽撫而陰賊之。謝山全氏謂：此亦誤也。公生平頗畏其夫人之嚴(yán)，故在北都時嘗置一妾生一子而留之都門，未嘗攜歸。及公全家受害，而妾自京還，出其子得以奉公之祀）。
鄭遵謙字履恭，會稽諸生，山西僉事之尹子也。素放誕，喜結(jié)客；凡扛鼎擊劍之徒，日盈其庭。其妻嘗殺人，推官陳子龍論坐之，東陽許都救以免。后都作亂，遵謙將從事；其叔扃戶，不聽往。杭州潞王降，乃集其徒號義興軍，搴旗過清風(fēng)里，殺山陰知縣彭萬里、署紹興知府通判張愫，取庫中兵仗給士卒，聲勢大振；表迎魯王監(jiān)國，諸義旅一時并起。詔為義興將軍，與熊、錢諸軍分守小亹，號眾數(shù)萬。然遵謙故膏梁子，不諳兵事，數(shù)困于田仰、方國安、王之仁輩而勢寖衰。江上潰，攜貲挾妾金，從王入海，崎嶇島澳；晉封義興伯。及鄭彩讎殺大學(xué)士熊汝霖，心不平之；彩復(fù)遣兵追攝，沉諸福清海中（古高陽氏曰：義興伯從亡海角，頗能盡于事君、交友之道，不可以其初節(jié)不謹(jǐn)而忽之也；況終其身為強帥所扼，亦良足悲矣！溫氏闕其名，何邪？其妾金氏，亦以智節(jié)為彩所害；傳見「摭遺」）。
錢肅樂
錢肅樂字希聲，一字虞孫，號止亭；鄞縣人。幼穎異，書過目不忘。為諸生，有盛名。祟禎丁丑進(jìn)士，知太倉州。州瀕海而富，多貴族豪奴，黠吏相緣為奸，兇徒黨聚；有殺人而焚其尸者。肅樂痛懲之，皆斂跡。又以朱白榜列善惡人名，械白榜者至階下，予大杖；久之，杖者少。嘗攝昆山、祟明兩縣事，民皆立碑頌其德。治州五年，俗大化。遷刑部員外郎，以憂歸。
乙酉六月杭州不守，寧波官吏已迎降；肅樂慟哭，絕粒以死誓。會鄞有六狂生者首倡義謀，集諸生于學(xué)宮，遍謁諸鄉(xiāng)老而咸弗敢應(yīng)，皇皇乏計。已聞肅樂至，挽之入城。以十二日大集紳士于城隍廟，開陳大義；諸鄉(xiāng)老相繼至。時降吏故同知朱之葵新命晉級，治府事；偕通判孔聞?wù)Z亦馳至。諸紳議未定，多降階迎；肅樂拂衣起，遽碎其刺。觀者數(shù)千人，驩聲動地。布衣戴爾惠呼曰：『何不竟奉錢公起事』！于是上下齊聲應(yīng)之，舉手互招，擁之入巡按署中。俄而海防道二營兵、城守兵皆不戒而至，請受約束。肅樂遂封府庫、收符鑰，以墨缞視師。之葵等匍匐請罪乞哀，百姓請釋之。鄞故太仆謝三賓家富耦國，方西行納款歸。害其所為，乃密使貽書定?？偙踔试唬骸簼敐斣`訿，出自庸妄六狂生，而一穉紳和之。將軍請以所部來斬此七人，則事定矣。某當(dāng)奉千金為壽』！稚紳者，指肅樂年未四十也。會肅樂亦遣客倪懋熹以書告勸之仁來歸，蓋以之仁先會款降耳。之仁兩答之，期十五日至。及期，之仁至，大會諸鄉(xiāng)老，突出三賓書，數(shù)其罪；三賓叩頭乞命，愿出萬金助餉。之仁遂從肅樂締盟，共城守。
是月十八日，遣舉人張煌言赴臺州，表迎魯王監(jiān)國。會余姚、紹興亦舉兵，王乃至紹興行監(jiān)國事，畫江防守。途中加太仆寺少卿。二十八日，再奉箋勸進(jìn)，召肅樂往，晉右僉都御史。四疏固辭，請以原銜視事；其諸弟侄授爵者，并辭之。兼言：『爵賞宜慎，不可蹈赧王覆轍，濫予名器』！當(dāng)是時，浙西諸郡縣并起義兵，蘇、松、嘉、湖列營數(shù)百，適與浙東首尾相應(yīng)，惟杭州孤懸。肅樂請帥兵由海道，作窺吳計；不聽。未幾，分地、分餉之議起。故總兵官方國安自浙西來，軍最盛，王之仁次之，號正兵；食用寧、紹、臺三郡田賦，謂之正餉。肅樂所領(lǐng)之義兵，則取給于富室之樂輸，謂之義餉。未幾，正兵并取義餉，而義兵遂無所取給，司餉者不能應(yīng)。肅樂派取之餉惟鄞、奉二縣，國安檄二縣不必支應(yīng)，蓋留以為之仁地也。屢疏入告，不能詰；但以敘十捷功，再加右副都御史。復(fù)疏言：『臣郡臣邑因臣起義兵，桑梓膏血一空，曾莫之救；而今日遷官、明日加級，是臣無惻隱之心也。沉宸荃、陳潛夫之才略機謀，方端士之勇，官階并出臣下；而臣翻受賞，是臣無羞惡之心也。臣部將鐘鼎新等，斬級擒囚之事皆出其力，臣以未得取杭，不欲為請殊擢；而臣自受之，是臣無辭讓之心也。臣少見史冊所載冒榮茍祿，惡之若仇；而臣自蹈之，是臣無是非之心也』。又言：『臣近者十道并舉，冀杭城可復(fù)。聞主上起行中廷，盼望捷音，不能安坐，而臣終不能絕流而渡。臣今不能入杭，誓不再受一官』！王不許。閩中唐王立，詔至，張國維、熊汝霖主不奉詔。朱大典與肅樂議以『大敵在前而同姓先爭，豈能成中興之業(yè)，宜權(quán)稱皇太侄報命。若我?guī)煻山蚪鹆辏瑒t大號非閩人所能奪』！于是議不大合。方、王輩忌之，遂言肅樂初不受副都之命為懷貳心于閩也；不得已，郁郁受官，而餉仍不至。旋以奄人客鳳儀、李國輔兼制軍需，因力言中官不可任外事。由是諸藩、內(nèi)臣交惡之，隨事中梗；兵至斷餉四十日，行乞于涂，徒以肅樂忠義感成，相依不散而卒無叛者。疏凡數(shù)十上。略曰：『國有十亡而無一存、民有十死而無一生。翹車四出，無一應(yīng)命，賢人肥遁，不肖攘臂：一也。憲臣劉宗周之死，關(guān)系甚鉅；贈謚、蔭恤未協(xié)輿情，敕部改正，遲久未上：二也。張國俊以戚畹倚強權(quán)、侔人主，中外共指奸叢：三也。諸臣以國俊故，相繼進(jìn)言，主上以為不必，幾于防口；所以臺省直諫發(fā)言盈廷，而無俾群枉：四也。新進(jìn)鼓舌搖唇，罔識體統(tǒng)；朝章申令，委諸草莽：五也。反復(fù)小人，借推戴以呈身；阘茸下流，冒薦舉而入幕：六也。楚藩江干開詔息同姓之爭，李長祥面加斥辱，凌蔑至此：七也。咫尺江波，烽煙不息；而越城裦衣博帶，滿目太平，燕笑漏舟之中、回翔焚棟之下：八也。所與托國者，強半南中故臣；鸮鳥怪聲轉(zhuǎn)徙可惡，飛蛾滅燭至死不改：九也。此猶枝葉也，請言根本。今七月雨水不時，漂廬舍千百，以水死；鹵潮沖入，西成失望，以饑死；壯者殞鋒鏑、弱者疲轉(zhuǎn)輸，以戰(zhàn)死；文武牙門票取牌索，一日數(shù)至，以供應(yīng)死；享南澤國，倚舟為命，今調(diào)發(fā)既煩，小民皆沉舟束手，以無藝死；入鄉(xiāng)鈔掠，雞犬不遺，此營未去而彼營又來，以財死；富室輸金，當(dāng)以義勸，非有罪于官也，而動鞿職囚，有甘心雉經(jīng)者，以刑死；大軍所過，沿門供億，淫洿橫行，以辱死；劣衿惡棍羅織鄉(xiāng)里以為生涯，百毒齊起，以憂死；今也竭小民之膏血不足供藩鎮(zhèn)之一吸，繼也合藩鎮(zhèn)之兵馬不足衛(wèi)小民之一發(fā)，凜凜乎將以不薙發(fā)死。由前九亡，并此而十。若不早圖變計，臣不知所稅駕矣』！時國俊外仗方、王，內(nèi)與客、李二奄比；馬、阮皆在方軍遙相應(yīng)，見疏皆恨甚。既而謝三賓以重金啖國俊，引以為禮部尚書，直閣事；遂并力擠之。尋加兵部侍郎，辭不受。會傳閩遣大學(xué)士黃鳴駿來，盡科浙中八府之糧；而閩中故無是舉，士英、大鋮交構(gòu)之也。已諜言大清兵將自海道來，乃移守瀝海；時餉終無所得，疏言：『臣師二千，既無分地，勢須遣散。但臣以舉義而來，大仇未復(fù)，終不敢歸安廬墓。散兵之日，愿率家丁數(shù)人從軍自效。濟則君之靈也，不濟則以死繼之』！王溫旨慰留。而諸將益蜚語，謂將棄軍逃閩。先是，閩頒詔入浙，并賜倡義諸臣敕命，加官爵，肅樂奉表謝；遂為群小口實，甚且有遣客刺取其首者。于是拜表棄軍以行；言『臣從今披發(fā)入山，永與世辭。主上請加■〈車從〉跡，斷不入閩以遭殄滅』！遂之溫州避人。王得疏大駭；知不可留，降旨令往海上同藩臣黃斌卿、鎮(zhèn)臣張名振共取道崇明以復(fù)三吳。加吏部尚書兼理戶部事；辭之。是為丙戌五月。不三旬而江上破。
肅樂之解兵也，閩使召之；以江上之嫌不赴。及江上破，由海道入閩，請急提兵出關(guān)；不可。退入廣東，疏陳越中十弊為戒；唐王優(yōu)詔答之，以右副都御史召。即疏言故大學(xué)士孫嘉績之忠，請恤典。未幾，閩中破，與諸弟避至福清，展轉(zhuǎn)文石、海壇之間，米不可得，食麥；麥不可得，食薯；薯亦不可得，則采其枯者屑之，拾青茆作薪。嘗夜涉絕谷，足盡裂，極所艱苦。
明年（丁亥），聞鄭彩扈監(jiān)國至鷺門，來往諸島禡牙舉事；六月，駐瑯江。肅樂入覲，監(jiān)國大喜。時從亡諸臣之在側(cè)者，熊汝霖、馬思理、孫延齡。思理位汝霖上，同直閣；延齡即嘉績子，年尚少。彩自署兵部；及肅樂至，推以自代。肅樂泣陳無功，請以侍郎行部事；不許。因疏言：『兵部之設(shè)，所以統(tǒng)理群帥，歸其權(quán)于朝廷。今雖未能盡復(fù)舊制，然當(dāng)申明約束，使臣得行其法不相凌辱，可乎？國家多難，大帥往往揜敗為功，以致日壞；江干王之仁報捷諸書，其余習(xí)也。臣愿海上諸臣持「勿欺」二字以事主上，可乎？臣在化南，有感臣忠義、愿攜貲來投者，有愿奪降臣家財以充餉者，聚之可數(shù)百人；臣亦不敢私以自衛(wèi)。藩臣入關(guān)，當(dāng)驅(qū)臣為先鋒。但愿諸將稍存部臣體統(tǒng)，一切爭兵并船不相加遺，以為朝廷羞，可乎？敘功之舉，往往及官而不及兵，誰肯致死？臣請凡兵有能獲級、奪馬者，竟授守、把等官，可乎』？又言：『近奉明旨，江上之師病在不歸于一。今宜以建國公彩為元戎，登壇錫命。平夷、閩安、蕩湖諸鎮(zhèn)，此建國之左右手；令其選擇偏裨，或為先鋒、或為殿后，合而為一，弗令異同，如鄴下九節(jié)度之師。其次則編定什伍，弗令雜然而進(jìn)、雜然而退，孟浪以戰(zhàn)』。并得旨允行。又疏言：『主上允臣前疏，委任建國，則兵出于一矣。復(fù)命建國合挑各營之兵，選其健者。請自今以往，一切封拜暫行停止；特懸一印，令于眾曰：「有能為建國所挑之兵為先鋒立功者，不論守、把等官，竟與掛印」。如此，則奇杰之人至矣?；蛑^各藩私兵安肯令挑，即令各藩自挑敢死善戰(zhàn)之士各為一營，各懸一印，令曰：「有能將本營所挑之兵立功者，竟與掛印」。可耶、否耶』？王以為然。于是兵威頓振，連下興化、福清、連江、長樂、羅源三十余城。侍郎林汝翥、都御史林垐皆起兵；郭天才以所部援閩，亦來降。遂圍福州，而浙東諸山寨亦遙應(yīng)之。前此六狂生之家居者，謀取寧、紹、臺各郡，與肅樂約為犄角勢，復(fù)為降紳謝三賓所告而死。故太仆卿劉沂春初仕苕中，既而還閩；廣東糧道吳鐘巒素行忠直：時皆隱遯。乃疏乞特敕召用；得旨：以沂春為右副都御史、鐘巒通政使。二人猶不起，肅樂復(fù)貽以書曰：『時平則高洗耳、世亂則美搴裳；司徒女子猶知君父，東海婦人尚切報仇。嗟乎！公等忍負(fù)斯言』！二人始翻然就道。由是，閩中遺臣無不出矣。福州之?dāng)?，請恤宗臣統(tǒng)■〈金?！?、諸將葉儀等。王之初至閩也，招討鄭成功修浙中頒詔之怨，待以寄公禮而不稱臣；仍稱隆武三年。至是，奏頒明年戊子監(jiān)國三年歷，海上遂有二朔。肅樂嘗與成功書，獎其忠義、勉以恢復(fù)，故成功不為忤；監(jiān)國始媿嘆，知前此江上之謗非有貳也。
戊子，王次閩安，肅樂請立史官紀(jì)事。尋晉東閣大學(xué)士兼吏部尚書，四疏力辭，不許；乃與馬思理、林正亨同入直。時鄭彩恣橫，連害熊、鄭，逆節(jié)大著。肅樂每日系艍于駕舟之次，票擬章奏，即其中接見賓客；封進(jìn)后，則牽船別去，匡坐讀書。彩初與肅樂頗相睦，自汝霖死，并疑之。先是，唐王歿，其將總兵官涂登華尚守福寧。督輔劉中藻時起兵福安，移兵攻之。城將破，登華欲降未決，謂人曰：『豈有海上天子、舟中國公』！肅樂曉之以書曰：『將軍獨不聞南宋之末，二帝并在海上，文、陸并在舟中，后世卒以正統(tǒng)歸之？而況不為宋末者乎！今將軍死守孤城，以言乎守義，力已盡也；以言乎保身，策未善也。據(jù)沸鼎以稱安、巢危林而自得，何計之左耶』！登華遂詣鄭彩降。
彩使私人守之；中藻慍不可，彩翻掠其地。肅樂與中藻書不直彩；彩使人刺得之，恨甚，以為樹外援圖己。朝見之次，輒故誦書中語；肅樂向有血疾，至是憂憤交至。而彩自知為諸藩同列者所惡，遂不復(fù)協(xié)力，逍遙海上；連江失守。肅樂聞之，以頭觸枕祈死；血疾大動，因絕粒。監(jiān)國賜藥，亦不肯進(jìn)。六月五日，卒于瑯江；年四十三。訃聞，監(jiān)國震悼，輟朝三日；親制文，賜祭九壇。贈太保、吏部尚書，謚「忠介」；蔭一子尚寶司丞。后六年，故相葉向高孫進(jìn)晟助其喪葬；海寧職方姚翼明助之，乞地黃蘗山僧隆琦而修埏道焉。
「勘本」曰：甬上錢氏世為右姓，忠介七世祖奐，以侍郎管廣西布政使最，有名。祖若賡，知臨江府，為萬歷直臣；以忤江陵，幾死于獄。忠介才九歲，間呈所作帖括；臨江喜曰：『揚虞翁有孫矣』；故字曰虞孫。其初治太倉也，有母訴其子者，請置之死；乃重責(zé)之。謂其母曰：『汝止此子，殺之則將以他人為子耶？他人則未必勝所生，汝且悔已』！語未畢，母子抱哭而出。有兄弟訟者，曰：『爾以小忿傷天性，吾一人撻，則爾終身怨矣。爾退可三日思，再就案』。及期，兄弟慚媿請罪。推官周之夔逢迎烏程，以太倉折色，思牽連起黨禍；以公在，終不敢發(fā)難。常欲行義倉法，庚辰歲稔，言于長官，令民畝輸米升，得數(shù)萬石；明年旱災(zāi)，藉此賑。又苦蝗，即以余米賞捕者。忠介狀貌最文弱，而守義甚剛。素病咯血，因禱雨走烈日中，黧瘠骨立；民環(huán)泣請止曰：『侯病甚矣』！曰：『無歲將無民，又焉用我』！相對哭，皆失聲。病幾以此至不起。常熟侍郎錢謙益林居，延攬?zhí)煜率繗w門下。知忠介名，百方招致之；卒不往。忠介舉計吏，出武進(jìn)吳宗伯稚山先生之門。太倉有巨室子坐罪，竭力營救不能得；乃重幣求宗伯為屬，竟不可。宗伯嘆曰：『止亭狀如處女，不料其剛?cè)绱?。太史公所以疑留侯也』！嘗攝昆山令事，方大旱，昆之民揭竿敓粟，圍朱太守大受第，而州中亦告變；遂亟集兵，擒其渠誅之，而嚴(yán)飭上戶之閉糴者。不三日，兩地皆安堵。其治崇明也，以濱海多盜，募練鄉(xiāng)兵出擊，斬其魁三、擒獲者二；于是洋面差靖。少時，嘗夢日墮其手，扶之稍稍上；終不支，漸小漸晦，卒墮臂下。心竊有異，私語其外舅董光遠(yuǎn)。寓海上時，傳唐王在大帽山，擬赴之。間夢兄弟四、五人大臨，哭盡哀，疑甚。未幾，赧王訃至。蓋其忠義性成，神明天通，而寤寢之間默先呈告云。光遠(yuǎn)嘗參幕府事；忠介之閩，家被籍，乃自破其家為之輸饟。既聞入海，即自經(jīng)死。忠介之自浙入閩也，之福州，不久陷，遂遯跡龍峰，采薯以食。無已，祝發(fā)為人外計，非志也；其題壁云：『一下猛想時，身世不知何處；數(shù)聲鐘響里，歸途還在這邊』。識者謂非緇流語；漸有從之問學(xué)者，乃賴其修脯以自給。故于監(jiān)國之至，則翻然起從之。又二年，而竟以盡瘁卒；遺命以部郎章服殮。公子曰兆恭，蔭尚寶丞；曰翹恭，先亡。后其弟四御史肅圖、弟五簡討肅范挈兆恭依劉公于福寧；城陷，肅范死之，肅圖以兆恭走舟山。庚寅六月，兆恭亦卒，祀絕。又七年，弟九推官肅典，以義死于鄉(xiāng)。又一年，弟七職方肅遴，亡命之昆山，佯狂死。公夫人董、嫂陳、兄子克恭，皆先于島上歿。嗚呼！以父子、兄弟、翁婿相繼死國，一門六棺，滯留瑯江者凡六年，而始得葉文清公孫及姚興公輩乞黃蘗僧地以葬，亦良可慟也。公死后幾三十年，肅圖始有子，曰浚恭；遂舉以為嗣。公著有「正氣堂集」、「越中集」、「南征集」；亂后卷帙蘦落，全氏為之編次以存。后有傳公降神為鄞江城隍云（古高陽氏曰：溫氏于忠介傳，具而弗詳；其諸弟之死事者，諸史俱闕書。今于本傳勘補十之三、于「書后」別輳十之七；侍御肅圖傳列「摭遺」補稿。黃蘗僧隆琦，亦異人也。既得葬公，乃棄中土航海去，之日本居焉）。
張煌言
張煌言字符箸，號蒼水；鄞縣人。崇禎壬午，舉于鄉(xiāng)。父圭章，刑部員外郎。母趙，感異夢生。生而神骨清颋，豪邁不鞿。能文章，善騎射。思陵以天下多故，令諸生于試經(jīng)義后，試射矢；三發(fā)三中。常感憤國事，愿請纓。
及錢肅樂集師，檄會諸鄉(xiāng)老，煌言獨先至。肅樂且喜且泣，即遣之天臺迎魯王；授行人。紹興監(jiān)國，賜進(jìn)士，加翰林院編修；入典制誥，出籌軍旅。閩中頒詔之役，自請為使，釋二國嫌。既歸，累有建白。丙戌師潰，泛海將之舟山；道逢富平將軍張名振扈監(jiān)國入閩，從之行。招討鄭成功不奉命，乃勸名振還石浦，與威鹵侯黃斌卿為犄角。加右僉都御史。
明年，松江提督吳勝兆請以所部來歸，斌卿不樂從；乃與故都御史沈廷揚、御史馮京第共說名振應(yīng)之，遂監(jiān)其軍以行。至崇明，颶風(fēng)覆舟。廷揚死，煌言、名振等皆被執(zhí)；有百夫長者導(dǎo)之走，間道復(fù)還入海。時肅樂已奉監(jiān)國出師于閩，浙東山寨亦群起遙應(yīng)，煌言復(fù)集義旅札上虞之平岡。諸山寨咸事鈔掠，獨大蘭王翊、東山李長祥與煌言而三，履畝勸稅，相安無擾。己丑，從居健跳。庚寅，閩師敗，諸將以監(jiān)國退保舟山。名振當(dāng)國；召以所部入衛(wèi)，加兵部右侍郎。辛卯，降將田雄官浙江提督，以書來招，峻拒之。是秋，大兵下滃州，名振奉王搗吳淞，冀有所牽制，邀與俱；舟山城破，扈監(jiān)國再入閩，次鷺門。時成功縱橫海上，軍獨強；遙奉隆武為號，于監(jiān)國則修寓公之敬而已。惟煌言以名振軍為衛(wèi)，成功因之有加禮，煌言亦極推其忠。嘗曰：『招討始終為唐，真純臣也』。成功亦曰：『侍郎始終為魯，與吾豈異趨哉』！
癸巳冬，復(fù)間行入?yún)卿?；尋招軍天臺。明年，軍吳淞，會名振之師入長江，趨丹陽、掠丹徒。登金山，望石頭城遙祭孝陵；三軍慟哭，皆失聲。烽火連江，江寧震動。而上游有夙約失期不至，乃左探祟明。俄復(fù)入江，掠瓜洲、儀真，薄燕子磯；而所期終不至，師徒單弱，遂乘流東下，仍駐滃州。是年，名振卒，遺言盡以部下歸諸。于是，軍容始盛。
乙未，成功書約大舉。丙申，駐天臺。冬，又駐秦川。丁酉，大兵遷舟山之民，煌言還軍舟山；王去監(jiān)國號，通表滇中。戊戌，永明王遣使進(jìn)成功延平郡王，加煌言兵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學(xué)士。江督郎廷佐具書相招，峻詞拒之。七月，成功興師，以監(jiān)軍會之。北行，泊舟羊山。山故多羊，見人馴擾，然弗可殺；殺則風(fēng)濤立至。軍士不能戒，烹之；羊熟而禍作，碎船百余，義陽王溺焉。遂反旆之滃州治舟。己亥五月，會于臺；悉師以行游軍，至鄞之東鄙。師次崇沙，煌言曰：『崇沙為江海門戶，有懸洲可守；不若先定之以為老營。脫有疏虞，進(jìn)退可據(jù)』。不聽。因請以所部為前軍。時大兵于金、焦間以鐵鎖橫江，所謂「滾江龍」者。譚家洲岸皆西洋大炮雷鍧，而煌言孤軍出入其間。成功遣將助之，令善泅者截斷滾江龍，將奪上流木城，而舟多為炮沒，不得前；乃登舵樓焚香祝天，飛火夾船下，遂以十七舟翦江渡，木城俱潰。明日，成功至，城中出戰(zhàn)不利。成功欲趨金陵，煌言欲先鎮(zhèn)江；成功曰：『我頓兵鎮(zhèn)江，金陵援騎朝發(fā)夕至，為之奈何』！煌言曰：『我以偏師水道薄觀音門，金陵自救不暇，豈能他顧』！成功請即行，煌言遂襲儀真。未至五十里，而士民迎降。六月二十七日，成功來告鎮(zhèn)江之捷?；脱约娉踢€抵觀音門，致書成功，請以步卒陸行赴白下。時江督郎廷佐懼甚，不意成功仍從水道來；而大兵之征黔者凱旋，聞信馳至，請同城守，于是嚴(yán)備已具。秋七月朔，以哨卒百人乘虛掠江浦，取之。初四日，成功水師方至；次日，蕪湖降書至，煌言所遣之將也。成功慮江、楚援師且及，必得控制上游蕪湖往來要道也。七日，煌言至蕪湖，相度形勝；一軍出溧陽窺廣德，一軍鎮(zhèn)池州截上流，一軍拔和州以固采石，一軍入寧國以偪徽州。傳檄郡邑，大江南北相率送款；郡則太平、寧國、池州、徽州、縣則當(dāng)涂、蕪湖、繁昌、宣城、寧國、南陵、太平、旌德、涇縣、貴池、銅陵、東流、建德、青陽、石埭、含山、巢縣、舒城、廬江、建平、高淳、溧陽、州則和州、廣德、無為，凡得四府、三州、二十二縣?；脱钥疾旃倮?，黜陟廉明；江、楚、魯、衛(wèi)人士多詣軍門愿受約束，歸許起兵相應(yīng)。八月，方詣徽郡受降，而江寧之?dāng)÷劊荒素椒凳徍?。初，煌言貽書成功曰：『師不可老，老則生變；宜速遣諸將分徇近邑。如金陵出援，我則先尾相擊；如其自守，我則堅壁以待。如四面克復(fù)，則收兵鱗集，金陵在我掌中矣』。成功以累捷自驕，又聞江北如破竹勢，謂城可旦夕下，但命八十三營牽連立屯，設(shè)云梯，地當(dāng)置木柵；釋戈開晏，軍士率捕魚縱酒為樂。而官軍之各路援師已長驅(qū)至，偵其不備，乃以輕騎穴城出，襲破前鋒，擒其將余新。倉猝間，士氣已餒，拔營遁；壘灶未安，大兵復(fù)傾城出，諸營瓦解。成功之良將甘輝，馬蹶被擒，死；遂大敗。成功亟登舟乘流下海，鎮(zhèn)江諸師并撤去。
先是，鎮(zhèn)江之捷，有漕督以援兵中道溺死。松江水師提督密以書請降，自巡撫而下皆欲出走；以故力勸成功持久觀變。至是，江督郎廷佐復(fù)以書招，嚴(yán)拒之；廷佐乃發(fā)舟師扼其歸路。下流已梗，煌言與諸將議將入鄱陽，招集故楊、萬諸子弟號召江、楚。八月七日，舟次銅陵，與援師之自楚來者遇；奮擊之，沉其四舟。已而，夜戰(zhàn)不利，義士魏耕請赴英、霍山寨；乃焚舟登陸，士卒尚數(shù)百人。初之霍山，已受撫；乃轉(zhuǎn)入英山。甫度東溪嶺而追者至，眾皆竄，相從止一童、一卒。迷失道，賂土人為導(dǎo)，變服夜行。
天明而跡之者伙，導(dǎo)者亦脫去；以賂散諸跡者。然茫茫無所歸，念皖有故人賣藥于高滸埠，復(fù)賂一人偕之姑投之；投則故人無在也。故人之友，亦以觀變自江上來者，識為張司馬；憐其忠悃，教之由樅陽渡黃湓。溯江而上，抵東流之張家灘登岸，走建德、祁門亂山間。比又病瘧，力疾趨休寧，買棹入嚴(yán)陵；浙之人熟其貌，仍作山中行。自東陽、義烏出天臺，達(dá)海壖；復(fù)樹纛鳴角，招集散亡。成功聞之，遣兵來助。海上有長亭鄉(xiāng)者，多田而苦潮，乃募義民筑塘捍之；至今猶蒙其利。遣使告敗于滇，且自引咎；永明王專敕慰問，晉本部尚書。
庚子，駐師林門；尋駐桃渚。辛丑，入閩，次沙關(guān)。時成功已抵澎湖，乃遣幕客羅子木以書責(zé)成功出師；謂『軍有寸進(jìn)，無尺退。今一入臺，則將來兩島恐并不可守，是孤天下之望也』！不聽！時成功雖東下而大兵尚忌之，懼其招煽沿海之民，于是有遷界之役；民多不愿，以威脅之，猶遲延不發(fā)?；脱灶D足嘆曰：『棄此十萬生靈而爭紅夷乎』！復(fù)以書招成功，謂可乘此機以取閩南；卒不聽。乃遺書故侍郎王忠孝、都御史沈佺期、徐孚遠(yuǎn)、監(jiān)軍曹從龍，勸其力挽成功；而終不能用。于是，以孤軍徘徊兩島間。已而滇中事急，復(fù)遣子木入臺，苦口責(zé)之；成功以方得臺不能行。無已，乃別遣職方郎中吳鉏挾帛書入鄖陽山中，說十三家軍，使之撓楚救滇；而十三家已衰敝不敢出。壬寅，滇中陷，成功亦卒于臺；乃哭曰：『已矣，吾無望矣』！復(fù)還軍林門。會閩南諸遺老以成功卒，謀復(fù)奉魯王監(jiān)國，貽書來商；喜甚，即以書約故尚書盧若騰而下，勸以大舉。又?jǐn)M上詔書一道，并約成功子經(jīng)，勸以亞子「錦囊三矢」之業(yè)，復(fù)厲兵束裝以待。是年，浙督與中朝所遣安撫使各以書相招，煌言答簡謝之；略曰：『不佞所以百折不回者，上則欲匡扶宗社，下則欲保捍梓桑。乃因國事之靡寧，而致民生之愈蹙；十余年來，海上芻茭糗糒之供、樓櫓舟航之費，敲骨吸髓，可為惕然！況復(fù)重之以遷徙，訖以流離；哀我人斯，亦已勞止。今執(zhí)事既以「保兵息民」為言，則莫若盡復(fù)濱海之民，即以濱海之賦畀我。在貴朝既捐棄地以收人心，在不佞亦暫息爭端以俟天命。當(dāng)與執(zhí)事從容羊、陸之交，別求生聚教訓(xùn)之區(qū)于十洲、三島間，而沿海藉我外兵以御他盜。是珠崖雖棄，休息宜然；朝鮮自存，艱貞如故。特恐執(zhí)事之疑且畏耳，則請與幕府約：但使殘黎朝還故土，不佞即當(dāng)夕掛高帆，不重困此一方也』。又復(fù)督府書曰：『執(zhí)事新朝佐命，仆明室孤臣，區(qū)區(qū)之誠，言盡于此』。閩南消息既杳，鄭經(jīng)則偷安海外，因悒悒日甚。
甲辰六月，乃散軍居南田之懸岙。懸岙在海中，荒瘠無人煙；惟山南有■〈氵義〉港，可通舟楫。而其北則峭壁巉巖，人不能及。遂結(jié)茅以居，從者祗故參軍羅子木、門生王居敬、侍者楊冠玉將卒數(shù)人，舟子一人。是時，閩、粵俱靖，惟煌言獨在。議者謂煌言不死，?？芮覐?fù)逞也。奉旨：構(gòu)之有司，系累其妻子、族屬以待；募得其故校，使投滃州之普陀偽為行腳僧以伺。會煌言告糴之舟至，糴人昵其故，但且為僧不之忌；故校遽出刀脅之，其將赴水死，又駢殺數(shù)人。最后者，乃告之曰：『雖然，公則不可得也。公蓄雙猿覘動靜，船在十里外，猿輒鳴樹杪，公得為備矣』。故校乃于夜半潛出山背，緣蘿踰嶺而入，暗中執(zhí)煌言并子木、冠玉、舟子三人；七月十七日也。越二日，至寧波；提督張杰以轎迎，蓋故校之募出杰意也。煌言方巾葛衣入，嘆曰：『此沈文恭故第，今而為廄乎』？杰延以客禮，舉酒屬曰：『遲公久矣』！曰：『父死不能葬、國亡不能救，死有余罪。今日至此，速死而已』！比至杭州，供帳如上賓，督撫而下皆敬之。凡故時部曲之內(nèi)附者許得存問，官吏愿見亦弗禁；省中人賂守者以得睹一面為幸。九月七日赴市，遙望鳳皇山一帶曰：『好山色』！賦絕命詞，挺立受刑；年四十五。子木、冠玉、舟子，并從死。子萬祺械至鎮(zhèn)江，先三日死?；脱跃溉蛇q」之學(xué)；己亥，渡東溪嶺，占得四課空陷，方大驚而追騎至。糴舟未返，課象大兇，徘徊假寢；夢金甲神告曰：『上帝日中取汝』。方呼居敬告之，言未既而兵入。浙人張文嘉、萬斯大等為舉其骸，葬諸南屏山麓；子木等三人附焉。
「勘本」曰：吾于蒼水張公傳勘補初畢，而惻乎有動于中也。觀其孤行守忠，投荒落海，蓄猿備警，神夢告終，非一片至誠所格邪！全氏云：『公解軍后，將以懸岙為首陽；向非張杰生事徼功，公似可以無死。然是時年未五十，非甘心以黃冠老者。若留至十年以往，三藩之禍起，亦決不肯晏然坐視；而謂中土能忘情于公呼！此文山之所以不見保于夢炎也』。案壬寅冬十一月，魯王薨于臺；公哭之曰：『孤臣之棲棲有待，徒苦部下相依不去者，以吾主上也。今更何待乎』！癸卯，遣使祭告于王。初，公之航海也，倉卒不得盡族行。我世祖以公有父，命勿籍其家，但令公父以書諭之；公乃復(fù)之曰：『愿大人有兒如李通，弗為徐庶；兒他日不憚作趙苞自贖』！父亦潛寄聲云：『汝弗以我為慮也』！壬辰，父天年終。有司又強公夫人及子招以書；不發(fā)，趣焚之。己亥，家始被籍；然猶令鎮(zhèn)江將軍善遇之，勿囚。嗚呼！自來亡國大夫所未有者；我世祖之所以待公也至矣。其先，入海時，嘗遭風(fēng)絕食，飄至一荒島；夢金甲神告曰：『翌日贈君千年鹿，遲十九年還我』！果得一蒼鹿，食一臠，積日不饑。及被執(zhí)，神又來招；蓋十九年云。赴省時，大吏遣官護(hù)行。公出寧波城，載拜曰：『某不肖，有孤故鄉(xiāng)父老二十年之望』！比登舟，有防卒史丙者，中夜坐篷下，唱蘇武「牧羊曲」。公披衣起，扣舷和之；且酌予酒勞之曰：『爾亦〔有〕心人也。吾志已定，爾無慮』！后公之詩文集，皆丙所藏?；蛴袕亩徶?，丙曰：『公之真跡，吾日夕焚香拜，安得付子』！是不可謂噲等無奇士也。渡泉塘?xí)r，于船中拾一箋，句云：『此行莫作黃冠想，靜聽先生正氣歌』！公笑曰：『此王炎午后身耳』！夫人童、公子萬祺送鎮(zhèn)江，先公三日受刑死。杭有朱孝廉璧，嘗投狀請以百口保其母子，不得。公著有「奇零草」、「冰槎集」、「北征錄」、「采薇吟」。
羅子木，名綸，以字行；溧陽人。己亥，公在江上，乃挾策上謁。以其年少負(fù)奇氣，欲留之幕下；以父老，辭。金陵之役，其族父引之見成功。及敗，子木頓首涕泣，固請勿遽去；成功弗聽，且強令之奉父入海。既而，不樂參其軍，復(fù)奉父赴公營。中道與大兵遇，格斗墜水；得救起，則父已被縛去。因展轉(zhuǎn)閩南，思出奇計以救父；久之不得，嘔血瀕死。公勉以立功，即屬報仇；遂相依以及于死。楊冠玉，鄞人。制府謂其少年也，將脫之；固請從死，卒死之。王居敬，字畏齋，一字采薇；黃巖人。公被執(zhí)，以計得逸。后為僧，名超遁；頗能道遺事，亦不負(fù)于公者。
前張杰所募之故校以誘執(zhí)公，功授千戶；后奉帥令巡海島，猝遇公之舊將，憤其害主也，突刺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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