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蘇武被匈奴移到北海牧羊，但以野鼠草根為糧，艱難度日，后來幸得單于弟于靬王周濟(jì)，賜以牲畜器用。于棫王死后，其眾移去，附近有丁靈人見蘇武牲畜頗多，欺他孤弱無助，便將牲畜偷去，蘇武又遭窮困，但他心中尚希望有日得回中國，所以不肯便死，只是終日手持漢節(jié)，帶著一群羝羊，在那冰天雪窖之中居住，衣食不周，度日如年。又不時(shí)想起家中老母兄弟妻子，久斷音信，生死未卜，縱使鐵石心腸，也應(yīng)落淚，此種苦趣，非筆墨所能形容。在單于不過愛其忠節(jié)，欲使之受苦不過，自然來降，如今為日已久，心想蘇武或已回心轉(zhuǎn)意。聞李陵素與蘇武交好，便命其前往勸說。

　　原來蘇武自入匈奴，不過一年，李陵便已降胡，二人平日至好，誰知同在匈奴十余年，卻并未曾見面。只因李陵身作降人，自覺慚愧，不敢往訪蘇武。直到武帝末年，奉了單于之命，方始前往北海。此時(shí)李陵已受單于封為右校王，又娶單于之女為妻，便率領(lǐng)許多從人，攜帶無數(shù)食物，到了海上，來見蘇武。

　　蘇武久聞李陵降胡，也諒他一時(shí)失足，違反本心，且事過已久，遂亦不復(fù)提及，彼此相見但敘交情。李陵遂命置酒作樂，邀同蘇武入席飲酒。二人久別重逢，說不盡別來景況。飲到酒酣，李陵便對蘇武道：“單于聞陵與子卿素來相得，故遣陵來勸足下。單于一片虛心；仰慕足下，意欲同享富貴。足下終不得回國，居此無人之地，徒受困苦。雖有忠義，何從表見。且足下離國日久，未知故鄉(xiāng)消息。前者長君為奉車都尉，從主上行至雍州棫陽宮，因扶御輦行下除道，偶一不慎，誤觸旁柱，折斷輦轅，有司劾奏大不敬。長君懼罪，伏劍自刎，主上賜錢二百萬以為葬費(fèi)。孺卿為騎都尉，從主上祭河?xùn)|后土，偏遇宦者與黃門駙馬爭船，竟將駙馬推墜河中溺死，宦者見鬧出禍來，自知不免，連忙逃走，主上命孺卿追捕。孺卿遍尋不獲，無以復(fù)命，心中惶恐，服毒而死。陵初來時(shí)，太夫人已不幸棄世，陵曾送葬至陽陵。尊夫人年少，聞已改嫁。家中獨(dú)有令妹二人，兩女一男。今屈指又過十余年，存亡不可知。人生有如朝露，何徒自苦如此？陵當(dāng)初降之際，終日忽忽，幾如發(fā)狂，自痛有負(fù)國家，加以老母囚系保宮，憂心如焚。子卿家已無人，無所顧慮，不愿投降之心，更無以過陵，且主上春秋已高，法令無常，大臣無罪被誅滅者不下數(shù)十家，縱得歸國，安尚不可知，子卿更為誰盡節(jié)？望聽陵之計(jì)，勿再拘執(zhí)。”

　　蘇武聽李陵說他母親既已去世，兄弟又皆自殺，發(fā)妻亦已出嫁，弄得家敗人亡，心中何等酸楚，但他立志不降，無論如何，始終不肯改變，因?qū)盍甑溃骸拔涓缸雍翢o功德，皆出主上成全，位為將軍，爵列通侯，兄弟并蒙親近，隨侍左右，常愿肝腦涂地。今得殺身以報(bào)，雖斧鉞湯鑊亦所甘心，愿勿再言。”李陵見蘇武不聽其言，只得按下不談，另說他事。當(dāng)日酒散，李陵便在海上住宿。次日又與蘇武飲酒，談?wù)撝虚g，李陵屢次用言打動(dòng)蘇武，蘇武只作不聞。一連飲了數(shù)日，李陵見蘇武只是不動(dòng)，忍不住直說道：“子卿何妨一聽陵言?！碧K武答道：“武自以為必死久矣，王如定欲武降，請盡今日之歡，效死于前。”李陵聞言，心知蘇武語出至誠，不禁長嘆道：“子卿真是義士，陵與衛(wèi)律之罪上通于天矣！”說罷淚下沾襟，遂向蘇武告辭而去。

　　李陵見蘇武生計(jì)困難，待欲贈(zèng)以財(cái)產(chǎn)，卻嫌自己不忠，對之未免有愧，遂與其妻商議，用其妻名義，賜與蘇武牛羊數(shù)十頭。又想起蘇武妻已改嫁，子女不知在否，況兼年紀(jì)將老，歸國無期，不如勸他納一胡女，免得孤身無伴，將來生下一男半女，也可接續(xù)血脈，因遣人將此意告知蘇武。蘇武也就應(yīng)允。

　　李陵乃就自己部下選一女子嫁之，從此蘇武有了家室，不至如前寂寞，又得許多牲畜，衣食不至缺乏。丁靈人知是李陵好友，也不敢前來侵盜。

　　及武帝駕崩，李陵聞知信息，又到北海來見蘇武，說道：“近日邊界守兵，捕得云中人口，據(jù)言自太守以至吏民，皆穿素服，說是主上已崩?！碧K武聞言變色驚訝，急問道：“此事確否？”李陵答道：“甚確。”蘇武聽了便即向南號(hào)哭，哭到痛極，不覺嘔血。李陵見了，心中自悔不應(yīng)前來告知，遂極力勸慰一番，自行歸去。蘇武從此每日早晚哭泣兩次，直到數(shù)月方罷。當(dāng)日霍光遣使到了匈奴，問起蘇武，匈奴詐言已死，使者不知真假，只得依言回報(bào)。過了年余又有漢使到來，以為蘇武果死，不復(fù)再問。一夜忽有一人求見，使者問其姓名，說是?；荩讼堤K武屬吏。使者聞信驚喜，即令入見。

　　說起?；葑员恍倥硇邪仓靡惶?，遣人看守，不得自由行動(dòng)，雖知蘇武身在北海，但苦無從一見。心中日夜思?xì)w，卻又并無辦法，只得耐心等候。好在?；菟≈?，距離單于王庭不遠(yuǎn)，又兼居住已久，通其言語，漸與看守胡人彼此熟悉，交情也就親密，每有漢使到來，?；萋勑?，便留心探聽消息，往往知得大概。及聞漢使求覓蘇武，匈奴不肯實(shí)告。常惠暗想匈奴有意不將我輩放歸，似此看來，不免老死胡中，如何是好，除非有人向漢使通一消息，說明所在地，使匈奴無從推托，此事方有希望。?；菹攵ㄖ饕猓环旁谛睦?，并不曾告知他人。

　　此次一聞漢使到了，便對看守胡人假說道：“新來漢使，乃我親戚，我在此十余年，不得家中消息，意欲見他訪問明白，免得心中懸念，汝若恐我逃走，不妨同往，但事須秘密，不可使人得知。我意欲趁今夜悄悄前往，談?wù)摂?shù)語，便即回來，決不至連累于汝，望汝行此方便?！笨词刂寺犃耍粦?yīng)允，因此?；莘降玫絹怼?br />
　　使者見了?；?，問起情形，?；輦浼?xì)告知，使者方知蘇武尚在。?；萦中薪拐呱磉?，附耳說了數(shù)語，使者點(diǎn)頭應(yīng)允。

　　?；莶桓揖醚?，便同看守之人告辭回去。到了次日，使者入見單于，照著?；輫诟乐Z說道：“我此來特奉天子命令索回蘇武，只因天子一日在上林中射獵，忽見天邊一雁飛過，天子親自拈弓搭箭，向他射去，那雁中箭墜地，左右上前拾取，忽見雁足上系有一物，解開一看，卻是一塊帛書。書中寫道：‘臣蘇武現(xiàn)在荒澤之中。’細(xì)看書詞，確是蘇武筆跡。前日漢使問起蘇武，單于如何說他已死，欺騙鄰國？如今天憐蘇武孤忠，使他帛書得達(dá)，又是天子親手射得，單于更有何說？”單于聞言，與左右面面相覷，心中大驚。本來胡人生性率直，加以迷信甚深，今聞使者之言，以為射雁得書，果有其事，又因自己說謊被人揭破，一時(shí)無從回護(hù)，便向使者謝過道：“蘇武實(shí)是尚在。”使者暗想?；葜?jì)果然不錯(cuò)，心中甚喜，即要求單于放之歸國。單于與諸貴人商議，只得允從使者之請。

　　讀者試想匈奴久留蘇武，不肯放還，何以一旦慨然應(yīng)允，只因此時(shí)單于年少，其母閼氏所行不正，國人離心，諸貴人?？譂h兵來攻。衛(wèi)律曾為單于設(shè)策，意欲穿井筑城，建樓藏谷，以資防守。正在興工之際，有人說道：“胡人不能守城，必被漢兵攻取，反使敵人得了利益。”因此遂命罷工。衛(wèi)律又時(shí)勸單于與漢和親，可得利益，諸貴人猶豫未決。今見漢使屢次求索蘇武，蘇武又在此日久，并無投降之意，留之無益于事。又想到馬宏亦久留不降，不如一并放歸。說起馬宏，乃于武帝時(shí)與光祿大夫王忠同奉使命，前往西域，道經(jīng)樓蘭，樓蘭王私告匈奴，發(fā)兵遮阻。王忠力戰(zhàn)而死，馬宏被擒入胡，匈奴迫其投降，馬宏不從，亦被拘留。如今竟得與蘇武一同返國，真是幸事。

　　李陵知得此信，便置酒來與蘇武作賀，因說道：“今足下得歸中國，名揚(yáng)匈奴，功顯漢室，雖古史所載，丹青所畫，不能勝過足下，但恨陵不能追隨左右。陵雖不才，假使朝廷稍寬其罪，保全老母，陵亦當(dāng)效春秋時(shí)曹沫劫盟之事以洗大辱，此乃陵所念念不忘者。今家族被誅，為世人所恥笑，陵又何所希望。陵為此言，不過使子卿知得吾心而已。彼此異國，從此一別，更無相見之日了！”李陵說到此處，心中悲憤交集，遂起舞作歌道：經(jīng)萬里兮度沙漠，為君將兮奪匈奴。

　　路窮絕兮矢刃摧，士眾滅兮名已頹。

　　老母已死，雖欲報(bào)恩將安歸？

　　李陵歌罷，不禁傷心，流下數(shù)行眼淚，遂與蘇武珍重而別。

　　匈奴召集蘇武從人，除已降及死亡外僅有九人，連馬宏一同送歸中國。未知蘇武歸后如何，且聽下回分解。